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10   克定知道他的妻子悄悄地到嫂嫂的房里去了,他的气也平了一点。他看见喜儿 还站在屋角双手捧住脸向着墙壁低声在哭,她的肩头一耸一耸的。这个样子引动了 他的怜惜。房间里陈设凌乱,地上到处是磁器的碎片,还有两个凳子倒在地上。他 并不去管这些,却走到喜儿的身边,唤了一声“喜儿”,伸手去拉她的膀子。喜儿 正在惧怕和羞愧中找不到出路,想不到克定还会来亲近她。克定的这个举动使她有 了主意,她趁势把身子靠在他的怀里,把脸压在他的胸前,哀求地说:“老爷救我! 太太凶得很!”   克定搂着她,一面扳开她的手。那张白白的圆脸上一双眼睛肿得像胡桃一般。 克定俯下头去用手帕揩她的眼泪,一面温柔地说:“你不要害怕。有我在这儿。太 太再凶,她也不敢动你的一根头发。我索性把你收房,看她敢说什么话!”   喜儿受到克定的爱抚,又听见这样的话,这都是她完全没有料到的。她不知道 应该怎样做才好。她忽然又害羞起来,把脸贴在克定的胸上,接连地说:“请老爷 给我作主。”   克定的愤怒已经完全消失了。他不再说话,正把右手伸到喜儿的突起的胸部上 去,门前忽然响起了一声咳嗽。克定大吃一惊,连忙缩回手掉头去看。他看见克安 站在房门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和喜儿两人。喜儿也看见了克安。她羞得满脸通红, 就飞跑地躲进后房里去了。克定见是克安,倒也放了心,便唤一声“四哥”,踏着 地上的磁器碎片向克安走去。   在路上他顺便把倒卧的凳子扶起来放端正了。   克安也走了两步,到了克定的面前。他掉头看看后面,又看看窗外,知道旁边 没有别人,便低声抱怨克定道:“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在家里头这样闹,实在不像 话,也不能怪五弟妹。万一再给她碰见又要大闹了。”   克定倒若无其事地坦然答道:“她碰见又有什么要紧!她至多请了三哥来,我 也不怕。”   “我说你也不对。这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外面有了一个礼拜一,人也很标 致,还是你自己挑选的,想不到你还这样贪嘴。喜儿那种做惯了丫头的,又粗又笨, 有什么意思?你做老爷的也应当顾点面子,”克安继续责备道,不过语气很缓和。   克定知道克安并不是来责备他的,而且克安本人也有把柄在他的手里,他不怕 克安,反而得意地讥笑道:“有什么意思?你还要问我?你就忘记了你同刘嫂的事 情?你自己那个时候是怎样的?”   克安红着脸没有话说了。他从前跟一个姓刘的年轻女佣发生过关系,每逢他的 妻子带着孩子回娘家的时候,他就把刘嫂叫到房里陪伴他,甚至要她擦脂抹粉地打 扮起来。后来这件事情被王氏知道了,她去禀告了老太爷。克安挨了一顿臭骂,刘 嫂也就被王氏开除了。这是六七年前的事情,克安已经忘得干干净净,现在一经克 定提说,想起来,他也觉得惭愧。但是他又不便因此责备克定,或者跟克定争吵。 他便借故报复,挖苦他的兄弟道:“你也太性急了。刚刚跟弟妹吵过架。屋里头弄 得乱七八糟。你不怕有别人看见,就跟喜儿亲热,真不雅观。”   克定笑笑不答话。克安又说:“其实你也卤莽一点。起先给弟妹认个错,赔个 礼,答应把喜儿开消,就算了。这岂不省事?我真看不出喜儿有哪点好?”   “把喜儿开消?你真是在做梦!我本来无所谓,今天她这样一闹,我一定要把 喜儿收做姨太太,”克定昂着头得意地说,接着又向后房高声唤道:“喜儿,喜儿!”   克安惊奇地望着克定,不知道他要做出什么花样。喜儿激动地从后房跑出来, 看见克安还在房里,便离克定远远地站住了。   “你过来,”克定温和地说。喜儿朝着克定走了两三步,低着头站在他的面前。 克定满意地望着她,说道:“喜儿,你愿不愿意跟我?当着四老爷的面,你说!” mpanel(1);   喜儿抬起头,又羞又喜地看了克定一眼,脸涨得通红,说了一个“我”字,就 接不下去。克定带笑在旁边催促:“你说!   你说!”   “五弟!你也太胡闹了!这成个什么体统?”克明的严厉的声音突然在房里响 起来。喜儿又羞又怕,马上溜到后房里去了。克安的脸上也现出了尴尬的神情。克 明站在房门口,手里抱着水烟袋,脸上带着怒容。他咳了两声嗽,喘息地责备克定 说:“爹过世也还不到一年,你身戴重孝,就干出这种下流事情!你越闹越不像样, 你越闹越不成话!事情传到外面去,看你还想不想做人!”   克定低着头让克明厉声责斥,一声也不响。克安渐渐地装起若无其事的安闲样 子,掉头往各处看。春兰躲在房门外偷偷地看了一阵,吐出舌头做一个怪脸,就走 开了。   “你说你哪点对得起爹?爹把你养到这样大。他在生你没有做过一件叫他高兴 的事情。现在他的灵柩才下葬。你就忘乎其形天天在外面胡闹。你胡闹得还不够, 还要闹到家里来,闹到我眼前来。你连一点廉耻心也没有!亏你还是个读书人!”   克明愈说愈动气,两只眼睛不住地翻白眼,气喘得很厉害,一张脸变得铁青。 他支持不住,在方桌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接连咳了几声嗽,还吐了一口浓痰在 地板上。   克定低着头让克明责骂,他完全不回答。只有在克明喘气的时候,他才略略抬 起头偷偷地看了看克明。   “现在就一声不响了?真没有出息!好,这回算是初次,我也不为难你。你快 去给五弟妹陪个礼,把喜儿开消了就算了。听见没有?”克明看见克定低头不语, 以为克定已有悔意,又认为克定怕他,便严厉地吩咐道。他相信克定一定会听从他 的吩咐。   克定忽然抬起头冷笑一声,把嘴一扁,说:“三哥,爹在,我还让你几分。爹 死了,又不同了。各人都是吃自己的饭,你也不必淘神来管我。五弟妹生不出儿子, 我讨个‘携,也是应该的。我要把喜儿收房,将来她生下儿子,接续我的香烟,这 也是对得起祖宗的事情。爹也讨过‘携,难道我就不可以?   你三哥是不是要断绝我的香烟?”他索性抄起手来挑战似地望着克明。   “你……你……你……”克明听见这些话,勃然变了脸色,将水烟袋放在桌上, 右手在桌面上猛然一拍,然后站起来,走过去用右手第二根指头指着克定的鼻子说 了三个“你”字。克定看见克明来势凶猛,以为克明要动手打人,便胆怯地退了两 步。但是克明却把手缩了回去。他两眼圆睁地望着克定喘息了一会,咳了两声嗽。 克安趁着这个机会走近克明讨好地劝道:“三哥,你身体也不大好,何苦为这种小 事生气。你还是回屋去休息休息罢。”克明慢慢地停止了喘息。他掉头看了克安一 眼,也不说什么话,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拿起水烟袋,默默地走出去了。克 安和克定目送着他的背影。   “五弟,你也太不通人情,少讲两句不好吗?你这样气三哥,会把三哥气死的,” 克安低声抱怨说。   “这怪不得我,哪个喊他来管闲事?爹死了我什么人也不怕,我还怕他?让他 碰一鼻子灰回去也好。我就讨厌他的道学气!”克定得意地答道。   “道学气?我才不相信。人都是一样的。就拿三哥来说罢,你把他同翠环关在 屋里试试看,如果他不来那一手,我就不姓高!就不定他早已打算好了,”克安不 服气地说。他说到翠环,眼前就有一个苗条的身子晃了晃,他的心动了一下,笑了 笑,但是马上又收了笑容做出正经面孔来。   “你何必吃这种干醋?你屋里头不是也有一个吗?”克定嘲笑地说。   “你说――倩儿吗?”克安压低声音说。“她虽然不及翠环好看,不过――你 四嫂防得很紧,总不让她到我身边来。好像我会吃人一样。”声音里泄露出他的不 曾得到满足的渴望。   “那么杨奶妈呢?”克定又笑着问道。   “杨奶妈,那不过是逢场作戏。人家是有夫之妇碍…”克安带着神秘的微笑半 吞半吐地答道。   克定忍不住噗嗤笑了。他说:“刚才五弟妹骂我是色鬼。   其实你不见得比我差多少。”   “你怎么这样说?这才是我们读书人的本色。没有红袖添香,读书还有什么趣 味?……”克安一本正经地说。   “算了罢,不要讲你那些名士风流的大道理了,”克定哈哈地笑起来,打断了 克安的话头。接着他又在克安的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然后两个人对望着笑起来。   笑声送出了窗外。觉民和剑云在天井里凸出的石板过道上一面闲步、一面谈话。 他们听见笑声,不觉掉头去看窗户。   房里似乎没有动静。除了灯光外,他们就看不见什么。   “就跟小孩子一样,”剑云低声说。   “真不要脸!”觉民摇摇头骂了一句。   剑云胆怯地四下望了望,连忙阻止觉民道:“轻声点。给别人听见又会惹是生 非的。”   觉民不理睬,却叹了一口气,自语地说:“三弟倒走得好。   他走得远远的,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现在我也忍受不下去了。”   “你同琴小姐的亲事到底怎样?”剑云关心地问道。他不能压下自己的感情, 他不能使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这是没有问题的,”觉民直爽地答道。“成问题的倒是仪式。我和琴都反对 用旧式订婚结婚的仪式。然而这种主张我们家里又难通得过。我想等琴满了孝再说。 只有这件事情才把我留在家里头。否则,我也会跟着三弟跑了,不过……我们自己 的事虽没有问题,然而看见别人受苦受罪,我心里也很难过。譬如二妹的事情,你 想,像她这样的女子嫁到陈克家那种混蛋的家里去,以后日子怎么过?五爸的花样 你已经见过了,”他把窗户指了一下,“陈克家的儿子不会比他好。”   “二小姐自己是不情愿的,”剑云的眼光跟着觉民的手指向窗户看去,他的心 忽然隐隐地发痛,他不愿意觉民知道他的感情,但是他又不能把悲愤全吞在肚里, 便无可如何地随意说了上面的一句话。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地湿了。   “不情愿,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从来就不把女子当作人看待!”觉民气恼地说。   剑云沉吟半晌,他看见一线希望在眼前飞过。他终于鼓起勇气对觉民说:“你 不可以给二小姐帮忙吗?”他的声音略带颤抖,他不敢看觉民。   “帮忙?”觉民像不懂这两个字的意义似地念了一遍。   “我是没有办法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你跟我不同,你有办法,”剑云感动地 接下去说,似乎有一种力量鼓舞着他,使他忘记了自己,觉民从没有看见他这样兴 奋过。“如果你也不帮忙,那么还有哪个来帮忙。连我一个外人也不忍心看她嫁到 陈家去,何况你是她的哥哥。”   这些话给觉民带来了苦恼,觉民苦苦地思索,想不到一个办法。他忽然掉过头 去看剑云,烦恼地问道:“那么你以为我应该怎样帮忙?”   剑云被觉民这样一问倒窘住了。他以前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突然跑 来,他便觉得自己束手无策了。他只得沮丧地摇头说:“我不晓得。”过后他又加 了一句:“我想你应该有办法。”   这个回答等于白说,但是对于觉民却成了一个刺激,一个鼓励。觉民想,既然 剑云这么相信他,他就应该显得自己是一个跟剑云完全不同的人。他应该有办法! 他正在思索。   堂屋里起了脚步声和谈话声。从周氏的房里走出来一些人。王氏陪着沈氏一面 走一面谈话,她们的后面跟随着倩儿和春兰。她们一行人跨出堂屋的门槛往沈氏的 房间走去。淑华一个人从堂屋的正门出来,下了石阶,走到觉民和剑云的身边,低 声带笑说:“五婶回去了。”   觉民被她一打岔,略微一怔,剑云却接口问道:“那么喜儿又怎么处置?五爸 五婶就不会再吵架?”   “五婶这个人真没有用。她太软。只要五爸对她和气一点,她天大的气也就没 有了。每回都是这样,无怪乎五爸要欺负她,”淑华不平似地答道。   “这回的事情到底不同,恐怕不容易了结罢,”觉民忽然无心地这样说了。   “这倒不见得,”淑华很有把握地摇摇头说。“四婶刚才已经把她劝好了。她 好像没有事情一般。只要五爸不闹,便闹不起来。你难道还不晓得五婶的脾气?她 虐待起四妹来,翻起是非来,真可恶。不过看见五爸常常欺负她,又觉得她可怜, 叫人替她干着急!”她说到这里忽然住口把眼睛掉去望克定的房门。克安夫妇正从 那里面出来,一路上带笑地低声谈着话。倩儿跟在他们的后面。房里克定的响亮的 声音叫了两下:“喜儿。”沈氏低声说了一句话。后来一定是喜儿在房间里出现了, 克定又说(声音稍微低了一点):“喜儿,你来给你太太陪礼!”   天井里众人注意地听着,听到喜儿唤“太太”的声音。   “我不敢当!”沈氏似乎赌气地说了这句话,但是声音里并没有带怒气。   接着克定温柔地说了几句话,声音低,外面的人听不清楚。后来他又提高声音 催促喜儿:“你还不快给太太陪礼?你给太太磕个头。”   沈氏这次完全不作声。喜儿却真的跪下去叩头了。   接着克定又在说话。沈氏起初沉默,后来忽然说:“只怕三哥不答应。”   “三哥?”克定轻蔑地大声说,“我才不怕他。他刚才在这儿碰了一鼻子的灰 冲起走了。他还好意思再来说话!也没有见过做大伯子的替弟媳妇吃醋出主意的道 理。倒是四哥明白事理。”   “你听,你听,”淑华触动觉民的膀子说。   “听什么?”一个声音意外地在她后面响起来。淑华吃了一惊连忙回过头去, 正看见觉新的忧郁的眼光。   “五爸跟五婶不吵了,”淑华简短地答了一句,她又继续去捕捉从那个房间里 逃出来的话,但是已经失掉了一些,她只听见:“……只要你每天晚上好好地在家 里,我也就不……”沈氏忽然放低声音说了两三句,后来又把声音提高:“也好, 喜儿究竟是我自己的人,我也……”“五婶想用喜儿来拉住五爸,真是在做梦。” 觉民忽然厌恶地说。   “真做得出。我看三爸会活活给他们气死!”觉新愤慨地自语道。   觉民冷淡地看觉新一眼,觉新的话不曾引起他的同情,却反而给他带来痛快的 感觉。他要说什么话,但是被沈氏在房里叫唤“春兰”的声音打岔了。春兰从觉民 房里出来,慌慌张张地跑进沈氏的房间去。接着淑英的清脆的声音突然在觉民的房 门口响了。琴、淑英、淑贞三人走出左厢房,淑英高兴地唤着“二哥”。   剑云没有看清楚淑英的面庞,但是听见了她的愉快的声音,他的心忽然痛苦地 颤抖起来。他想到他先前跟觉民谈过的那些话,他悄然说声“我走了”,匆忙地一 点头,就向阴暗的拐门走去,不见了。   没有人挽留他,没有人注意他。琴和淑英姊妹走下天井。   淑华看见淑贞畏缩地偎在琴的身边,有点可怜她,便安慰地说:“四妹,不要 紧,五爸同五婶已经和好了。”   淑贞不答话,却低下头,琴知道淑贞心里难过,不愿意人提到她父母的事情, 便提议道:“我们到三表妹屋里头去坐坐。”   淑贞巴不得琴说这句话。淑英自然也同意。淑华并不愿意立刻回到房里去,但 是她经琴再三催促,也只得收敛了自己的好奇心陪伴她们进左上房去了。留下觉新 和觉民两人在空阔的天井里。 大唐中文扫校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