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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老郑极不放心!不放心丁一山。因为一山是梦莲的未婚夫。虽然是佃户,在情 义上他却和王举人是老朋友。他特别喜爱梦莲。一来,她本人就可爱;二来,她是 王举人的独女。王举人有过三四个儿女,都不幸而夭折;只有梦莲,在提心吊胆的 抚养中,长大起来。她是王举人的掌上明珠,而老郑也就永远把她捧在手心上!无 论他有什么一点“宝贝”,象是头一个成熟了的鲜玉米,或是两条还顶着黄花的嫩 黄瓜,他都极小心的摘下来,用他的最干净,几乎是专为这种事儿预备的白花蓝布 大手绢,象裹起珍珠与玉钗那么慎重的包好,给梦莲送了去。   五十多岁了,老郑除了眼睛有点迎风流泪,身上没有一点别的毛病。作活,走 路,都和年轻的人一样,或者比他们还更泼辣一些。矮个子,大腮帮,全身的肌肉 都一疙疸一块的象些个枣木榔头,腮下稀稀疏疏的一部半长的须,已经半白;在思 索事情,或得意的时候,他便用那短棒锤似的手指拇狠狠的擦摸胡须,连腮上都擦 红了。而后,象嚼着一半个米粒似的,嘴唇并得很紧,而腮上微动。在看到梦莲的 时候,他腮上动得特别厉害;他没有什么合适的话足以表示出对她的喜爱,只好这 么不言不语的透出爱她的心意来。   从梦莲幼年直到现在,老郑老叫她“莲姑娘”,而不称“小姐”。梦莲也知趣, 永远没喊过老郑。他永远是她的“松叔叔”。在她小时候,她管他叫作“松树叔叔”, 因为他住在松林里。长大了,她把“松树”的“树”字减去,而他就成了“松叔叔”。 每逢在莲姑娘叫过几声松叔叔之后,老郑便用各种亲热的音调给她说些松林里虫鸟 的故事。他的嘴笨,说不好,说着说着,就停顿下来,而眼睛虽然没有迎风,也流 下了泪,一种快活的泪。   在老郑喝过两盅酒,连须子都仿佛发了红的时节,才偷偷的对人说:“我要是 有莲姑娘那么一个女儿,就是一口气把我累死,我也得给她买绸子衣裳穿!”   他的真诚得到了报酬,莲姑娘把他当作了心腹人。在她十岁的时候,她死了母 亲,她的房子很大,来往的人很多,可是她感到空虚。只有父亲和松叔叔是知心的 人。她很爱父亲,但是父亲似乎还不如松叔叔那么好。虽然父亲是举人,而松叔叔 不识字;虽然父亲作过官,而松叔叔只是个农夫;可是松叔叔的简单就是最高的智 慧,他的诚实就是最高的品德。简单的说,松叔叔的可爱,象一株老松或一块山石 那么可爱;爱他,而几乎说不出所以然来。   王举人作过几个月丁一山的老师。他很喜爱一山,但是很不喜欢一山的家穷!   梦莲喜欢一山,不管他的家穷不穷。   父女之间,因此,起了许许多多的小冲突。冲突虽小,可是与梦莲的终身大事 相连,所以即使是为一杯茶的冷暖,或一顿饭的迟早,而引起的不快,也会把眼泪 诱出来,每一件小小的冲突都慢慢发展到婚事上来。王举人说丁家穷,梦莲就说丁 家曾经阔绰过。王举人说过去的富不能补救现在的穷,梦莲说今日的穷或者正好教 明天再富。王举人以为娇生惯养的梦莲一定受不了委屈,而娇生惯养的梦莲以为只 有受点委屈才足以表现出真的爱情来。王举人,虽然很爱女儿,但在这件事上决定 拿出父亲的威严,不许女儿胡闹;即使女儿因此终日以泪洗面也在所不惜。梦莲, 虽然很爱父亲,但在这件事上决定以不吃饭,不起床,头疼(真的和假的两种), 落泪等等为反抗的工具,几乎是故意的使老父亲伤心。有一天,梦莲逃跑了。王举 人发动了不知多少人,到处去找,连河岸上都细细搜查过,可是没有结果。王举人 一天水米没有打牙,他很后悔,因为后悔而想到:丁一山那孩子是有出息的。丁家 虽然穷,可是王家不是有产业吗?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为什么不陪送给她一所 房,几十亩地呢?胡涂!――这回,他骂的不是梦莲,而是他自己。   当王举人在家后悔的时候,梦莲正快活的含着泪与松叔叔谈心。松叔叔,在开 始,并没听清她的话,因为他觉得梦莲的来访,至少象一位公主或仙女来到他的茅 舍,乐得他说不上话来,也听不进话去!   “草房!草房!”他连连的说。意思是:他的草房简直没法接待一位公主或仙 女。他把凳子擦了再擦,才请她坐,他把铁锅刷了再刷,才给她烧水。他把珍藏着 的一撮儿香片,找出来为她泡茶,而后想起至少须为她煮五个鸡蛋――刚下的大油 鸡蛋。只顾了忙着这些,他只感到耳鼓上受着一些温美的刺戟,而听不清她说的是 什么。   慢慢的,水开了,茶泡了,鸡蛋已煮好了,而且一让二让三让的使梦莲没法不 吃点喝点了,他的心才安下去,而请她把话重述一遍。   他听明白了,梦莲喜爱丁一山。把十根小棒锤放在磕膝上,腮上微动着,他听 明白了她的话。腮上又动了好多下,他完全同意于她,她应该喜爱丁一山。他本不 大认识丁一山,现在,他似乎看见了一位最可爱的年轻貌美的,头插金花,十字披 红的驸马爷。   梦莲说一句,松叔叔点一次头。把话说完,她得到松叔叔百分之百的同意与同 情。   及至她问道:怎么办呢?松叔叔直楞了一刻钟,或者更多一些。他觉得,凭他 的岁数与经验,他一定有办法,可是,在这一刻钟的沉默里,他什么也没想起来。 他的脑子,在这时候,活象一块木头,而且是被虫子盗空了的木头。最后,他拿出 最高的智慧,说了声:“莲姑娘,我送你回家吧!”   天已经快黑了。梦莲思索了一番,觉得除了接受松叔叔的智慧,还不容易想出 更妙的办法来。   于是,她就好象迷路了的羔羊又找到了老牧人似的,随着松叔叔与一个破灯笼 回了家。   在路上,松叔叔想起来一个超智慧的计策。“莲姑娘,莲姑娘!”倒好象莲姑 娘会随时被周围的黑影给卷了走似的,他连连的叫着。“莲姑娘,咱们可以扯谎吧?”   莲姑娘莫名其妙的轻嗽了一声――那种妇女特有的,闭着嘴,下巴稍微一低, 象在嗓子里边敲了一声小玉磬的嗽声。松叔叔以为这声轻美的玉磬是表示同意。 “莲姑娘!咱们扯了谎,我才能对举人爷说话!”   “说什么话?”莲姑娘问。   “你教我说什么话?”松叔叔故意的卖弄着聪明。“唉!婚姻的事!”她的思 考能力也不弱。   “就是啊!”松叔叔把想好了的话故作惊人之笔的提出来:“莲姑娘!是上吊 好还是投河好?”   “谁呀?”她在黑影里有点害怕。   “扯谎呀!”怕把她吓坏,松叔叔急忙的直说下去:“比方说,咱们说你去跳 河,教我给救了。你才有劲,我才有劲!举人爷要不答应婚事,你,莲姑娘,就说, 今个晚上歇一夜,天亮再去跳河!我就说:莲姑娘,你要跳下去一个时辰,我才赶 到,不就太晚了吗?这么一说,举人爷准得吓成秀才爷,事情就成了!”   照计而行,事情果然成了功。   老郑的欢喜是无可形容的!经过好几天的述说与思索,他决定了可以自居为莲 姑娘与丁一山的大媒!从这以后,莲姑娘就是买一包糖炒栗子,也把几个最大的挑 出来,给松叔叔留下。   …………   老郑极不放心一山。一山来的那么奇突,走的又那么匆忙,而且在他走后,老 郑还好似听见了两声枪响!不放心!不放心!没敢进屋子,他把正在林里砍柴的铁 柱――小郑――找到,嘱咐他到路上去看一看;路上若看不到什么,就进城到王宅, 问问莲姑娘可曾看到了丁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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