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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 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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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祥子昏昏沉沉的睡了两昼夜,虎妞着了慌。到娘娘庙,她求了个神方:一点香灰之外, 还有两三味草药。给他灌下去,他的确睁开眼看了看,可是待了一会儿又睡着了,嘴里唧唧 咕咕的不晓得说了些什么。虎妞这才想起去请大夫。扎了两针,服了剂药,他清醒过来,一 睁眼便问:“还下雨吗?”   第二剂药煎好,他不肯吃。既心疼钱,又恨自己这样的不济,居然会被一场雨给激病, 他不肯喝那碗苦汁子。为证明他用不着吃药,他想马上穿起衣裳就下地。可是刚一坐起来, 他的头象有块大石头赘着,脖子一软,眼前冒了金花,他又倒下了。什么也无须说了,他接 过碗来,把药吞下去。   他躺了十天。越躺着越起急,有时候他爬在枕头上,有泪无声的哭。他知道自己不能去 挣钱,那么一切花费就都得由虎妞往外垫;多咱把她的钱垫完,多咱便全仗着他的一辆车子 ;凭虎妞的爱花爱吃,他供给不起,况且她还有了孕呢!   越起不来越爱胡思乱想,越想越愁得慌,病也就越不容易好。   刚顾过命来,他就问虎妞:“车呢?”   “放心吧,赁给丁四拉着呢!”   “啊!”他不放心他的车,唯恐被丁四,或任何人,给拉坏。可是自己既不能下地,当 然得赁出去,还能闲着吗?他心里计算:自己拉,每天好歹一背拉①总有五六毛钱的进项。   房钱,煤米柴炭,灯油茶水,还先别算添衣服,也就将够两个人用的,还得处分抠搜② ,不能象虎妞那么满不在乎。现在,每天只进一毛多钱的车租,得干赔上四五毛,还不算吃 药。假若病老不好,该怎办呢?是的,不怪二强子喝酒,不怪那些苦朋友们胡作非为,拉车 这条路是死路!不管你怎样卖力气,要强,你可就别成家,别生病,别出一点岔儿。哼!他 想起来,自己的头一辆车,自己攒下的那点钱,又招谁惹谁了?不因生病,也不是为成家, 就那么无情无理的丢了!好也不行,歹也不行,这条路上只有死亡,而且说不定哪时就来到 ,自己一点也不晓得。想到这里,由忧愁改为颓废, ,干它的去,起不来就躺着,反正是 那么回事!他什么也不想了,静静的躺着。不久他又忍不下去了,想马上起来,还得去苦奔 ;道路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在入棺材以前总是不断的希望着。   可是,他立不起来。只好无聊的,乞怜的,要向虎妞说几句话:   “我说那辆车不吉祥,真不吉祥!”   “养你的病吧!老说车,车迷!”   他没再说什么。对了,自己是车迷!自从一拉车,便相信车是一切,敢情……   病刚轻了些,他下了地。对着镜子看了看,他不认得镜中的人了:满脸胡子拉碴,太阳 与腮都瘪进去,眼是两个深坑,那块疤上有好多皱纹!屋里非常的热闷,他不敢到院中去, 一来是腿软得象没了骨头,二来是怕被人家看见他。不但在这个院里,就是东西城各车口上 ,谁不知道祥子是头顶头的③棒小伙子。祥子不能就是这个样的病鬼!他不肯出去。   在屋里,又憋闷得慌。他恨不能一口吃壮起来,好出去拉车。 mpanel(1);   可是,病是毁人的,它的来去全由着它自己。   歇了有一个月,他不管病完全好了没有,就拉上车。把帽子戴得极低,为是教人认不出 来他,好可以缓着劲儿跑。   “祥子”与“快”是分不开的,他不能大模大样的慢慢蹭,教人家看不起。   身子本来没好利落,又贪着多拉几号,好补上病中的亏空,拉了几天,病又回来了。这 回添上了痢疾。他急得抽自己的嘴巴,没用,肚皮似乎已挨着了腰,还泻。好容易痢疾止住 了,他的腿连蹲下再起来都费劲,不用说想去跑一阵了。   他又歇了一个月!他晓得虎妞手中的钱大概快垫完了!   到八月十五,他决定出车,这回要是再病了,他起了誓,他就去跳河!   在他第一次病中,小福子时常过来看看。祥子的嘴一向干不过虎妞,而心中又是那么憋 闷,所以有时候就和小福子说几句。这个,招翻了虎妞。祥子不在家,小福子是好朋友;祥 子在家,小福子是,按照虎妞的想法,“来吊棒④!好不要脸!”她力逼着小福子还上欠着 她的钱,“从此以后,不准再进来!”   小福子失去了招待客人的地方,而自己的屋里又是那么破烂――炕席堵着后檐墙,她无 可如何,只得到“转运公司”⑤去报名。可是,“转运公司”并不需要她这样的货。人家是 介绍“女学生”与“大家闺秀”的,门路高,用钱大,不要她这样的平凡人物。她没了办法 。想去下窑子,既然没有本钱,不能混自家的买卖,当然得押给班儿里。但是,这样办就完 全失去自由,谁照应着两个弟弟呢?死是最简单容易的事,活着已经是在地狱里。她不怕死 ,可也不想死,因为她要作些比死更勇敢更伟大的事。她要看着两个弟弟都能挣上钱,再死 也就放心了。自己早晚是一死,但须死一个而救活了俩!想来想去,她只有一条路可走:贱 卖。肯进她那间小屋的当然不肯出大价钱,好吧,谁来也好吧,给个钱就行。   这样,倒省了衣裳与脂粉;来找她的并不敢希望她打扮得怎么够格局,他们是按钱数取 乐的;她年纪很轻,已经是个便宜了。   虎妞的身子已不大方便,连上街买趟东西都怕有些失闪,而祥子一走就是一天,小福子 又不肯过来,她寂寞得象个被拴在屋里的狗。越寂寞越恨,她以为小福子的减价出售是故意 的气她。她才不能吃这个瘪子⑥:坐在外间屋,敞开门,她等着。有人往小福子屋走,她便 扯着嗓子说闲话,教他们难堪,也教小福子吃不住。小福子的客人少了,她高了兴。   小福子晓得这么下去,全院的人慢慢就会都响应虎妞,而把自己撵出去。她只是害怕, 不敢生气,落到她这步天地的人晓得把事实放在气和泪的前边。她带着小弟弟过来,给虎妞 下了一跪。什么也没说,可是神色也带出来:这一跪要还不行的话,她自己不怕死,谁可也 别想活着!最伟大的牺牲是忍辱,最伟大的忍辱是预备反抗。   虎妞倒没了主意。怎想怎不是味儿,可是带着那么个大肚子,她不敢去打架。武的既拿 不出来,只好给自己个台阶:   她是逗着小福子玩呢,谁想弄假成真,小福子的心眼太死。这样解释开,她们又成了好 友,她照旧给小福子维持一切。   自从中秋出车,祥子处处加了谨慎,两场病教他明白了自己并不是铁打的。多挣钱的雄 心并没完全忘掉,可是屡次的打击使他认清楚了个人的力量是多么微弱;好汉到时候非咬牙 不可,但咬上牙也会吐了血!痢疾虽然已好,他的肚子可时时的还疼一阵。有时候腿脚正好 开了,想试着步儿加点速度,肚子里绳绞似的一拧,他缓了步,甚至于忽然收住脚,低着 头,缩着肚子,强忍一会儿。独自拉着座儿还好办,赶上拉帮儿车的时候,他猛孤仃的收住 步,使大家莫名其妙,而他自己非常的难堪。自己才二十多岁,已经这么闹笑话,赶到三四 十岁的时候,应当怎样呢?这么一想,他轰的一下冒了汗!   为自己的身体,他很愿再去拉包车。到底是一工儿活有个缓气的时候;跑的时候要快, 可是休息的工夫也长,总比拉散座儿轻闲。他可也准知道,虎妞绝对不会放手他,成了家便 没了自由,而虎妞又是特别的厉害。他认了背运。   半年来的,由秋而冬,他就那么一半对付,一半挣扎,不敢大意,也不敢偷懒,心中憋 憋闷闷的,低着头苦奔。低着头,他不敢再象原先那么楞葱似的,什么也不在乎了。至于挣 钱,他还是比一般的车夫多挣着些。除非他的肚子正绞着疼,他总不肯空放走一个买卖,该 拉就拉,他始终没染上恶习。什么故意的绷大价,什么中途倒车,什么死等好座儿,他都没 学会。这样,他多受了累,可是天天准进钱。他不取巧,所以也就没有危险。   可是,钱进得太少,并不能剩下。左手进来,右手出去,一天一个干净。他连攒钱都想 也不敢想了。他知道怎样省着,虎妞可会花呢。虎妞的“月子”⑦是转过年二月初的。自从 一入冬,她的怀已显了形,而且爱故意的往外腆着,好显出自己的重要。看着自己的肚子, 她简直连炕也懒得下。作菜作饭全托付给了小福子,自然那些剩汤腊水的就得教小福子拿去 给弟弟们吃。这个,就费了许多。饭菜而外,她还得吃零食,肚子越显形,她就觉得越须多 吃好东西;不能亏着嘴。她不但随时的买零七八碎的,而且嘱咐祥子每天给她带回点儿来。 祥子挣多少,她花多少,她的要求随着他的钱涨落。祥子不能说什么。他病着的时候,花了 她的钱,那么一还一报,他当然也得给她花。祥子稍微紧一紧手,她马上会生病,“怀孕就 是害九个多月的病,你懂得什么?”她说的也是真话。   到过新年的时候,她的主意就更多了。她自己动不了窝,便派小福子一趟八趟的去买东 西。她恨自己出不去,又疼爱自己而不肯出去,不出去又憋闷的慌,所以只好多买些东西来 看着还舒服些。她口口声声不是为她自己买而是心疼祥子:   “你苦奔了一年,还不吃一口哪?自从病后,你就没十分足壮起来;到年底下还不吃, 等饿得象个瘪臭虫哪?”祥子不便辩驳,也不会辩驳;及至把东西作好,她一吃便是两三大 碗。吃完,又没有运动,她撑得慌,抱着肚子一定说是犯了胎气!   过了年,她无论如何也不准祥子在晚间出去,她不定哪时就生养,她害怕。这时候,她 才想起自己的实在岁数来,虽然还不肯明说,可是再也不对他讲,“我只比你大‘一点’了 ”。她这么闹哄,祥子迷了头。生命的延续不过是生儿养女,祥子心里不由的有点喜欢,即 使一点也不需要一个小孩,可是那个将来到自己身上,最简单而最玄妙的“爸”字,使铁心 的人也得要闭上眼想一想,无论怎么想,这个字总是动心的。祥子,笨手笨脚的,想不到自 己有什么好处和可自傲的地方;一想到这个奇妙的字,他忽然觉出自己的尊贵,仿佛没有什 么也没关系,只要有了小孩,生命便不会是个空的。同时,他想对虎妞尽自己所能的去供给 ,去伺候,她现在已不是“一”个人;即使她很讨厌,可是在这件事上她有一百成的功劳。 不过,无论她有多么大的功劳,她的闹腾劲儿可也真没法受。她一会儿一个主意,见神见鬼 的乱哄,而祥子必须出去挣钱,需要休息,即使钱可以乱花,他总得安安顿顿的睡一夜,好 到明天再去苦曳。她不准他晚上出去,也不准他好好的睡觉,他一点主意也没有,成天际晕 晕忽忽的,不知怎样才好。有时候欣喜,有时候着急,有时候烦闷,有时候为欣喜而又要惭 愧,有时候为着急而又要自慰,有时候为烦闷而又要欣喜,感情在他心中绕着圆圈,把个最 简单的人闹得不知道了东西南北。有一回,他竟自把座儿拉过了地方,忘了人家雇到哪里!   灯节左右,虎妞决定教祥子去请收生婆,她已支持不住。   收生婆来到,告诉她还不到时候,并且说了些要临盆时的征象。她忍了两天,就又闹腾 起来。把收生婆又请了来,还是不到时候。她哭着喊着要去寻死,不能再受这个折磨。祥子 一点办法没有,为表明自己尽心,只好依了她的要求,暂不去拉车。   一直闹到月底,连祥子也看出来,这是真到了时候,她已经不象人样了。收生婆又来到 ,给祥子一点暗示,恐怕要难产。虎妞的岁数,这又是头胎,平日缺乏运动,而胎又很大, 因为孕期里贪吃油腻;这几项合起来,打算顺顺当当的生产是希望不到的。况且一向没经过 医生检查过,胎的部位并没有矫正过;收生婆没有这份手术,可是会说:就怕是横生逆产呀 !   在这杂院里,小孩的生与母亲的死已被大家习惯的并为一谈。可是虎妞比别人都更多着 些危险,别个妇人都是一直到临盆那一天还操作活动,而且吃得不足,胎不会很大,所以倒 能容易产生。她们的危险是在产后的失调,而虎妞却与她们正相反。她的优越正是她的祸患 。   祥子,小福子,收生婆,连着守了她三天三夜。她把一切的神佛都喊到了,并且许下多 少誓愿,都没有用。最后,她嗓子已哑,只低唤着“妈哟!妈哟!”收生婆没办法,大家都 没办法,还是她自己出的主意,教祥子到德胜门外去请陈二奶奶――顶着一位虾蟆大仙。陈 二奶奶非五块钱不来,虎妞拿出最后的七八块钱来:“好祥子,快快去吧!花钱不要紧!   等我好了,我乖乖的跟你过日子!快去吧!”   陈二奶奶带着“童儿”――四十来岁的一位黄脸大汉――快到掌灯的时候才来到。她有 五十来岁,穿着蓝绸子袄,头上戴着红石榴花,和全份的镀金首饰。眼睛直勾勾的,进门先 净了手,而后上了香;她自己先磕了头,然后坐在香案后面,呆呆的看着香苗。忽然连身子 都一摇动,打了个极大的冷战,垂下头,闭上眼,半天没动静。屋中连落个针都可以听到, 虎妞也咬上牙不敢出声。慢慢的,陈二奶奶抬起头来,点着头看了看大家;“童儿”扯了扯 祥子,教他赶紧磕头。祥子不知道自己信神不信,只觉得磕头总不会出错儿。迷迷忽忽的, 他不晓得磕了几个头。立起来,他看着那对直勾勾的“神”眼,和那烧透了的红亮香苗,闻 着香烟的味道,心中渺茫的希望着这个阵式里会有些好处,呆呆的,他手心上出着凉汗。   虾蟆大仙说话老声老气的,而且有些结巴:“不,不,不要紧!画道催,催,催生符!”   “童儿”急忙递过黄绵纸,大仙在香苗上抓了几抓,而后沾着吐沫在纸上画。   画完符,她又结结巴巴的说了几句:大概的意思是虎妞前世里欠这孩子的债,所以得受 些折磨。祥子晕头打脑的没甚听明白,可是有些害怕。   陈二奶奶打了个长大的哈欠,闭目楞了会儿,仿佛是大梦初醒的样子睁开了眼。“童儿 ”赶紧报告大仙的言语。她似乎很喜欢:“今天大仙高兴,爱说话!”然后她指导着祥子怎 样教虎妞喝下那道神符,并且给她一丸药,和神符一同服下去。   陈二奶奶热心的等着看看神符的效验,所以祥子得给她预备点饭。祥子把这个托付给小 福子去办。小福子给买来热芝麻酱烧饼和酱肘子;陈二奶奶还嫌没有盅酒吃。   虎妞服下去神符,陈二奶奶与“童儿”吃过了东西,虎妞还是翻滚的闹。直闹了一点多 钟,她的眼珠已慢慢往上翻。   陈二奶奶还有主意,不慌不忙的教祥子跪一股高香。祥子对陈二奶奶的信心已经剩不多 了。但是既花了五块钱,爽性就把她的方法都试验试验吧;既不肯打她一顿,那么就依着她 的主意办好了,万一有些灵验呢!   直挺挺的跪在高香前面,他不晓得求的是什么神,可是他心中想要虔诚。看着香火的跳 动,他假装在火苗上看见了一些什么形影,心中便祷告着。香越烧越矮,火苗当中露出些黑 道来,他把头低下去,手扶在地上,迷迷胡胡的有些发困,他已两三天没得好好的睡了。脖 子忽然一软,他唬了一跳,再看,香已烧得剩了不多。他没管到了该立起来的时候没有,拄 着地就慢慢立起来,腿已有些发木。   陈二奶奶和“童儿”已经偷偷的溜了。   祥子没顾得恨她,而急忙过去看虎妞,他知道事情到了极不好办的时候。虎妞只剩了大 口的咽气,已经不会出声。收生婆告诉他,想法子到医院去吧,她的方法已经用尽。   祥子心中仿佛忽然的裂了,张着大嘴哭起来。小福子也落着泪,可是处在帮忙的地位, 她到底心里还清楚一点。“祥哥!先别哭!我去上医院问问吧?”   没管祥子听见了没有,她抹着泪跑出去。   她去了有一点钟。跑回来,她已喘得说不上来话。扶着桌子,她干嗽了半天才说出来: 医生来一趟是十块钱,只是看看,并不管接生。接生是二十块。要是难产的话,得到医院去 ,那就得几十块了。“祥哥!你看怎办呢?!”   祥子没办法,只好等着该死的就死吧!   愚蠢与残忍是这里的一些现象;所以愚蠢,所以残忍,却另有原因。   虎妞在夜里十二点,带着个死孩子,断了气。 ①背拉,即平均。 ②抠搜,即俭省。 ③头顶头的,即第一等的。 ④吊棒,下流话,即调情。 ⑤给暗娼介绍生意的地方。 ⑥吃瘪子,即受窘,作难。   ⑦妇女生产,习惯上须休息一个月,俗称“坐月子”。 二十   祥子的车卖了!   钱就和流水似的,他的手已拦不住;死人总得抬出去,连开张殃榜也得花钱。   祥子象傻了一般,看着大家忙乱,他只管往外掏钱。他的眼红得可怕,眼角堆着一团黄 白的眵目糊;耳朵发聋,楞楞磕磕的随着大家乱转,可不知道自己作的是什么。   跟着虎妞的棺材往城外走,他这才清楚了一些,可是心里还顾不得思索任何事情。没有 人送殡,除了祥子,就是小福子的两个弟弟,一人手中拿着薄薄的一打儿纸钱,沿路撒给那 拦路鬼。   楞楞磕磕的,祥子看着杠夫把棺材埋好,他没有哭。他的脑中象烧着一把烈火,把泪已 烧干,想哭也哭不出。呆呆的看着,他几乎不知那是干什么呢。直到“头儿”过来交待,他 才想起回家。   屋里已被小福子给收拾好。回来,他一头倒在炕上,已经累得不能再动。眼睛干巴巴的 闭不上,他呆呆的看着那有些雨漏痕迹的顶棚。既不能睡去,他坐了起来。看了屋中一眼, 他不敢再看。心中不知怎样好。他出去买了包“黄狮子”烟来。坐在炕沿上,点着了一支烟 ;并不爱吸。呆呆的看着烟头上那点蓝烟,忽然泪一串串的流下来,不但想起虎妞,也想起 一切。到城里来了几年,这是他努力的结果,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连哭都哭不出声来! 车,车,车是自己的饭碗。买,丢了;再买,卖出去;三起三落,象个鬼影,永远抓不牢, 而空受那些辛苦与委屈。没了,什么都没了,连个老婆也没了!虎妞虽然厉害,但是没了她 怎能成个家呢?看着屋中的东西,都是她的,她本人可是埋在了城外!越想越恨,泪被怒火 截住,他狠狠的吸那支烟,越不爱吸越偏要吸。   把烟吸完,手捧着头,口中与心中都发辣,要狂喊一阵,把心中的血都喷出来才痛快。   不知道什么工夫,小福子进来了,立在外间屋的菜案前,呆呆的看着他。   他猛一抬头,看见了她,泪极快的又流下来。此时,就是他看见只狗,他也会流泪;满 心的委屈,遇见个活的东西才想发泄;他想跟她说说,想得到一些同情。可是,话太多,他 的嘴反倒张不开了。   “祥哥!”她往前凑了凑,“我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他点了点头,顾不及谢谢她;悲哀中的礼貌是虚伪。   “你打算怎办呢?”   “啊?”他好象没听明白,但紧跟着他明白过来,摇了摇头――他顾不得想办法。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脸上忽然红起来,露出几个白牙,可是话没能说出。她的生活使她 不能不忘掉羞耻,可是遇到正经事,她还是个有真心的女人:女子的心在羞耻上运用着一大 半。“我想……”她只说出这么点来。她心中的话很多;脸一红,它们全忽然的跑散,再也 想不起来。   人间的真话本来不多,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片话;连祥子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在他 的眼里,她是个最美的女子,美在骨头里,就是她满身都长了疮,把皮肉都烂掉,在他心中 她依然很美。她美,她年轻,她要强,她勤俭。假若祥子想再娶,她是个理想的人。他并不 想马上就续娶,他顾不得想任何的事。可是她既然愿意,而且是因为生活的压迫不能不马上 提出来,他似乎没有法子拒绝。她本人是那么好,而且帮了他这么多的忙,他只能点头,他 真想过去抱住她,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把委屈都哭净,而后与她努力同心的再往下苦奔。在 她身上,他看见了一个男人从女子所能得的与所应得的安慰。他的口不大爱说话,见了她, 他愿意随便的说;有她听着,他的话才不至于白说;她的一点头,或一笑,都是最美满的回 答,使他觉得真是成了“家”。   正在这个时候,小福子的二弟弟进来了:“姐姐!爸爸来了!”   她皱了皱眉。她刚推开门,二强子已走到院中。   “你上祥子屋里干什么去了?”二强子的眼睛瞪圆,两脚拌着蒜,东一晃西一晃的扑过 来:“你卖还卖不够,还得白教祥子玩?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祥子,听到自己的名字,赶了出来,立在小福子的身后。   “我说祥子,”二强子歪歪拧拧的想挺起胸脯,可是连立也立不稳:“我说祥子,你还 算人吗?你占谁的便宜也罢,单占她的便宜?什么玩艺!”   祥子不肯欺负个醉鬼,可是心中的积郁使他没法管束住自己的怒气。他赶上一步去。四 只红眼睛对了光,好象要在空气中激触,发出火花。祥子一把扯住二强子的肩,就象提拉着 个孩子似的,掷出老远。   良心的谴责,借着点酒,变成狂暴:二强子的醉本来多少有些假装。经这一摔,他醒过 来一半。他想反攻,可是明知不是祥子的对手。就这么老老实实的出去,又十分的不是味儿 。他坐在地上,不肯往起立,又不便老这么坐着。心中十分的乱,嘴里只好随便的说了:“ 我管教儿女,与你什么相干?揍我?你姥姥!你也得配!”   祥子不愿还口,只静静的等着他反攻。   小福子含着泪,不知怎样好。劝父亲是没用的,看着祥子打他也于心不安。她将全身都 摸索到了,凑出十几个铜子儿来,交给了弟弟。弟弟平日绝不敢挨近爸爸的身,今天看爸爸 是被揍在地上,胆子大了些。“给你,走吧!”   二强子棱棱着眼把钱接过去,一边往起立,一边叨唠:   “放着你们这群丫头养的!招翻了太爷,妈的弄刀全宰了你们!”快走到街门了,他喊 了声“祥子!搁着这个碴儿①,咱们外头见!”   二强子走后,祥子和小福子一同进到屋中。   “我没法子!”她自言自语的说了这么句,这一句总结了她一切的困难,并且含着无限 的希望――假如祥子愿意娶她,她便有了办法。   祥子,经过这一场,在她的身上看出许多黑影来。他还喜欢她,可是负不起养着她两个 弟弟和一个醉爸爸的责任!他不敢想虎妞一死,他便有了自由;虎妞也有虎妞的好处,至少 是在经济上帮了他许多。他不敢想小福子要是死吃他一口,可是她这一家人都不会挣饭吃也 千真万确。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   他开始收拾东西。   “你要搬走吧?”小福子连嘴唇全白了。   “搬走!”他狠了心,在没有公道的世界里,穷人仗着狠心维持个人的自由,那很小很 小的一点自由。   看了他一眼,她低着头走出去。她不恨,也不恼,只是绝望。   虎妞的首饰与好一点的衣服,都带到棺材里去。剩下的只是一些破旧的衣裳,几件木器 ,和些盆碗锅勺什么的。祥子由那些衣服中拣出几件较好的来,放在一边;其余的连衣报带 器具全卖。他叫来个“打鼓儿的”②,一口价卖了十几块钱。他急于搬走,急于打发了这些 东西,所以没心思去多找几个人来慢慢的绷着价儿③。“打鼓儿的”把东西收拾了走,屋中 只剩下他的一份铺盖和那几件挑出来的衣服,在没有席的炕上放着。屋中全空,他觉得痛快 了些,仿佛摆脱开了许多缠绕,而他从此可以远走高飞了似的。可是,不大一会儿,他又想 起那些东西。桌子已被搬走,桌腿儿可还留下一些痕迹――一堆堆的细土,贴着墙根形成几 个小四方块。看着这些印迹,他想起东西,想起人,梦似的都不见了。不管东西好坏,不管 人好坏,没了它们,心便没有地方安放。他坐在了炕沿上,又掏出支“黄狮子”来。   随着烟卷,他带出一张破毛票儿来。有意无意的他把钱全掏了出来;这两天了,他始终 没顾到算一算账。掏出一堆来,洋钱,毛票,铜子票,铜子,什么也有。堆儿不小,数了数 ,还不到二十块。凑上卖东西的十几块,他的财产全部只是三十多块钱。   把钱放在炕砖上,他瞪着它们,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   屋里没有人,没有东西,只剩下他自己与这一堆破旧霉污的钱。这是干什么呢?   长叹了一声,无可如何的把钱揣在怀里,然后他把铺盖和那几件衣服抱起来,去找小福 子。   “这几件衣裳,你留着穿吧!把铺盖存在这一会儿,我先去找好车厂子,再来取。”不 敢看小福子,他低着头一气说完这些。   她什么也没说,只答应了两声。   祥子找好车厂,回来取铺盖,看见她的眼已哭肿。他不会说什么,可是设尽方法想出这 么两句:“等着吧!等我混好了,我来!一定来!”   她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祥子只休息了一天,便照旧去拉车。他不象先前那样火着心拉买卖了,可也不故意的偷 懒,就那么淡而不厌的一天天的混。这样混过了一个来月,他心中觉得很平静。他的脸臌满 起来一些,可是不象原先那么红扑扑的了;脸色发黄,不显着足壮,也并不透出瘦弱。眼睛 很明,可没有什么表情,老是那么亮亮的似乎挺有精神,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他的神气很 象风暴后的树,静静的立在阳光里,一点不敢再动。原先他就不喜欢说话,现在更不爱开口 了。天已很暖,柳枝上已挂满嫩叶,他有时候向阳放着车,低着头自言自语的嘴微动着,有 时候仰面承受着阳光,打个小盹;除了必须开口,他简直的不大和人家过话。   烟卷可是已吸上了瘾。一坐在车上,他的大手便向胸垫下面摸去。点着了支烟,他极缓 慢的吸吐,眼随着烟圈儿向上看,呆呆的看着,然后点点头,仿佛看出点意思来似的。   拉起车来,他还比一般的车夫跑得麻利,可是他不再拚命的跑。在拐弯抹角和上下坡儿 的时候,他特别的小心。几乎是过度的小心。有人要跟他赛车,不论是怎样的逗弄激发,他 低着头一声也不出,依旧不快不慢的跑着。他似乎看透了拉车是怎回事,不再想从这里得到 任何的光荣与称赞。   在厂子里,他可是交了朋友;虽然不大爱说话,但是不出声的雁也喜欢群飞。再不交朋 友,他的寂寞恐怕就不是他所能忍受的了。他的烟卷盒儿,只要一掏出来,便绕着圈儿递给 大家。有时候人家看他的盒里只剩下一支,不好意思伸手,他才简截的说:“再买!”赶上 大家赌钱,他不象从前那样躲在一边,也过来看看,并且有时候押上一注,输赢都不在乎的 ,似乎只为向大家表示他很合群,很明白大家奔忙了几天之后应当快乐一下。他们喝酒,他 也陪着;不多喝,可是自己出钱买些酒菜让大家吃。以前他所看不上眼的事,现在他都觉得 有些意思――自己的路既走不通,便没法不承认别人作得对。朋友之中若有了红白事,原先 他不懂得行人情,现在他也出上四十铜子的份子,或随个“公议儿”④。不但是出了钱,他 还亲自去吊祭或庆贺,因为他明白了这些事并非是只为糟蹋钱,而是有些必须尽到的人情。 在这里人们是真哭或真笑,并不是瞎起哄。   那三十多块钱,他可不敢动。弄了块白布,他自己笨手八脚的拿个大针把钱缝在里面, 永远放在贴着肉的地方。不想花,也不想再买车,只是带在身旁,作为一种预备――谁知道 将来有什么灾患呢!病,意外的祸害,都能随时的来到自己身上,总得有个预备。人并不是 铁打的,他明白过来。   快到立秋,他又拉上了包月。这回,比以前所混过的宅门里的事都轻闲;要不是这样, 他就不会应下这个事来。他现在懂得选择事情了,有合适的包月才干;不然,拉散座也无所 不可,不象原先那样火着心往宅门里去了。他晓得了自己的身体是应该保重的,一个车夫而 想拚命――象他原先那样――只有丧了命而得不到任何好处。经验使人知道怎样应当油滑一 些,因为命只有一条啊!   这回他上工的地方是在雍和宫附近。主人姓夏,五十多岁,知书明礼;家里有太太和十 二个儿女。最近娶了个姨太太,不敢让家中知道,所以特意的挑个僻静地方另组织了个小家 庭。在雍和宫附近的这个小家庭,只有夏先生和新娶的姨太太;此外还有一个女仆,一个车 夫――就是祥子。   祥子很喜欢这个事。先说院子吧,院中一共才有六间房,夏先生住三间,厨房占一间, 其余的两间作为下房。院子很小,靠着南墙根有棵半大的小枣树,树尖上挂着十几个半红的 枣儿。祥子扫院子的时候,几乎两三笤帚就由这头扫到那头,非常的省事。没有花草可浇灌 ,他很想整理一下那棵枣树,可是他晓得枣树是多么任性,歪歪拧拧的不受调理,所以也就 不便动手。   别的工作也不多。夏先生早晨到衙门去办公,下午五点才回来,祥子只须一送一接;回 到家,夏先生就不再出去,好象避难似的。夏太太倒常出去,可是总在四点左右就回来,好 让祥子去接夏先生――接回他来,祥子一天的工作就算交待了。再说,夏太太所去的地方不 过是东安市场与中山公园什么的,拉到之后,还有很大的休息时间。这点事儿,祥子闹着玩 似的就都作了。   夏先生的手很紧,一个小钱也不肯轻易撒手;出来进去,他目不旁视,仿佛街上没有人 ,也没有东西。太太可手松,三天两头的出去买东西;若是吃的,不好吃便给了仆人;若是 用品,等到要再去买新的时候,便先把旧的给了仆人,好跟夏先生交涉要钱。夏先生一生的 使命似乎就是鞠躬尽瘁的把所有的精力与金钱全敬献给姨太太;此外,他没有任何生活与享 受。他的钱必须借着姨太太的手才会出去,他自己不会花,更说不到给人――据说,他的原 配夫人与十二个儿女住在保定,有时候连着四五个月得不到他的一个小钱。   祥子讨厌这位夏先生:成天际弯弯着腰,缩缩着脖,贼似的出入,眼看着脚尖,永远不 出声,不花钱,不笑,连坐在车上都象个瘦猴;可是偶尔说一两句话,他会说得极不得人心 ,仿佛谁都是混账,只有他自己是知书明礼的君子人。祥子不喜欢这样的人。可是他把“事 ”看成了“事”,只要月间进钱,管别的干什么呢?!况且太太还很开通,吃的用的都常得 到一些;算了吧,直当是拉着个不通人情的猴子吧。   对于那个太太,祥子只把她当作个会给点零钱的女人,并不十分喜爱她。她比小福子美 多了,而且香粉香水的沤着,绫罗绸缎的包着,更不是小福子所能比上的。不过,她虽然长 得美,打扮得漂亮,可是他不知为何一看见她便想起虎妞来;她的身上老有些地方象虎妞, 不是那些衣服,也不是她的模样,而是一点什么态度或神味,祥子找不到适当的字来形容。   只觉得她与虎妞是,用他所能想出的字,一道货。她很年轻,至多也就是二十二三岁, 可是她的气派很老到,绝不象个新出嫁的女子,正象虎妞那样永远没有过少女的腼腆与温柔 。她烫着头,穿着高跟鞋,衣服裁得正好能帮忙她扭得有棱有角的。连祥子也看得出,她虽 然打扮得这样入时,可是她没有一般的太太们所有的气度。但是她又不象是由妓女出身。祥 子摸不清她是怎回事。他只觉得她有些可怕,象虎妞那样可怕。不过,虎妞没有她这么年轻 ,没有她这么美好;所以祥子就更怕她,仿佛她身上带着他所尝受过的一切女性的厉害与毒 恶。他简直不敢正眼看她。   在这儿过了些日子,他越发的怕她了。拉着夏先生出去,祥子没见过他花什么钱;可是 ,夏先生也有时候去买东西――到大药房去买药。祥子不晓得他买的是什么药;不过,每逢 买了药来,他们夫妇就似乎特别的喜欢,连大气不出的夏先生也显着特别的精神。精神了两 三天,夏先生又不大出气了,而且腰弯得更深了些,很象由街上买来的活鱼,乍放在水中欢 炽一会儿,不久便又老实了。一看到夏先生坐在车上象个死鬼似的,祥子便知道又到了上药 房的时候。他不喜欢夏先生,可是每逢到药房去,他不由的替这个老瘦猴难过。赶到夏先生 拿着药包回到家中,祥子便想起虎妞,心中说不清的怎么难受。他不愿意怀恨着死鬼,可是 看看自己,看看夏先生,他没法不怨恨她了;无论怎说,他的身体是不象从前那么结实了, 虎妞应负着大部分的责任。   他很想辞工不干了。可是,为这点不靠边的事而辞工,又仿佛不象话;吸着“黄狮子” ,他自言自语的说,“管别人的闲事干吗?!” ①搁着这个碴儿,即暂不了结,以后再说。 ②打鼓儿的,北京收旧货的小贩。 ③绷着价儿,即等着高价。 ④公议儿,共同商定的礼物。 二十一   菊花下市的时候,夏太太因为买了四盆花,而被女仆杨妈摔了一盆,就和杨妈吵闹起来 。杨妈来自乡间,根本以为花草算不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既是打了人家的物件,不管 怎么不重要,总是自己粗心大意,所以就一声没敢出。及至夏太太闹上没完,村的野的一劲 儿叫骂,杨妈的火儿再也按不住,可就还了口。乡下人急了,不会拿着尺寸说话,她抖着底 儿把最粗野的骂出来。夏太太跳着脚儿骂了一阵,教杨妈马上卷铺盖滚蛋。   祥子始终没过来劝解,他的嘴不会劝架,更不会劝解两个妇人的架。及至他听到杨妈骂 夏太太是暗门子,千人骑万人摸的臭×,他知道杨妈的事必定吹了。同时也看出来,杨妈要 是吹了,他自己也得跟着吹;夏太太大概不会留着个知道她的历史的仆人。杨妈走后,他等 着被辞;算计着,大概新女仆来到就是他该卷铺盖的时候了。他可是没为这个发愁,经验使 他冷静的上工辞工,犯不着用什么感情。   可是,杨妈走后,夏太太对祥子反倒非常的客气。没了女仆,她得自己去下厨房做饭。 她给祥子钱,教他出去买菜。   买回来,她嘱咐他把什么该剥了皮,把什么该洗一洗。他剥皮洗菜,她就切肉煮饭,一 边作事,一边找着话跟他说。她穿着件粉红的卫生衣,下面衬着条青裤子,脚上趿拉着双白 缎子绣花的拖鞋。祥子低着头笨手笨脚的工作,不敢看她,可是又想看她,她的香水味儿时 时强烈的流入他的鼻中,似乎是告诉他非看看她不可,象香花那样引逗蜂蝶。   祥子晓得妇女的厉害,也晓得妇女的好处;一个虎妞已足使任何人怕女子,又舍不得女 子。何况,夏太太又远非虎妞所能比得上的呢。祥子不由的看了她两眼,假若她和虎妞一样 的可怕,她可是有比虎妞强着许多倍使人爱慕的地方。   这要搁在二年前,祥子决不敢看她这么两眼。现在,他不大管这个了:一来是经过妇女 引诱过的,没法再管束自己。   二来是他已经渐渐入了“车夫”的辙:一般车夫所认为对的,他现在也看着对;自己的 努力与克己既然失败,大家的行为一定是有道理的,他非作个“车夫”不可,不管自己愿意 不愿意;与众不同是行不开的。那么,拾个便宜是一般的苦人认为正当的,祥子干吗见便宜 不检着呢?他看了这个娘们两眼,是的,她只是个娘们!假如她愿意呢,祥子没法拒绝。他 不敢相信她就能这么下贱,可是万一呢?她不动,祥子当然不动;她要是先露出点意思,他 没主意。她已经露出点意思来了吧?要不然,干吗散了杨妈而不马上去雇人,单教祥子帮忙 做饭呢?干吗下厨房还擦那么多香水呢?祥子不敢决定什么,不敢希望什么,可是心里又微 微的要决定点什么,要有点什么希望。他好象是作着个不实在的好梦,知道是梦,又愿意继 续往下作。生命有种热力逼着他承认自己没出息,而在这没出息的事里藏着最大的快乐―― 也许是最大的苦恼,谁管它!   一点希冀,鼓起些勇气;一些勇气激起很大的热力;他心中烧起火来。这里没有一点下 贱,他与她都不下贱,欲火是平等的!   一点恐惧,唤醒了理智;一点理智浇灭了心火;他几乎想马上逃走。这里只有苦恼,上 这条路的必闹出笑话!   忽然希冀,忽然惧怕,他心中象发了疟疾。这比遇上虎妞的时候更加难过;那时候,他 什么也不知道,象个初次出来的小蜂落在蛛网上;现在,他知道应当怎样的小心,也知道怎 样的大胆,他莫明其妙的要往下淌,又清清楚楚的怕掉下去!   他不轻看这位姨太太,这位暗娼,这位美人,她是一切,又什么也不是。假若他也有些 可以自解的地方,他想,倒是那个老瘦猴似的夏先生可恶,应当得些恶报。有他那样的丈夫 ,她作什么也没过错。有他那样的主人,他――祥子――作什么也没关系。他胆子大起来。   可是,她并没理会他看了她没有。作得了饭,她独自在厨房里吃;吃完,她喊了声祥子 :“你吃吧。吃完可得把家伙刷出来。下半天你接先生去的时候,就手儿买来晚上的菜,省 得再出去了。明天是星期,先生在家,我出去找老妈子去。你有熟人没有,给荐一个?老妈 子真难找!好吧,先吃去吧,别凉了!”   她说得非常的大方,自然。那件粉红的卫生衣忽然――在祥子眼中――仿佛素净了许多 。他反倒有些失望,由失望而感到惭愧,自己看明白自己已不是要强的人,不仅是不要强的 人,而且是坏人!胡胡涂涂的扒搂了两碗饭,他觉得非常的无聊。洗了家伙,到自己屋中坐 下,一气不知道吸了多少根“黄狮子”!   到下午去接夏先生的时候,他不知为什么非常的恨这个老瘦猴。他真想拉得欢欢的,一 撒手,把这老家伙摔个半死。   他这才明白过来,先前在一个宅门里拉车,老爷的三姨太太和大少爷不甚清楚,经老爷 发觉了以后,大少爷怎么几乎把老爷给毒死;他先前以为大少爷太年轻不懂事,现在他才明 白过来那个老爷怎么该死。可是,他并不想杀人,他只觉得夏先生讨厌,可恶,而没有法子 惩治他。他故意的上下颠动车把,摇这个老猴子几下。老猴子并没说什么,祥子反倒有点不 得劲儿。他永远没作过这样的事,偶尔有理由的作出来也不能原谅自己。后悔使他对一切都 冷淡了些,干吗故意找不自在呢?无论怎说,自己是个车夫,给人家好好作事就结了,想别 的有什么用?   他心中平静了,把这场无结果的事忘掉;偶尔又想起来,他反觉有点可笑。   第二天,夏太太出去找女仆。出去一会儿就带回来个试工的。祥子死了心,可是心中怎 想怎不是味儿。   星期一午饭后,夏太太把试工的老妈子打发了,嫌她太不干净。然后,她叫祥子去买一 斤栗子来。   买了斤熟栗子回来,祥子在屋门外叫了声。   “拿进来吧,”她在屋中说。   祥子进去,她正对着镜子擦粉呢,还穿着那件粉红的卫生衣,可是换了一条淡绿的下衣 。由镜子中看到祥子进来,她很快的转过身来,向他一笑。祥子忽然在这个笑容中看见了虎 妞,一个年轻而美艳的虎妞。他木在了那里。他的胆气,希望,恐惧,小心,都没有了,只 剩下可以大可以小的一口热气,撑着他的全体。这口气使他进就进,退便退,他已没有主张 。   次日晚上,他拉着自己的铺盖,回到厂子去。   平日最怕最可耻的一件事,现在他打着哈哈似的泄露给大家――他撒不出尿来了!   大家争着告诉他去买什么药,或去找哪个医生。谁也不觉得这可耻,都同情的给他出主 意,并且红着点脸而得意的述说自己这种的经验。好几位年轻的曾经用钱买来过这种病,好 几位中年的曾经白拾过这个症候,好几位拉过包月的都有一些分量不同而性质一样的经验, 好几位拉过包月的没有亲自经验过这个,而另有些关于主人们的故事,颇值得述说。祥子这 点病使他们都打开了心,和他说些知己的话。他自己忘掉羞耻,可也不以这为荣,就那么心 平气和的忍受着这点病,和受了点凉或中了些暑并没有多大分别。到疼痛的时候,他稍微有 点后悔;舒服一会儿,又想起那点甜美。无论怎样呢,他不着急;生活的经验教他看轻了生 命,着急有什么用呢。   这么点药,那么个偏方,揍出他十几块钱去;病并没有除了根。马马虎虎的,他以为是 好了便停止住吃药。赶到阴天或换节气的时候,他的骨节儿犯疼,再临时服些药,或硬挺过 去,全不拿它当作一回事。命既苦到底儿,身体算什么呢?把这个想开了,连个苍蝇还会在 粪坑上取乐呢,何况这么大的一个活人。   病过去之后,他几乎变成另一个人。身量还是那么高,可是那股正气没有了,肩头故意 的往前松着些,搭拉着嘴,唇间叼着支烟卷。有时候也把半截烟放在耳朵上夹着,不为那个 地方方便,而专为耍个飘儿①。他还是不大爱说话,可是要张口的时候也勉强的要点俏皮, 即使说得不圆满利落,好歹是那么股子劲儿。心里松懈,身态与神气便吊儿啷当。   不过,比起一般的车夫来,他还不能算是很坏。当他独自坐定的时候,想起以前的自己 ,他还想要强,不甘心就这么溜下去。虽然要强并没有用处,可是毁掉自己也不见得高明。 在这种时候,他又想起买车。自己的三十多块钱,为治病已花去十多块,花得冤枉!但是有 二十来块打底儿,他到底比别人的完全扎空枪更有希望。这么一想,他很想把未吸完的半盒 “黄狮子”扔掉,从此烟酒不动,咬上牙攒钱。由攒钱想到买车,由买车便想到小福子。他 觉得有点对不起她,自从由大杂院出来,始终没去看看她,而自己不但没往好了混,反倒弄 了一身脏病!   及至见了朋友们,他照旧吸着烟,有机会也喝点酒,把小福子忘得一干二净。和朋友们 在一块,他并不挑着头儿去干什么,不过别人要作点什么,他不能不陪着。一天的辛苦与一 肚子的委屈,只有和他们说说玩玩,才能暂时忘掉。眼前的舒服驱逐走了高尚的志愿,他愿 意快乐一会儿,而后混天地黑的睡个大觉;谁不喜欢这样呢,生活既是那么无聊,痛苦,无 望!生活的毒疮只能借着烟酒妇人的毒药麻木一会儿,以毒攻毒,毒气有朝一日必会归了心 ,谁不知道这个呢,可又谁能有更好的主意代替这个呢?!   越不肯努力便越自怜。以前他什么也不怕,现在他会找安闲自在:刮风下雨,他都不出 车;身上有点酸痛,也一歇就是两三天。自怜便自私,他那点钱不肯借给别人一块,专为留 着风天雨天自己垫着用。烟酒可以让人,钱不能借出去,自己比一切人都娇贵可怜。越闲越 懒,无事可作又闷得慌,所以时时需要些娱乐,或吃口好东西。及至想到不该这样浪费光阴 与金钱,他的心里永远有句现成的话,由多少经验给他铸成的一句话:“当初咱倒要强过呢 ,有一钉点好处没有?”这句后没人能够驳倒,没人能把它解释开;那么,谁能拦着祥子不 往低处去呢?!   懒,能使人脾气大。祥子现在知道怎样对人瞪眼。对车座儿,对巡警,对任何人,他决 定不再老老实实的敷衍。当他勤苦卖力的时候,他没得到过公道。现在,他知道自己的汗是 怎样的宝贵,能少出一滴便少出一滴;有人要占他的便宜,休想。随便的把车放下,他懒得 再动,不管那是该放车的地方不是。巡警过来干涉,他动嘴不动身子,能延宕一会儿便多停 一会儿。赶到看见非把车挪开不可了,他的嘴更不能闲着,他会骂。巡警要是不肯挨骂,那 么,打一场也没什么,好在祥子知道自己的力气大,先把巡警揍了,再去坐狱也不吃亏。在 打架的时候,他又觉出自己的力气与本事,把力气都砸在别人的肉上,他见了光明,太阳好 象特别的亮起来。攒着自己的力气好预备打架,他以前连想也没想到过,现在居然成为事实 了,而且是件可以使他心中痛快一会儿的事;想起来,多么好笑呢!   不要说是个赤手空拳的巡警,就是那满街横行的汽车,他也不怕。汽车迎头来了,卷起 地上所有的灰土,祥子不躲,不论汽车的喇叭怎样的响,不管坐车的怎样着急。汽车也没了 法,只好放慢了速度。它慢了,祥子也躲开了,少吃许多尘土。汽车要是由后边来,他也用 这一招。他算清楚了,反正汽车不敢伤人,那么为什么老早的躲开,好教它把尘土都带起来 呢?巡警是专为给汽车开道的,唯恐它跑得不快与带起来的尘土不多,祥子不是巡警,就不 许汽车横行。在巡警眼中,祥子是头等的“刺儿头”,可是他们也不敢惹“刺儿头”。   苦人的懒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结果,苦人的耍刺儿含着一些公理。   对于车座儿,他绝对不客气。讲到哪里拉到哪里,一步也不多走。讲到胡同口“上”, 而教他拉到胡同口“里”,没那个事!座儿瞪眼,祥子的眼瞪得更大。他晓得那些穿洋服的 先生们是多么怕脏了衣裳,也知道穿洋服的先生们――多数的――是多么强横而吝啬。好, 他早预备好了;说翻了,过去就是一把,抓住他们五六十块钱一身的洋服的袖子,至少给他 们印个大黑手印!赠给他们这么个手印儿,还得照样的给钱,他们晓得那只大手有多么大的 力气,那一把已将他们的小细胳臂攥得生疼。   他跑得还不慢,可是不能白白的特别加快。座儿一催,他的大脚便蹭了地:“快呀,加 多少钱?”没有客气,他卖的是血汗。他不再希望随他们的善心多赏几个了,一分钱一分货 ,得先讲清楚了再拿出力气来。   对于车,他不再那么爱惜了。买车的心既已冷淡,对别人家的车就漠不关心。车只是辆 车,拉着它呢,可以挣出嚼谷与车份便算完结了一切;不拉着它呢,便不用交车份,那么只 要手里有够吃一天的钱,就无须往外拉它。人与车的关系不过如此。自然,他还不肯故意的 损伤了人家的车,可是也不便分外用心的给保护着。有时候无心中的被别个车夫给碰伤了一 块,他决不急里蹦跳的和人家吵闹,而极冷静的拉回厂子去,该赔五毛的,他拿出两毛来, 完事。厂主不答应呢,那好办,最后的解决总出不去起打;假如厂主愿意打呢,祥子陪着!   经验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样的经验便变成什么样的人,在沙漠里养不出牡丹来。祥子 完全入了辙,他不比别的车夫好,也不比他们坏,就是那么个车夫样的车夫。这么着,他自 己觉得倒比以前舒服,别人也看他顺眼;老鸦是一边黑的,他不希望独自成为白毛儿的。   冬天又来到,从沙漠吹来的黄风一夜的工夫能冻死许多人。听着风声,祥子把头往被子 里埋,不敢再起来。直到风停止住那狼嗥鬼叫的响声,他才无可如何的起来,打不定主意是 出去好呢,还是歇一天。他懒得去拿那冰凉的车把,怕那噎得使人恶心的风。狂风怕日落, 直到四点多钟,风才完全静止,昏黄的天上透出些夕照的微红。他强打精神,把车拉出来。 揣着手,用胸部顶着车把的头,无精打采的慢慢的晃,嘴中叼着半根烟卷。一会儿,天便黑 了,他想快拉上俩买卖,好早些收车。懒得去点灯,直到沿路的巡警催了他四五次,才把它 们点上。   在鼓楼前,他在灯下抢着个座儿,往东城拉。连大棉袍也没脱,就那么稀里胡芦的小跑 着。他知道这不象样儿,可是,不象样就不象样吧;象样儿谁又多给几个子儿呢?这不是拉 车,是混;头上见了汗,他还不肯脱长衣裳,能凑合就凑合。进了小胡同,一条狗大概看穿 长衣拉车的不甚顺眼,跟着他咬。他停住了车,倒攥着布 子,拚命的追着狗打。一直把狗 赶没了影,他还又等了会儿,看它敢回来不敢。狗没敢回来,祥子痛快了些:“妈妈的!当 我怕你呢!”   “你这算哪道拉车的呀?听我问你!”车上的人没有好气儿的问。   祥子的心一动,这个语声听着耳熟。胡同里很黑,车灯虽亮,可是光都在下边,他看不 清车上的是谁。车上的人戴着大风帽,连嘴带鼻子都围在大围脖之内,只露着两个眼。祥子 正在猜想。车上的人又说了话:   “你不是祥子吗?”   祥子明白了,车上的是刘四爷!他轰的一下,全身热辣辣的,不知怎样才好。   “我的女儿呢?”   “死了!”祥子呆呆的在那里立着,不晓得是自己,还是另一个人说了这两个字。   “什么?死了?”   “死了!”   “落在他妈的你手里,还有个不死?!”   祥子忽然找到了自己:“你下来!下来!你太老了,禁不住我揍;下来!”   刘四爷的手颤着走下来。“埋在了哪儿?我问你!”   “管不着!”祥子拉起车来就走。   他走出老远,回头看了看,老头子――一个大黑影似的――还在那儿站着呢。 ①耍个飘儿,要俏。 二十二   祥子忘了是往哪里走呢。他昂着头,双手紧紧握住车把,眼放着光,迈着大步往前走; 只顾得走,不管方向与目的地。   他心中痛快,身上轻松,仿佛把自从娶了虎妞之后所有的倒霉一股拢总都喷在刘四爷身 上。忘了冷,忘了张罗买卖,他只想往前走,仿佛走到什么地方他必能找回原来的自己,那 个无牵无挂,纯洁,要强,处处努力的祥子。想起胡同中立着的那块黑影,那个老人,似乎 什么也不必再说了,战胜了刘四便是战胜了一切。虽然没打这个老家伙一拳,没踹他一脚, 可是老头子失去唯一的亲人,而祥子反倒逍遥自在;谁说这不是报应呢!老头子气不死,也 得离死差不远!刘老头子有一切,祥子什么也没有;而今,祥子还可以高高兴兴的拉车,而 老头子连女儿的坟也找不到!好吧,随你老头子有成堆的洋钱,与天大的脾气,你治不服这 个一天现混两个饱的穷光蛋!   越想他越高兴,他真想高声的唱几句什么,教世人都听到这凯歌――祥子又活了,祥子 胜利了!晚间的冷气削着他的脸,他不觉得冷,反倒痛快。街灯发着寒光,祥子心中觉得舒 畅的发热,处处是光,照亮了自己的将来。半天没吸烟了,不想再吸,从此烟酒不动,祥子 要重打鼓另开张,照旧去努力自强,今天战胜了刘四,永远战胜刘四;刘四的诅咒适足以教 祥子更成功,更有希望。一口恶气吐出,祥子从此永远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看自己的手脚, 祥子不还是很年轻么?祥子将要永远年轻,教虎妞死,刘四死,而祥子活着,快活的,要强 的,活着――恶人都会遭报,都会死,那抢他车的大兵,不给仆人饭吃的杨太太,欺骗他压 迫他的虎妞,轻看他的刘四,诈他钱的孙侦探,愚弄他的陈二奶奶,诱惑他的夏太太……都 会死,只有忠诚的祥子活着,永远活着!   “可是,祥子你得从此好好的干哪!”他嘱咐着自己。“干吗不好好的干呢?我有志气 ,有力量,年纪轻!”他替自己答辩:“心中一痛快,谁能拦得住祥子成家立业呢?把前些 日子的事搁在谁身上,谁能高兴,谁能不往下溜?那全过去了,明天你们会看见一个新的祥 子,比以前的还要好,好的多!”   嘴里咕哝着,脚底下便更加了劲,好象是为自己的话作见证――不是瞎说,我确是有个 身子骨儿。虽然闹过病,犯过见不起人的症候,有什么关系呢。心一变,马上身子也强起来 ,不成问题!出了一身的汗,口中觉得渴,想喝口水,他这才觉出已到了后门。顾不得到茶 馆去,他把车放在城门西的“停车处”,叫过提着大瓦壶,拿着黄砂碗的卖茶的小孩来,喝 了两碗刷锅水似的茶;非常的难喝,可是他告诉自己,以后就得老喝这个,不能再都把钱花 在好茶好饭上。这么决定好,爽性再吃点东西――不好往下咽的东西――就作为勤苦耐劳的 新生活的开始。他买了十个煎包儿,里边全是白菜帮子,外边又“皮”①又牙碜②。不管怎 样难吃,也都把它们吞下去。吃完,用手背抹了抹嘴。上哪儿去呢?   可以投奔的,可依靠的,人,在他心中,只有两个。打算努力自强,他得去找这两个― ―小福子与曹先生。曹先生是“圣人”,必能原谅他,帮助他,给他出个好主意。顺着曹先 生的主意去作事,而后再有小福子的帮助;他打外,她打内,必能成功,必能成功,这是无 可疑的!   谁知道曹先生回来没有呢?不要紧,明天到北长街去打听;那里打听不着,他会上左宅 去问,只要找着曹先生,什么便都好办了。好吧,今天先去拉一晚上,明天去找曹先生;找 到了他,再去看小福子,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祥子并没混好,可是决定往好里混,咱们一同 齐心努力的往前奔吧!   这样计划好,他的眼亮得象个老鹰的眼,发着光向四外扫射,看见个座儿,他飞也似跑 过去,还没讲好价钱便脱了大棉袄。跑起来,腿确是不似先前了,可是一股热气支撑着全身 ,他拚了命!祥子到底是祥子,祥子拚命跑,还是没有别人的份儿。见一辆,他开一辆,好 象发了狂。汗痛快的往外流。跑完一趟,他觉得身上轻了许多,腿又有了那种弹力,还想再 跑,象名马没有跑足,立定之后还踢腾着蹄儿那样。他一直跑到夜里一点才收车。回到厂中 ,除了车份,他还落下九毛多钱。   一觉,他睡到了天亮;翻了个身,再睁开眼,太阳已上来老高。疲乏后的安息是最甜美 的享受,起来伸了个懒腰,骨节都轻脆的响,胃中象完全空了,极想吃点什么。   吃了点东西,他笑着告诉厂主:“歇一天,有事。”心中计算好:歇一天,把事情都办 好,明天开始新的生活。   一直的他奔了北长街去,试试看,万一曹先生已经回来了呢。一边走,一边心里祷告着 :曹先生可千万回来了,别教我扑个空!头一样儿不顺当,样样儿就都不顺当!祥子改了, 难道老天爷还不保佑么?   到了曹宅门外,他的手哆嗦着去按铃。等着人来开门,他的心要跳出来。对这个熟识的 门,他并没顾得想过去的一切,只希望门一开,看见个熟识的脸。他等着,他怀疑院里也许 没有人,要不然为什么这样的安静呢,安静得几乎可怕。忽然门里有点响动,他反倒吓了一 跳。门开了,门的响声里夹着一声最可宝贵,最亲热可爱的“哟!”高妈!   “祥子?可真少见哪!你怎么瘦了?”高妈可是胖了一些。   “先生在家?”祥子顾不得说别的。   “在家呢。你可倒好,就知道有先生,仿佛咱们就谁也不认识谁!连个好儿也不问!你 真成,永远是‘客(怯)木匠――一锯(句)’!进来吧!你混得倒好哇?”她一边往里走 ,一边问。   “哼!不好!”祥子笑了笑。   “那什么,先生,”高妈在书房外面叫,“祥子来了!”   曹先生正在屋里赶着阳光移动水仙呢:“进来!”   “唉,你进去吧,回头咱们再说话儿;我去告诉太太一声;我们全时常念道你!傻人有 个傻人缘,你倒别瞧!”高妈叨唠着走进去。   祥子进了书房:“先生,我来了!”想要问句好,没说出来。   “啊,祥子!”曹先生在书房里立着,穿着短衣,脸上怪善净的微笑。“坐下!那―― ”他想了会儿:“我们早就回来了,听老程说,你在――对,人和厂。高妈还去找了你一趟 ,没找到。坐下!你怎样?事情好不好?”   祥子的泪要落下来。他不会和别人谈心,因为他的话都是血作的,窝在心的深处。镇静 了半天,他想要把那片血变成的简单的字,流泻出来。一切都在记忆中,一想便全想起来, 他得慢慢的把它们排列好,整理好。他是要说出一部活的历史,虽然不晓得其中的意义,可 是那一串委屈是真切的,清楚的。   曹先生看出他正在思索,轻轻的坐下,等着他说。   祥子低着头楞了好大半天,忽然抬头看看曹先生,仿佛若是找不到个人听他说,就不说 也好似的。   “说吧!”曹先生点了点头。   祥子开始说过去的事,从怎么由乡间到城里说起。本来不想说这些没用的事,可是不说 这些,心中不能痛快,事情也显着不齐全。他的记忆是血汗与苦痛砌成的,不能随便说着玩 ,一说起来也不愿掐头去尾。每一滴汗,每一滴血,都是由生命中流出去的,所以每一件事 都有值得说的价值。   进城来,他怎样作苦工,然后怎样改行去拉车。怎样攒钱买上车,怎样丢了……一直说 到他现在的情形。连他自己也觉着奇怪,为什么他能说得这么长,而且说得这么畅快。事情 ,一件挨着一件,全想由心中跳出来。事情自己似乎会找到相当的字眼,一句挨着一句,每 一句都是实在的,可爱的,可悲的。他的心不能禁止那些事往外走,他的话也就没法停住。 没有一点迟疑,混乱,他好象要一口气把整个的心都拿出来。越说越痛快,忘了自己,因为 自己已包在那些话中,每句话中都有他,那要强的,委屈的,辛苦的,堕落的,他。说完, 他头上见了汗,心中空了,空得舒服,象晕倒过去而出了凉汗那么空虚舒服。   “现在教我给你出主意?”曹先生问。   祥子点了点头;话已说完,他似乎不愿再张口了。   “还得拉车?”   祥子又点了点头。他不会干别的。   “既是还得去拉车,”曹先生慢慢的说,“那就出不去两条路。一条呢是凑钱买上车, 一条呢是暂且赁车拉着,是不是?   你手中既没有积蓄,借钱买车,得出利息,还不是一样?莫如就先赁车拉着。还是拉包 月好,事情整重,吃住又都靠盘儿。我看你就还上我这儿来好啦;我的车卖给了左先生,你 要来的话,得赁一辆来;好不好?”   “那敢情好!”祥子立了起来。“先生不记着那回事了?”   “哪回事?”   “那回,先生和太太都跑到左宅去!”   “呕!”曹先生笑起来。“谁记得那个!那回,我有点太慌。   和太太到上海住了几个月,其实满可以不必,左先生早给说好了,那个阮明现在也作了 官,对我还不错。那,大概你不知道这点儿;算了吧,我一点也没记着它。还说咱们的吧: 你刚才说的那个小福子,她怎么办呢?”   “我没主意!”   “我给你想想看:你要是娶了她,在外面租间房,还是不上算;房租,煤灯炭火都是钱 ,不够。她跟着你去作工,哪能又那么凑巧,你拉车,她作女仆,不易找到!这倒不好办! ”   曹先生摇了摇头。“你可别多心,她到底可靠不可靠呢?”   祥子的脸红起来,哽吃了半天才说出来:“她没法子才作那个事,我敢下脑袋,她很好 !她……”他心中乱开了:许多不同的感情凝成了一团,又忽然要裂开,都要往外跑;他没 了话。   “要是这么着呀,”曹先生迟疑不决的说,“除非我这儿可以将就你们。你一个人占一 间房,你们俩也占一间房;住的地方可以不发生问题。不知道她会洗洗作作的不会,假若她 能作些事呢,就让她帮助高妈;太太不久就要生小孩,高妈一个人也太忙点。她呢,白吃我 的饭,我可就也不给她工钱,你看怎样?”   “那敢情好!”祥子天真的笑了。   “不过,这我可不能完全作主,得跟太太商议商议!”   “没错!太太要不放心,我把她带来,教太太看看!”   “那也好,”曹先生也笑了,没想到祥子还能有这么个心眼。“这么着吧,我先和太太 提一声,改天你把她带来;太太点了头,咱们就算成功!”   “那么先生,我走吧?”祥子急于去找小福子,报告这个连希望都没敢希望过的好消息。   祥子出了曹宅,大概有十一点左右吧,正是冬季一天里最可爱的时候。这一天特别的晴 美,蓝天上没有一点云,日光从干凉的空气中射下,使人感到一些爽快的暖气。鸡鸣犬吠, 和小贩们的吆喝声,都能传达到很远,隔着街能听到些响亮清脆的声儿,象从天上落下的鹤 唳。洋车都打开了布棚,车上的铜活闪着黄光。便道上骆驼缓慢稳当的走着,街心中汽车电 车疾驰,地上来往着人马,天上飞着白鸽,整个的老城处处动中有静,乱得痛快,静得痛快 ,一片声音,万种生活,都覆在晴爽的蓝天下面,到处静静的立着树木。   祥子的心要跳出来,一直飞到空中去,与白鸽们一同去盘旋!什么都有了:事情,工钱 ,小福子,在几句话里美满的解决了一切,想也没想到呀!看这个天,多么晴爽干燥,正象 北方人那样爽直痛快。人遇到喜事,连天气也好了,他似乎没见过这样可爱的冬晴。为更实 际的表示自己的快乐,他买了个冻结实了的柿子,一口下去,满嘴都是冰凌!扎牙根的凉, 从口中慢慢凉到胸部,使他全身一颤。几口把它吃完,舌头有些麻木,心中舒服。他扯开大 步,去找小福子。心中已看见了那个杂院,那间小屋,与他心爱的人;只差着一对翅膀把他 一下送到那里。只要见了她,以前的一切可以一笔勾销,从此另辟一个天地。此刻的急切又 超过了去见曹先生的时候,曹先生与他的关系是朋友,主仆,彼此以好换好。她不仅是朋友 ,她将把她的一生交给他,两个地狱中的人将要抹去泪珠而含着笑携手前进。曹先生的话能 感动他,小福子不用说话就能感动他。他对曹先生说了真实的话,他将要对小福子说些更知 心的话,跟谁也不能说的话都可以对她说。   她,现在,就是他的命,没有她便什么也算不了一回事。他不能仅为自己的吃喝努力, 他必须把她从那间小屋救拔出来,而后与他一同住在一间干净暖和的屋里,象一对小鸟似的 那么快活,体面,亲热!她可以不管二强子,也可以不管两个弟弟,她必须来帮助祥子。二 强子本来可以自己挣饭吃,那两个弟弟也可以对付着去俩人拉一辆车,或作些别的事了;祥 子,没她可不行。他的身体,精神,事情,没有一处不需要她的。她也正需要他这么个男人 。   越想他越急切,越高兴;天下的女人多了,没有一个象小福子这么好,这么合适的!他 已娶过,偷过;已接触过美的和丑的,年老的和年轻的;但是她们都不能挂在他的心上,她 们只是妇女,不是伴侣。不错,她不是他心目中所有的那个一清二白的姑娘,可是正因为这 个,她才更可怜,更能帮助他。那傻子似的乡下姑娘也许非常的清白,可是绝不会有小福子 的本事与心路。况且,他自己呢?心中也有许多黑点呀!那么,他与她正好是一对儿,谁也 不高,谁也不低,象一对都有破纹,而都能盛水的罐子,正好摆在一处。   无论怎想,这是件最合适的事。想过这些,他开始想些实际的:先和曹先生支一月的工 钱,给她买件棉袍,齐理齐理鞋脚,然后再带她去见曹太太。穿上新的,素净的长棉袍,头 上脚下都干干净净的,就凭她的模样,年岁,气派,一定能拿得出手去,一定能讨曹太太的 喜欢。没错儿!   走到了地方,他满身是汗。见了那个破大门,好象见了多年未曾回来过的老家:破门, 破墙,门楼上的几棵干黄的草,都非常可爱。他进了大门,一直奔了小福子的屋子去。顾不 得敲门,顾不得叫一声,他一把拉开了门。一拉开门,他本能的退了回来。炕上坐着个中年 的妇人,因屋中没有火,她围着条极破的被子。祥子楞在门外,屋里出了声:“怎么啦!   报丧哪?怎么不言语一声楞往人家屋里走啊?!你找谁?”   祥子不想说话。他身上的汗全忽然落下去,手扶着那扇破门,他又不敢把希望全都扔弃 了:“我找小福子!”   “不知道!赶明儿你找人的时候,先问一声再拉门!什么小福子大福子的!”   坐在大门口,他楞了好大半天,心中空了,忘了他是干什么呢。慢慢的他想起一点来, 这一点只有小福子那么大小,小福子在他心中走过来,又走过去,象走马灯上的纸人,老那 么来回的走,没有一点作用,他似乎忘了他与她的关系。慢慢的,小福子的形影缩小了些, 他的心多了一些活动。这才知道了难过。   在不准知道事情的吉凶的时候,人总先往好里想。祥子猜想着,也许小福子搬了家,并 没有什么更大的变动。自己不好,为什么不常来看看她呢?惭愧令人动作,好补补自己的过 错。最好是先去打听吧。他又进了大院,找住个老邻居探问了一下。没得到什么正确的消息 。还不敢失望,连饭也不顾得吃,他想去找二强子;找到那两个弟弟也行。这三个男人总在 街面上,不至于难找。   见人就问,车口上,茶馆中,杂院里,尽着他的腿的力量走了一天,问了一天,没有消 息。   晚上,他回到车厂,身上已极疲乏,但是还不肯忘了这件事。一天的失望,他不敢再盼 望什么了。苦人是容易死的,苦人死了是容易被忘掉的。莫非小福子已经不在了么?退一步 想,即使她没死,二强子又把她卖掉,卖到极远的地方去,是可能的;这比死更坏!   烟酒又成了他的朋友。不吸烟怎能思索呢?不喝醉怎能停止住思索呢? ①皮,不焦。 ②牙碜,坏面不纯净,吃时象咬着沙土的那种感觉。 二十三   祥子在街上丧胆游魂的走,遇见了小马儿的祖父。老头子已不拉车,身上的衣裳比以前 更薄更破,扛着根柳木棍子,前头挂着个大瓦壶,后面悬着个破元宝筐子,筐子里有些烧饼 油鬼和一大块砖头。他还认识祥子。   说起话来,祥子才知道小马儿已死了半年多,老人把那辆破车卖掉,天天就弄壶茶和些 烧饼果子在车口儿上卖。老人还是那么和气可爱,可是腰弯了许多,眼睛迎风流泪,老红着 眼皮象刚哭完似的。   祥子喝了他一碗茶,把心中的委屈也对他略略说了几句。   “你想独自混好?”老人评断着祥子的话:“谁不是那么想呢?可是谁又混好了呢?当 初,我的身子骨儿好,心眼好,一直混到如今了,我落到现在的样儿!身子好?铁打的人也 逃不出去咱们这个天罗地网。心眼好?有什么用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并没有这么八宗 事!我当年轻的时候,真叫作热心肠儿,拿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作。有用没有?没有!我还救 过人命呢,跳河的,上吊的,我都救过,有报应没有?没有!   告诉你,我不定哪天就冻死,我算是明白了,干苦活儿的打算独自一个人混好,比登天 还难。一个人能有什么蹦儿①?看见过蚂蚱吧?独自一个儿也蹦得怪远的,可是教个小孩子 逮住,用线儿拴上,连飞也飞不起来。赶到成了群,打成阵,哼,一阵就把整顷的庄稼吃净 ,谁也没法儿治它们!你说是不是?   我的心眼倒好呢,连个小孙子都守不住。他病了,我没钱给他买好药,眼看着他死在我 的怀里!甭说了,什么也甭说了!――茶来!谁喝碗热的?”   祥子真明白了:刘四,杨太太,孙侦探――并不能因为他的咒骂就得了恶报;他自己, 也不能因为要强就得了好处。   自己,专仗着自己,真象老人所说的,就是被小孩子用线拴上的蚂蚱,有翅膀又怎样呢?   他根本不想上曹宅去了。一上曹宅,他就得要强,要强有什么用呢?就这么大咧咧的瞎 混吧:没饭吃呢,就把车拉出去;够吃一天的呢,就歇一天,明天再说明天的。这不但是个 办法,而且是唯一的办法。攒钱,买车,都给别人预备着来抢,何苦呢?何不得乐且乐呢?   再说,设若找到了小福子,他也还应当去努力,不为自己,还不为她吗?既然找不到她 ,正象这老人死了孙子,为谁混呢?他把小福子的事也告诉了老人,他把老人当作了真的朋 友。   “谁喝碗热的?”老人先吆喝了声,而后替祥子来想:“大概据我这么猜呀,出不去两 条道儿:不是教二强子卖给人家当小啊,就是押在了白房子。哼,多半是下了白房子!怎么 说呢?小福子既是,象你刚才告诉我的,嫁过人,就不容易再有人要;人家买姨太太的要整 货。那么,大概有八成,她是下了白房子。我快六十岁了,见过的事多了去啦:拉车的壮实 小伙子要是有个一两天不到街口上来,你去找吧,不是拉上包月,准在白房子爬着呢;咱们 拉车人的姑娘媳妇要是忽然不见了,总有七八成也是上那儿去了。咱们卖汗,咱们的女人卖 肉,我明白,我知道!你去上那里找找看吧,不盼着她真在那里,不过,――茶来!谁喝碗 热的?!”   祥子一气跑到西直门外。   一出了关厢,马上觉出空旷,树木削瘦的立在路旁,枝上连只鸟也没有。灰色的树木, 灰色的土地,灰色的房屋,都静静的立在灰黄色的天下;从这一片灰色望过去,看见那荒寒 的西山。铁道北,一片树林,林外几间矮屋,祥子算计着,这大概就是白房子了。看看树林 ,没有一点动静;再往北看,可以望到万牲园外的一些水地,高低不平的只剩下几棵残蒲败 苇。小屋子外没有一个人,没动静。远近都这么安静,他怀疑这是否那个出名的白房子了。 他大着胆往屋子那边走,屋门上都挂着草帘子,新挂上的,都黄黄的有些光泽。他听人讲究 过,这里的妇人,在夏天,都赤着背,在屋外坐着,招呼着行人。那来照顾她们的,还老远 的要唱着窑调②,显出自己并不是外行。为什么现在这么安静呢?难道冬天此地都不作买卖 了么?   他正在这么猜疑,靠边的那一间的草帘子动了一下,露出个女人头来。祥子吓了一跳, 那个人头,猛一看,非常象虎妞的。他心里说:“来找小福子,要是找到了虎妞,才真算见 鬼!”   “进来吧,傻乖乖!”那个人头说了话,语音可不象虎妞的;嗓子哑着,很象他常在天 桥听见的那个卖野药的老头子,哑而显着急切。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个妇人和一铺小炕,炕上没有席,可是炕里烧着点火,臭气 烘烘的非常的难闻。炕上放着条旧被子,被子边儿和炕上的砖一样,都油亮油亮的。妇人有 四十来岁,蓬着头,还没洗脸。她下边穿着条夹裤,上面穿着件青布小棉袄,没系钮扣。祥 子大低头才对付着走进去,一进门就被她搂住了。小棉袄本没扣着,胸前露出一对极长极大 的奶来。   祥子坐在了炕沿上,因为立着便不能伸直了脖子。他心中很喜欢遇上了她,常听人说, 白房子有个“白面口袋”,这必定是她。“白面口袋”这个外号来自她那两个大奶。祥子开 门见山的问她看见个小福子没有,她不晓得。祥子把小福子的模样形容了一番,她想起来了 :   “有,有这么个人!年纪不大,好露出几个白牙,对,我们都管她叫小嫩肉。”   “她在哪屋里呢?”祥子的眼忽然睁得带着杀气。   “她?早完了!”“白面口袋”向外一指,“吊死在树林里了!”   “怎么?”   “小嫩肉到这儿以后,人缘很好。她可是有点受不了,身子挺单薄。有一天,掌灯的时 候,我还记得真真的,因为我同着两三个娘们正在门口坐着呢。唉,就是这么个时候,来了 个逛的,一直奔了她屋里去;她不爱同我们坐在门口,刚一来的时候还为这个挨过打,后来 她有了名,大伙儿也就让她独自个儿在屋里,好在来逛她的决不去找别人。待了有一顿饭的 工夫吧,客人走了,一直就奔了那个树林去。我们什么也没看出来,也没人到屋里去看她。 赶到老叉杆③跟她去收账的时候,才看见屋里躺着个男人,赤身露体,睡得才香呢。他原来 是喝醉了。小嫩肉把客人的衣裳剥下来,自己穿上,逃了。她真有心眼。要不是天黑了,要 命她也逃不出去。   天黑,她又女扮男装,把大伙儿都给蒙了。马上老叉杆派人四处去找,哼,一进树林, 她就在那儿挂着呢。摘下来,她已断了气,可是舌头并没吐出多少,脸上也不难看,到死的 时候她还讨人喜欢呢!这么几个月了,树林里到晚上一点事儿也没有,她不出来唬吓人,多 么仁义!……”   祥子没等她说完,就晃晃悠悠的走出来。走到一块坟地,四四方方的种着些松树,树当 中有十几个坟头。阳光本来很微弱,松林中就更暗淡。他坐在地上,地上有些干草与松花。   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树上的几个山喜鹊扯着长声悲叫。这绝不会是小福子的坟,他知 道,可是他的泪一串一串的往下落。什么也没有了,连小福子也入了土!他是要强的,小福 子是要强的,他只剩下些没有作用的泪,她已作了吊死鬼!一领席,埋在乱死岗子,这就是 努力一世的下场头!   回到车厂,他懊睡了两天。决不想上曹宅去了,连个信儿也不必送,曹先生救不了祥子 的命。睡了两天,他把车拉出去,心中完全是块空白,不再想什么,不再希望什么,只为肚 子才出来受罪,肚子饱了就去睡,还用想什么呢,还用希望什么呢?看着一条瘦得出了棱的 狗在白薯挑子旁边等着吃点皮和须子,他明白了他自己就跟这条狗一样,一天的动作只为捡 些白薯皮和须子吃。将就着活下去是一切,什么也无须乎想了。   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可是到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里去。祥子还在那 文化之城,可是变成了走兽。   一点也不是他自己的过错。他停止住思想,所以就是杀了人,他也不负什么责任。他不 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忽忽的往下坠,坠入那无底的深坑。他吃,他喝,他嫖,他赌,他懒 ,他狡猾,因为他没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只剩下那个高大的肉架子,等着溃烂, 预备着到乱死岗子去。   冬天过去了,春天的阳光是自然给一切人的衣服,他把棉衣卷巴卷巴全卖了。他要吃口 好的,喝口好的,不必存着冬衣,更根本不预备着再看见冬天;今天快活一天吧,明天就死 !管什么冬天不冬天呢!不幸,到了冬天,自己还活着,那就再说吧。原先,他一思索,便 想到一辈子的事;现在,他只顾眼前。经验告诉了他,明天只是今天的继续,明天承继着今 天的委屈。卖了棉衣,他觉得非常的痛快,拿着现钱作什么不好呢,何必留着等那个一阵风 便噎死人的冬天呢?   慢慢的,不但是衣服,什么他也想卖,凡是暂时不用的东西都马上出手。他喜欢看自己 的东西变成钱,被自己花了;自己花用了,就落不到别人手中,这最保险。把东西卖掉,到 用的时候再去买;假若没钱买呢,就干脆不用。脸不洗,牙不刷,原来都没大关系,不但省 钱,而且省事。体面给谁看呢?穿着破衣,而把烙饼卷酱肉吃在肚中,这是真的!肚子里有 好东西,就是死了也有些油水,不至于象个饿死的老鼠。   祥子,多么体面的祥子,变成个又瘦又脏的低等车夫。脸,身体,衣服,他都不洗,头 发有时候一个多月不剃一回。他的车也不讲究了,什么新车旧车的,只要车份儿小就好。拉 上买卖,稍微有点甜头,他就中途倒出去。坐车的不答应,他会瞪眼,打起架来,到警区去 住两天才不算一回事!独自拉着车,他走得很慢,他心疼自己的汗。及至走上帮儿车,要是 高兴的话,他还肯跑一气,专为把别人落在后边。在这种时候,他也很会掏坏,什么横切别 的车,什么故意拐硬弯,什么别扭着后面的车,什么抽冷子搡前面的车一把,他都会。原先 他以为拉车是拉着条人命,一不小心便有摔死人的危险。现在,他故意的要坏;摔死谁也没 大关系,人都该死!   他又恢复了他的静默寡言。一声不出的,他吃,他喝,他掏坏。言语是人类彼此交换意 见与传达感情的,他没了意见,没了希望,说话干吗呢?除了讲价儿,他一天到晚老闭着口 ;口似乎专为吃饭喝茶与吸烟预备的。连喝醉了他都不出声,他会坐在僻静的地方去哭。几 乎每次喝醉他必到小福子吊死的树林里去落泪;哭完,他就在白房子里住下。酒醒过来,钱 净了手,身上中了病。他并不后悔;假若他也有后悔的时候,他是后悔当初他干吗那么要强 ,那么谨慎,那么老实。该后悔的全过去了,现在没有了可悔的事。   现在,怎能占点便宜,他就怎办。多吸人家一支烟卷,买东西使出个假铜子去,喝豆汁 多吃几块咸菜,拉车少卖点力气而多争一两个铜子,都使他觉到满意。他占了便宜,别人就 吃了亏,对,这是一种报复!慢慢的再把这个扩大一点,他也学会跟朋友们借钱,借了还是 不想还;逼急了他可以撒无赖。初一上来,大家一点也不怀疑他,都知道他是好体面讲信用 的人,所以他一张嘴,就把钱借到。他利用着这点人格的残余到处去借,借着如白捡,借到 手便顺手儿花去。人家要债,他会作出极可怜的样子去央求宽限;这样还不成,他会去再借 二毛钱,而还上一毛五的债,剩下五分先喝了酒再说。一来二去,他连一个铜子也借不出了 ,他开始去骗钱花。   凡是以前他所混过的宅门,他都去拜访,主人也好,仆人也好,见面他会编一套谎,骗 几个钱;没有钱,他央求赏给点破衣服,衣服到手马上也变了钱,钱马上变了烟酒。他低着 头思索,想坏主意,想好一个主意就能进比拉一天车还多的钱;省了力气,而且进钱,他觉 得非常的上算。他甚至于去找曹宅的高妈。远远的等着高妈出来买东西,看见她出来,他几 乎是一步便赶过去,极动人的叫她一声高大嫂。   “哟!吓死我了!我当是谁呢?祥子啊!你怎这么样了?”   高妈把眼都睁得圆了,象看见一个怪物。   “甭提了!”祥子低下头去。   “你不是跟先生都说好了吗?怎么一去不回头了?我还和老程打听你呢,他说没看见你 ,你到底上哪儿啦?先生和太太都直不放心!”   “病了一大场,差点死了!你和先生说说,帮我一步,等我好利落了再来上工!”祥子 把早已编好的话,简单的,动人的,说出。   “先生没在家,你进来见见太太好不好?”   “甭啦!我这个样儿!你给说说吧!”   高妈给他拿出两块钱来:“太太给你的,嘱咐你快吃点药!”   “是了!谢谢太太!”祥子接过钱来,心里盘算着上哪儿开发了它。高妈刚一转脸,他 奔了天桥,足玩了一天。   慢慢的把宅门都串净,他又串了个第二回,这次可就已经不很灵验了。他看出来,这条 路子不能靠长,得另想主意,得想比拉车容易挣钱的主意。在先前,他唯一的指望便是拉车 ;现在,他讨厌拉车。自然他一时不能完全和车断绝关系,可是只要有法子能暂时对付三餐 ,他便不肯去摸车把。他的身子懒,而耳朵很尖,有个消息,他就跑到前面去。什么公民团 咧,什么请愿团咧,凡是有人出钱的事,他全干。三毛也好,两毛也好,他乐意去打一天旗 子,随着人群乱走。他觉得这无论怎样也比拉车强,挣钱不多,可是不用卖力气呢。   打着面小旗,他低着头,嘴里叼着烟卷,似笑非笑的随着大家走,一声也不出。到非喊 叫几声不可的时候,他会张开大嘴,而完全没声,他爱惜自己的嗓子。对什么事他也不想用 力,因为以前卖过力气而并没有分毫的好处。在这种打旗呐喊的时候,设若遇见点什么危险 ,他头一个先跑开,而且跑得很快。他的命可以毁在自己手里,再也不为任何人牺牲什么。 为个人努力的也知道怎样毁灭个人,这是个人主义的两端。 ①蹦儿,本领,前途的意思。 ②窑调,在妓院里流行的小调。 ③叉杆,即娼主。 二十四   又到了朝顶进香的时节,天气暴热起来。   卖纸扇的好象都由什么地方忽然一齐钻出来,跨着箱子,箱上的串铃哗啷哗啷的引人注 意。道旁,青杏已论堆儿叫卖,樱桃照眼的发红,玫瑰枣儿盆上落着成群的金蜂,玻璃粉在 大磁盆内放着层乳光,扒糕与凉粉的挑子收拾得非常的利落,摆着各样颜色的作料,人们也 换上浅淡而花哨的单衣,街上突然增加了许多颜色,象多少道长虹散落在人间。清道夫们加 紧的工作,不住的往道路上泼洒清水,可是轻尘依旧往起飞扬,令人烦躁。轻尘中却又有那 长长的柳枝,与轻巧好动的燕子,使人又不得不觉到爽快。一种使人不知怎样好的天气,大 家打着懒长的哈欠,疲倦而又痛快。   秧歌,狮子,开路,五虎棍,和其他各样的会,都陆续的往山上去。敲着锣鼓,挑着箱 笼,打着杏黄旗,一当儿跟着一当儿,给全城一些异常的激动,给人们一些渺茫而又亲切的 感触,给空气中留下些声响与埃尘。赴会的,看会的,都感到一些热情,虔诚,与兴奋。乱 世的热闹来自迷信,愚人的安慰只有自欺。这些色彩,这些声音,满天的晴云,一街的尘土 ,教人们有了精神,有了事作:上山的上山,逛庙的逛庙,看花的看花……至不济的还可以 在街旁看看热闹,念两声佛。   天这么一热,似乎把故都的春梦唤醒,到处可以游玩,人人想起点事作,温度催着花草 果木与人间享乐一齐往上增长。   南北海里的绿柳新蒲,招引来吹着口琴的少年,男男女女把小船放到柳阴下,或荡在嫩 荷间,口里吹着情歌,眉眼也会接吻。公园里的牡丹芍药,邀来骚人雅士,缓步徘徊,摇着 名贵的纸扇;走乏了,便在红墙前,绿松下,饮几杯足以引起闲愁的清茶,偷眼看着来往的 大家闺秀与南北名花。就是那向来冷静的地方,也被和风晴日送来游人,正如送来蝴蝶。   崇效寺的牡丹,陶然亭的绿苇,天然博物院的桑林与水稻,都引来人声伞影;甚至于天 坛,孔庙,与雍和宫,也在严肃中微微有些热闹。好远行的与学生们,到西山去,到温泉去 ,到颐和园去,去旅行,去乱跑,去采集,去在山石上乱画些字迹。寒苦的人们也有地方去 ,护国寺,隆福寺,白塔寺,土地庙,花儿市,都比往日热闹:各种的草花都鲜艳的摆在路 旁,一两个铜板就可以把“美”带到家中去。豆汁摊上,咸菜鲜丽得象朵大花,尖端上摆着 焦红的辣椒。鸡子儿正便宜,炸蛋角焦黄稀嫩的惹人咽着唾液。天桥就更火炽,新席造起的 茶棚,一座挨着一座,洁白的桌布,与妖艳的歌女,遥对着天坛墙头上的老松。锣鼓的声音 延长到七八小时,天气的爽燥使锣鼓特别的轻脆,击乱了人心。妓女们容易打扮了,一件花 洋布单衣便可以漂亮的摆出去,而且显明的露出身上的曲线。好清静的人们也有了去处,积 水滩前,万寿寺外,东郊的窑坑,西郊的白石桥,都可以垂钓,小鱼时时碰得嫩苇微微的动 。钓完鱼,野茶馆里的猪头肉,捌煮豆腐,白乾酒与盐水豆儿,也能使人醉饱;然后提着钓 竿与小鱼,沿着柳岸,踏着夕阳,从容的进入那古老的城门。   到处好玩,到处热闹,到处有声有色。夏初的一阵暴热象一道神符,使这老城处处带着 魔力。它不管死亡,不管祸患,不管困苦,到时候它就施展出它的力量,把百万的人心都催 眠过去,作梦似的唱着它的赞美诗。它污浊,它美丽,它衰老,它活泼,它杂乱,它安闲, 它可爱,它是伟大的夏初的北平。   正是在这个时节,人们才盼着有些足以解闷的新闻,足以念两三遍而不厌烦的新闻,足 以读完报而可以亲身去看到的新闻,天是这么长而晴爽啊!   这样的新闻来了!电车刚由厂里开出来,卖报的小儿已扯开尖嗓四下里追着人喊:“枪 毙阮明的新闻,九点钟游街的新闻!”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又一个铜板,都被小黑手接了 去。电车上,铺户中,行人的手里,一张一张的全说的是阮明:阮明的像片,阮明的历史, 阮明的访问记,大字小字,插图说明,整页的都是阮明。阮明在电车上,在行人的眼里,在 交谈者的口中,老城里似乎已没有了别人,只有阮明;阮明今天游街,今日被枪毙!有价值 的新闻,理想的新闻,不但口中说着阮明,待一会儿还可看见他。妇女们赶着打扮;老人们 早早的就出去,唯恐腿脚慢,落在后边;连上学的小孩们也想逃半天学,去见识见识。到八 点半钟,街上已满了人,兴奋,希冀,拥挤,喧嚣,等着看这活的新闻。车夫们忘了张罗买 卖,铺子里乱了规矩,小贩们懒得吆喝,都期待着囚车与阮明。历史中曾有过黄巢,张献忠 ,太平天国的民族,会挨杀,也爱看杀人。枪毙似乎太简单,他们爱听凌迟,砍头,剥皮, 活埋,听着象吃了冰激凌似的,痛快得微微的哆嗦。可是这一回,枪毙之外,还饶着一段游 街,他们几乎要感谢那出这样主意的人,使他们会看到一个半死的人捆在车上,热闹他们的 眼睛;即使自己不是监斩官,可也差不多了。这些人的心中没有好歹,不懂得善恶,辨不清 是非,他们死攥着一些礼教,愿被称为文明人;他们却爱看千刀万剐他们的同类,象小儿割 宰一只小狗那么残忍与痛快。一朝权到手,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也会去屠城,把妇人的乳与脚 割下堆成小山,这是他们的快举。他们没得到这个威权,就不妨先多看些杀猪宰羊与杀人, 过一点瘾。连这个要是也摸不着看,他们会对个孩子也骂千刀杀,万刀杀,解解心中的恶气 。   响晴的蓝天,东边高高的一轮红日,几阵小东风,路旁的柳条微微摆动。东便道上有一 大块阴影,挤满了人:老幼男女,丑俊胖瘦,有的打扮得漂亮近时,有的只穿着小褂,都谈 笑着,盼望着,时时向南或向北探探头。一人探头,大家便跟着,心中一齐跳得快了些。这 样,越来越往前拥,人群渐渐挤到马路边上,成了一座肉壁,只有高低不齐的人头乱动。巡 警成队的出来维持秩序,他们拦阻,他们叱呼,他们有时也抓出个泥块似的孩子砸巴两拳, 招得大家哈哈的欢笑。   等着,耐心的等着,腿已立酸,还不肯空空回去;前头的不肯走,后面新来的便往前拥 ,起了争执,手脚不动,专凭嘴战,彼此诟骂,大家喊好。孩子不耐烦了,被大人打了耳光 ;扒手们得了手,失了东西的破口大骂。喧嚣,叫闹,吵成一片,谁也不肯动,人越增多, 越不肯动,表示一致的喜欢看那半死的囚徒。   忽然,大家安静了,远远的来了一队武装的警察。“来了!”   有人喊了声。紧跟着人声嘈乱起来,整群的人象机器似的一齐向前拥了一寸,又一寸, 来了!来了!眼睛全发了光,嘴里都说着些什么,一片人声,整街的汗臭,礼教之邦的人民 热烈的爱看杀人呀。   阮明是个小矮个儿,倒捆着手,在车上坐着,象个害病的小猴子;低着头,背后插着二 尺多长的白招子。人声就象海潮般的前浪催着后浪,大家都撇着点嘴批评,都有些失望:   就是这么个小猴子呀!就这么稀松没劲呀!低着头,脸煞白,就这么一声不响呀!有的 人想起主意,要逗他一逗:“哥儿们,给他喊个好儿呀!”紧跟着,四面八方全喊了“好! ”象给戏台上的坤伶喝彩似的,轻蔑的,恶意的,讨人嫌的,喊着。阮明还是不出声,连头 也没抬一抬。有的人真急了,真看不上这样软的囚犯,挤到马路边上呸呸的啐了他几口。阮 明还是不动,没有任何的表现。大家越看越没劲,也越舍不得走开;万一他忽然说出句:“ 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呢?万一他要向酒店索要两壶白乾,一碟酱肉呢?谁也不肯动, 看他到底怎样。车过去了,还得跟着,他现在没什么表现,焉知道他到单牌楼不缓过气来而 高唱几句《四郎探母》呢?跟着!有的一直跟到天桥;虽然他始终没作出使人佩服与满意的 事,可是人们眼瞧着他吃了枪弹,到底可以算不虚此行。   在这么热闹的时节,祥子独自低着头在德胜门城根慢慢的走。走到积水滩,他四下看了 看。没有人,他慢慢的,轻手蹑脚的往湖边上去。走到湖边,找了棵老树,背倚着树干,站 了一会儿。听着四外并没有人声,他轻轻的坐下。苇叶微动,或一只小鸟忽然叫了一声,使 他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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