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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石队长甚忙,可是也很自在。他的心里极忙,忙得象刚开春的蜜蜂。他的脸上 和身上可是沉稳的象个老牛。王宅所有的人都喜欢他。他不常说话,可是只要一开 口就招人笑。他的嘴很甜,一张嘴不是“二叔”就是“四大妈”。他的手又很勤, 人家的眼睛向茶壶那边一转,他马上端过茶去;人家刚要欠身,他过去把火添上。 他有力气,又不偷懒,他一个人作了三个人的事。   他并不教大家起疑心,因为他替他们作事,并非故意的讨好,而自有他的打算 ――一种狡猾的诚实。他常常念道:“俺可就是吃的多咧!”大家放心了他,他的 热心帮忙,敢情是为多吃一口。于是,四大妈在餐后,还给他藏起两个大饼子来。   他不爱多说话,可是抽冷子也会说个顶放肆的农村间的笑话,招得大家把肚子 笑疼。别人笑,他板着脸。女人们脸红了,他满不在乎。连男带女都善意的指着他 说“真是活宝!”   在他的种种工作中,他最喜欢挑水。自从他上工,王宅的水缸,坛子,罐子, 永远是浮着沿儿的水。一看缸中空了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马上他挑起水桶就走。 他不仅到离王宅最近的井去汲水,他各处去找井,他的理由是试一试各井的水,看 看哪一口井的水最甜。   当他挑水桶在街上走的时候,他的眼睛给同他来的弟兄们点了名。他们谁也不 招呼他,大家的眉毛往上一挑便彼此会意。有的面向南,手抓抓头,他知道了:这 家伙是住在南门外。有的用手摸摸鼻子,他知道了:这家伙已住在城内。他不用向 他们作暗号,因为他的水桶上有很显明的“王宅”两个字。他把水桶换换肩,他们 知道了:要小心。他把水桶放下,休息一会,他们晓得等候命令。   他真勤,真爱挑水,王宅的人都晓得了他有挑水的瘾。看他,当挑出空桶的时 候,他故意的教水桶左右的摇摆,口中哼唧着又象老鹰叫,又象是一种什么古怪的 梆子腔,他的快活简直象每顿都吃肉馅的饺子似的,当把水挑回来,离朱漆大门不 远的时候,喝,他一手扶着一头的绳子,水桶纹丝不动,他的大脚象在地上弹似的, 快步如飞。直到晚上入寝,他才摸着肩上红肿起来的肉,偷偷的说几声:真要命!   他不敢早睡,也不敢晚起,他怕夜里说梦话,教别人听去。别人都睡了,他才 睡;别人都没起来,他先起来;这样,他才放心自己。他很疲乏,有时感到焦躁, 可是他须管住自己的脾气――真要命!   在井台上,他遇见了李德明――也挑着一副水桶来打水。石队长一边汲水,一 边下命令:“你回去报告这里的情形,赶快回来!不容易进城,就到老郑那里去, 他会帮忙!”李德明迈步就走。石队长急切的说:“水桶!真要命!”   文城的人这几天颇有点死而复活的样子,而敌人的检查与防备也就更严的,所 以石队长告诉李德明“不容易进城,就去找老郑。”   文城的人们不晓得军情,但是敌军一调动,他们便想到国军来反攻。他们的苦 痛无法解除,他们的耻辱无法洗刷,他们的生命无法得到安全,除了国军反攻。在 最初,他们怕敌兵。后来,他们恨敌兵。现在,他们觉到敌兵是应当被杀死的东西。 敌兵的调动多半是在夜里,文城的人们在晚上九点钟就不敢出门,可是他们的耳朵 并没有聋。他们听到城外火车的不断的响声,城内路上的马嘶与车声。他们不能入 睡,不约而同的想到“里应外合”。假若国军真攻到,他们愿意破出命去参加战斗。 他们觉得唐连长虽死而并未曾死,他永远活着,光荣的活着。他们才是真死了呢, 虽然还带着一口气。他们收纳了石队长带来的人,冒脸!但是他们愿意冒险,只有 冒险才能救活他们自己。他们没有打听,而自然的认识了王宅的新来水夫。他装得 那么象;但是他瞒不了大家:大家久希望来个英雄;现在,英雄来了!   象蚂蚁相遇,彼此碰一碰头上的须,象蜂巢有什么危机,蜂儿们马上都紧张起 来,文城的人们虽然没有任何显明的表示与动作,可是全城都有一种不活动的活动, 不言而喻的期待,安静的紧张。象听见树叶飘落,便知秋已来到似的,王举人的心 里也有些不安。他知道的比大家更多一点,可就也更多一些不安。他知道敌兵是出 去消灭山下的军队,可是他知道出去的敌军已经有不少已经回来――带着彩,或已 经一声不出了。   他常常无缘无故的出一身冷汗。假若国军攻到,他怎么办呢?是的,他是为保 护他的生命财产才投降的;但是,这是个可以邀得谅解的理由吗?他觉得自己是已 立在悬崖上,一阵风便能把他吹下去――粉碎他。他没有从什么气节,名誉上着想 而忏悔,他只后悔投降了敌人而仍不能安全。这种后悔慢慢变成愤怨,恨老天爷为 什么把他放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教他前怕狼,后怕虎的受罪!   正是在他这么怨天尤人的时候,石队长把带来的信交给他。   “怎么?你――”王举人的脸上白得象张纸。   “我是石队长,请你写回信!”   “写回信?”   “到了你将功折罪的时候了!”石队长的话象预备了许多时候的,简单扼要的。   “我并不知道多少他们的事,你看……”他说不下去了,他的喉中被一股怨气 噎住。   “从今天起,你得设法多知道点他们的事,告诉我!”“干什么呢?”   “我们好反攻!”   “反攻?又打仗?又――”他以为日本人既攻下城来,文城就从此不会再有战 事,一直到他整整齐齐的入了棺材。他死后,日本人是永远占据着文城呢,还是国 军再打回来呢,便与他一点不相干了。   “当然!快写信!我给你半天的限,你要是想陷害我呢,我还有许多同伴呢, 会在一点钟内要你的老命!我挑水去啦!”石队长很有礼貌的走出来。   王举人足足的发了半个钟头的楞。弄来弄去,原来他自己的家里就是个战场― ―两边的人都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动手打起来,怎么办呢?   他不敢多在家里,谁知道什么时候石队长一变脸,就把他打死呢!   他也不敢多到维持会去。平日,他只截三跳两的去一会儿,有什么要紧的公事, 自有人送到他的家里来。现在,假若他天天去,而且东看看,西问问,岂不教日本 人疑心他么?没办法!   这时候,梦莲来了,他吓了一跳。他仿佛已经不大认识了她,他很喜欢看见她, 可是又觉得她很疏远,疏远了已经好久好久。   她很瘦,眼上有个黑圈,好象刚才病过一场似的,可是,她的脸上带着一点琢 磨不透的笑意。   “爸爸!”她的确是笑了。   “干什么?”   “二狗这两天怎样?”   “什么怎样?”   “那件事!我想啊,爸爸,一山大概是死了!”她低下头去。   “怎么?”   “老没有来信了!”她抬起头来,赶紧又低下去。“噢!”他燃着了火纸,想 了一会儿。“你想明白了?二狗不坏!”   “我是这么想,咱们跟二狗亲密一点,他好多帮你忙!这两天,”她望外打了 一眼,把声音放低,“外边好象又乱。他要是多告诉咱们消息,兵来将挡,咱们好 有个准备呀!”“好孩子!对!”举人公要笑,但只抿了抿嘴,表示出自己有涵养。   这时候,大门内有人发威――二狗的声音。   二狗进大门。石队长挑着满满的两大桶水也进大门。他往旁边一闪,为是让开 二狗,可是水桶一歪,洒得二狗的皮鞋与裤腿上全是水,二狗的小眼瞪得无法再大 一点,“混账!混账!”   石队长放下水桶,解开破袄,脱下来,跪下,给二狗擦鞋嘴中唏唏的干出气, 他说不出什么来。   二狗的气消下去一点,口中还骂着,可是没有前两声那么有力了。“滚开!越 擦越脏!”   “我叫石头,乡下人!”石队长羞惭满面的慢慢往起立,轻轻抖着破袄。“老 爷!你要教俺赔,俺可贴不起咧!”梦莲在二门里向外探了探头。二狗立刻摆出宽 大与漂亮:“谁教你赔?赔得起!”说罢,疾步往里走,希望追上梦莲。她已经走 出相当的远,但是忽然立住,回了头,二狗的眼晕了一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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