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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惶惑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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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除了娘家人来到,钱家婆媳又狠狠的哭了一场之外,她们没有再哭出声来。钱太太的太 阳穴与腮全陷进去多么深,以致鼻子和颧骨都显着特别的坚硬,有棱有角。二者必居其一:   不是她已经把泪都倾尽,就是她下了决心不再哭。恐怕是后者,因为在她的陷进很深的 眼珠里,有那么一点光。这点光象最温柔的女猫怕淘气的小孩动她的未睁开眼的小猫那么厉 害,象带着鸡雏的母鸡感觉到天上来了老鹰那么勇敢,象一个被捉住的麻雀要用它的小嘴咬 断了笼子棍儿那么坚决。她不再哭,也不多说话,而只把眼中这点光一会儿放射出来,一会 儿又收起去;存储了一会儿再放射出来。   大家很不放心这点光。   李四爷开始喜欢钱太太,因为她是那么简单痛快,只要他一出主意,她马上点头,不给 他半点麻烦和淤磨。从一方面看,她对于一切东西的价钱和到什么地方去买,似乎全不知道 ,所以他一张口建议,她就点头。从另一方面看,她的心中又象颇有些打算,并不胡里胡涂 的就点头。比如说:四爷说,棺材只求结实,不管式样好看不好看;她点点头。四爷说,灵 柩在家里只停五天,出殡只要十六个杠儿和一班儿清音吹鼓手;她又点点头。可是,当他提 到请和尚放焰口的时候,她摇了头,因为钱先生和少爷们都不信佛,家里从来没给任何神佛 烧过香。这,教李四爷觉得很奇怪。他很想问明白,钱家是不是“二毛子”,信洋教。可是 他没敢问,因为他想不起钱家的人在什么时候上过教堂,而且这一家子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丝 毫不带洋气儿。李四爷不能明白她,而且心中有点不舒服――在他想,无论怎样不信佛的人 ,死后念念经总是有益无损的事。钱太太可是很坚决,她连着摇了两次头。   李四爷也看出来:她的反对念经,一定不是为省那几个钱,因为当他建议买棺材与别的 事的时候,虽然他立意要给她节省,可是并没有明说出来;她只点头,而并没问:“那得要 多少钱哪?”她既象十分明白李四爷必定会给省钱,又象随便花多少也不在乎的样子。李四 爷一方面喜欢她的简单痛快。   另一方面又有点担心――她到底有多少钱呢?   为慎重起见,李四爷避着钱太太,去探听少奶奶的口气。   她没有任何意见,婆婆说怎办,就怎办。四爷又特别提出请和尚念经的事,她说:“公 公和孟石都爱作诗,什么神佛也不信。”四爷不知道诗是什么,更想不透为什么作诗就不信 佛爷。   他只好放弃了自己的主张,虽然在心中已经算计好,他会给她们请来五位顶规矩而又便 宜的和尚。他问到钱太太到底有多少钱,少奶奶毫不迟疑的回答:“一个钱没有!”   李四爷抓了头。不错,他自己准备好完全尽义务,把杠领出城去。但是,杠钱,棺材钱 ,和其他的开销,尽管他可以设法节省,可也要马上就筹出款子来呀!他把瑞宣拉到一边, 咬了咬耳朵。   瑞宣按着四爷的计划,先糙糙的在心中造了个预算表,然后才说:“我晓得咱们胡同里 的人多数的都肯帮忙。但是钱太太绝不喜欢咱们出去替她化缘募捐。咱们自己呢,至多也不 过能掏出十块八块的,那和总数还差得多呢!咱们是不是应当去问问她们的娘家人呢?”   “应当问问!”老人点了头。“这年月,买什么都要付现钱! mpanel(1);   要不是闹日本鬼子,我准担保能赊出一口棺材来;现在,连一斤米全赊不出来,更休提 寿材了!”   钱太太的弟弟,和少奶奶的父亲,都在这里。钱太太的弟弟陈野求,是个相当有学问, 而心地极好的中年瘦子。脸上瘦,所以就显得眼睛特别的大。当他的眼珠定住的时候,他好 象是很深沉,个性很强似的。可是他不常定住眼珠;反之,他的眼珠总爱“多此一举”的乱 转,倒好象他是很浮躁,很好事。有这么一对眼,再加上两片薄得象刀刃似的,极好开合( 找不到说话的对象,他自己会叨唠得很热闹)的嘴唇,他就老那么飘轻飘轻的,好象一片飞 在空中的鸡毛那样被人视为无足重轻。事实上,他既不深沉,也不浮躁。他的好转眼珠只是 一种习惯,他的好说话是为特意讨别人的好。他是个好人。假若不是因为他有一位躺在坟地 的,和一位躺在床上的,太太,这两位太太给他生的八个孩子,他必定不会老被人看成空中 飞动的一片鸡毛。只要他用一点力,他就能成为一位学者。可是,八张象蝗虫的小嘴,和十 六对象铁犁的脚,就把他的学者资格永远褫夺了。无论他怎样卖力气,八个孩子的鞋袜永远 教他爱莫能助!   他和钱默吟是至近的亲戚,也是最好的朋友。姐丈与舅爷所学的不同,但是谈到学问, 彼此都有互相尊敬的必要。至于谈到人生的享受,野求就非常的羡慕默吟了;默吟有诗有画 有花木与茵陈酒,而野求只有吵起来象一群饥狼似的孩子。   他非常的喜欢来看姐姐与姐丈,因为即使正赶上姐丈也断了粮,到底他们还可以上下古 今的闲扯――他管这个闲扯叫作“磨一磨心上的锈”。可是,他不能常来,八个孩子与一位 常常生病的太太,把他拴在了柴米油盐上。   当孙七把口信捎到的时候,他正吃着晚饭――或者应当说正和孩子们抢着饭吃。孙七把 话说完,野求把口中没咽净的东西都吐在地上。没顾得找帽子,他只向屋里嚷了一声,就跑 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落泪。   就是他,陪着瑞宣熬了第一夜。瑞宣相当的喜欢这个人。   最足以使他们俩的心碰到一处的是他们对国事的忧虑,尽管忧虑,可是没法子去为国尽 忠。他告诉瑞宣:“从历史的久远上看,作一个中国人并没什么可耻的地方。但是,从只顾 私而不顾公,只讲斗心路而不敢真刀真枪的去干这一点看,我实在不佩服中国人。北平亡了 这么多日子了,我就没看见一个敢和敌人拚一拚的!中国的人惜命忍辱实在值得诅咒!话虽 这样说,可是你我……”他很快的停住,矫正自己:“不,我不该这么说!”   “没关系!”瑞宣惨笑了一下:“你我大概差不多!”   “真的?我还是只说我自己吧!八个孩子,一个老闹病的老婆!我就象被粘在苍蝇纸上 的一个苍蝇,想飞,可是身子不能动!”唯恐瑞宣张嘴,他抢着往下说:“是的,我知道连 小燕还不忍放弃了一窝黄嘴的小雏儿,而自己到南海上去飞翔。可是,从另一方面看,岳武 穆,文天祥,也都有家庭!咱们,呕,请原谅!我,不是咱们!我简直是个妇人,不是男子 汉!再抬眼看看北平的文化,我可以说,我们的文化或者只能产生我这样因循苟且的家伙, 而不能产生壮怀激烈的好汉!我自己惭愧,同时我也为我们的文化担忧!”   瑞宣长叹了一声:“我也是个妇人!”   连最爱说话的陈野求也半天无话可说了。   现在,瑞宣和李四爷来向野求要主意。野求的眼珠定住了。他的轻易不见一点血色的瘦 脸上慢慢的发暗――他的脸红不起来,因为贫血。张了几次嘴,他才说出话来:“我没钱!   我的姐姐大概和我一样!”   怕野求难堪,瑞宣嘟囔着:“咱们都穷到一块儿啦!”   他们去找少奶奶的父亲――金三爷。他是个大块头。虽然没有李四爷那么高,可是比李 四爷宽的多。宽肩膀,粗脖子,他的头几乎是四方的。头上脸上全是红光儿,脸上没有胡须 ,头上只剩了几十根灰白的头发。最红的地方是他的宽鼻头,放开量,他能一顿喝斤半高粱 酒。在少年,他踢过梅花桩,摔过私跤,扔过石锁,练过形意拳,而没读过一本书。   经过五十八个春秋,他的工夫虽然已经撂下了,可是身体还象一头黄牛那么结实。   金三爷的办公处是在小茶馆里。泡上一壶自己带来的香片,吸两袋关东叶子烟,他的眼 睛看着出来进去的人,耳中听着四下里的话语,心中盘算着自己的钱。看到一个合适的人, 或听到一句有灵感的话,他便一个木楔子似的挤到生意中去。他说媒,拉纤,放账!他的脑 子里没有一个方块字,而有排列得非常整齐的一片数目字。他非常的爱钱,钱就是他的“四 书”或“四叔”――他分不清“书”与“叔”有多少不同之处。可是,他也能很大方。在应 当买脸面的时候,他会狠心的拿出钱来,好不致于教他的红鼻子减少了光彩。假若有人给他 一瓶好酒,他的鼻子就更红起来,也就更想多发点光。   他和默吟先生作过同院的街坊。默吟先生没有借过他的钱,而时常送给他点茵陈酒,因 此,两个人成了好朋友。默吟先生一肚子诗词,三爷一肚子账目,可是在不提诗词与账目, 面都把脸喝红了的时候,二人发现了他们都是“人”。   因为友好,他们一来二去的成了儿女亲家。在女儿出阁以后,金三爷确是有点后悔,因 为钱家的人永远不会算账,而且也无账可算。但是,细看一看呢,第一,女儿不受公婆的气 ;第二,小公母俩也还和睦;第三,钱家虽穷,而穷的硬气,不但没向他开口借过钱,而且 仿佛根本不晓得钱是什么东西;第四,亲家公的茵陈酒还是那么香咧,而且可以白喝。   于是,他把后悔收起来,而时时暗地里递给女儿几个钱,本利一概牺牲。   这次来到钱家,他准知道买棺材什么的将是他的责任。可是,他不便自告奋勇。他须把 钱花到亮飕的地方。他没问亲家母的经济情形如何,她也没露一点求助的口气。他忍心的等 着;他的钱象舞台上的名角似的,非敲敲锣鼓是不会出来的。   李四爷和瑞宣来敲锣鼓,他大仁大义的答应下:“二百块以内,我兜着!二百出了头, 我不管那个零儿!这年月,谁手里也不方便!”说完,他和李四爷又讨论了几句;对四爷的 办法,他都点了头;他从几句话中看出来四爷是内行,绝对不会把他的“献金”随便被别人 赚了去。对瑞宣,他没大招呼,他觉得瑞宣太文雅,不会是能办事的人。   李四爷去奔走。瑞宣,因为丧事的“基金”已有了着落,便陪着野求先生谈天。好象是 有一种暗中的谅解似的,他们都不敢提默吟先生。在他们的心里,都知道这是件最值得谈的 事,因为孟石仲石都已死去,而钱老先生是生死不明;他们希望老人还活着,还能恢复自由 ,好使这一家人有个办法。   但是,他们都张不开口来谈,因为他们对营救钱先生丝毫不能尽力,空谈一谈有什么用 呢?因此,他们口中虽然没有闲着,可是心中非常的难过,他们的眼神互相的告诉:“咱们 俩是最没有用的蠢材!”   谈来谈去,谈到钱家婆媳的生活问题。瑞宣忽然灵机一动:“你知道不知道,他们收藏 着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呢?字画,或是善本的书?假若有这一类的东西,我们负责给卖一卖, 不是就能进一笔钱吗?”   “我不知道!”野求的眼珠转得特别的快,好象愿意马上能发现一两件宝物,足以使姐 姐免受饥寒似的。“就是有,现在谁肯出钱买字画书籍呢?咱们的想法都只适用于太平年日 ,而今天……”他的薄嘴唇紧紧的闭上,贫血的脑中空了一块,象个搁久了的鸡蛋似的。   “问问钱太太怎样?”瑞宣是急于想给她弄一点钱。   “那,”野求又转了几下眼珠。“你不晓得我姐姐的脾气!   她崇拜我的姐丈!”很小心的,他避免叫出姐丈的名字来。   “我晓得姐丈是个连一个苍蝇也不肯得罪的人,他一定没强迫过姐姐服从他。可是他一 句话,一点小小的癖好,都被姐姐看成神圣不可侵犯的,绝对不能更改的事。她宁可挨一天 的饿,也不肯缺了他的酒;他要买书,她马上会摘下头上的银钗。你看,假若他真收藏着几 件好东西,她一定不敢去动一动,更不用说拿去卖钱了!”   “那么,出了殡以后怎么办呢?”   野求好大半天没回答上来,尽管他是那么喜欢说话的人。   楞够了,他才迟迟顿顿的说:“为她们有个照应,我可以搬来住。她们需要亲人的照应 ,你看出来没有我姐姐的眼神?”   瑞宣点了点头。   “她眼中的那点光儿不对!谁知道她要干什么呢?丈夫被捕,两个儿子一齐死了,恐怕 她已打定了什么主意。她是最老实的人,但是被捆好的一只鸡也要挣扎挣扎吧?我很不放心 !我应当来照应着她!话可是又说回来,我还自顾不暇,怎能再多养两口人呢?光是来照应 着她们,而看着她们挨饿,那算什么办法呢?假若这是在战前,我无论怎样,可以找一点兼 差,供给她们点粗茶淡饭。现在,教我上哪儿找兼差去呢?   亡了国,也就亡了亲戚朋友之间的善意善心!征服者是狼,被征服的是一群各自逃命的 羊!再说,她们清静惯了,我要带来八个孩子,一天就把这满院的花草踏平,半天就把她们 的耳朵震聋,大概她们也受不了!简单的说吧,我没办法!我的心快碎了,可是想不出办法 !”   棺材到了,一口极笨重结实,而极不好看的棺材!没上过漆,木材的一切缺陷全显露在 外面,显出凶恶狠毒的样子。   孟石只穿了一身旧衣服,被大家装进那个没有一点感情的大白匣子去。   金三爷用大拳头捶了棺材两下子,满脸的红光忽然全晦暗起来,高声的叫着:“孟石! 孟石!你就这么忍心的走啦?”   钱太太还是没有哭。在棺材要盖上的时候,她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小卷,没有裱过,颜 色已灰黄了的纸来,放在儿子的手旁。   瑞宣向野求递了个眼神。他们俩都猜出来那必是一两张字画。可是他们都不敢去问一声 ,那个蠢笨的大白匣子使他们的喉中发涩,说不出话来。他们都看见过棺材,可是这一口似 乎与众不同,它使他们意味到全个北平就也是一口棺材!   少奶奶大哭起来。金三爷的泪是轻易不落下来的,可是女儿的哭声使他的眼失去了控制 泪珠的能力。这,招起他的暴躁;他过去拉着女儿的手,厉声的喝喊:“不哭!不哭!”女 儿继续的悲号,他停止了呼喝,泪也落了下来。   出殡的那天是全胡同最悲惨的一天。十六个没有穿袈衣的穷汉,在李四爷的响尺的指挥 下,极慢极小心的将那口白辣辣的棺材在大槐树下上了杠。没有丧种,少奶奶披散着头发, 穿着件极长的粗布孝袍在棺材前面领魂。她象一个女鬼。   金三爷悲痛的,暴躁的,无可如何的,搀着她;红鼻子上挂着一串眼泪。在起杠的时节 ,他跺了跺两只大脚。一班儿清音,开始奏起简单的音乐。李四爷清脆的嗓子喊起“例行公 事”的“加钱”,只喊出半句来。他的响尺不能击错一点,因为它是杠夫的耳目,可是敲得 不响亮;他绝对不应当动心,但是动了心。一辆极破的轿车,套着一匹连在棺材后面都显出 缓慢的瘦骡子,拉着钱太太。她的眼,干的,放着一点奇异的光,紧钉住棺材的后面;车动 ,她的头也微动一下。   祁老人,还病病歪歪的,扶着小顺儿,在门内往外看。他不敢出来。小妞子也要出来着 ,被她的妈扯了回去。瑞宣太太的心眼最软。把小妞子扯到院中,她听见婆婆在南屋里问她 :“钱家今天出殡啊?”她只答应了一声“是!”然后极快的走到厨房,一边切着菜,一边 落泪。   瑞宣,小崔,孙七,都去送殡。除了冠家,所有的邻居都立在门外含泪看着。看到钱少 奶奶,马老寡妇几乎哭出声来,被长顺搀了回去:“外婆!别哭啊!”劝着外婆,他的鼻子 也酸起来。小文太太扒着街门,只看了一眼,便转身进去了。四大妈的责任是给钱家看家。 她一直追着棺材,哭到胡同口,才被四大爷叱喝回来。   死亡,在亡国的时候,是最容易碰到的事。钱家的悲惨景象,由眼中进入大家的心中; 在心中,他们回味到自己的安全。生活在丧失了主权的土地上,死是他们的近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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