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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偷生 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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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牛教授还没有出医院,市政府已发表了他的教育局长。瑞宣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反倒安 定了一些。他以为凭牛教授的资格与学识,还不至于为了个局长的地位就肯附逆;牛教授的 被刺,他想,必是日本人干的。教育局长的地位虽不甚高,可是实际上却掌管着几十所小学 ,和二十来所中学,日本人必须在小学生与中学生身上严格施行奴化教育,那么,教育局长 的责任就并不很小,所以他们要拉出一个有名望的人来负起这个重任。   这样想清楚,他急切的等着牛教授出院的消息。假若,他想,牛教授出了院而不肯就职 ,日本人便白费了心机,而牛教授的清白也就可以大昭于世。反之,牛教授若是肯就职,那 就即使是出于不得已,也会被世人笑骂。为了牛教授自己,为了民族的气节,瑞宣日夜的祷 告牛教授不要轻于迈错了脚步!   可是,牛教授还没有出院,报纸上已发表了他的谈话:   “为了中日的亲善与东亚的和平,他愿意担起北平的教育责任;病好了他一定就职。” 在这条新闻旁边,还有一幅像片――他坐在病床上,与来慰看他的日本人握手;他的脸上含 着笑。   瑞宣呆呆的看着报纸上的那幅照像。牛教授的脸是圆圆的,不胖不瘦;眉眼都没有什么 特点,所以圆脸上是那么平平的,光润的,连那点笑容都没有什么一定的表情。是的,这一 点不错,确是牛教授。牛教授的脸颇足以代表他的为人,他的生活也永远是那么平平的,与 世无争,也与世无忤。   “你怎会也作汉奸呢?”瑞宣半疯子似的问那张像片。无论怎么想,他也想不透牛教授 附逆的原因。在平日,尽管四邻们因为牛教授的不随和,而给他造一点小小的谣言,可是瑞 宣从来没有听到过牛教授有什么重大的劣迹。在今天,凭牛教授的相貌与为人,又绝对不象 个利欲熏心的人。他怎么会肯附逆呢?   事情决不很简单,瑞宣想。同时,他切盼那张照像,正和牛教授被刺一样,都是日本人 耍的小把戏,而牛教授一定会在病好了之后,设法逃出北平的。   一方面这样盼望,一方面他到处打听到底牛教授是怎样的一个人。在平日,他本是最不 喜欢东打听西问问的人;现在,他改变了态度。这倒并不是因他和牛教授有什么交情,而是 因为他看清楚牛教授的附逆必有很大的影响。牛教授的行动将会使日本人在国际上去宣传, 因为他有国际上的名望。他也会教那些以作汉奸为业的有诗为证的说:“看怎样,什么清高 不清高的,老牛也下海了啊!清高?屁!”他更会教那些青年们把冒险的精神藏起,而“老 成”起来:“连牛教授都肯这样,何况我们呢?”牛教授的行动将不止毁坏了他自己的令名 ,而且会教别人坏了心术。瑞宣是为这个着急。   果然,他看见了冠晓荷夫妇和招弟,拿着果品与极贵的鲜花(这是冬天),去慰问牛教 授。   “我们去看看牛教授!”晓荷摸着大衣上的水獭领子,向瑞宣说:“不错呀,咱们的胡 同简直是宝地,又出了个局长!   我说,瑞宣,老二在局里作科长,你似乎也该去和局长打个招呼吧?”   瑞宣一声没出,心中象挨了一刺刀那么疼了一阵。 mpanel(1);   慢慢的,他打听明白了:牛教授的确是被“我们”的人打了两枪,可惜没有打死。牛教 授,据说,并没有意思作汉奸,可是,当日本人强迫他下水之际,他也没坚决的拒绝。他是 个科学家。他向来不关心政治,不关心别人的冷暖饥饱,也不愿和社会接触。他的脑子永远 思索着科学上的问题。极冷静的去观察与判断,他不许世间庸俗的事情扰乱了他的心。他只 有理智,没有感情。他不吸烟,不吃酒,不听戏,不看电影,而只在脑子疲乏了的时候种些 菜,或灌灌花草。种菜浇花只是一种运动,他并不欣赏花草的美丽与芬芳。他有妻,与两个 男孩;他可是从来不会为妻儿的福利想过什么。妻就是妻,妻须天天给他三餐与一些开水。 妻拿过饭来,他就吃;他不挑剔饭食的好坏,也不感谢妻的操心与劳力。对于孩子们,他仿 佛只承认那是结婚的结果,就好象大狗应下小狗,老猫该下小猫那样;他犯不上教训他们, 也不便抚爱他们。孩子,对于他,只是生物与生理上的一种事实。对科学,他的确有很大的 成就;以一个人说,他只是那么一张平平的脸,与那么一条不很高的身子。他有学问,而没 有常识。他有脑子与身体,而没有人格。   北平失陷了,他没有动心。南京陷落了,他还照常工作。   他天天必匀出几分钟的工夫看看新闻纸,但是他只承认报纸上的新闻是一些客观的事实 ,与他丝毫没有关系。当朋友们和他谈论国事的时候,他只仰着那平平的脸听着,好象听着 讲古代历史似的。他没有表示过自己的意见。假若他也有一点忧虑的话,那就是:不论谁和 谁打仗,他只求没有人来麻烦他,也别来践踏他的花草,弄乱了他的图书与试验室。这一点 要求若是能满足,他就可以把头埋在书籍与仪器中,即使谁把谁灭尽杀绝,他也不去过问。   这个态度,假若搁在一个和平世界里,也未为不可。不幸,他却生在个乱世。在乱世里 ,花草是长不牢固的,假若你不去保护自己的庭园;书籍仪器是不会按秩序摆得四平八稳的 ,假若你不会拦阻强盗们闯进来。在乱世,你不单要放弃了自己家中的澡盆与沙发,而且应 当根本不要求洗澡与安坐。一个学者与一个书记,一位小姐与一个女仆,都须这样。   在乱世,每一个国民的头一件任务是牺牲自己,抵抗敌人。   可是,牛教授只看见了自己,与他的图书仪器,他没看见历史,也不想看。他好象是忽 然由天上掉下来的一个没有民族,没有社会的独身汉。他以为只要自己有那点学问,别人就 决不会来麻烦他。同时,用他的冷静的,客观的眼光来看,他以为日本人之所以攻打中国, 必定因为中国人有该挨打的因由;而他自己却不会挨打,因为他不是平常的中国人;他是世 界知名的学者,日本人也知道,所以日本人也必不会来欺侮他。   日本人,为了收买人心,和威胁老汉奸们,想造就一批新汉奸。新汉奸的资格是要在社 会上或学术上有相当高的地位,同时还要头脑简单。牛教授恰好有这两种资格。他们三番五 次的派了日本的学者来“劝驾”,牛教授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没有作官的野心,也不 想发财。但是,日本学者的来访,使他感到自己的重要。因而也就想到,假若一方面能保持 住自己的图书仪器,继续作研究的工作,一方面作个清闲的官儿,也就未为不可。他愿意作 研究是个事实,日本人需要他出去作官也是个事实。那么,把两个事实能归并到一处来解决 ,便是左右逢源。他丝毫没想到什么羞耻与气节,民族与国家。他的科学的脑子,只管观察 事实,与解决问题。   他这个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使日本人更进一步的以恐吓来催促他点头。他们警告他,假 若他不肯“合作”,他们会马上抄他的家。他害了怕,他几乎不会想象:丢失了他的图书, 仪器,庭院,与花木,他还怎么活下去。对于他,上街去买一双鞋子,或剃一剃头,都是可 怕的事,何况把他的“大本营”都毁掉了呢?生活的方式使他忘了后方还有个自由的中国, 忘了他自己还有两条腿,忘了别处也还有书籍与仪器。生活方式使他成了生活的囚犯。他宁 可失去灵魂,而不肯换个地方去剃头。   许多的朋友都对他劝告,他不驳辩,甚至于一语下发。他感到厌烦。钱默吟以老邻居的 资格来看过他,他心中更加腻烦。他觉得只有赶快答应了日本人的要求,造成既成事实,或 许能心静一些。   手枪放在他面前,紧跟着枪弹打在他的肩上,他害了怕,因害怕而更需要有人保护他。 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挨枪,和闯进来的小伙子为什么要打他。他的逻辑与科学方法都没了用 处,而同时他又不晓得什么是感情,与由感情出发的举动。   日本人答应了保护他,在医院病房的门口和他的住宅的外面都派了宪兵站岗。他开始感 到自己与家宅的安全。他答应了作教育局长。   瑞宣由各方面打听,得到上面所说的一些消息。他不肯相信那些话,而以为那只是大家 的猜测。他不能相信一个学者会这样的胡涂。可是,牛教授决定就职的消息天天登在报纸上 ,使他又无法不信任自己的眼睛。他恨不能闯进医院去,把牛教授用绳子勒死。对那些老汉 奸们,他可以用轻蔑与冷笑把他们放逐到地狱里去,他可是不能这么轻易的放过牛教授。牛 教授的附逆关系着整个北平教育界的风气与节操。可是,他不能去勒死牛教授。他的困难与 顾忌不许他作任何壮烈的事。因此,他一方面恨牛教授,一方面也恨自己。   老二瑞丰回来了。自从瑞宣被捕,老二始终没有来过。今天,他忽然的回来,因为他的 地位已不稳,必须来求哥哥帮忙。他的小干脸上不象往常那么发亮,也没有那点无聊的笑容 。进了门,他绕着圈儿,大声的叫爷爷,妈,哥哥,大嫂,好象很懂得规矩似的。叫完了大 家,他轻轻的拍了拍小顺儿与妞子的乌黑的头发,而后把大哥拉到一边去,低声的恳切的说 :   “大哥!得帮帮我的忙!要换局长,我的事儿恐怕要吹!   你认识,”   瑞宣把话抢过来:“我不认识牛教授!”   老二的眉头儿拧上了一点:“间接的总……”   “我不能兜着圈子去向汉奸托情!”瑞宣没有放高了声音,可是每个字都带着一小团怒 火。   老二把假象牙的烟嘴掏出来,没往上安烟卷,而只轻轻的用它敲打着手背。“大哥!那 回事,我的确有点不对!可是,我有我的困难!你不会记恨我吧?”   “哪回事?”瑞宣问。   “那回,那回,”老二舐了舐嘴唇,“你遭了事的那回。”   “我没记恨你,过去的事还有什么说头呢?”   “噢!”老二没有想到哥哥会这么宽宏大量,小小的吃了一惊。同时,他的小干脸上被 一股笑意给弄活软了一点。他以为老大既不记仇,那么再多说上几句好话,老大必会消了怒 ,而帮他的忙的。“大哥,无论如何,你也得帮我这点忙!   这个年月,弄个位置不是容易的事!我告诉你,大哥,这两天我愁得连饭都吃不下去!”   “老二,”瑞宣耐着性儿,很温柔的说:“听我说!假若你真把事情搁下,未必不是件 好事。你只有个老婆,并无儿女,为什么不跑出去,给咱们真正的政府作点事呢?”   老二干笑了一下。“我,跑出去?”   “你怎么不可以呢?看老三!”瑞宣把脸板起来。   “老三?谁知道老三是活着,还是死了呢?好,这儿有舒舒服服的事不作,偏到外边瞎 碰去,我不那么傻!”   瑞宣闭上了口。   老二由央求改为恐吓:“大哥,我说真话,万一不幸我丢了差事,你可得养活着我!谁 教你是大哥呢?”   瑞宣微笑了一下,不打算再说什么。   老二又去和妈妈与大嫂嘀咕了一大阵,他照样的告诉她们:“大哥不是不认识人,而是 故意看我的哈哈笑!好,他不管我的事,我要是掉下来,就死吃他一口!反正弟弟吃哥哥, 到哪里也讲得出去!”说完,他理直气壮的,叼着假象牙烟嘴,走了出去。   两位妇人向瑞宣施了压力。瑞宣把事情从头至尾细细的说了一遍,她们把话听明白,都 觉得瑞宣应当恨牛教授,和不该去为老二托情。可是,她们到底还不能放心:“万一老二真 回来死吃一口呢?”   “那,”瑞宣无可如何的一笑,“那就等着看吧,到时候再说!”   他知道,老二若真来死吃他一口,倒还真是个严重的问题。但是,他不便因为也许来也 许不来的困难而先泄了气。他既没法子去勒死牛教授,至少他也得撑起气,不去向汉奸求情 。即使不幸而老二果然失了业,他还有个消极的办法――把自己的饭分给弟弟一半,而他自 己多勒一勒腰带。这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是至少能教他自己不输气。他觉得,在一个亡城中 ,他至少须作到不输气,假使他作不出争气的事情来。   没到一个星期,瑞丰果然回来了。牛教授还在医院里,由新的副局长接收了教育局。瑞 丰昼夜的忙了四五天。办清了交代,并且被免了职。   牛教授平日的朋友差不多都是学者,此外他并不认识多少人。学者们既不肯来帮他的忙 ,而他认识的人又少,所以他只推荐了他的一个学生作副局长,替他操持一切;局里其余的 人,他本想都不动。瑞丰,即使不能照旧作科长,也总可以降为科员,不致失业。但是,平 日他的人缘太坏了,所以全局里的人都乘着换局长之际,一致的攻击他。新副局长,于是, 就拉了自己的一个人来,而开掉了瑞丰。   瑞丰忽然作了科长,忘了天多高,地多厚。官架子也正象谈吐与风度似的,需要长时间 的培养。瑞丰没有作过官,而想在一旦之间就十足的摆出官架子来,所以他的架子都不够板 眼。对于上司,他过分的巴结,而巴结得不是地方。这,使别人看不起他,也使被恭维的五 脊子六兽①的难过。可是,当他喝了两杯猫尿之后,他忘了上下高低,他敢和上司们挑战划 拳,而毫不客气的把他们战败。对于比他地位低的,他的脸永远是一块硬的砖,他的眼是一 对小枪弹,他的眉毛老象要拧出水来。可是,当他们跟他硬顶的时候,他又忽然的软起来, 甚至于给一个工友道歉。在无事可干的时候,他会在公事房里叼着假象牙的烟嘴,用手指敲 着板,哼唧着京戏;或是自己对自己发笑,仿佛是告诉大家:“你看,我作了科长,真没想 到!”   对于买办东西,他永远亲自出马,不给科里任何人以赚俩回扣的机会。大家都恨他。可 是,他自己也并不敢公然的拿回扣,而只去敲掌柜们一顿酒饭,或一两张戏票。这样,他时 常的被铺户中请去吃酒看戏,而且在事后要对同事们大肆宣传:“昨天的戏好得很!和刘掌 柜一块去的,那家伙胖胖的怪有个意思!”或是:“敢情山西馆子作菜也不坏呢!樊老西儿 约我,我这是头一回吃山西菜!”他非常得意自己的能白吃白喝,一点也没注意同事们怎样 的瞪他。   是的,他老白吃白喝。他永远不请客。他的钱须全数交给胖菊子,而胖菊子每当他暗示 须请请客的时候总是说:“你①五脊子六兽,形容心里难受,浑身不是滋味。   和局长的关系,保你稳作一辈子科长,请客干什么?”老二于是就不敢再多说什么,而 只好向同事们发空头支票。他对每一个同事都说过:“过两天我也请客!”可是,永远没兑 过现。   “祁科长请客,永没指望!”是同事们给他制造的一句歇后语。   对女同事们,瑞丰特别的要献殷勤。他以为自己的小干脸与刷了大量油的分头,和齐整 得使人怪难过的衣服鞋帽必定有很大的诱惑力,只要他稍微表示一点亲密,任何女人都得拿 他当个爱人。他时常送给她们一点他由铺户中白拿来的小物件,而且表示他要请她们看电影 或去吃饭。他甚至于大胆的和她们定好了时间地点。到时候,她们去了,可找不着他的影儿 。第二天见面,他会再三再四的道歉,说他母亲忽然的病了,或是局长派他去办一件要紧的 公事,所以失了约。   慢慢的,大家都知道了他的母亲与局长必会在他有约会的时候生病和有要事,也就不再 搭理他,而他扯着脸对男同事们说:“家里有太太,顶好别多看花瓶儿们!弄出事来就够麻 烦的!”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老成了。   一来二去,全局的人都摸到了他的作风,大家就一致的不客气,说话就跟他瞪眼。尽管 他没心没肺,可是钉子碰得太多了,不论怎样也会落一两个疤的。他开始思索对付的方法。 他结识了不少的歪毛淘气儿。这些家伙之中有的真是特务,有的自居为特务。有了这班朋友 ,瑞丰在钉子碰得太疼的时候,便风言风语的示威:“别惹急了我哟!我会教你们三不知的 去见阎王爷!”   论真的,他并没赚到钱,而且对于公事办得都相当的妥当。可是,他的浮浅,无聊,与 摆错了的官架子,结束了他的官运。   胖菊子留在娘家,而把瑞丰赶了出来。她的最后的训令是:“你找到了官儿再回来;找 不到,别再见我!就是科长太太,不是光杆儿祁瑞丰的老婆!”钱,东西,她全都留下,瑞 丰空着手,只拿着那个假象牙烟嘴回到家来。   瑞宣见弟弟回来,决定不说什么。无论如何,弟弟总是弟弟,他不便拦头一杠子把弟弟 打个闷弓。他理当劝告弟弟,但是劝告也不争这一半天,日子还长着呢。   祁老人相当的喜欢。要搁在往年,他必会因算计过日子的困难而不大高兴二孙子的失业 回来。现在,他老了;所以只计算自己还能活上几年,而忘了油盐酱醋的价钱。在他死去之 前,他愿意儿孙们都在他的眼前。   天佑太太也没说什么,她的沉默是和瑞宣的差不多同一性质。   韵梅天然的不会多嘴多舌。她知道增加一口闲人,在这年月,是什么意思。可是,她须 把委屈为难藏在自己心里,而不教别人难堪。   小顺儿和妞子特别的欢迎二叔,出来进去的拉着他的手。   他们不懂得别的,只知道二叔回来,多有一个人和他们玩耍。   见全家对他这番光景,瑞丰的心安下去。第二天,老早他就起来,拿了把扫帚,东一下 子西一下子的扫院子。他永远没作过这种事;今天,为博得家人的称赞,他咬上了牙。他并 没能把院子扫得很干净,可是祁老人看见孙子的努力,也就没肯多加批评。   扫完了院子,他轻快的,含笑的,给妈妈打了洗脸水去,而且张罗着给小顺儿穿衣服。   吃过早饭,他到哥哥屋里去拿笔墨纸砚,声明他“要练练字。你看,大哥,我作了一任 科长,什么都办得不错,就是字写得难看点!得练练!练好了,给铺户写写招牌,也能吃饭 !”然后,他警告孩子们:“我写字的时候,可要躲开,不许来胡闹!”   祁老人是自幼失学,所以特别尊敬文字,也帮着嘱咐孩子们:“对了,你二叔写字,不 准去裹乱!”   这样“戒严”之后,他坐在自己屋里,开始聚精会神的研墨。研了几下子,他想起一件 事来:“大嫂!大嫂!上街的时候,别忘了带包烟回来哟!不要太好的,也不要太坏的,中 中儿的就行。”   “什么牌子是中中儿的呀?”大嫂不吸烟,不懂得烟的好坏。   “算了,待一会儿,我自己去买。”他继续的研墨,已经不象方才那么起劲了。听到大 嫂的脚步声,他又想起一桩事来:“大嫂,你上街吧?带点酒来哟!作了一任科长没落下别 的,只落下点酒瘾!好在喝不多,而且有几个花生米就行!”   大嫂的话――白吃饭,还得预备烟酒哇?――已到唇边,又咽了下去。她不单给他打来 四两酒,还买来一包她以为是“中中儿”的香烟。   一直到大嫂买东西回来,老二一共写了不到十个字。他安不下心去,坐不住。他的心里 象有一窝小老鼠,这个出来,那个进去,没有一会儿的安静。最后,他放下了笔,决定不再 受罪。他没有忍耐力,而且觉得死心塌地的用死工夫是愚蠢。人生,他以为,就是瞎混,而 瞎混必须得出去活动,不能老闷在屋子里写字。只要出去乱碰,他想,就是瞎猫也会碰着死 老鼠。他用双手托住后脑勺儿,细细的想:假若他去托一托老张呢,他也许能打入那么一个 机关?若是和老李说一说呢,他或者就能得到这么个地位……。他想起好多好多人来,而哪 一个人仿佛都必定能给他个事情。他觉得自己必定是个有人缘,怪可爱的人,所以朋友们必 不至于因为他失业而冷淡了他。他恨不能马上去找他们,坐在屋里是没有一点用处的。可是 ,他手里没有钱呀!托朋友给找事,他以为,必须得投一点资:先给人家送点礼物啊,或是 请吃吃饭啊,而后才好开口。友人呢,接收了礼物,或吃了酒饭,也就必然的肯卖力气;礼 物与酒食是比资格履历更重要的。   今天,他刚刚回来,似乎不好意思马上跟大哥要“资本”。是的,今天他不能出去。等 一等,等两天,他再把理论和大哥详细的说出,而后求大哥给他一笔钱。他以为大哥必定有 钱,要不怎么他赤手空拳的回来,大哥会一声不哼,而大嫂也说一不二的供给他烟酒呢?   他很想念胖菊子。但是,他必须撑着点劲儿,不便马上去看她,教她看不起。只要大哥 肯给他一笔钱,为请客之用,他就会很快的找到事作,而后夫妇就会言归于好。胖菊子对他 的冷酷无情,本来教他感到一点伤心。可是,经过几番思索之后,他开始觉得她的冷酷正是 对他的很好的鼓励。为和她争一口气,他须不惜力的去奔走活动。   把这些都想停妥了之后,他放弃了写字,把笔墨什么的都送了回去。他看见了光明,很 满意自己的通晓人情世故。   吃午饭的时候,他把四两酒喝干净。酒后,他红着脸,晕晕忽忽的,把他在科长任中的 得意的事一一说给大嫂听,好象讲解着一篇最美丽的诗似的。   晚间,瑞宣回来之后,老二再也忍不住,把要钱的话马上说了出来。瑞宣的回答很简单:   “我手里并不宽绰。你一定用钱呢,我可以设法去借,可是我须知道你要谋什么事!你 要是还找那不三不四的事,我不能给你弄钱去!”   瑞丰不明白哥哥所谓的不三不四的事是什么事,而横打鼻梁的说:“大哥你放心,我起 码也得弄个科员!什么话呢,作过了一任科长,我不能随便找个小事,丢了咱们的脸面!”   “我说的不三不四的事正是科长科员之类的事。在日本人或汉奸手底下作小官还不如摆 个香烟摊子好!”   瑞丰简直一点也不能明白大哥的意思。他心中暗暗的着急,莫非大哥已经有了神经病, 分不出好歹来了么?他可也不愿急扯白脸的和大哥辩论,而伤了弟兄的和睦。他只提出一点 ,恳求大哥再详加考虑:   “大哥,你看我要是光棍儿一个人,摆香烟摊子也无所不可。我可是还有个老婆呢!她 不准我摆香烟摊子!除非我弄到个相当体面的差事,她不再见我!”说到这里,老二居然动 了感情,眼里湿了一些,很有落下一两颗泪珠的可能。   瑞宣没再说什么。他是地道的中国读书人,永远不肯赶尽杀绝的逼迫人,即使他知道逼 迫有时候是必要的,而且是有益无损的。   老二看大哥不再说话,跑去和祖父谈心,为是教老人向老大用一点压力。祁老人明白瑞 宣的心意,可是为了四世同堂的发展与繁荣,他又不能不同情二孙子。真要是为了孙子不肯 给日本人作事,而把孙媳妇丢了,那才丢人丢得更厉害。   是的,他的确不大喜欢胖菊子。可是,她既是祁家的人,死了也得是祁家的鬼,不能半 途拆了伙。老人答应了给老二帮忙。   老二一得意,又去找妈妈说这件事。妈妈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告诉他:“老二,你要替 你哥哥想一想,别太为难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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