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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他在公司里就只有钟老这么一个朋友。钟老死去以后,他失去了自己跟公司中 间的联系。现在可以说公司跟他完全没有关系了。下班时他仔细地把自己的办公桌 收拾清楚。下楼出门时,他还在钟老的座位前站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后来走出大门,他又用古怪的眼光看了门口,他觉得自己快要跟这个地方永别了。 事实上他第二天还来,第三天还来,第四天还来,一直到第六天他还来。 那天下午有几个同事约好到钟老的墓地去。他也参加。他们搭长途汽车去,也 搭长途汽车回来。他们被人象装沙丁鱼似的塞在车子里面。他几乎连站的地方也找 不到,他不得不把左脚悬在空中。一路上车子颠簸得厉害,车里闷热,空气坏,他 心里很不好过,差一点要在车上呕吐了。 钟老就葬在时疫医院附近斜坡上的一块小地方,坟上土已经干了,还没有长草, 只放了一个纸花圈,是用红、白、绿三色土花纸扎成的。上款写“又安先生千古”, 下款写“一中书局挽”。另外还有一个花圈绑在一个木架子上,高高地立在墓前, 上款仍是“又安先生千古”,下款却是“弟方永成敬挽”,这是主任送的,也是纸 扎的花圈。来不及立碑,就让这两个没有香味的花圈一立一躺地陪伴着和善的老人。 “公司就这样办丧事,也太简陋了,一共花不了几个钱,”一个同事说。 “这已经不容易了。要是周主任在这儿,恐怕连这样也办不到,”另一个同事 说。 “其实想得开一点,人死了,再怎样,也没有意思。还不如生前待得好一点,” 第三个同事插嘴说。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公司对我们活着的人也不过如是,何况死人!”第二 个说话的人接口说。 没有人跟汪文宣讲话。他们好象都在避开他。他一个人站在一个角里,胆怯地 望着他那个朋友的坟头,好象他真害怕他们随时都会把他赶走似的。 泪水使他的眼睛模糊了,他肺痛,喉痛,现在眼睛又痛。他揉眼睛,用力擦眼 睛。怎么花圈上写着他的名字:文宣!他定了定神。他看错了,那里明明是“又安” 两个字。不,不是他看错。他想到了另一个同样的纸花圈,白纸条的上款的确写着 他的名字。他也会躺在这同样的土堆下面。陪伴他的也只有这同样的荒凉的环境。 同事们都走了,他们回到城里去了。他们临走时并不唤他一声。他一个人立在 墓前不时左右观望,他好象不是在拜望一位朋友,他现在是来看他的简陋的新居。 天空里黑云愈积愈厚,四周的景色逐渐阴暗,后来连他也觉察出来了。他不能 再留下,便匆匆地赶到长途汽车站去。他并没有跑,但是到了车站,他已经满头大 汗,气喘得没有办法。他只等了半点多钟就被人挤上了车子。在车上站了一点又二 三十分钟,才到了他住处的附近。本来汽车只走四十多分钟,这次因为半途遇雨, 雨太大,车子在中途停了若干时候。 他回到家就力竭地睡倒下来。从这时起他便没有再去公司了。 他整天躺在床上,发着低热,淌着汗,不停地哮喘。他讲话的时候喉咙呼卢呼 卢地响。他的胸部、喉咙都痛得厉害。但是他并不常常发出呻吟。他默默地忍受一 切。他不让小宣回家。在母亲面前他的话更少了,看见母亲对他流泪时,他常常苦 笑。 他完全断了念。可是母亲却不肯放弃这个绝望的战斗。母亲请了西医来给他诊 病,西医摇摇头,表示他的病已经不是药物所能治疗的了。她只得又向张伯情求助, 张伯情曾经带给她一线希望,可是现在连张伯情也觉得没有治愈的把握了。 他的嗓音终于完全失去,现在他说话连自己也听不见了。他第一次发现这种情 形时,他伤心地哭了一场。这所谓哭也不过是眼泪畅流,哭出来他倒觉得心里较为 畅快。母亲看见他在哭,过来问他为了什么。他答不出声,只有张开嘴用手指指着 喉咙。她明白了他的痛苦。她沉默半夭,才怜爱地说: “宣,你不要难过。……你是个好人……天应该有眼睛……”她的喉咙暂时也 哑了。 mpanel(1); “妈,我不难过。你怎么相信起天来了!”他想说却说不出来,他只有竭力止 了悲,摇摇头,装出了笑容。 “你不要怕,你不会死的,”她说。 “我并不怕,人人都要死;不过留下你一个人受苦,我心里很难过。小宣年纪 又太小,……”他用力说,但是母亲只听见一点咻声,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 那种挣扎的情形使她又害怕又痛苦。她望着他,一面打断了他的话: “你不要讲话了,你好好休息罢。”她脸上的肌肉在搐动,眼里装满了泪水。 他长长地叹一声,睁大泪眼,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母亲。 屋子里异常闷热,板壁好象随时会燃烧起来似的。他把盖在身上的一幅平价布 床单也揭开了,从破旧汗衣的洞孔中他看见了自己那个只有皮和骨头的黄色胸膛。 这以后母亲为他买了一个铃子。唤人时他用铃子代替他说话;请人做事时他求 助于纸笔。这里所谓人,其实就是母亲一个,此外就难得有人到他的屋子里来,除 了医生和邮差。但是邮差也不常来,因为小宣难得写信,树生的信也来得少了。树 生仍旧按月寄款来。款子已经动用了。过去一直在银行里存“比期”的款子也由母 亲陆续取了出来。还是母亲开口向他要了存单以后去取的。现在为了儿子的生命, 她什么事都肯做了,只除了先给树生去信。给树生的信都是他自己写的,他不要母 亲代笔。他在每封信上都写着:“我还好,我的健康逐渐在恢复,你不要为我担心,” 一类的话。给小宣的信,有时他写,有时母亲写,他只叫孩子不要回家(暑假中那 个孩子住在同学的家里),好好念书,温习功课。母亲的信里话多一些,但是她也 不忍讲出真实的情形,并且她还暗暗地抱着一线希望。 然而跟她的希望相反,真实的情形却逐渐坏下去。他自己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 的内部一天一天地在腐烂,他的肺和他的咽喉的痛苦一天一天地增加。母亲也看得 出他在用缓慢的脚步走向死亡。 但是母亲的心还是不能轻易放弃。她继续给他吃药,给他喝鲜牛奶和鸡汁,她 帮他穿衣,伺候他大小便,她为他做着一切连老妈子也不愿意做的事。可是有一天 他终于吃力地在纸上写下了这样的话: “妈,你给我吃点毒药,让我快死。我不能看见你这样受苦。我太痛苦。” 母亲读这张字条的时候,他眼泪汪汪地望着她。 “我不能,我就只有你一个儿子,”她哭着说。 他又写:“我迟早还是要死。” “你死,我跟你一齐死,我也不要活了!”母亲大声哭着说,她制止不了自己 的悲痛。 他放下笔,头疲倦地倒在枕上。 炎热增加他的痛苦。喧哗更象在火上添油。霍乱为这个城市带走了不少的人, 这条街上常常有凄惨的哭声。他躺着,成天地躺在床上,仰着,侧着,伏着。他的 心静不下来,他从没有能够痛快地睡一刻钟。 他不能够自己穿衣服,也不能够自由地坐起来。每次他给树生写信,总是怀着 拚死的决心,忍受极大的痛苦,才能够写下四五行字。“我还好,我的身体可以支 持下去,”他永远这样说。 “你何苦啊,我替你写罢,”母亲用了类似哀告的声音说,也没有用,在这件 事上他不肯听从母亲的话。要是他不能亲笔写信,那么她知道他一定是病重了。 “为什么不让她知道呢?” 有一天母亲忍不住吐出了这句话。 他迟疑了半天才写出五个字的答语来: “我愿她幸福。” 母亲想:“她已经是别人的人了,为什么不让她难过一下,让她受点良心的责 备呢?”“你这傻子,”她温和地责备他。可是她再看一眼纸上歪歪斜斜的字迹, 她的心软下来了。她又想,他活在世界上究竟有过什么幸福?他苦了一生,为什么 连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她也不肯帮忙实现?他到底是她的亲骨血啊。她默默地望着 他那张没有光泽的瘦脸,她的心好象被什么东西绞着似地发痛。她想哭,她想叫。 她愿意地板上开一个洞让她跌进地狱里去;她愿意天上丢下一颗炸弹把她这个小小 的世界整个毁灭。 这天下午隔壁人家的一个年轻人害霍乱死了。两个女人哭得很伤心。哭声进了 他的房间。他倾听了一阵,忽然写给他母亲: “妈,我死了,你不要哭啊。”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母亲痛苦地问。 “想到你哭,我就死不下去,我心里更苦,”他回答。 “你不会死!你不会死!”母亲流着泪大声说。 最热的气候过去了。屋子里的空气比较好受一点。可是他的病还是照常进行, 痛苦也不断地增加。他用了更大的忍耐来对付这个病。有时候忍不住了,他也呻吟, 可是连他的痛苦的呻吟也是无声的。 一个晚上母亲拿鸡汤给他喝。她用汤匙喂他。他吞了两口,忽然推开她的手, 又微微地摇着头。 “你再吃几口罢,你一天只吃那么少的东西不行啊,”母亲劝道。 他用颤抖的手拿起笔,费力地写了两个字:“喉痛”。 母亲打了一个冷噤。她那只拿着汤匙的手也在打颤。她忍着心痛再劝道:“你 忍住痛再吃两口罢,不吃东西怎么行!”她又把汤匙送到他的嘴边。他颤动地张开 了口,努力吞下鸡汤,一次两次他的眼珠往上翻,手抓紧了薄被。 “宣,”母亲低声呼唤;他含泪地看她,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母亲咬紧牙关,再把汤匙放进他的嘴里去。他照样痛苦地把汤吞下去了,以后 又吞了两次。再一次他就把一汤匙的鸡汤全喷了出来。他无声地呛咳了一阵。母亲 连忙放下碗擦揉他的胸膛。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想睡。可是痛苦使他清醒。他不能呻吟,不能叫唤。 他默默地跟痛苦战斗。母亲的手使他感到安慰,他努力把思想集中在母亲的身上, 他希望暂时忘记他那个痛苦。 忽然街上响起了鞭炮声。虽然在这个山城里几年来很少听到这样的声音,但是 他们并没有心肠注意它。出乎他们的意外,鞭炮声接连地响着,远远近近都在放鞭 炮,好象发生了什么大的喜庆事,人声嘈杂,许多人在跑,有人大声唱歌,有人笑 着讲话。 “什么事?”他想道,母亲却说了出来。 “日本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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