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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一天午后,天气温暖,淑英吃过早饭,陪着母亲谈了几句话,回到自己房里来, 觉得身子有些疲乏,便拿了一本小说往床上躺下去。她勉强看了两三页书,但是眼 皮渐渐地变得沉重起来,她不知不觉地把手一松,不久就沉沉地睡去了。“二小姐, 二小姐。”   淑英梦见自己同琴表姐正在花园里湖心亭上听婉儿讲话,听见有人唤她,便含 糊地应了一声,依旧闭着眼睛。她还不曾醒过来,但是接着一个噗嗤的笑声把她惊 醒了。她惊讶地睁开眼睛看:一个穿竹布衫子的身材瘦小的少女抿着嘴在对她笑。   “二小姐真好睡!铺盖也不盖一床,看着了凉生病的,”绮霞带笑说。   “不要紧,天气这样暖,哪儿会着凉?”淑英说着伸了一个懒腰,就坐起来。 她一面问道:“什么事情?是不是来了客人?”   “是,周家外老太太来了。二小姐,我们太太请你就过去,”绮霞答道。   “那么蕙小姐同芸小姐也都来了?”淑英惊喜地问道。   “自然罗。还有两位舅太太,还有枚少爷,满屋子都是客人,闹热得很,”绮 霞兴高采烈地回答道。   “好,让我换件衣服就去,”淑英站起来,去开了立柜门,在那里面取出一件 淡青湖绉的夹衫。她又问绮霞:“三太太呢?”   “三太太刚才带翠环去了。我先去请她,过后才来请你。二小姐,你快点去罢,” 绮霞兴奋地催促道。   “你看我这样子好去见客人吗?难为你给我打盆脸水,等我收拾一下就去。” 淑英说了便拿着衣服往后房走去,绮霞也跟着她走进后房,又拿了面盆出去打了脸 水来。   淑英洗了脸,擦了一点粉,把头发抿光,又换好衣服,便和绮霞一道出去。   她们走到左上房窗下,听见嘈杂的人声从房里送出来。淑英忽然有点胆怯,迟 疑地停了脚步。但是绮霞抢先地跨上石级,两三步走进里面去了。淑英也只得跟着 她进去。   周氏房里装满了一屋子的人,大家有说有笑地谈着。淑英刚跨进门槛,就看见 好几个人站起来,五颜六色的衣服几乎使她的眼睛花了。她听见一个声音叫“二姐”, 那是淑华的声音。她连忙带笑走过去。   房里的客人都是她见过的,四年的分别不会使她完全忘记了那些面容。她先给 周老太太请了安,又给两位舅太太请了安,然后跟两个表姐和一个表弟都拜过了, 就在她的母亲张氏身边一个方凳上坐下来。   周氏、张氏继续陪客人讲话。淑英就趁这个时候偷偷地看那几个客人。周老太 太的头发花白了,那张黄瘦的脸还是和从前一样,一张略扁的嘴说起话来却很有精 神。大舅太太陈氏有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是一个丰满的中年妇人,穿了一件浅灰色 团花缎子的夹袄,系了一条红裙子。二舅太太徐氏比较年轻一点,身材短小,面孔 带圆,穿的是一件浅蓝色滚边的夹袄,系着一条青裙子。她因为居孀,脸颊上没有 擦红粉。那个有一张瓜子脸,凤眼柳眉,细挑身材,水蛇腰,穿一件滚边玉色湖绉 短袄系粉红裙子的是蕙小姐。更年轻的一个是芸小姐,她的衣服同蕙的一模一样。 她和蕙还是差不多一样的高矮。一张脂粉均匀的圆圆脸上带着非常天真的表情。她 爱笑,笑起来的时候颊上便现出两个很可笑的酒窝。蕙的脑后垂着椭圆的发髻,芸 却梳了一根松松的大辫子。还有一个枚少爷,年纪比觉英大一点,脸长长的,上面 没有血色,穿着不大合身的青缎子马褂,杏黄色团花袍子。他规规矩矩地坐在角落 里,把两只手放在膝上,低着头,垂着眼,不跟人讲话,也不去看别人。   淑英看见枚少爷的这种神情,脸上浮起微笑。她又把眼光掉去看蕙。蕙在凝神 地倾听周氏讲话,嘴角露着微笑,但是脸上还带了端庄的表情,眉尖微微蹙着,眼 角挂了一线愁思。淑英忽然想起了周氏告诉过她的那件事情,她更想到这个少女的 命运,心里有些难受,不觉痴痴地望着这张美丽的面孔出神。 mpanel(1);   “蕙儿,你不跟你二表妹、三表妹多讲话?不见面的时候你想念的了不得。见 了面,理也不理,又不好意思了!”周老太太忽然带笑地对蕙说。   蕙含笑地应着。她掉过脸来,眼光落在淑英的眼睛上,和淑英的眼光遇着了, 两人相对微微一笑。淑华正在跟芸谈话,也闭了嘴,惊讶地看众人。   “我们二女也是这样,”张氏陪笑道。她又掉过头对淑英说:“蕙表姐、芸表 姐是远客,你当主人的不好好地陪她们谈谈心,倒像哑巴一样只管坐在这儿发呆!”   “是,不过妈也说得太过于了。人家刚刚坐下来,正在听周外婆讲话,还来不 及开口嘛!”淑英笑着分辩道。   “蕙姑娘,芸姑娘,你们不要客气。你们姊妹家好几年不见面了。现在尽管谈 你们的私房话,我们不来打搅你们。你们在这儿又不是外人……”周氏温和地、亲 切地对蕙和芸两姊妹说。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见窗外有人说话的声音,接着张 嫂报告:   “四太太,五太太来了。”   房里马上起了骚动,所有的人全站起来,高身材的王氏和矮小的沈氏穿着整齐 的素净衣服走进了房里。淑贞畏怯似地跟在后面。主客们互相招呼着行了礼,又让 座,过了一会,大家才谦逊地坐下去。张嫂给王氏、沈氏斟了两杯茶端上来,又提 着壶在客人的茶碗里添了水。   大家刚坐定,谈了两三句客套话。周氏又请客人宽去裙子,张氏、王氏、沈氏 都附和着,客人们就都把裙子宽除了。绮霞把裙子一一折好,叠在一起,郑重地放 在床上。   客人们重新坐下,不像先前那样地拘束了。周氏便叫绮霞和翠环捧了水烟袋来 给客人装烟。周老太太和二舅太太都是抽烟的。她们每抽了一袋烟就停下来跟主人 谈话。她们所谈的无非是外州县的生活;她们所爱听的也就是四年来省城里的种种 变动和一般亲戚的景况。   后来周氏偶然提起觉新,周老太太就称赞道:   “他办事情比他的大舅还能干。我们这回全亏得他。收拾房子,买家具,一切 安排布置全是他一手办理,真难为他。”   周老太太还没有把话说完,忽然注意到翠环把烟袋送到她的嘴边,同时扬起纸 捻子,预备吹燃,她就收住话,略略掉过头去,伸手把烟袋嘴放在口里抽了一袋烟, 然后吩咐翠环道:“不要装了。”   张氏看见周老太太抽完了烟,便陪笑道:   “大少爷自来就爱办事。我们亲戚家里有什么事情,总要找他帮忙。他给别人 办事比替自己办事还热心。”   “这真难得,”二舅太太附和道。她看见周老太太停止了抽烟,便也把给她装 烟的绮霞打发走了。   “好倒好,不过他现在精神大不如前了。我看他平日也太累了一点,”周老太 太沉吟了一下,然后关心地说,“他的样子比从前老些了。”   “是啊,大少爷的确比从前老些了。他以后也应该多多养息,”大舅太太顺着 周老太太的口气说。接着她又对周氏说:   “大妹,你可以劝劝他少累一点。”   “我也劝过他几次。不过他总说他忙一点心里倒舒服。其实说起病来他又没有 什么大病,就是精神差一点。以前还看不出什么;自从去年少奶奶去世以后,他平 日总是没精打采的,笑也不常笑。近来还算好一点了,”周氏带了点忧郁的调子答 道。   周老太太注意到周氏的声音有了一点改变,她不愿意再这样谈下去,便换了语 气说:“这也难怪他,他们原是那样美满的一对夫妻。不过年轻人究竟不同,再过 两三年他也就会忘记的。海儿年纪小,要人照应,要人管教,那时他光是为了海儿 也会续弦的。”   “太亲母说的是,”张氏谦和地附和道。   “不过大哥说过他决不续弦,”淑华忽然冒失地插嘴说。   “三妹,”淑英在旁边警告似地唤了一声,她要阻止淑华说完这句话,却已经 来不及了。   周氏嗔怪地看了淑华一眼,众人也都惊奇地把眼睛掉向淑华那边看。淑华也明 白自己的话说得冒昧,就掉开头不做声了。   “这也不过是一句话。他也不是一个倔强的人。我看,他一满孝,就会续弦,” 周氏连忙掩饰道,她知道觉新的性情,他将来不会做出什么奇特的事情来。在这一 点上她很放心。   “这才是正理,”周老太太点头赞许道。“其实大少爷人倒是非常明白。我前 天跟他谈起蕙儿的事情,他说话比他大舅还清楚。他大舅简直是个牛性子,蕙儿的 事情全是他大舅弄出来的。依我的脾气我决不肯……”她说到这里,声音开始改变 了。周氏觉察到这一层,她又看见蕙红着脸垂下头又羞又窘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 连忙发言打断了周老太太的话:   “这件事情妈还提它做什么?生米已经煮成了熟米饭,大哥定下这桩亲事,自 然也是为了蕙儿的终身幸福着想。”   “是啊,婚姻的事情全是命中注定的。这不会有一点儿差错。太亲母很可以放 心,”沈氏赔笑地接下去说。   “现在还有什么放心不放心?大女刚才说得好:生米已经煮成了熟米饭。我也 没有别的好办法。我只唯愿蕙儿嫁过去过好日子,”周老太太苦笑地说。   蕙被众人(连女佣和丫头都在内)的偷偷送过来的眼光看得更不好意思,极力 装出没有听见那些话的样子,头埋得更低,两眼望着自己的膝头,两手微微翻弄着 衣角。后来她无可奈何,只得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像一个新娘似的。她的堂妹芸 看见这情形,心里有点不安,但也只好装着不听见的样子,低声跟淑华、淑英姊妹 谈话。   淑英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的心被同情抓住了。她把嘴伸到她母亲的耳边, 偷偷地说了几句话。张氏一面听话,一面点头,然后掉头含笑地对蕙说:   “蕙姑娘,芸姑娘,你二表妹请你们到花园里头去耍。你们表姊妹分别了好几 年,一定有不少的私房话说。”   蕙听见这番话,抬起头看张氏一眼,却遇到淑英正往她这面送过来的眼光,她 含笑地回答张氏道:“是,我们在外州县也常常想念二表妹,三表妹……”   “外婆,我们陪蕙表姐、芸表姐到花园里头去,好不好?她们四年不来了,一 定也很喜欢到花园里头看看,”淑华不等蕙讲完,就顺着张氏的口气站起来,像一 个受宠爱的孩子似地央求周老太太道。   “我正有这个意思。三姑娘,就请你领你两个表姐去。你们年轻人原本应该跟 年轻人在一块儿耍。跟我们老年人在一块儿,把你们太拘束了。”周老太太兴致很 好地答道,过后她又吩咐她的两个孙女说:“蕙儿,芸儿,你们两个好好地陪着表 妹们去耍。不过也不要太麻烦她们。”   “我们晓得,”芸抿着嘴微微笑道,“婆,我们又不是小孩子,我们不会吵架 的。”   众人听见这句话都笑起来。张氏连忙接口说;“太亲母也太客气了。她们陪表 姐耍也是应该的,哪儿说得上麻烦?”   “好,二姑娘,你就带着你三妹、四妹,陪你两位表姐到花园里头去罢。你们 今天尽管耍个痛快,我们不来搅你们,”周氏对淑英说道。   淑英应了一声,含笑地站起来。淑华更高兴,带着满脸喜色离开座位,邀请地 对蕙和芸说:“蕙表姐,芸表姐,我们走罢。”芸即刻起立,蕙迟疑一下,也站起 来了。   “把翠环带去,喊她带点茶水、点心去,”张氏掉头对淑英说。   “那更好了,”淑英笑着应道。她刚要动身,却听见窗下有人大声说话,这是 觉新的声音。她便站住等候他。   “大哥回来了,”淑华自语似地说,她们几姊妹又重新坐下了。   觉新牵着海臣的手走进房来,他给几个客人行了礼,又叫海臣也行了礼,然后 站在连二柜前面,跟客人讲话。   周老太太看见海臣,很高兴,她只顾笑眯眯地望着他,一面拉着他的手问这问 那。海臣很大方地回答着,这使她更高兴。她从桌上碟子里抓了两三只蜜枣给他。 他先回头看了看他的父亲,看见他的父亲带笑地点头,才把蜜枣接到手里来。他还 说了道谢的话。周老太太又问:“你今年几岁?”   “六岁,”海臣答道,同时他还用手指头比了这个数目。其实他只是过了六个 年头,论实在岁数却只有四岁半。   “真乖。他上学吗?”二舅太太羡慕地望了望海臣,嘴边露出寂寞的微笑,向 觉新问道。   “还没有上学。我自己每天教他认几个字,他还聪明,也认得不少了,”觉新 答道。   “爹爹天天教我认字。爹爹说我的字搬得家。外祖婆婆,你不信,你考我,好 不好?”海臣听见他的父亲在人前称赞他,非常高兴,便拉着周老太太的手得意地 说。   “海儿,你听话,你不要缠外祖婆婆,”觉新连忙嘱咐道。   周老太太掉过头看后面,指着背后一副对联上的一个字问道:“好,我就考你 一个字。这是什么字?”   “云,”海臣把头一扬,冲口说出这个字。他得意地动着头,过后又加上一句: “天上起云的云。”   “果然搬得家。”周老太太俯下头,爱怜地在海臣的脸颊上抚摩了一下,称赞 地说。   “你再考我,再考我,我都认得,”海臣更加得意起来,拉着周老太太的手央 求道。   “海儿,够了。你不要在这儿闹。喊绮霞带你出去找何嫂,”觉新在旁边阻止 道。   海臣马上回头看了看觉新,答应一声,便放了周老太太的手,但依旧站在周老 太太面前,望着那副对联,自语似地低声读着那上面的字。周老太太看见他的这举 动,更加喜欢他,又拉起他的手问话。“妈,我已经喊人预备好了:水阁里摆了两 桌牌。茶水也都预备了。现在就去吗?”觉新想起一件事情便对周氏说。   “你刚才回来,怎么就晓得外婆她们来了?”周氏惊喜地问道。   “妈忘记了,不是前天说定的吗?所以我今天特别早些回来。我下了轿子,先 到花园里去吩咐底下人把一切都预备好了才进来的。我晓得人多一桌一定不够,所 以摆了两桌,”觉新答道。   沈氏等着打牌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屋子里人多,又很闷,谈话也很单调。她巴 不得谁来提起打牌,这时听说觉新已经把牌桌子摆好了,不觉高兴地赞了一句: “大少爷办事情真周到。”   “大少爷来一角,刚刚八个人,好凑成两桌,”王氏平日也爱打麻将,现在听 说要打牌就很有兴致地说。   觉新微微地皱一下眉毛,但是马上又做出笑容,说:“我今天不打,还是请蕙 表妹来打罢。”他说着把眼光掉去看了看蕙。   蕙和芸跟淑英姊妹在一个角里低声讲话,她们都不注意长辈们在谈论什么事情。 她们谈得很高兴,蕙听见了觉新的话,便转过头对觉新淡淡地一笑,推辞说:“我 不大会打牌,大表哥,还是请你打。”   觉新在这笑容里看出了一种似浅又似深的哀愁。她的声音里也像带了点恳求的 调子。他的心动了一下,仿佛受到了一个打击。他起初一怔,后来就明白了。他爽 快地答应下来:“好,那么就让我来打。”   “这很好。你可以陪我打‘字牌’。我不大喜欢打麻将。蕙儿好几年没有同她 的几位表妹见面,她也应该陪她们谈谈,”周老太太刚刚把海臣放走了(海臣吃着 蜜枣,走到了二舅太太面前,因为她招手唤他去。她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她很喜欢 男孩子),便对觉新说了上面的话。她又对蕙说:“蕙儿,你们起先就说到花园里 头去,怎么到现在还在这儿唧唧哝哝的?”   在这些谈话进行的时候,淑英叫了翠环到身边来,低声吩咐了几句话。翠环不 作声,只点了点头。她趁着众人不注意的当儿偷偷地溜走了。淑华望着淑英快活地 微笑着。淑贞知道淑英差人去请琴表姐,她的脸上也露出满意的颜色。   蕙看见觉新的脸部表情,又听到他的话,觉得他是在体贴她,她有些感激。这 感激使她想到别的一些事情,看见别的一些幻景,于是顽固而无情的父亲,软弱而 无主见的母亲,脾气不好的未来丈夫一齐涌上她的心头,她觉得一阵心酸,待到连 忙忍住时,泪珠已经挂在眼角了。她马上咳一声嗽,把头埋了下去。   觉新第一个看见这情形,他的悲哀也被勾引起来了,但是他反而装出笑容对蕙 说:“蕙表妹,你们不打牌,就请先去罢。”他又催促淑英道:“二妹,你们快些 去,尽管坐在屋里头做什么?”   “大哥,你还要催我?”淑英笑起来说。“我们本来已经要走了,看见你回来 才又坐下来的。这要怪你不好!”她说完便站起来。   “现在不用你们先去了。我们大家一路走,”张氏接着对淑英说。她马上又转 过脸朝着周老太太欠身道:“太亲母请。大舅太太,二舅太太请。大嫂请。”   众人都站了起来,屋子里全是人头在动。大家还在谦让。这一来淑英们倒不便 先走了,她们只得等着一起到花园去。翠环从外面走进来,溜到淑英身边,低声说 了两句话,除了淑华外没有人注意到她们。   “二舅母,等我来牵他,”觉新看见二舅太太还把海臣牵在手里,俯下头去回 答海臣的问话,觉得过意不去,便走去对二舅太太说了上面的话,把海臣带回到自 己的身边。   众人鱼贯地出了房间,转进过道往花园门走去。自然是周老太太走在最前面, 绮霞搀扶着她。大舅太太和二舅太太跟在后面,其次是高家的几位太太,再后才是 蕙和芸以及淑英几姊妹。翠环跟在淑贞背后,在她的后面,还有倩儿、春兰、张嫂、 何嫂和三房的女佣汤嫂。觉新手里牵了海臣,陪着他的枚表弟走在最后。这位枚少 爷今年十六岁了,却没有一点男子气,先前在房里时一个人畏缩地坐在角落里,不 开口,也不动一下,使得别人就忘记了他的存在。这时候他和觉新在一起走,路上 也不大开口。只有在觉新向他问话的时候他才简短地回答一两句。觉新问的多半是 关于他在外州县的生活和读书的计划。在外州县时他的父亲聘请了一个五十多岁的 教读先生管教他。回到省城来,他的父亲也不肯放他进学校去读书,大概会叫他到 高家来搭馆。   “你自己的意思怎样?你不想进学堂吗?”觉新问道。   “我没有意见,我想父亲的主张大概不会错,”枚少爷淡漠地低声回答。   觉新诧异地瞪了他一眼,心里不愉快地想:――怎么又是一个这样的人?我至 少在思想方面还不是这样怯懦的!就说道:“你就不仔细想一想?现在男人进学堂 读书,是很平常的事情。光是在家里读熟了四书五经,又有什么用?”   这时他们走进了曲折的回廊。枚少爷听见觉新的话,不觉抬起头偷偷地瞥了他 一眼,但马上又把头埋下去,用了一种似乎是无可奈何的声音说:“爹的脾气你还 不晓得。他听见人说起学堂就头痛。他比哪个都固执不通,他吩咐我怎样,我就应 当怎样,不能说一个‘不’字。他的脾气是这样。不说妈害怕他,连婆也有些拗他 不过。”   这声音软弱无力地进到觉新的耳里,却意外地使觉新的心上起了大的激荡。他 不再掉头去看枚少爷,但是枚少爷的没有血色的脸庞依旧分明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觉得他了解这种人,他看得清楚这种人的命运。一种交织着恐怖和怜悯的感情抓 住了他。这真实的自白给他揭开了悲剧的幕,使他看见这个青年的悲惨、寂寞的一 生。而且他在这个青年的身上又见到他自己的面影了。   “姐姐的亲事也是爹一个人作主的。婆跟妈都不愿意。这回到省城来办喜事, 也是爹一个人的主张。姐姐为了这件事情偷偷地哭过好几晚上,”觉新还没有答话, 枚少爷又自语似地继续说。他先前在房里简直不肯开口,现在却说了这些。声音依 旧很低,并未带有愤怒的调子。这只是无可如何的绝望的哀诉。   众人慢步地在前面走,人声嘈杂,各种颜色的衣服在晃动。海臣不能够忍耐这 两个人的沉闷的谈话,便仰起脸央求觉新道:“爹爹,我到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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