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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偷生 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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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瑞宣赶得机会好。司令部里忙着审刺客,除了小老鼠还来看他一眼,戏弄他几句,没有 别人来打扰他。第一天的正午和晚上,他都得到一个比地皮还黑的馒头,与一碗白水。对着 人皮,他没法往下咽东西。他只喝了一碗水。第二天,他的“饭”改了:一碗高粱米饭代替 了黑馒头。看着高粱米饭,他想到了东北。关内的人并不吃高粱饭。这一定是日本人在东北 给惯了囚犯这样的饭食,所以也用它来“优待”关内的犯人。日本人自以为最通晓中国的事 ,瑞宣想,那么他们就该知道北平人并不吃高粱。也许是日本人在东北作惯了的,就成了定 例定法,适用于一切的地方。瑞宣,平日自以为颇明白日本人,不敢再那么自信了。他想不 清楚,日本人在什么事情上要一成不变,在哪里又随地变动;和日本人到底明白不明白中国 人与中国事。   对他自己被捕的这件事,他也一样的摸不清头脑。日本人为什么要捕他呢?为什么捕了 来既不审问,又不上刑呢?难道他们只是为教他来观光?不,不能!日本人不是最阴险,最 诡秘,不愿教人家知道他们的暴行的吗?那么,为什么教他来看呢?假若他能幸而逃出去, 他所看见的岂不就成了历史,永远是日本人的罪案么?他们也许决不肯放了他,那么,又干 吗“优待”他呢?他怎想,怎弄不清楚。他不敢断定,日本人是聪明,还是愚痴;是事事有 办法,还是随意的乱搞。   最后,他想了出来:只要想侵略别人,征服别人,伤害别人,就只有乱搞,别无办法。 侵略的本身就是胡来,因为侵略者只看见了自己,而且顺着自己的心思假想出被侵略者应当 是什么样子。这样,不管侵略者计算的多么精细,他必然的遇到挫折与失算。为补救失算, 他只好再顺着自己的成见从事改正,越改也就越错,越乱。小的修正与严密,并无补于大前 提的根本错误。日本人,瑞宣以为,在小事情上的确是费了心机;可是,一个极细心捉虱子 的小猴,永远是小猴,不能变成猩猩。   这样看清楚,他尝了一两口高粱米饭。他不再忧虑。不管他自己是生还是死,他看清日 本人必然失败。小事聪明,大事胡涂,是日本人必然失败的原因。   假若瑞宣正在这么思索大的问题,富善先生可是正想一些最实际的,小小的而有实效的 办法。瑞宣的被捕,使老先生愤怒。把瑞宣约到使馆来作事,他的确以为可以救了瑞宣自己 和祁家全家人的性命。可是,瑞宣被捕。这,伤了老人的自尊心。他准知道瑞宣是最规矩正 派的人,不会招灾惹祸。   那么,日本人捉捕瑞宣,必是向英国人挑战。的确,富善先生是中国化了的英国人。可 是,在他的心的深处,他到底隐藏着一些并未中国化了的东西。他同情中国人,而不便因同 情中国人也就不佩服日本人的武力。因此,看到日本人在中国的杀戮横行,他只能抱着一种 无可奈何之感。他不是个哲人,他没有特别超越的胆识,去斥责日本人。这样,他一方面, 深盼英国政府替中国主持正义,另一方面,却又以为只要日本不攻击英国,便无须多管闲事 。他深信英国是海上之王,日本人决不敢来以卵投石。对自己的国力与国威的信仰,使他既 有点同情中国,又必不可免的感到自己的优越。他决不幸灾乐祸,可也不便见义勇为,为别 人打不平。瑞宣的被捕,他看,是日本人已经要和英国碰一碰了。他动了心。他的同情心使 他决定救出瑞宣来,他的自尊心更加强了这个决定。   他开始想办法。他是英国人,一想他便想到办公事向日本人交涉。可是,他也是东方化 了的英国人,他晓得在公事递达之前,瑞宣也许已经受了毒刑,而在公事递达之后,日本人 也许先结果了瑞宣的性命,再回覆一件“查无此人”的,客气的公文。况且,一动公文,就 是英日两国间的直接抵触,他必须请示大使。那麻烦,而且也许惹起上司的不悦。为迅速, 为省事,他应用了东方的办法。 mpanel(1);   他找到了一位“大哥”,给了钱(他自己的钱),托“大哥”去买出瑞宣来。“大哥” 是爱面子而不关心是非的。他必须卖给英国人一个面子,而且给日本人找到一笔现款。   钱递进去,瑞宣看见了高粱米饭。   第三天,也就是小崔被砍头的那一天,约摸在晚八点左右,小老鼠把前天由瑞宣身上搜 去的东西都拿回来,笑得象个开了花的馒头似的,低声的说:“日本人大大的好的!客气的 !亲善的!公道的!你可以开路的!”把东西递给瑞宣,他的脸板起来:“你起誓的!这里 的事,一点,一点,不准说出去的!说出去,你会再拿回来的,穿木鞋的!”   瑞宣看着小老鼠出神。日本人简直是个谜。即使他是全能的上帝,也没法子判断小老鼠 到底是什么玩艺儿!他起了誓。他这才明白为什么钱先生始终不肯对他说狱中的情形。   剩了一个皮夹,小老鼠不忍释手。瑞宣记得,里面有三张一元的钞票,几张名片,和两 张当票。瑞宣没伸手索要,也无意赠给小老鼠。小老鼠,最后,绷不住劲儿了,笑着问:   “心交心交?”瑞宣点了点头。他得到小老鼠的夸赞:“你的大大的好!你的请!”瑞 宣慢慢的走出来。小老鼠把他领到后门。   瑞宣不晓得是不是富善先生营救他出来的,可是很愿马上去看他;即使富善先生没有出 力,他也愿意先教老先生知道他已经出来,好放心。心里这样想,他可是一劲儿往西走。   “家”吸引着他的脚步。他雇了一辆车。在狱里,虽然挨了三天的饿,他并没感到疲乏 ;怒气持撑着他的精神与体力。现在,出了狱门,他的怒气降落下去,腿马上软起来。坐在 车上,他感到一阵眩晕,恶心。他用力的抓住车垫子,镇定自己。昏迷了一下,出了满身的 凉汗,他清醒过来。待了半天,他才去擦擦脸上的汗。三天没盥洗,脸上有一层浮泥。   闭着眼,凉风撩着他的耳与腮,他舒服了一点。睁开眼,最先进入他的眼中的是那些灯 光,明亮的,美丽的,灯光。他不由的笑了一下。他又得到自由,又看到了人世的灯光。马 上,他可是也想起那些站在囚牢里的同胞。那些人也许和他一样,没有犯任何的罪,而被圈 在那里,站着;站一天,两天,三天,多么强壮的人也会站死,不用上别的刑。   “亡国就是最大的罪!”他想起这么一句,反复的念叨着。   他忘了灯光,忘了眼前的一切。那些灯,那些人,那些铺户,都是假的,都是幻影。只 要狱里还站着那么多人,一切就都不存在!北平,带着它的湖山宫殿,也并不存在。存在的 只有罪恶!   车夫,一位四十多岁,腿脚已不甚轻快的人,为掩饰自己的迟慢,说了话:“我说先生 ,你知道今儿个砍头的拉车的姓什么吗?”   瑞宣不知道。   “姓崔呀!西城的人!”   瑞宣马上想到了小崔。可是,很快的他便放弃了这个想头。他知道小崔是给瑞丰拉包车 ,一定不会忽然的,无缘无故的被砍头。再一想,即使真是小崔,也不足为怪;他自己不是 无缘无故的被抓进去了么?“他为什么……”   “还不知道吗,先生?”车夫看着左右无人,放低了声音说:“不是什么特使教咱们给 杀了吗?姓崔的,还有一两千人都抓了进去;姓崔的掉了头!是他行的刺不是,谁可也说不 上来。反正咱们的脑袋不值钱,随便砍吧!我日他奶奶的!”   瑞宣明白了为什么这两天,狱中赶进来那么多人,也明白了他为什么没被审讯和上刑。 他赶上个好机会,白拣来一条命。假若他可以“幸而免”,焉知道小崔不可以误投罗网呢?   国土被人家拿去,人的性命也就交给人家掌管,谁活谁死都由人家安排。他和小崔都想 偷偷的活着,而偷生恰好是惨死的原因。他又闭上了眼,忘了自己与小崔,而想象着在自由 中国的阵地里,多少多少自由的人,自由的选择好死的地方与死的目的。那些面向着枪弹走 的才是真的人,才是把生命放在自己的决心与胆量中的。他们活,活得自由;死,死得光荣 。他与小崔,哼,不算数儿!   车子忽然停在家门口,他楞磕磕的睁开眼。他忘了身上没有一个钱。摸了摸衣袋,他向 车夫说:“等一等,给你拿钱。”   “是了,先生,不忙!”车夫很客气的说。   他拍门,很冷静的拍门。由死亡里逃出,把手按在自己的家门上,应当是动心的事。可 是他很冷静。他看见了亡国的真景象,领悟到亡国奴的生与死相距有多么近。他的心硬了, 不预备在逃出死亡而继续去偷生摇动他的感情。再说,家的本身就是囚狱,假若大家只顾了 油盐酱醋,而忘了灵魂上的生活。   他听到韵梅的脚步声。她立住了,低声的问“谁?”他只淡淡的答了声“我!”她跑上 来,极快的开了门。夫妻打了对脸。假若她是个西欧的女人,她必会急忙上去,紧紧的抱住 丈夫。她是中国人,虽然她的心要跳出来,跳到丈夫的身里去,她可是收住脚步,倒好象夫 妻之间有一条什么无形的墙壁阻隔着似的。她的大眼睛亮起来,不知怎样才好的问了声:   “你回来啦?”   “给车钱!”瑞宣低声的说。说完,他走进院中去。他没感到夫妻相见的兴奋与欣喜, 而只觉得自己的偷偷被捉走,与偷偷的回来,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假若他身上受了伤,或脸 上刺了字,他必会骄傲的迈进门坎,笑着接受家人的慰问与关切。可是,他还是他,除了心 灵上受了损伤,身上并没一点血痕――倒好象连日本人都不屑于打他似的。当爱国的人们正 用战争换取和平的时候,血痕是光荣的徽章。他没有这个徽章,他不过只挨了两三天的饿, 象一条饿狗垂着尾巴跑回家来。   天佑太太在屋门口立着呢。她的声音有点颤:“老大!”   瑞宣的头不敢抬起来,轻轻的叫了声:“妈!”   小顺儿与妞子这两天都睡得迟了些,为是等着爸爸回来,他们俩笑着,飞快的跑过来: “爸!你回来啦?”一边一个,他们拉住了爸的手。   两支温暖的小手,把瑞宣的心扯软。天真纯挚的爱把他的耻辱驱去了许多。   “老大!瑞宣!”祁老人也还没睡,等着孙子回来,在屋中叫。紧跟着,他开开屋门: “老大,是你呀?”   瑞宣拉着孩子走过来:“是我,爷爷!”   老人哆嗦着下了台阶,心急而身体慢的跪下去:“历代的祖宗有德呀!老祖宗们,我这 儿磕头了!”他向西磕了三个头。   撒开小顺儿与妞子,瑞宣赶紧去搀老祖父。老人浑身仿佛都软了,半天才立起来。老少 四辈儿都进了老人的屋中。   天佑太太乘这个时节,在院中嘱告儿媳:“他回来了,真是祖上的阴功,就别跟他讲究 老二了!是不是?”   韵梅眨了两下眼,“我不说!”   在屋中,老人的眼盯住了长孙,好象多年没见了似的。瑞宣的脸瘦了一圈儿。三天没刮 脸,短的,东一束西一根的胡子,给他添了些病容。   天佑太太与韵梅也走进来,她们都有一肚子话,而找不到话头儿,所以都极关心的又极 愚傻的,看着瑞宣。   “小顺儿的妈!”老人的眼还看着孙子,而向孙媳说:“你倒是先给他打点水,泡点茶 呀!”   韵梅早就想作点什么,可是直到现在才想起来泡茶和打水。她笑了一下:“我简直的迷 了头啦,爷爷!”说完,她很快的跑出去。   “给他作点什么吃呀!”老人向儿媳说。他愿也把儿媳支出去,好独自占有孙子,说出 自己的勇敢与伤心来。   天佑太太也下了厨房。   老人的话太多了,所以随便的就提出一句来――话太多了的时候,是在哪里都可以起头 的。   “我怕他们吗?”老人的小眼眯成了一道缝,把三天前的斗争场面从新摆在眼前:“我 ?哼!露出胸膛教他们放枪!他们没――敢――打!哈哈!”老人冷笑了一声。   小顺儿拉了爸一把,爷儿俩都坐在炕沿上。小妞子立在爸的腿中间。他们都静静的听着 老人指手划脚的说。瑞宣摸不清祖父说的是什么,而只觉得祖父已经变了样子。在他的记忆 中,祖父的教训永远是和平,忍气,吃亏,而没有勇敢,大胆,与冒险。现在,老人说露出 胸膛教他们放枪了!压迫与暴行大概会使一只绵羊也要向前碰头吧?   天佑太太先提着茶壶回来。在公公面前,她不敢坐下。可是,尽管必须立着,她也甘心 。她必须多看长子几眼,还有一肚子话要对儿子说。   两口热茶喝下去,瑞宣的精神振作了一些。虽然如此,他还是一心的想去躺下,睡一觉 。可是,他必须听祖父说完,这是他的责任。他的责任很多,听祖父说话儿,被日本人捕去 ,忍受小老鼠的戏弄……都是他的责任。他是尽责任的亡国奴。   好容易等老人把话说完,他知道妈妈必还有一大片话要说。可怜的妈妈!她的脸色黄得 象一张旧纸,没有一点光彩;她的眼陷进好深,眼皮是青的;她早就该去休息,可是还挣扎 着不肯走开。   韵梅端来一盆水。瑞宣不顾得洗脸,只草草的擦了一把;坐狱使人记住大事,而把洗脸 刷牙可以忽略过去。   “你吃点什么呢?”韵梅一边给老人与婆母倒茶,一边问丈夫。她不敢只单纯的招呼丈 夫,而忽略了老人们。她是妻,也是媳妇;媳妇的责任似乎比妻更重要。   “随便!”瑞宣的肚中确是空虚,可是并不怎么热心张罗吃东西,他更需要安睡。   “揪点面片儿吧,薄薄的!”天佑太太出了主意。等儿媳走出去,她才问瑞宣:“你没 受委屈啊?”   “还好!”瑞宣勉强的笑了一下。   老太太还有好多话要说,但是她晓得怎么控制自己。她的话象满满的一杯水,虽然很满 ,可是不会撒出来。她看出儿子的疲倦,需要休息。她最不放心的是儿子有没有受委屈。   儿子既说了“还好”,她不再多盘问。“小顺儿,咱们睡觉去!”   小顺儿舍不得离开。   “小顺儿,乖!”瑞宣懒懒的说。   “爸!明天你不再走了吧?”小顺儿似乎很不放心爸爸的安全。   “嗯!”瑞宣说不出什么来。他知道,只要日本人高兴,明天他还会下狱的。   等妈妈和小顺儿走出去,瑞宣也立起来。“爷爷,你该休息了吧?”   老人似乎有点不满意孙子:“你还没告诉我,你都受了什么委屈呢!”老人非常的兴奋 ,毫无倦意。他要听听孙子下狱的情形,好与自己的勇敢的行动合到一处成为一段有头有尾 的历史。   瑞宣没精神,也不敢,述说狱中的情形。他知道中国人不会保守秘密,而日本人又耳目 灵通;假若他随便乱说,他就必会因此而再下狱。于是,他只说了句“里边还好!”就拉着 妞子走出来。   到了自己屋中,他一下子把自己扔在床上。他觉得自己的床比什么都更可爱,它软软的 托着他的全身,使身上一切的地方都有了着落,而身上有了靠头,心里也就得到了安稳与舒 适。惩治人的最简单,也最厉害的方法,便是夺去他的床!这样想着,他的眼已闭上,象被 风吹动着的烛光似的,半灭未灭的,他带着未思索完的一点意思沉入梦乡。   韵梅端着碗进来,不知怎么办好了。叫醒他呢,怕他不高兴;不叫他呢,又怕面片儿凉 了。   小妞子眨巴着小眼,出了主意:“妞妞吃点?”   在平日,妞子的建议必遭拒绝;韵梅不许孩子在睡觉以前吃东西。今天,韵梅觉得一切 都可以将就一点,不必一定都守规矩。她没法表示出她心中的欢喜,好吧,就用给小女儿一 点面片吃来表示吧。她扒在小妞子的耳边说:“给你一小碗吃,吃完乖乖的睡觉!爸回来好 不好?”   “好!”妞子也低声的说。   韵梅坐在椅子上看一眼妞子,看一眼丈夫。她决定不睡觉,等丈夫醒了再去另作一碗面 片。即使他睡一夜,她也可以等一夜。丈夫回来了,她的后半生就都有了依靠,牺牲一夜的 睡眠算得了什么呢。她轻轻的起来,轻轻的给丈夫盖上了一床被子。   快到天亮,瑞宣才醒过来。睁开眼,他忘了是在哪里,很快的,不安的,他坐起来。小 妞子的小床前放着油灯,只有一点点光儿。韵梅在小床前一把椅子上打盹呢。   瑞宣的头还有点疼,心中寡寡劳劳的①象是饿,又不想吃,他想继续睡觉。可是韵梅的 彻夜不睡感动了他。他低声的叫:“小顺儿的妈!梅!你怎么不睡呢?”   韵梅揉了揉眼,把灯头捻大了点。“我等着给你作面呢!   什么时候了?”   邻家的鸡声回答了她的问题。   “哟!”她立起来,伸了伸腰,“快天亮了!你饿不饿?”   瑞宣摇了摇头。看着韵梅,他忽然的想说出心中的话,告诉她狱中的情形,和日本人的 残暴。他觉得她是他的唯一的真朋友,应当分担他的患难,知道他一切的事情。可是,继而 一想,他有什么值得告诉她的呢?他的软弱与耻辱是连对妻子也拿不出来的呀!   “你躺下睡吧,别受了凉!”他只拿出这么两句敷衍的话来。是的,他只能敷衍。他没 有生命的真火与热血,他只能敷衍生命,把生命的价值贬降到马马虎虎的活着,只要活着便 是尽了责任。   他又躺下去,可是不能再安睡。他想,即使不都说,似①寡寡劳劳的,形容心中发空。   乎也应告诉韵梅几句,好表示对她的亲热与感激。可是,韵梅吹灭了灯,躺下便睡着了 。她好象简单得和小妞子一样,只要他平安的回来,她便放宽了心;他说什么与不说什么都 没关系。她不要求感激,也不多心冷淡,她的爱丈夫的诚心象一颗灯光,只管放亮,而不索 要报酬与夸赞。   早晨起来,他的身上发僵,好象受了寒似的。他可是决定去办公,去看富善先生,他不 肯轻易请假。   见到富善先生,他找不到适当的话表示感激。富善先生,到底是英国人,只问了一句“ 受委屈没有”就不再说别的了。   他不愿意教瑞宣多说感激的话。英国人沉得住气。他也没说怎样把瑞宣救出来的。至于 用他个人的钱去行贿,他更一字不提,而且决定永远不提。   “瑞宣!”老人伸了伸脖子,恳切的说:“你应当休息两天,气色不好!”   瑞宣不肯休息。   “随你!下了班,我请你吃酒!”老先生笑了笑,离开瑞宣。   这点经过,使瑞宣满意。他没告诉老人什么,老人也没告诉他什么,而彼此心中都明白 :人既然平安的出来,就无须再去罗嗦了。瑞宣看得出老先生是真心的欢喜,老人也看得出 瑞宣是诚心的感激,再多说什么便是废话。这是英国人的办法,也是中国人的交友之道。   到了晌午,两个人都喝过了一杯酒之后,老人才说出心 中的顾虑来;   “瑞宣!从你的这点事,我看出一点,一点――噢,也许是过虑,我也希望这是过虑! 我看哪,有朝一日,日本人会突击英国的!”   “能吗?”瑞宣不敢下断语。他现在已经知道日本人是无可捉摸的。替日本人揣测什么 ,等于预言老鼠在夜里将作些什么。   “能吗?怎么不能!我打听明白了,你的被捕纯粹因为你在使馆里作事!”   “可是英国有强大的海军?”   “谁知道!希望我这是过虑!”老人呆呆的看着酒杯,不再说什么。   喝完了酒,老人告诉瑞宣:“你回家吧,我替你请半天假。   下午四五点钟,我来看你,给老人们压惊!要是不麻烦的话,你给我预备点饺子好不好 ?”   瑞宣点了头。   冠晓荷特别注意祁家的事。瑞宣平日对他那样冷淡,使他没法不幸灾乐祸。同时,他以 为小崔既被砍头,大概瑞宣也许会死。他知道,瑞宣若死去,祁家就非垮台不可。祁家若垮 了台,便减少了他一些精神上的威胁――全胡同中,只有祁家体面,可是祁家不肯和他表示 亲善。再说,祁家垮了,他就应当买过五号的房来,再租给日本人。他的左右要是都与日本 人为邻,他就感到安全,倒好象是住在日本国似的了。   可是,瑞宣出来了。晓荷赶紧矫正自己。要是被日本人捉去而不敢杀,他想,瑞宣的来 历一定大得很!不,他还得去巴结瑞宣。他不能因为精神上的一点压迫而得罪大有来历的人 。   他时时的到门外来立着,看看祁家的动静。在五点钟左右,他看到了富善先生在五号门 外叩门,他的舌头伸出来,半天收不回去。象暑天求偶的狗似的,他吐着舌头飞跑进去:   “所长!所长!英国人来了!”   “什么?”大赤包惊异的问。   “英国人!上五号去了!”   “真的?”大赤包一边问,一边开始想具体的办法。“我们是不是应当过去压惊呢?”   “当然去!马上就去,咱们也和那个老英国人套套交情!”   晓荷急忙就要换衣服。   “请原谅我多嘴,所长!”高亦陀又来等晚饭,恭恭敬敬的对大赤包说。“那合适吗? 这年月似乎应当抱住一头儿,不便脚踩两只船吧?到祁家去,倘若被暗探看见,报告上去, 总……所长你说是不是?”   晓荷不加思索的点了头。“亦陀你想的对!你真有思想!”   大赤包想了想:“你的话也有理。不过,作大事的人都得八面玲珑。方面越多,关系越 多,才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吃得开!我近来总算能接近些个大人物了,你看,他们 说中央政府不好吗?不!他们说南京政府不好吗?不!他们说英美或德意不好吗?不!要不 怎么成为大人物呢,人家对谁都留着活口儿,对谁都不即不离的。因此,无论谁上台,都有 他们的饭吃,他们永远是大人物!亦陀,你还有点所见者小!”   “就是!就是!”晓荷赶快的说:“我也这么想!闹义和拳的时候,你顶好去练拳;等 到有了巡警,你就该去当巡警。这就叫作义和拳当巡警,随机应变!好啦,咱们还是过去看 看吧?”   大赤包点了点头。   富善先生和祁老人很谈得来。祁老人的一切,在富善先生眼中,都带着地道的中国味儿 ,足以和他心中的中国人严密的合到一块儿。祁老人的必定让客人坐上座,祁老人的一会儿 一让茶,祁老人的谦恭与繁琐,都使富善先生满意。   天佑太太与韵梅也给了富善先生以很好的印象。她们虽没有裹小脚,可是也没烫头发与 抹口红。她们对客人非常的有礼貌,而繁琐的礼貌老使富善先生心中高兴。   小顺儿与妞子看见富善先生,既觉得新奇,又有点害怕,既要上前摸摸老头儿的洋衣服 ,而只有点忸怩。这也使富善先生欢喜,而一定要抱一抱小妞子――“来吧,看看我的高鼻 子和蓝眼睛!”   由表面上的礼貌与举止,和大家的言谈,富善先生似乎一眼看到了一部历史,一部激变 中的中国近代史。祁老人是代表着清朝人的,也就是富善先生所最愿看到的中国人。天佑太 太是代表着清朝与民国之间的人的,她还保留着一些老的规矩,可是也拦不住新的事情的兴 起。瑞宣纯粹的是个民国的人,他与祖父在年纪上虽只差四十年,而在思想上却相隔有一两 世纪。小顺儿与妞子是将来的人。将来的中国人须是什么样子呢?富善先生想不出。他极喜 欢祁老人,可是他拦不住天佑太太与瑞宣的改变,更拦不住小顺子与妞子的继续改变。他愿 意看见个一成不变的,特异而有趣的中国文化,可是中国象被狂风吹着的一只船似的,顺流 而下。看到祁家的四辈人,他觉得他们是最奇异的一家子。虽然他们还都是中国人,可是又 那么复杂,那么变化多端。最奇怪的是这些各有不同的人还居然住在一个院子里,还都很和 睦,倒仿佛是每个人都要变,而又有个什么大的力量使他们在变化中还不至于分裂涣散。在 这奇怪的一家子里,似乎每个人都忠于他的时代,同时又不激烈的拒绝别人的时代,他们把 不同的时代揉到了一块,象用许多味药揉成的一个药丸似的。他们都顺从着历史,同时又似 乎抗拒着历史。他们各有各的文化,而又彼此宽容,彼此体谅。他们都往前走又象都往后退 。   这样的一家人,是否有光明的前途呢?富善先生想不清楚了。更迫切的,这样的一家人 是否受得住日本人的暴力的扫荡,而屹然不动呢?他看着小妞子与小顺儿,心中有一种说不 出的难过。他自居为中国通,可是不敢再随便的下断语了!他看见这一家子,象一只船似的 ,已裹在飓风里。他替他们着急,而又不便太着急;谁知道他们到底是一只船还是一座山呢 ?为山着急是多么傻气呢!   大赤包与晓荷穿着顶漂亮的衣服走进来。为是给英国人一个好印象,大赤包穿了一件薄 呢子的洋衣,露着半截胖胳臂,没有领子。她的唇抹得极大极红,头发卷成大小二三十个鸡 蛋卷,象个漂亮的妖精。   他们一进来,瑞宣就楞住了。可是,极快的他打定了主意。他是下过监牢,看过死亡与 地狱的人了,不必再为这种妖精与人怪动气动怒。假若他并没在死亡之前给日本人屈膝,那 就何必一定不招呼两个日本人的走狗呢?他决定不生气,不拒绝他们。他想,他应当不费心 思的逗弄着他们玩,把他们当作小猫小狗似的随意耍弄。   富善先生吓了一跳。他正在想,中国人都在变化,可是万没想到中国人会变成妖精。他 有点手足失措。   瑞宣给他们介绍:“富善先生。冠先生,冠太太,日本人的至友和亲信!”   大赤包听出瑞宣的讽刺,而处之泰然。她尖声的咯咯的笑了。“哪里哟!日本人还大得 过去英国人?老先生,不要听瑞宣乱说!”   晓荷根本没听出来讽刺,而只一心一意的要和富善先生握手。他以为握手是世界上最文 明的,最进步的礼节,而与一位西洋人握手差不多便等于留了十秒钟或半分钟的洋。   可是,富善先生不高兴握手,而把手拱起来。晓荷赶紧也拱手:“老先生,了不得的, 会拱手的!”他拿出对日本人讲话的腔调来,他以为把中国话说得半通不通的就差不多是说 洋话了。   他们夫妇把给祁瑞宣压惊这回事,完全忘掉,而把眼,话,注意,都放在富善先生身上 。大赤包的话象暴雨似的往富善先生身上浇。富善先生每回答一句就立刻得到晓荷的称赞― ―“看!老先生还会说‘岂敢’!”“看,老先生还知道炸酱面!好的很!”   富善先生开始后悔自己的东方化。假若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英国人,那就好办了,他会 板起面孔给妖精一个冷肩膀吃。可是,他是中国化的英国人,学会了过度的客气与努力的敷 衍。他不愿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大赤包和冠晓荷可就得了意,象淘气无知的孩子似的, 得到个好脸色便加倍的讨厌了。   最后,晓荷又拱起手来:“老先生,英国府方面还用人不用!我倒愿意,是,愿意…… 你晓得?哈哈!拜托,拜托!”   以一个英国人说,富善先生不应当扯谎,以一个中国人说,他又不该当面使人难堪。他 为了难。他决定牺牲了饺子,而赶快逃走。他立起来,结结巴巴的说:“瑞宣,我刚刚想, 啊,想起来,我还有点,有点事!改天,改天再来,一定,再来……”   还没等瑞宣说出话来,冠家夫妇急忙上前挡住老先生。大赤包十二分诚恳的说:“老先 生,我们不能放你走,不管你有什么事!我们已经预备了一点酒菜,你一定要赏我们个面子 !”   “是的,老先生,你要是不赏脸,我的太太必定哭一大场!”   晓荷在一旁帮腔。   富善先生没了办法――一个英国人没办法是“真的”没有了办法。   “冠先生,”瑞宣没着急,也没生气,很和平而坚决的说:   “富善先生不会去!我们就要吃饭,也不留你们二位!”   富善先生咽了一口气。   “好啦!好啦!”大赤包感叹着说。“咱们巴结不上,就别再在这儿讨厌啦!这么办, 老先生,我不勉强你上我们那儿去,我给你送过来酒和菜好啦!一面生,两面熟,以后咱们 就可以成为朋友了,是不是?”   “我的事,请你老人家还多分心!”晓荷高高的拱手。   “好啦!瑞宣!再见!我喜欢你这么干脆嘹亮,西洋派儿!”   大赤包说完,一转眼珠,作为向大家告辞。晓荷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回身拱手。   瑞宣只在屋门内向他们微微一点头。   等他们走出去,富善先生伸了好几下脖子才说出话来:   “这,这也是中国人?”   “不幸得很!”瑞宣笑了笑。“我们应当杀日本人,也该消灭这种中国人!日本人是狼 ,这些人是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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