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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   第二天早晨,王德欢欢喜喜领了点心钱,夹起书包上学来,他走到已经看见了 学堂门的地方,忽然想起来:“老张忘了昨天的事没有?老张怎能忘?”他寻了靠 着一株柳树的破石桩坐下,石桩上一个大豆绿蛾翩翩的飞去,很谦虚的把座位让给 王德。王德也没心看,只顾思:“回家?父亲不答应。上学?老张不好惹。师母? 也许死了!――不能!师母是好人;好人不会死的那么快!……”   王德平日说笑话的时候,最会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作梦最能梦见别人梦不 到的事情。今天,脑子却似枯黄的麦茎,只随着风的扇动,向左右的摆,半点主意 也没有。柳树上的鸣蝉一声声的“知了”!“知了”!可是不说“知道了什么”。 他于是立起来坐下,坐下又起来,路上赶早市和进城作生意的人们,匆匆的由王德 面前过去,有的看他一眼,有的连看也不看,好象王德与那块破石桩同样的不惹人 注意。“平日无事的时候,”王德心里说:“鸟儿也跟你说话,花草也向着你笑, 及至你要主意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用,连人都算在其内。……对,找李应去,他 有主意!万一他没有?不能,他给我出过几回主意都不错!”   王德立起来,嘴里嘟嘟囔囔的向西走去,平日从学堂到李应家里,慢慢的走有 十分钟也到了;今天王德走了好似好几十个十分钟,越走象离着越远。而且不住的 回头,老觉着老张在后面跟着他。   他走来走去,看见了:李应正在门外的破磨盘上坐着。要是平日,王德一定绕 过李应的背后,悄悄的用手盖上李应的眼,叫他猜是谁,直到李应猜急了才放手。 今天王德没有那个兴趣,从远远的就喊:“李应!李应!我来了!”   李应向王德点了点头,两个人彼此看着,谁也想不起说话。   “王德,你进来看看叔父好不好?”倒是不爱说话的李应先打破了这个沉寂。   李应的家只有北屋三间,一明两暗。堂屋靠墙摆着一张旧竹椅,孤独的并没有 别的东西陪衬着。东里间是李应和他叔父的卧室,顺着前檐一张小矮土炕,对面放 着一条旧楠木条案,案上放着一个官窑五彩瓶和一把银胎的水烟袋。炕上堆着不少 的旧书籍。西里间是李应的姐姐的卧室,也是厨房。东西虽少,摆列得却十分整洁。 屋外围着短篱,篱根种着些花草。李应的姐姐在城里姑母家住的时候多,所以王德 不容易看见她。   李应的叔父有五十多岁的年纪,看着倒象七八十岁的老人。黄黄的脸,虽洗得 干净,只是罩着一层暗光。两只眼睛非常光锐,显出少年也是精干有为的。穿着一 件旧竹布大衫,洗得已经退了色。他正卧在炕上,见王德进来微微抬起头让王德坐 下。待了一会儿,他叫李应把水烟袋递给他,李应替他燃着纸捻,他坐起来一气吸 了几袋烟。   “王德,”李应的叔父半闭着眼,说话的声音象久病的人一样的微细。“我明 白你们的事,我都明白,然而……”“昨天我们实在有理,老张不对!”王德说。   “有理无理,不成问题。昨天的事我都明白,不必再说。只是此后应该怎样对 付。现在这个事有几层:你们的师母与老张;我与老张;你们两个和老张。”李应 的叔父喘了一口气。“我的事我自有办法;你们的师母我也替她想了一想。至于你 们两个,你们自然有你们自己的意见,我不便强迫你们听我的嘱咐。”他的声音越 说越弱,象对自己说一样,王德,李应十分注意的听着。“李应,你和王德出去, 告诉他我昨天告诉你的话。”   王德起来要往外走。   “回来!你们也商议商议你们的事,回来我或者可以替你们决定一下。”他说 完慢慢的卧下。两个少年轻轻的走出去。两个走出来坐在磨盘上。   “你知道我叔父的历史?”李应问。   “他作过知县,我知道,因为和上司讲理丢了官。”“对!以后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可是昨天叔父告诉我了,叔父自从丢了官,落得一贫如洗。他 心灰意冷,无意再入政界,于是想经营一个买卖,自食其力的挣三顿饭吃。后来经 人介绍,和老张借了二百块钱,又借了一百,共总三百。这是叔父与老张的关系。”   “介绍人是城里的卫四。”李应停顿了一会,接着说:“卫四后来就自荐帮助 叔父经理那个小买卖。后来卫四和老张沟通一气,把买卖拆到他自己手里去,于是 叔父可是无法逃出老张的债。叔父是个不爱钱的人,因为不爱钱就上了人家的暗算。 我和我姐姐自幼跟着叔父,我的父母,我甚至于想不起他们的面貌。”李应说着, 把嘴唇接着泪珠往嘴里咽。“叔父决不会把我送在老张的学堂去读书要不是欠老张 的债。老张拿我当奴隶,现在我才知道,那是他强迫叔父答应他的。叔父昨天哭的 说不出话,他明白,然而他……他老了,打不起精神去抵抗一切了!这是他最痛心 的事,也就是他只求一死的原因!前几天老张又和叔父说,叫我去挑巡击,他的意 思是把我送在那个腐败衙门里,他好从中扣我的钱。叔父明白这么一办,不亚如把 我送入地狱,可是他答应了老张。他只求老张快离开他,他宁可死了,也不肯和老 张说话,他不惜断送一切,求老张快走。叔父是明白人,是好人,然而――老了!”   “我明白了!我们怎么办?”王德脸又涨红。   “不用说‘我们’,王德!你与老张没恶感,何苦加入战团?我决不是远待你!”   “李应!我爱你,爱你叔父!不能不加入!我父亲是受了老张的骗。他见了父 亲,总说:‘快复辟了,王德的旧书可是不能放下,要是放下,将来恢复科考,中 不了秀才,可就悔之晚矣!’我早就想不在那里念书,然而没有机会。现在我总算 和老张闹破了脸,乐得乘机会活动活动。我有我的志愿,我不能死在家里!”   “我明白你的志愿,可是我不愿你为我遭些困苦!”   “我们先不必争执这一点,我问你,你打算作什么?”“我进城去找事!只要 我能挣钱,叔父的命就可以保住!”“找什么事?”王德问。   “不能预料!”   “老张放你走不放?”   “不放,拚命!”   “好!我跟你进城!跟父亲要十块钱!”王德以为有十块钱是可以在城里住一 年的。   “我一定要进城,你不必。”   “我有我的志愿,我进城不是为你,还不成?”   两个人从新想了许多方法,再没有比进城找事的好,李应不愿意同王德一齐进 城,王德死说活说,才解决了。他们一同进来见李应的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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