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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饥荒 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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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   妞子没有新衣裳,只穿一身过于短小,总还算干净的旧衣服。买个小小的木头匣子,装 敛起来,埋在城外了。   韵梅病得起不了床。幸好有老三和高第在家。老三不打算老呆在家里,准备出去做跟抗 日一样重要的工作。他对国家的现状有了认识,懂得祖国最需要他去做什么。他不能婆婆妈 妈的,成天守在家里,跟油盐酱醋打交道。不过,眼下他还走不开。首先,得把钱伯伯救出 来,安置妥当,然后才能松口气,何况目前爷爷,妈妈和哥嫂都离不开他。他明白,自己的 有说有笑和无忧无虑的态度,能够打破家里死一般的沉寂。   老三对付大嫂的办法很简单,然而甚有成效。他不去安慰她,只是从早到晚要这要那, 闹得她一会儿都不得安宁。   “大嫂,还没起来哪?我想饺子吃了。八年没吃过你包的饺子了。”再不就是:“大嫂 ,起来吧,给我找西件旧衣服。瞧瞧我穿的都是些什么――紧绷绷的,箍得我都出不来气了 。”   他知道嫂子心眼好,一定会上他的当,挣扎着爬起来做事。她只要能起床做事,那心头 的创伤就会慢慢好起来。   他一面跟大嫂要这要那,不让她得空去想那些伤心的事儿,一面跟她唠叨他见过的许多 惨事――被敌机炸死的孩子,逃难时被挤到河里的孩子……,在战争中,无辜死去的孩子成 千上万,妞子不过是其中的一个。   大嫂终于能起床做活了。她瘦了,越瘦,眼睛就越显得大。她做活的时候,会忽然停下 来,仿佛想起了什么。老三总不让她得着机会去胡思乱想,叫小顺儿陪着妈妈,跟她说话儿 。   老三跟大哥在一起的时候,话最多。哥俩干脆搬到一间屋里住,让高第陪韵梅。   谈过三、四个晚上,哥俩把要说的话都说了,还不乐意就此罢休。又扯起家事,国事, 世界大势,仿佛国家的繁荣昌盛与世界和平,全仗着他俩筹划。等到实在没的可说了,就把 已经说过的话,拿出来再重温一遍。   全家都喜欢高第。她已经不是什么“小姐”,样样活都乐意干,――战争把她调教出来 了。她伺候祁老人和天佑太太,做全家的饭。她做饭的手艺不高,可是这难为不了她。不论 好歹,饭总算是做出来了,这顿做得不可口,下顿还不能改进改进?   这样韵梅就更觉着自己应当赶快爬起来干活,不能让客人替她操持一切。连祁老人也受 了感动,忘记了他对冠家的成见。他偷偷对老三说:“别让客人来伺候咱们呀,那象什么话 呢!”   老三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胜利后第七天,钱诗人打监牢里出来了。   老三打算来次小小的聚会,欢迎欢迎钱伯伯。胜利以来,北平一直冷冷清清,瑞全不喜 欢这股子冷清劲儿。   他去跟爷爷商量。爷爷答应了,叮咛说:“得买瓶酒,他喜欢喝两口。”   “那是自然,我知道上哪儿弄酒去。”   他还跟韵梅和高第商量,得做上几个菜?韵梅觉乎着,有豆腐干和花生米下酒,就满够 了。她安排不了那么些个人的饭食,没什么钱,精神也不济。   “就这么办吧,大嫂,再给沏点儿茶。”   他去找妈妈:“妈,钱伯伯要来,您得起来招待招待他。”   天佑太太点了头。   瑞全邀大哥一起去接钱先生。瑞宣当然乐意。他也想到了富善先生。他花了一整天去找 这位老朋友,后来听人说,几个月以前,富善先生给弄到山东潍县的集中营里去了。   老三去找金三爷,要他跟钱少奶奶一起到祁家来。然后他又邀了李四大妈,程长顺和小 羊圈所有的街坊邻居。老邻居们高兴得跟刚听到胜利的消息时一样。   瑞宣和瑞全把钱先生接了出来。   钱先生,除了一身衣服,什么也没有。他一手扶着老三的胳臂,一手领着孙子,踉踉跄 跄走出监牢的门。瑞宣跟在后面。   这回钱先生在牢里过堂的时候,没有受刑。日本人要他投降,他拒绝了他们的“亲善” ,他们就把他的孙子偷来,也给下在牢里。他们让爷儿俩每天见一面。钱先生明白,他们是 想要利用这个孩子,来对他施加压力。要是他低头,投降了,孙子就有了活命;要是他不肯 呢,他们就会当着他的面给孩子用刑。   钱先生一点也没发愁。他一不发脾气,二不惹他们,尽量不让孩子遭罪;当然他更不能 为了救孩子而屈服。他那斯斯文文的脸上老带着笑,顺其自然。要是到时候他确实保护不了 自己的孙子,那也没有法子。反正也不能投降。打仗嘛,多死一个两个的又怎么样?即便那 死去的就是他的孙儿。   孩子初进监牢里来,是又哭又闹。日本人头一回带他见钱先生的时候,他满脸都是泪。 他使劲拍打爷爷的腿,喊着: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钱先生,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脑袋,一再说:“别闹,乖乖的,别哭了。”孩子安静了一 点,问:“干嘛要把咱们关在这儿?干嘛不让咱们回家去?”   “没有道理。”   “怎么没有道理?”   “就是没有道理。”   过了几天,孩子习惯了一点,不再大哭大闹了。每逢人家带着他来看爷爷,他总是特别 高兴。他拿好多问题来问爷爷――为什么要打仗,监牢是干什么的,日本人打哪儿来,为什 么要到北平来。爷爷很耐心地一一讲给他听。   孙子要求爷爷给起个名字。他记得妈妈常说,他的名字得让爷爷来起。   孩子还没有出世,爷爷就给起好了名字,钱仇――不忘报仇的意思。而这会儿孩子倚在 膝下,他又觉得不能让孩子一辈子背着这么一个叫人痛心的名字。老人问孩子,“你觉着‘ 仇’字怎么样?”   孙子的小眼睛直眨巴,象是在认真考虑。他能想象出猫、狗、牛是什么样子,然而“仇 ”,“仇”是什么呢?他闹不明白,一准不是什么好词儿。他说:“我不要这个。”   爷爷赶紧道歉:“好,等一等,让我再好好想想,一定要给你起个好名字。”   于是有一天,他说了:“钱善怎么样,善,是正义,善良的意思,是打我教你的那本《 三字经》的头一行上取来的,‘人之初,性本善’,记得吗?”孩子同意了。   起初,日本人每次只让孩子跟爷爷在一块儿呆几分钟,后来爷爷跟孙子在一块儿呆惯了 ,他们就把时间延长,让他们多谈谈,希望用孩子来打动钱先生。等爷俩谈得正热闹,他们 就突然把孩子带走,故意让他哭闹。   钱少奶奶和小顺儿站在小羊圈口上,等她的公公和儿子。   她模样大变,变得叫人认不出来了;瘦得皮包骨,只有一双眼睛还亮堂堂的,仿佛她把 整个生命都注入了这一对眼睛,好去找儿子。这会儿,她知道儿子快要回到她的身边来了, 她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星来。   钱少奶奶一见公公和儿子的人影儿,就没命地跑起来。她一下子把小善搂在怀里,紧紧 抱住。她蹲在地上,把脸紧紧贴在儿子脸上。   走到一号门口,钱少奶奶习惯地站住了,可是钱先生连朝大门都没瞧一眼,就慢条斯理 地走了过去。   祁家大门外站了一群人。大伙儿见了钱先生,都想跑上前来,可是谁也没挪窝。钱先生 是大家的好邻居、老朋友,英雄。他穿了一件旧的蓝布僧袍,短得刚刚够得着膝盖。他的头 发全白了,乱蓬蓬的,双颊下陷,干巴巴的没有一点血色。   他外表上并没有什么英雄气概,浑身满布战争的创伤。大家不禁相互打量了一番,他们 自己的衣服也很破烂,每个人的脸都瘦骨棱棱的,白里带青。大家又朝小羊圈扫了一眼,家 家户户,大门上的油漆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墙皮也剥落了。   一切都显着凄凉,使人不忍得看。   说相声的方六,点起一小挂鞭炮,按老规矩欢迎英雄归来。   大家都想第一个跟钱先生拉手,又都不约而同,一致把优先权让给了祁老人。祁老人双 手捧着钱先生的手,只说了一句:“到底回来了!”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想起了天佑。在 小羊圈,论年纪,身量和人品,就数钱先生跟天佑最相近。   钱先生热烈地握住老人的手,也说不出话来。   老三想把欢迎会弄得热热闹闹的,一个劲往里让着街坊:   “进去吧,里面请,到院子里头喝一盅。”   祈老人转过身来,站在门边让钱先生,嘴里不住地说:   “请!请!”   钱先生的确想喝一盅。他起过誓,抗战不胜利,他决不沾酒盅儿,今儿他可得喝上一大 杯。   他走进大门,边走边跟高第,天佑太太和刘太太打招呼。   祁老人等大家都进了院子,才慢慢跟了进来。瑞全早就跟大家伙儿说笑开了,瑞宣在一 边等着搀爷爷。走了几步,老人点了点头,说:“瑞宣,街坊都到齐啦?得好好庆祝庆祝。 ”   他脸上逐渐现出了笑容。   “等您庆九十大寿的时候,比这还得热闹呢。”瑞宣说。   小羊圈里,槐树叶儿拂拂地在摇曳,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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