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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   乡下人们对于城里挂着“龙旗”,“五色旗”,或“日本旗”,是毫不关心的。 对于皇帝,总统,或皇后当权,是不大注意的。城里的人们却大不同了:他们走在 街上,坐在茶肆,睡在家里,自觉的得着什么权柄似的。由学堂出身的人们,坐在 公园的竹椅上,拿着报纸,四六句儿的念,更是毫无疑惑的自认为国家的主人翁。 责任义务且先不用说,反正国家的主人翁是有发财升官的机会,是有财上加财,官 上加官的机会的。谁敢说我想的不对,谁敢说我没得权柄?呕!米更贵了,兵更多 了,税更重了,管他作甚。那是乡下人的事,那是乡下人的事!……   他们不但这样想,也真的结党集社的“争自治”,“要民权”,发诸言语,见 之文字的干起来。不但城里这样的如火如荼,他们也跑到乡间热心的传播福音…… 北京自治讨成会,北京自治共成会,北京自治听成会,北京自治自进会,……黑牌 白字,白牌绿字,绿牌红字,不亚如新辟市场里的王麻子,万麻子,汪麻子,…… 一齐在通衢要巷灿烂辉煌的挂起来。乡间呢,虽不能这样五光十色,却也村头村尾 悬起郊外自治干成会……的大牌。乡民虽不认识字,然而会猜:   “二哥!又招兵哪!村头竖起大牌,看见没有?”一个这样说。   “不!听说围起三顷地,给东交民巷英国人作坟地,这是标记。”一个这样答。   两个,三个,四个,至于七八个,究竟猜不透到底是招兵还是作洋坟地。可是 他们有自慰的方法:这七八个人之中的一个,杨木匠,断定了那块写着不可捉摸的 黑字的牌子是洋槐木作的。王老叔起初还争执是柳木,经几次的鉴定,加以对于杨 木匠的信仰,于是断定为洋槐木,然后满意的散去。过了几天,二郎镇上的人们惊 异而新奇的彼此告诉:“关里二郎庙明天开会。老张,孙八,衙门的官人都去,还 有城里的有体面的人不计其数。老张,孙八就是咱们这里的代表。……”   这个消息成了镇上人们晚饭后柳荫下的夕阳会聚谈的资料。王老叔对孙八,老 张加以十分敬意的说:“到底人家绅士和作先生的,有表可带,才当带表,象咱们 可带什么?”   褚三却撇着嘴,把头上的青筋都涨起来,冷笑着说:“王老叔!诸三虽不曾玩 过表,可是拿时候比表还准。不论阴天晴天永不耽误事。有表的当不了晚睡晚起误 了事,没表的也可以事事占先。”   王老叔也赞成褚三的意见。于是大家商议着明天到关里看看热闹。太阳渐渐的 向西山后面游戏去,大地上轻轻的锁上一带晚烟,那是“无表可带”的乡民们就寝 的时候了。   第二天真的二郎庙外老早的立上几个巡击兵。老张,孙八都穿了夏布大衫,新 缎鞋,走出走入。老张仰着脸,足下用力压着才抹上煤油的红皮鞋底,作出戛戛的 轻响。“前面的是孙八,后面的是老张。”庙外立着的乡民指指点点的说。然后两 个人又走出来,乡民们又低声的彼此告诉:“这回前面是老张,后面的是孙八。” 老张轻扭脖项,左右用眼一扫,好似看见什么,又好似没看见什么,和兵马大元帅 检阅军队的派头一样。   城里的人们陆续着来到,巡击兵不住的喊:“闪开!闪开!这里挤,有碍代表 的出入!家去看看死了人没有,开自治会与你们何干!去!去!”   乡民们也哑然自笑明白过来:“可说,自治会又不给咱一斗米,何苦在这里充 义务站街员!”于是逐渐的散去,只剩下一群孩子们,还争着赏识各路代表的风光。   开会的通知定的是九点钟开会,直到十二点钟,人们才到齐。只听一阵铃声, 大家都坐在二郎庙的天棚底下,算是开会。   重要人物是:北郊学务大人南飞生,城北救世军军官龙树古,退职守备孙占元 (孙八的叔父),城北商会会长李山东,和老张,孙八。其余的大概都是各路代表 的埋伏兵。听说在国会里,管埋伏兵叫作“政党”,在“公民团”里叫作“捧角”, 有些不体面的北京人,也管“捧角的”叫作“捧臭脚”。要之,埋伏者即听某人之 指挥,以待有所动作于固体运动者也。   大家坐下,彼此交头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一齐说。谁也想不起怎样开会。 倒是孙守备有些忍不住,立起来说道:“诸位!该怎么办,办哪!别白瞪着眼费光 阴!”   南飞生部下听了孙守备说的不好听,登时就有要说闲话的。南飞生递了一个眼 神,于是要说话的又整个的把话咽回去。南飞生却立起来说:“我们应当推举临时 主席,讨论章程!”   “南先生说的是,据我看,我们应当,应当举孙老守备作临时主席。”老张说。   “诸位多辛苦,家叔有些耳聋,这些文明事也不如学务大人懂的多,还是南先 生多辛苦辛苦!”   孙八说完,南飞生部下全拍着手喊:“赞成!”“赞成!”其余的人们还没说 完家事,国事,天下事,听见鼓掌才问:“现在作什么?”他们还没打听明白,只 见南飞生早已走上讲台,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鄙人,今天,那么,无才,无德,何堪,当此,重任。”台下一阵鼓掌,孙 老守备养着长长的指甲,不便鼓掌,立起来扯着嗓子喊叫了一声:“好!”   “一个临时主席有什么重任?废话!”台下右角一个少年大声的说。   南飞生并未注意,他的部下却忍受不住,登时七八个立起来,摇着头,瞪着眼, 把手插在腰间。问:“谁说的?这是侮辱主席!谁说的,快快走出去,不然没他的 好处!”   龙树古部下也全立起来,那个说话的少年也在其中,也都插着腰怒目而视。   “诸位,请坐,我们,为公,不是,为私,何苦,争执,小端。”主席依然提 着高调门,两个字一句的说。   左右两党又莫名其妙的坐下,然而嘴里不闲着:“打死你!”“你敢!”“你 爸爸不是好人!”“你爸爸一百个不是好人!”……   “诸位!”孙守备真怒了:“我孙家叔侄是本地的绅士。借庙作会场是我们; 通知地方派兵弹压是我们;预备茶点是我们。要打架?这分明是臊我孙家的脸!讲 打我当守备的是拿打架当作吃蜜,有不服气的,跟我老头子干干!”孙守备气的脸 象个切开的红肉西瓜,两手颤着,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八爷?走!会不开了!走!”   孙八要走,恐怕开罪于大众。不走,又怕老人更生气。正在左右为难,老张立 起来说:“今天天气很热,恐怕议不出什么结果,不如推举几位代表草定会章。”   四下埋伏喊了一声“赞成”。然后左角上说:“我们举南飞生!”右角上“…… 龙树古!”以次:“张明德”“孙占元”“孙定”“李复才”,大概带有埋伏的全 被举为起草委员。主席听下面喊一声,他说一声“通过”。被举的人们,全向着大 众笑了笑。只有孙老守备听到大家喊“孙占元”,他更怒了:“孙占元,家里坐着 如同小皇帝,代表算什么东西!”   主席吩咐摇铃散会,大众没心听孙守备说话,纷纷往外走。他们顺手把点心都 包在手巾内,也有一面走一面吃的。后来孙八检点器皿,听说丢了两个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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