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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惶惑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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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李四爷对西半城的中医,闭眼一想,大概就可以想起半数以上来。他们的住址,和他们 的本领,他都知道。对于西医,他只知道几位的姓名与住址,而一点也不晓得他们都会治什 么病。碰了两三家,他才在武定侯胡同找到了一位他所需要的外科大夫。这是一位本事不大 ,而很爱说话的大夫,脸上很瘦,身子细长,动作很慢,象有一口大烟瘾似的。问了李四爷 几句话,他开始很慢很慢的,把刀剪和一些小瓶往提箱里安放。对每件东西,他都迟疑不决 的看了再看,放进箱内去又拿出来,而后再放进去。李四爷急得出了汗,用手式和简短的话 屡屡暗示出催促的意思。大夫仍然不慌不忙,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慢慢的说:“不忙!那点 病,我手到擒来,保管治好!我不完全是西医,我也会中国的接骨拿筋。中西贯通,我决误 不了事!”这几句“自我介绍”,教李四爷的心舒服了一点。老人相信白药与中国的接骨术 。   象是向来没出诊过似的,大夫好容易才把药箱装好。他又开始换衣服。李四爷以为半夜 三更的,实在没有打扮起来的必要,可是不敢明说出来。及至大夫换好了装,老人觉得他的 忍耐并没有白费。他本来以为大夫必定换上一身洋服,或是洋医生爱穿的一件白袍子。可是 ,这位先生是换上了很讲究的软绸子夹袍,和缎子鞋。把袖口轻轻的,慢慢的,卷起来,大 夫的神气很象准备出场的说相声的。李四爷宁愿意医生象说相声的,也不喜欢穿洋服的假洋 人。   看大夫卷好袖口,李四爷把那个小药箱提起来。大夫可是还没有跟着走的意思。他点着 了一支香烟,用力往里吸,而后把不能不往外吐的一点烟,吝啬的由鼻孔里往外放;他不是 吐烟,而象是给烟细细的过滤呢。这样吸了两口烟,他问:   “我们先讲好了诊费吧?先小人后君子!”   李四爷混了一辈子,他的办法永远是交情第一,金钱在其次。在他所认识的几位医生里 ,还没有一位肯和他先讲诊费的。只要他去请,他们似乎凭他的年纪与客气,就得任劳任怨 ,格外的克己。听了这位象说相声的医生这句话,老人觉得有点象受了污辱。同时,为时间 的关系,他又不肯把药箱放下,而另去请别人。他只好问:“你要多少钱呢?”这句话说得 很不好听,仿佛是意在言外的说:“你不讲交情,我也犯不上再客气!”   医生又深深的吸了口烟,才说:“出诊二十元,药费另算。”   “药费也说定了好不好?归了包堆,今天这一趟你一共要多少钱?”李四爷晓得八元的 出诊费已经是很高的,他不能既出二十元的诊金,再被医生敲一笔药费。没等大夫张口,他 把药箱放下了。“干脆这么说吧,一共拢总,二十五元,去就去,不去拉倒!”二十五元是 相当大的数目,他去年买的那件小皮袄连皮筒带面子,才一共用了十九块钱。现在,他不便 因为嘎噔价钱①而再多耽误工夫,治病要紧。好在,他心中盘算,高第的那点钱和桐芳的小 金戒指还在他手里,这笔医药费总不至于落空。   “少点!少点!”医生的瘦脸上有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象石头那么坚硬,无情,与固 定。“药贵呀!上海的仗老打不完,药来不了!”   四爷的疲乏与着急使他控制不住了自己的脾气:“好吧,不去就算啦!”他要往外走。   “等一等!”大夫的脸上有了点活动气儿。“我走这一趟吧,赔钱的买卖!一共二十五 元。外加车费五元!” mpanel(1);   四爷叹了口无可如何的气,又把药箱提起来。   夜间,没有什么人敢出来,胡同里找不到一部洋车。到胡同口上,四爷喊了声:“车!”   大夫,虽然象有口大烟瘾,走路倒相当的快。“不用喊车,这几步路我还能对付!这年 月,真叫无法!我要车钱,而不坐车,好多收几个钱!”   李四爷只勉强的哼了两声。他觉得这个象说相声的医生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手!他心中 很后悔自己没坚持教钱先生服点白药,或是请位中医,而来找这么个不三不四的假洋大夫。 他甚至于决定:假若这位大夫光会敲钱,而不认真去调治病人,他会毫不留情的给他几个有 力的嘴巴的。   可是,大夫慢慢的和气起来:“我告诉你,假若他们老占据着这座城,慢慢的那些短腿 的医生会成群的往咱们这里灌,①嘎噔价钱,讨价还价的意思。   我就非饿死不可!他们有一切的方便,咱们什么也没有啊!”   李老者虽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心中却有个极宽广的世界。他不但关切着人世间的福 利,也时时的往那死后所应去的地方望一眼。他的世界不只是他所认识的北平城,而是也包 括着天上与地下。他总以为战争,灾患,不过都是一时的事;那永远不改的事却是无论在什 么时候,人们都该行好作善,好使自己纵然受尽人间的苦处,可是死后会不至于受罪。因此 ,他不大怕那些外来的危患。反之,世上的苦难越大,他反倒越活跃,越肯去帮别人的忙。 他是要以在苦难中所尽的心力,去换取死后与来生的幸福。他自己并说不上来他的信仰是从 哪里来的,他既不信佛,不信玉皇大帝,不信孔圣人,他也又信佛,信玉皇与孔圣人。他的 信仰中有许多迷信,而迷信并没能使他只凭烧高香拜神像去取得好的报酬。   他是用义举善行去表现他的心,而他的心是――他自己并不能说得这么清楚――在人与 神之间发生作用的一个机关。自从日本人进了北平城,不错,他的确感到了闷气与不安。可 是他的眼仿佛会从目前的危难跃过去,而看着那更远的更大的更有意义的地点。他以为日本 鬼子的猖狂只是暂时的,他不能只管暂时的患难而忽略了那久远的事件。现在,听到了大夫 的话,李老人想起钱先生的家败人亡。在平日,他看大夫与钱先生都比他高着许多,假若他 们是有彩羽的鹦鹉,他自己不过是屋檐下的麻雀。他没想到日本人的侵袭会教那些鹦鹉马上 变成丢弃在垃圾堆上的腐鼠。他不再讨厌在他旁边走着的瘦医生了。他觉得连他自己也许不 定在哪一天就被日本人砍去头颅!   月亮上来了。星渐渐的稀少,天上空阔起来。和微风匀到一起的光,象冰凉的刀刃儿似 的,把宽静的大街切成两半,一半儿黑,一半儿亮。那黑的一半,使人感到阴森,亮的一半 使人感到凄凉。李四爷,很想继续听着大夫的话,可是身上觉得分外的疲倦。他打了个很长 的哈欠,凉风儿与凉的月光好象一齐进入他的口中;凉的,疲倦的,泪,顺着鼻子往下滚。 揉了揉鼻子,他稍微精神了一点。他看见了护国寺街口立着的两个敌兵。他轻颤了一下,全 身都起了极细碎的小白鸡皮疙疸。   大夫停止了说话,眼看着那一对只有钢盔与刺刀发着点光的敌兵,他的身子紧贴着李四 爷,象求老人保护他似的,快也不是,慢也不是的往前走。李四爷也失去了态度的自然,脚 落在有月光的地上倒仿佛是落在空中;他的脚,在平日,是最稳当的,现在他觉得飘摇不定 。他极不放心手中的药箱,万一敌兵要起疑呢?他恨那只可以被误认为子弹箱的东西,也恨 那两个兵!   敌兵并没干涉他们。可是他们俩的脊骨上感到寒凉。有敌兵站着的地方,不管他们在发 威还是含笑,总是地狱!他们俩的脚是在他们自己的国土上走,可是象小贼似的不敢把脚放 平。极警觉,极狼狈的,他们走到了小羊圈的口儿上。象老鼠找到了洞口似的,他们感到了 安全,钻了进去。   钱先生已被大家给安放在床上。他不能仰卧,而金三爷又不忍看他脸朝下爬着。研究了 半天,瑞宣决定教老人横卧着,他自己用双手撑着老人的脖子与大腿根。怕碰了老人的伤口 ,他把自己的夹袍轻轻的搭上。老人似乎是昏昏的睡过去,但是每隔二三分钟,他的嘴与腮 就猛的抽动一下,腿用力的往下一登;有时候,随着口与腿的抽动,他轻喊一声――象突然 被马蜂或蝎子螫了似的。扶着,看着,老人,瑞宣的夹肢窝里流出了凉汗。他心中的那个几 乎近于抽象的“亡国惨”,变成了最具体的,最鲜明的事实。一个有学识有道德的诗人,在 亡国之际,便变成了横遭刑戮的野狗!他想流泪,可是愤恨横在他的心中,使他的泪变成一 些小的火苗,烧着他的眼与喉。他不住的干嗽。   李四妈把钱少奶奶搀到西屋去,教她睡下。四大妈还不觉得饿,而只想喝水。喝了两三 大碗开水,她坐在床边,一边擦着脑门上的汗,一边和自己嘀咕:“好好的一家子人哟!   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呢?”她的大近视眼被汗淹得更迷糊了,整个的世界似乎都变成一 些模糊不清的黑影。   金三爷在门口儿买了几个又干又硬的硬面饽饽,啃两口饽饽,喝一点开水。他时时的凑 过来,看亲家一眼。看亲家似睡似死的躺着,他的硬面饽饽便塞在食管中,噎得直打嗝儿。 躲开,灌一口开水,他的气又顺过来。他想回家去休息,可是又不忍得走。他既然惹了冠晓 荷,他就须挺起腰板等着下回分解。他不能缩头缩脑的躲开。无论怎么说,刚才在冠家的那 一幕总是光荣的;那么,他就不能跳出是非场去,教人家笑他有始无终!把饽饽吃到一个段 落,他点上了长烟袋,挺着腰板吸着烟。他觉得自己很象秉烛待旦的关老爷!   医生来到,金三爷急扯白脸的教李四爷回家:“四爷!你一定得回家歇歇去!这里全有 我呢!走!你要不走,我是狗日的!”   四爷见金三爷起了关门子誓,不便再说什么,低声的把诊费多少告诉了瑞宣,把那个戒 指与那点钱也递过去。“好啦,我回家吃点东西去,哪时有事只管喊我一声。金三爷,祁大 少爷,你们多辛苦吧!”他走了出去。   医生轻轻跺了跺鞋上的尘土,用手帕擦了擦脸,又卷了卷袖口,才坐在了金三爷的对面 。他的眼神向金三爷要茶水,脸上表示出他须先说些闲话儿,而不忙着去诊治病人。假若他 的行头象说相声的,他的习惯是地道北平人的――在任何时间都要摆出闲暇自在的样子来, 在任何急迫中先要说道些闲话儿。   金三爷,特别是在战胜了冠晓荷以后,不想扯什么闲盘儿,而愿直截了当的作些事。   “病人在那屋里呢!”他用大烟袋指了指。   “呕!”大夫的不高兴与惊异掺混在一块儿,这么出了声儿,怕金三爷领略不出来其中 的滋味,他又“呕”了一声,比第一声更沉重一些。   “病人在那屋里呢!快着点,我告诉你!”金三爷立了起来,红鼻子向大夫发着威。   大夫觉得红鼻子与敌兵的刺刀有相等的可怕,没敢再说什么,象条小鱼似的溜开。看见 了瑞宣,他仿佛立刻感到“这是个好打交代的人”。他又挽了挽袖口,眼睛躲着病人,而去 挑逗瑞宣。   瑞宣心中也急,但是老实的狗见了贼也不会高声的叫,他还是婆婆妈妈的说:“医生, 请来看看吧!病得很重!”   “病重,并不见得难治。只要断症断得准,下药下得对!   断症最难!”大夫的眼始终没看病人,而很有力量的看着瑞宣。   “你就说,那么大名气的尼古拉,出诊费二百元,汽车接送,对断症都并没有把握!我 自己不敢说高明,对断症还相当的,相当的,准确!”   “这位老先生是被日本人打伤的,先生!”瑞宣想提出日本人来,激起大夫一点义愤, 好快快的给调治。   可是,瑞宣只恰好把大夫的话引到另一条路上来:“是的!   假若日本医生随着胜利都到咱们这儿来挂牌,我就非挨饿不可!我到过日本,他们的医 药都相当的发达!这太可虑了!”   金三爷在外屋里发了言:“你磨什么豆腐呢?不快快的治病!”   瑞宣觉得很难以为情,只好满脸陪笑的说:“他是真着急!   大夫,请过来看看吧!”   大夫向外面瞪了一眼,无可如何的把钱先生身上盖着的夹袍拉开,象看一件丝毫无意购 买的东西似的,随便的看了看。   “怎样?”瑞宣急切的问。   “没什么!先上点白药吧!”大夫转身去找药箱。   “什么?”瑞宣惊讶的问,“白药?”   大夫找到了药箱,打开,拿出一小瓶白药来。“我要是给它个外国名字,告诉你它是拜 耳的特效药,你心里大概就舒服了!我可是不欺人!该用西药,我用西药;该用中药,就用 中药;我是要沟通中西医术,自成一家!”   “不用听听心脏吗?”瑞宣看不能打倒白药,只好希望大夫施展些高于白药的本事。   “用不着!咱们有消炎的好药,吃几片就行了!”大夫又在小箱里找,找出几片白的“ 布朗陶西耳”来。   瑞宣晓得那些小白片的用处与用法。他很后悔,早知道大夫的办法是这么简单,他自己 就会治这个病,何必白花三十元钱呢!他又发了问,还希望大夫到底是大夫,必定有些他所 不知道的招数:“老人有点神经错乱,是不是――”   “没关系!身上疼,就必影响到神经;吃了我的药,身上不疼了,心里也自然会平静起 来。要是你真不放心的话,给他买点七厘散,或三黄宝蜡,都极有效。我不骗人,能用有效 的中国药,就不必多教洋药房赚去咱们的钱!”   瑞宣没了办法。他很想自己去另请一位高明的医生来,可是看了看窗外的月影,他只好 承认了白药与布朗陶西耳。“是不是先给伤口消一消毒呢?”   大夫笑了一下。“你仿佛倒比我还内行!上白药用不着消毒!中国药,中国办法;西洋 药,西洋办法。我知道怎样选择我的药,也知道各有各的用法!好啦!”他把药箱盖上,仿 佛一切已经办妥,只等拿钱了。   瑞宣决定不能给大夫三十块钱。钱还是小事,他不能任着大夫的意这样戏弄钱诗人。说 真的,假若他的祖父或父亲有了病,他必定会尽他该尽的责任;可是,尽责任总多少含有一 点勉强。对钱诗人,他是自动的,真诚的,愿尽到朋友所能尽的心力。钱先生是他所最佩服 的人;同时,钱先生又是被日本人打伤的。对钱先生个人,和对日本人的愤恨,他以为他都 应该负起使老人马上能恢复健康的责任――没有一点勉强!   他的眼睁得很大,而黑眼珠凝成很小的两个深黑的点子,很不客气的问大夫说:“完啦 ?”   “完啦!”大夫板着瘦脸说。“小病,小病!上上药,服了药,准保见好!我明天不来 ,后天来;大概我一共来看四五次就可以毫无问题了!”   “你用不着再来!”瑞宣真动了气。“有你这样的大夫,不亡国才怪!”   “扯那个干什么呢?”大夫的瘦脸板得很紧,可是并没有带着怒。“该怎么治,我怎么 治,不能乱来!亡国?等着看吧,日本大夫们一来到,我就非挨饿不可!说老实话,我今天 能多赚一个铜板,是一个铜板!”   瑞宣的脸已气白,但是不愿再多和大夫费话,掏出五块钱来,放在了药箱上:“好,你 请吧!”   大夫见了钱,瘦脸上忽然一亮。及至看明白只是五块钱,他的脸忽然黑起来,象疾闪后 的黑云似的。“这是怎回事?”   金三爷在外间屋坐着打盹,大夫的声音把他惊醒。巴唧了两下嘴,他立起来。“怎么啦 ?”   “凭这一小瓶,和这几小片,他要三十块钱!”瑞宣向来没作过这样的事。这点事若放 在平日,他一定会咽口气,认吃亏,决不能这样的因不吃亏而显出自己的小气,褊狭。   金三爷往前凑了凑,红鼻子有声有色的出着热气。一把,他将药箱拿起来。   大夫慌了。他以为金三爷要把药箱摔碎呢。“那可摔不得!”   金三爷处置这点事是很有把握的。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捏住大夫的脖子:“走!”这样 ,他一直把大夫送到门外。把小箱放在门坎外,他说了声:“快点走!这次我便宜了你!”   大夫,拿着五块钱,提起药箱,向着大槐树长叹了口气。   瑞宣,虽然不信任那个大夫,可是知道布朗陶西耳与白药的功效。很容易的,他掰开钱 先生的嘴(因为已经没有了门牙),灌下去一片药。很细心的,他把老人的背轻轻的用清水 擦洗了一遍,而后把白药敷上。钱先生始终一动也没动,仿佛是昏迷过去了。   这时候,小崔领着陈野求走进来。野求,脸上挂着许多细碎的汗珠,进了屋门,晃了好 几晃,象要晕倒的样子。小崔扶住了他。他吐出了两口清水,脸上出了更多的汗,才缓过一 口气。手扶着脑门,又立了半天,他才很勉强的说出话来。“金三爷!我先看看姐丈去!” 他的脸色是那么绿,语气是那么低卑,两眼是那么可怜的乱转,连金三爷也不便说什么了。 金三爷给了小崔个命令:“你回家睡觉去吧!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   小崔已经很疲倦,可是舍不得走开。他恭敬的,低声的问:“钱老先生怎样了?”在平 日,全胡同里与他最少发生关系的人恐怕就是钱先生,钱先生连街门都懒得出,就更没有照 顾小崔的车子的机会了。可是小崔现在极敬重钱先生,不是因为平日的交情,而是为钱先生 的敢和日本人拚命!   “睡着了!”金三爷说:“你走吧!明天见!”   小崔还要说些什么,表示他对钱老人的敬重与关切,可是他的言语不够用,只好把手心 的汗都擦在裤子上,低着头走出去。   看到了姐丈,也就想起亲姐姐,野求的泪象开了闸似的整串的往下流。他没有哭出声来 。疲乏,忧郁,痛心,和营养不良,使他瘫倒在床前。   金三爷虽然很看不起野求,可是见他瘫倒,心中不由的软起来。“起来!起来!哭办不 了事!城外头还放着一口子呢!”   他的话还很硬,可是并没有为难野求的意思。   野求有点怕金三爷,马上楞楞磕磕的立起来。泪还在流,可是脸上没有了任何痛苦的表 情,象雷闪已停,虽然还落着雨,而天上恢复了安静的样子。   “来吧!”金三爷往外屋里叫野求和瑞宣。“你们都来!商量商量,我好睡会儿觉!”   自从日本兵进了北平城,除了生意冷淡了些,金三爷并没觉得有什么该关心的地方。他 的北平,只是一个很大的瓦片厂。当他立在高处的时候,他似乎看不见西山和北山,也看不 见那黄瓦与绿瓦的宫殿,而只看见那灰色的,一垄一垄的,屋顶上的瓦。那便是他的田,他 的货物。有他在中间,卖房子的与买房子的便会把房契换了手,而他得到成三破二的报酬① 。日本人进了城,并没用轰炸南苑与西苑的飞机把北平城内的“瓦片”也都炸平;那么,有 房子就必有买有卖,也就有了金三爷的“庄稼”。所以,他始终觉得北平的被日本人占据与 他并没多大的关系。   及至他看到了女婿与亲家太太的死亡,和亲家的遍体鳞①成三破二的报酬,旧社会买卖 房地产的陋规,即买主应付出买房总价钱的三成,卖房人应付出总卖价的二成给介绍人作为 报酬。   伤,他才觉出来日本人的攻城夺地并不是与他毫无关系――他的女儿守了寡,他最好的 朋友受了重伤!赶到他和冠晓荷发生了冲突,他开始觉得不但北平的沦陷与他有关系,而且 使他直接的卷入漩涡。他说不清其中的始末原由,而只觉到北平并不仅仅是一大片砖瓦,而 是与他有一种特别的关系。这种关系只能用具体的事实来说明,而具体的事实就在他的心上 与眼前――北平属了日本人,他的至亲好友就会死亡;他们的死亡不仅损失了他的金钱,而 且使他看到更大的危险,大家都可以无缘无故死去的危险。在平日,他几乎不知道什么是国 家;现在,他微微的看见了一点国家的影子。这个影子使他的心扩大了一些,宽大了一些。 他还想不出他是否该去,和怎样去,抵抗日本人;可是,他仿佛须去作一点异于只为自己赚 钱的事,心里才过得去。   陈野求的可怜的样子,和瑞宣的热诚的服侍钱老人,都使他动了一点心。他本来看不起 他们;现在,他想和他们商议商议钱家的事,象好朋友似的坐在一块儿商议。   瑞宣本来就没心去计较金三爷曾经冷淡过他;在看见金三爷怎样收拾了冠晓荷以后,他 觉得这个老人是也还值得钦佩的。在危患中,他看出来,只有行动能够自救与救人。说不定 ,金三爷的一伸拳头,就许把冠晓荷吓了回去,而改邪归正。假使全北平的人都敢伸拳头呢 ?也许北平就不会这么象死狗似的,一声不出的受敌人的踢打吧?他认识了拳头的伟大与光 荣。不管金三爷有没有知识,有没有爱国的心,反正那对拳头使金三爷的头上发出圣洁的光 。他自己呢,只有一对手,而没有拳头。他有知识,认识英文,而且很爱国,可是在城亡了 的时候,他象藏在洞里的一条老鼠!他的自惭使他钦佩了金三爷。   “都坐下!”金三爷下了命令。他已经十分疲乏,白眼珠上横着几条细的血道儿,可是 他还强打精神要把事情全盘的讨论一过儿――他觉得自己非常的重要,有主意,有办法,因 为他战胜了冠晓荷。又点上了烟,巴唧了两口,话和烟一齐放出来:“第一件,”他把左手 的拇指屈起来,“明天怎么埋亲家太太。”   野求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泪;眼珠儿定住,泪道儿在鼻子两旁挂着,他对金三爷的红鼻子 发楞。听到三爷的话,他低下头去;即使三爷没有看他,他也觉到有一对眼睛钉在了他的头 上。   瑞宣也没话可说。   他们仿佛是用沉默哀恳着金三爷再发发善心。   金三爷咧了咧嘴,无可如何的一笑。“我看哪,事情还求李四爷给办,钱,”他的眼真 的钉在野求的头上。   野求的头低得更深了些,下巴几乎碰到锁子骨上面。   “钱,唉!还得我出吧?”   野求大口的咽着吐沫,有点响声。   “谁教三爷你……”瑞宣停顿住,觉得在国破家亡的时候,普通的彼此敷衍的话是不应 当多说的。   “第二件,埋了亲家太太以后,又该怎么办。我可以把姑娘接回家去,可是那么一来, 谁照应着亲家呢?要是叫她在这儿伺候着公公,谁养活着他们呢?”   野求抬了抬头,想建议他的全家搬来,可是紧跟着便又低下头去,不敢把心意说出来; 他晓得自己的经济能力是担负不起两个人的一日三餐的;况且姐丈的调养还特别要多花钱呢 !   瑞宣心中很乱,假若事情发生在平日,他想他一定会有办法。可是事情既发生在现时, 即使他有妥当的办法,谁能保险整个的北平不在明天变了样子呢?谁敢保证明天钱先生不再 被捕呢?谁知道冠晓荷要怎样报复呢?谁敢说金三爷,甚至连他自己,不遇到凶险呢?在屠 户刀下的猪羊还能提出自己的办法吗?   他干嗽了好几下,才说出话来。他知道自己的话是最幼稚,最没力量,可是不能不说。 即使是个半死的人,说一句话总还足以表示他有点活气儿。“三伯伯!我看少奶奶得在这儿 伺候着钱伯伯。我,和我的内人,会帮她的忙。至于他们公媳二人的生活费用,只好由咱们 大家凑一凑了。我这些话都不是长远的办法,而只是得过且过,混过今天再说明天。谁敢说 ,明天咱们自己不被日本人拿去呢!”   野求长叹了一口气。   金三爷把大手放在光头上,用力的擦了几下子。他要发怒,他以为凭自己的武功和胆气 ,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绝对不会受欺侮的。   这时候,里屋里钱先生忽然“啊”了一声,象一只母鸡在深夜里,冷不防的被黄狼咬住 ,那么尖锐,苦痛,与绝望。   野求的脸,好容易稍微转过一点颜色来,听到这一声,马上又变成惨绿的。瑞宣象被针 刺了似的猛的站起来。金三爷头上仅有的几根头发全忽的竖起,他忘了自己的武功与胆气, 而觉得象有一把尖刀刺入他的心。   三个人前后脚跑进里屋。钱老人由横躺改为脸朝下的趴伏,两臂左右的伸开,双手用力 的抓着床单子,指甲差不多抠进了布中。他似乎还睡着呢,可是口中出着点被床单阻住的不 甚清楚的声音。瑞宣细听才听明白:“打!打!我没的说!   没有!打吧!”   野求的身上颤抖起来。   金三爷把头转向了外,不忍再看。咬了咬牙,他低声的说:“好吧,祁大爷,先把亲家 治好了,再说别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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