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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在初九这一天,觉英、觉群、觉世三弟兄从早晨一直忙到晚上,忙的是在马房 里看轿夫们做花炮,和向人叙说看龙灯的事情。   这天早晨五房的两个轿夫到花园内竹林里砍倒两根粗大的竹子,锯成短的竹筒, 带到马房里去。于是各房的轿夫聚拢来帮忙:有的削竹筒;有的做引线;有的舂火 药,还放了碎铜钱在里面舂,说是将来放出的火花便可以贴在人的肉体上面烧,不 会落下来。大家热心地工作,为了这一夜的痛快和满足。很快地十几筒花炮就做成 了。轿夫们把花炮全搬出来,放在门房里供人们赏鉴。   傍晚,敬了神以后,克定便出去指挥仆人们布置一切,准备迎接龙灯。二门内 安放了几张方桌,上面再放上椅子,作为临时的看台。克定亲自封好了赏钱,还不 时在大门内外走动,看看有没有动静,一面又派人到街口去打听龙灯的消息,看来 了没有,或者龙灯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克定这样地安排,自己以为再妥当不过了,况且白天他已经收下了一条龙灯的 帖子。于是他放心地回到里面去跟家人谈笑。   八点钟敲过了,没有一点消息;八点半钟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连锣鼓声也 听不见。   “五爸,龙灯呢?”觉群和觉世两个孩子不能忍耐地问过他四五次了。   “就要来了,”他这样地回答着,心里虽然也有点着急,但是自己觉得很有把 握。在堂屋里等候着的淑英几姊妹都望着他微笑。淑芬也拉着他的衣服问过“龙灯 来不来”的话。   九点钟敲了,还没有动静。大家都觉得乏味。剑云因为第二天要到王家去教书, 惦记着功课,没有兴致,便告辞走了。克定看见人走,心里更难受。   “龙灯不会来了,”淑华笑着对淑英说,她在讥笑克定,使他急得在天井里踱 来踱去,不时把表摸出来看。他大步走出去,但是不久又走回来,并没有带来一点 消息。   到了九点一刻远远地响起了锣鼓的声音。“龙灯来了!”克定欣慰地自语道。   正在这个时候,高忠走了进来。克定看见这个年轻的仆人,想起了方才的长久 等待的痛苦,便破口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叫你出去打听,你就耽搁了这么久。 你说你跑到哪儿去耍去了!”   高忠垂着双手端正地立着,半晌不作声,等主人骂得够了,才慢慢地说:“小 的在街口上等了好久,都不见一条龙灯来,又走了几条街也看不见,后来碰见了一 条,就是今天送帖子来的。小的拉住他们的头脑要他们来。可是他们人已经烧得头 焦额烂,龙灯也只剩下一个光架子。他们一定不肯来,说要回去养息,再有多少赏 钱,他们也不要了。小的只得回来报告。”   克定听见这样的话,更加气恼,便骂起来:“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只晓得吃 饭,连一条龙灯也拉不来。现在你去,不管怎么样一定给我拉一条来,不然就叫你 滚!”   高忠在这个公馆里服务的时间虽然只有三四年,但是已经知道了主子的脾气。 主子发怒的时候完全不讲道理,做仆人的要保持饭碗,除了服从而外,没有别的办 法。他埋着头,不敢顶撞一句,口里恭敬地接连应着“是”,等到主人挥手叫他去 的时候,便恭顺地走了,不说一句话。   十点钟又逼近了。还是没有龙灯的消息。觉英、觉群、觉世、淑芬们完全绝望 了,他们打算回屋睡觉去。从斜对门公馆来的客人许倩如也告辞回家了。   克定烦躁地在天井里踱着,心里很不快活,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好。   十点钟敲了,高忠从外面气咻咻地跑进来,断续地说:“龙――龙灯来了。” 克定果然听见外面远远地响起了锣鼓声,而且愈来愈响亮。他的脸上顿时现出喜色, 他高兴地听着高忠表功似地说下去:“他们本来要转弯走了,还是小的拚命把他们 拉来的。” mpanel(1);   “好,办得好!你快去把他们接进来,”克定把高忠夸奖了两句,便转身去邀 请哥哥嫂嫂们出来看龙灯,这个好消息已经被觉英、觉群、觉世们传出去了。觉群、 觉世这两个孩子欢喜地到处跳来跳去。   在一刻钟以后这个公馆突然变得热闹了。全家的人除了老太爷外,全聚在二门 内的临时看台上面看龙灯。龙灯随着锣鼓声进来,停在二门外的大天井里。大门已 经关上,免得外面的闲人混进。   锣鼓不住地响着,龙灯开始舞动了。这条龙从头到尾一共有九节,是用竹条编 扎成的,每一节,中间插着蜡烛,外面糊了纸,画上鳞甲。玩龙灯的人便拿着下面 的竹竿,每个人持一节。前面另有一个人持着一个圆圆的宝珠。龙跟着宝珠舞动, 或者滚它的身子,或者掉它的尾巴,身子转动得很如意,摇摇头,摆摆尾,或者突 然就地一滚,马上又翻身过来,往另一边再一滚,于是很快地舞动起来,活像一条 真龙在空中飞舞。旁边的锣鼓声正好像助长了它的威势。   爆竹声忽然响起来,空中现了火花。龙乱舞着,像发了怒似的。鞭炮开始往龙 的身上落,它不住地往左右两边躲闪,又像受了惊似地在空中乱跳。锣鼓响得更厉 害了,就像那条受了伤的龙在呼啸一样。   年轻的高忠缚了一串鞭炮在长竹竿上面,手持着竹竿,自己站得远远的,站在 墙边一把梯子上,把鞭炮伸到龙身上去燃放。几个轿夫拿着竹筒花炮在旁边等了一 些时候,便轮流地燃放起来,把花炮对着玩龙灯的人的光赤的身上射。龙开始发狂 了,它拚命往下面滚,来迎接花炮里射出来的金花。它抖动着。人只看见它的身子 在滚。人声嘈杂,锣鼓不停地大响特响。轿夫们笑着。二门内看台上的观众也笑了, 自然他们笑得很文雅,跟轿夫们笑得不同。   接着文德、李贵、赵升一班人同时拿了五六筒花炮前前后后地对着玩龙灯的人 射,使他们没有地方躲避。这个办法果然有效。龙虽然仍旧在拚命乱滚,但是火花 却一团一团地射到那些赤裸的身上,有的马上落下地来,有的却贴在人身上烧,把 那几个人烧得大声叫。于是他们放下手站住不动,把竹竿当手杖紧紧捏住,让轿夫 们来烧,一面拚命抖动身子不让火花贴在他们的肉上。他们身上的肉已经变了颜色, 火花一来便发出细微的叫声,而且一直在抖动。这时候观众们更满意地笑了。大家 便把花炮更逼近玩龙灯的人的身体烧,他们想把那般人烧得求饶。   那般玩龙灯的人有着结实的身体,有着坚强的腕力。可是他们却任人烧,一点 也下防御,虽然也感到痛,却只是大声狂呼,表示自己并不怕痛,而且表示自己很 勇敢,同时还高声叫着:“有‘花儿’尽管拿出来放!”   后来花炮烧得更近了。他们终于忍不住痛,逃开了。这样一来那条威武地飞动 着的龙就被支解了,分成了九段,每个人拿着一段四处奔逃,彼此不相呼应。龙的 鳞甲已经脱落,身子从头到尾,差不多烧成了一个空架子。   一部分的人把龙身扛在肩上往大门跑去。然而大门已经关上了。他们没法逃出 去,只得硬着头皮回来。高忠、赵升们听从主人的指挥又拿着燃放的花炮在后面追 赶。这是一个平坦的坝子,没有树木,也没有可以藏身的处所。有的便往二门跑。 但是二门口堆满了人,密密麻麻,好像是一扇屏风,只看见无数的头。而且克定自 己也拿着一筒花炮站在那里,看见人逼近,马上把花炮燃起来,向四面放射。那个 玩宝的人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他走过来,正碰上克定的花炮,火花贴在他的身上烧, 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哀叫,急急地跑开了,但又被文德的花炮烧得退回来,狂乱地抖 着身子,一头都是汗珠。这时克定把花炮正对着另一个玩龙尾的人放,忽然瞥见玩 宝的人站在旁边发抖,便笑道:“你冷吗?我再来给你一把火!”又把花炮转过来 向着他猛射。他吃了一惊,便用他的宝来抵御。那个宝本来还是完好的,如今却着 了火,熊熊地烧起来,一瞬间就烧得精光。这时候轿夫和仆人们已经围起来,把玩 龙灯的人围在中间,用花炮拚命地烧,快要使他们求饶了。但是在这一刻人们才发 觉花炮没有了,大家只得住了手。大门开了,玩龙灯的人披上衣服,整了队,拿着 剩下空架子的龙,伴着半死不活的锣鼓声,疲倦地走出去。那个玩宝的年轻人的腿 受了伤,他一拐一拐地走着,叽哩咕噜地说些不满意的话。   克定把赏钱给了,还惋惜地说:“可惜花炮做得太少,不然今晚上可以大大地 烧一下。你们看得满意吗?我明晚上再请你们看。”   “够了,不要再看了,”站在克定背后的觉慧用严肃的声音说。克定回过头看 了他一眼,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别的人客气地说着“不必”。闹得最起劲的觉英、 觉群、觉世三个孩子已经挤在人丛中不见了。众人满意地散开,陆续往里面走去。 仆人们忙着拆除临时的看台。   进去的时候,觉民弟兄走在后面,觉慧走到琴的旁边,问琴道:“琴姐,你觉 得有趣味吗?”   “我不觉得有什么趣味,”她淡淡地答道。   “你看了,有什么感想?”觉慧不肯放松地追问了一句。   “没有感想,”依旧是简短的答语。   “太平淡了,小时候看起来倒有趣味,现在却不然,”觉民在旁边接口说下去。   “你们当真一点也不感动吗?”觉慧严厉地问道。   觉民不明白他的意思,便掉过头看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这种低级趣味的 把戏,怎么能使人感动?”   “难道人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觉慧愤愤地说。   “你说得太过火了。这跟同情心有什么关系?五舅他们得到了满足,玩龙灯的 人得到了赏钱。各人得到了自己所要的东西。这还不好吗?”琴发表她的见解道。   “真不愧为一位千金小姐,”觉慧冷笑地赞了一句,“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也看 不出来。你以为一个人应该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面吗?你以为只要出 了钱就可以把别人的身体用花炮乱烧吗?这样看来,你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嘞!”   琴不说话了。她有一种脾气,她对于某一个问题回答不出来的时候,便闭上嘴 去思索,并不急急地强辩。但是她却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她的少女的心所无法解答的。 大唐中文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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