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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四天后,觉新照常到瑞珏的新居去,这一天因为家里有事情他去得比往日迟一 点,到了那里已经是午后三点多钟了。他走进院子,叫了一声“珏”,连忙向她的 房间走去。他刚把一只脚放进门槛,便给人拦住了。肥胖的张嫂带着庄严的表情站 在房门口,拦住他,不要他进去。她说:“大少爷,你进来不得!”她再没有第二 句话。然而他已经懂得了。   他毫不反抗地缩回了那只脚,怅惘地在中间房里立了半晌。他忽然觉得有点紧 张,就走到外面去了。接着砰的一声瑞珏的房门关上了。里面有脚步声,有陌生的 女音在低声说话。   他立在窗下,望着小天井里的青草和野花出神。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感觉 究竟是苦是甜,是喜是悲,是愤怒或是满足,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不过他觉得好 像样样都有。几年以前他也曾有过跟这略略相似的感觉,但也只是略略相似而已, 实际上却差了许多。他还记得在几年前,当他处在好像跟这相似而实际却跟这不同 的情景里的时候,他曾经怀着感动的心情,流下喜悦的眼泪感谢她,照料她。他为 她的挣扎而感到痛苦,他又为她给他带来的礼物而感到喜悦。他在旁边看见她经历 了那一切而达到最后的胜利,他的心情也由紧张变到宽松,由痛苦变到喜悦。他看 见了那个孩子,他的第一个孩子。他还记得他怎样从接生婆的手里接过了那个包裹 在襁褓里的婴儿,带着感激与爱怜去吻那张红红的小脸,在心里宣誓要爱那个婴儿, 要为婴儿牺牲一切,因为他已经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那个初生孩子的身上了。他又 走到妻的床前,看着妻的苍白的、疲倦的脸,摩抚她的一只手,低声问到她的健康, 又从眼光里说出许多不能给别人听见的充满着感激与热爱的话。同样她也用得意与 热爱的眼光看他,又看那个婴儿,又用感激的声音对他说:“我现在很好。你看, 他不可爱吗?快给他起一个名字。”她的脸上是怎样地闪耀着喜悦的光辉,那种第 一次做母亲的人的喜悦的光辉!   然而今天同样地她躺在床上,她开始在低声呻吟,房里有人在走动,有人严肃 地低声说话。这一切似乎跟从前并没有不同,可是现在他和她却在这样的一个地方, 而且两扇木板门隔开了他们,使他就在这一刻也不能够进去看她一眼,鼓舞她,安 慰她,或者分担她的痛苦。现在他怀着一种跟从前完全两样的心情等待着将要发生 的一切。他没有喜悦,没有满足,他只有恐怖,只有悔恨。他只有一个思想,这就 是:   “我害了她。”   “少奶奶,你觉得怎样?”张嫂的声音在问。   接着是一阵严肃的沉默。   “哎哟!……哇……哎哟……我痛啊!”   忽然一阵痛苦的叫声从窗里飞出来,直往他的耳朵里钻。这一阵声音使他浑身 发抖。他咬紧牙齿,捏紧拳头,极力在挣扎。他起初甚至想,“这不会是她的声音, 她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大的声音。”然而房里除了她以外还有谁会发出这样的叫声呢? “一定是她,一定是珏,”他自语道。   “哇!……痛啊,……我痛啊!……哎哟!”声音更凄厉了,几乎不像是人的 叫声。在房里,脚步声,人声,碗碟家具响动声跟这叫声响在一起。他用手蒙住耳 朵,口里喃喃地自语:“一定不是她,一定不是珏。她不会叫得像这样。”他疯狂 似地走近窗前伸长了颈项去望。可是窗户紧紧关着。他只能听见声音,他不能够看 见里面的情形。他绝望地掉转了身子。   “少奶奶,你要忍住,过一会儿就好了,”一个陌生的女音在说。   “我痛啊!……哇!”又是一声怪叫。   “嫂嫂,你忍耐些,这不过是短痛,过一会儿就好了,”是淑华的声音。   叫声渐渐地低下去,后来房里只有微弱的呻吟。   忽然门开了。他转过身去望。张嫂从里面匆匆忙忙地跑出来,到灶房里去了一 趟,又很快地捧了一盆热水走回去。他迟疑一下,便走进了中间屋子,眼睁睁地望 着半掩的门,偶尔有一个人影在里面晃动,他的心跳得厉害,但是他还没有进去的 念头。等到张嫂从另一间屋子走出来回到瑞珏的房里去时,他突然下了决心要跟着 她进去。可是她一进屋就把房门关上了。 mpanel(1);   他推了几下门,里面没有一声回应。他绝望地放下手,正打算走出去,却又听 见里面的怪叫声。他用力推门,他用力捶门。   “哪个?”房里有人在问,这是张嫂的声音。   “放我进来!”他叫道。声音里充满了恐怖、痛苦和愤怒。没有人答应,也没 有人开门。他的妻还在大声叫痛。   “放我进来!张嫂,放我进来!”他愤怒地叫着,一面继续用拳头在门上捶。   “大少爷,你进来不得!我不敢给你开门。太太、四太太、陈姨太她们都吩咐 过的!……”张嫂走到门口在里面大声说。   张嫂似乎还在说话,但是他已经不去听她了。他明白她的意思。他记起家里那 些长辈们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他的希望,他的勇气都给那些话赶走了。他绝望地立 在门前,不能够说一句话来驳倒张嫂。   “大少爷呢?他在哪儿?”在房里瑞珏用悲惨的声音叫起来。“他为什么还不 来看我?……张嫂,你去把大少爷请来!我痛啊!……哇!……”这个声音使得觉 新连心都紧了。   “珏,我在这儿,我在这儿!珏,我来了!开门!快放我进来!她要见我!你 们放我进来!”他忘了自己地狂叫着,他用了他所能够叫出的最大的声音。他又用 拳头去捶门。   “明轩,你在哪儿?为什么我看不见你?……我痛啊!你在哪儿?……你们为 什么不让他进来?……哇!……”   “珏,我在这儿!我就进来!我要守住你!我不会离开你!……放我进来!你 们放我进来!你们看她痛成这个样子,你们不可怜她吗?”他嘶声叫着,一面死命 地捶着门。   房里静下来了。可是又起了一阵忙乱。有人在奔走,有人在呼唤。“嫂嫂!” “少奶奶!”这些声音响成了一片。他想她一定是昏厥过去了。他更紧张,他用最 大的声音叫着:“珏,我在这儿!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房里的唤声停止了。仿佛瑞珏在说话,过后又是她的呻吟,声音非常微弱。   又过了一些时候。   “哇!我痛啊!……你们不来救我!……明轩,你在哪儿?你为什么也不来救 我?……我痛啊!……”她又在里面怪声叫了。   “我在这儿!珏,我给你说我在这儿!我在这儿!珏,听见吗?……放我进来!…… 三妹,你是懂事的,你快给我开门!你放我进来吧!”他还在外面狂叫。   她的声音又停止了。房里没有人说话。忽然在严肃的静寂中,一个婴儿的哭声 响了起来。是宏亮的啼声。   “谢天谢地!”他欣慰地说。他感到一阵轻松,好像心上的大石头已经撒开了。 他想她的痛苦快要完了。   现在恐怖和痛苦都去远了。他又一次感到一种不能够用言语形容的喜悦。他的 眼里充满了泪水。他感动地想道:“我以后要加倍地爱她,看护她,也要爱这个孩 子。”他一个人在房门外笑,又在房门外哭。   “嫂嫂!”过了好一会儿,忽然一个恐怖的叫声从房里飞奔出来,像一块巨石 落到他的头上。   “她的手冷了!”这又是淑华的带哭的声音。   “少奶奶!”张嫂也开始叫了。   “嫂嫂!”和“少奶奶!”的声音又响成一片。在房里叫唤的只有两个人,因 为除了接生婆以外就只有这两个人。竟然是如此凄凉!   觉新知道大祸临头了。他不敢多想。他又把拳头拚命地在门上擂,擂得门发出 更大的响声。但是这也没有用。没有人理他。他嘶声叫着:“珏,”又叫:“放我 进来!”然而两扇油漆脱落的木板门冷酷地遮住了房里的一切。它们拦住他,一点 也不肯退让。它们甚至不让他救她,或者跟她见最后的一面。希望完全破灭了。   房里的女人开始哭起来。然而他还在门外叫:“珏,我在喊你,你听得见吗?……” 这不仅是哀号与狂叫,这还是生命的呼声,他把他的全量的爱都贯注在这里面,要 把她从到另一世界的途中唤回来。他不仅是在挽救别人的生命,他还是在挽救他自 己的生命。他明白,没有了她,他的生存是怎么一回事情。   但是死来了。   里面有人走近门前,他以为张嫂来开门了。谁知却是接生婆抱着新生的婴儿在 门缝里传出话来:“恭喜大少爷,是一位公子。”她说完就转身走开了。觉新还听 到她一面拍着婴儿,一面自言自语:“可惜生下来就没有娘了。”   这句话刺痛了他的心,他没有一点做父亲时的喜悦。这个孩子似乎并不是他的 爱儿,却是他的仇人,夺去了他的妻子的生命的仇人。   愤怒和悲哀混合在一起,紧紧地抓住了他。他更厉害地捶着门。然而两扇小门 如今好像有了千斤的重量。   他本来下了决心要不顾一切地跑到里面去,跪倒在妻的床前,向她忏悔他这几 年来的错误,哀求她的最后的宽恕,可是已经迟了。两扇木板门是多么脆弱的东西, 如今居然变成了专制的君主,它们拦住了最后的爱,不许他进去跟他所爱的人诀别, 甚至不许他到她面前痛哭一场。   他突然明白了,这两扇小门并没有力量,真正夺去了他的妻子的还是另一种东 西,是整个制度,整个礼教,整个迷信。这一切全压在他的肩上,把他压了这许多 年,给他夺去了青春,夺去了幸福,夺去了前途,夺去了他所最爱的两个女人。他 现在开始觉得这个担子太重了。他想把它摔掉。他在挣扎。然而同时他又明白他是 不能够抵抗这一切的,他是一个无力的、懦弱的人。他绝望了。他突然跪倒在门前。 他伤心地哭着。这个时候他不是在哭她,他是在哭自己。房里的哭声和他的哭声互 相应和。但这是多么不同的两种声音!   两乘轿子在院子的门前停下来。进来的是他的继母周氏和一个女客。袁成气咻 咻地跟在后面。   周氏一进门就听见哭声,她的脸色马上变了,惊惶地对那个女客说:“完了!” 她们连忙走进中间的屋子去。   “明轩,你在做什么?”周氏看见觉新跪在那里便吃惊地叫起来。   觉新回过头一看,马上站起来,摊开两只手抽泣地对周氏说:“妈,珏,珏。” 这时他才看见了那个女客,便用惭愧的悲痛的声音招呼她,给她行了礼,于是大声 哭起来。从房里送出来一阵婴儿的啼声。   女客不说话,她只顾用手帕揩眼睛。   房门已经开了,是袁成叫开的。周氏让女客进去,一面说:“亲家太太,请进 去吧,我不能够进月房。”   女客答应一声便走进去了。接着房里又添了一种响亮的哭声:   “瑞珏,瑞珏,你就忍心这样去了?你不等看见妈一面吗?妈来了,妈从多远 的路赶来照应你,妈有好多话要跟你讲。你有什么话,告诉我嘛!……瑞珏,你要 活转来!妈来晏了,你为什么连一天也不肯多等?……你死得好惨呀!我苦命的儿! 看你一个人在这儿冷清清的。要是我早来一天,你也不会死得这样可怜。……我的 儿,我苦命的儿呀!妈对不起你……”   周氏和觉新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些话,它们好像是许多根针,一针一针地刺在 他们的心上。 大唐中文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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