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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她又回到了家。进了大门,好象进了另一个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熟习,可是她 不由得皱起眉头来。她似乎被一只手拖着进了自己的房间。 母亲房里有灯光,却没有声息。丈夫静静地躺在床上。他没有睡,看见她进来, 他说:“你回来了。”声音是那么亲热,他没有抱怨,这倒使她觉得惭愧。她走到 床前,温柔地对他说:“你还不睡?” “我等你回来,”他答道。 “你自己身体要紧啊,为什么还只想到我?”她感动地说。 “我白天睡得多,所以晚上睡不着,”他亲切地回答。“今晚上张太太又来过, 她说我们这里大门口堆了很多行李,说是有一些从贵阳逃来的难民。张太太听人说 连贵阳都保不住了。她劝我们早走。你看怎么样?” “我好象没有看见什么。大门口冷清清的。情形不会坏到这样罢,”她心不在 焉地说。 “我也是这样想,不会这样快。其实我们这种人无钱无势,也用不着逃难。就 是遇到不幸,也不过轻如鸿毛。其实活着也不见得比死好。这样一想我的心倒也定 了。我一直等着你回来,想跟你谈谈。”他小心地压低声音:“我跟妈常常谈不拢, 我也不敢多跟她商量。你比她懂得多,更明白,所以我盼望你回来,我好跟你商量。” “什么事?你说逃难吗?”她随口问道。 “是,就是逃难的事,”他用恳切的眼光望着她,答道。“我看这回十分之八 九有问题。我是逃不动的了。我也不怕什么。不过你应该早作准备。你不必陪我守 在这里。你要是能把小宣带走,也给妈找个安身地方,那我就心安了。”他的声音 略带颤抖,却没有一点感伤的调子。 “我不走,”她简短地说;他这番话是她没有料到的,他在这时候显得十分大 量却使她感到良心的责备。她暗想:“他要我走,你居然也让我走!”她反而觉得 心里不痛快。 “到那时候你不走是不行的。你不要只顾想着我,我临时可以跟着我们公司走,” 他着急地开导她。“我们男人的办法究竟多一点。你不是说行里有意思调你去兰州 吗?刚才……”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我想了半夭,我觉得你还是答应去的好。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我不想去,”她仍旧简短地回答他;她坐在床沿上,他的诚恳的关心的表情, 使她心里更不舒服,她掉开头去不看他。 “树生,”他颤声唤她,她不得不回过头来。“我这个意思不会错,我是平心 静气地想过的――” “是不是妈跟你讲过什么话?”她打断他的话头,突然问道。 “我没有讲过!我才不在背后讲人坏话!”母亲意外地在小屋里大声分辩道。 树生不做声,却气得用力咬嘴唇。他提高声音回答:“妈,并不是说你讲过树 生的坏话,请你不要多心。”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母亲继续说,“她横竖是留不住的,让她早点走 了也好。” “我偏不走,看你有什么办法!”树生赌气地说,但是声音低,母亲并没有听 清楚。 “妈就是这个脾气,你不要认真,就让她说两句罢,”他小声劝她。 “我这几年也受够了,你亲眼看见的,”她低声答道。 “那么你一个人先走罢。能带小宣就带小宣去;不能带,你自己先走。你不要 太委屈了你自己,”他温和地、清清楚楚地说,声音低,故意不让他母亲听见。 “你真的是这样决定吗?”她冷冷地问道,她极力不泄露出自己的感情。 “这是最好的办法,”他恳切地、直率地回答,“对大家都好。” “你是不是要赶我走?为什么要我一个人先去?”她又发问。 “不,不,我没有这个心思,”他着急地分辩。“不过时局坏到这样,你应该 先救你自己啊。既然你有机会,为什么要放弃?我也有办法走,我们很快地就可以 见面。你听我的话先走一步,我们慢慢会跟上来。” mpanel(1); “跟上来?万一你们走不了呢?”她仍旧不动感情地问。 他停了片刻,才低声回答她:“至少你是救出来了。”他终于吐出了真话。 她突然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眼里浮出了泪水,心里难过得很。她想大哭一场, 然后决定一条路,就不再踌躇。 “宣,你睡罢,为什么你总是不想到你自己啊?”她站起来,揉了揉眼睛,叹 息地说。 “我是不要紧的,我是不要紧的,”他接连地说。 “可是我不能这样做,”她自语似地说。她在房里来回走了几转。“我不走。 要走大家一齐走!”她说,她决定了,虽然这个决定并没有给她带来快乐。 第二天早晨她带给陈主任的答复就是这三个字:我不走。 陈主任立刻变了脸色。过了一会儿他才勉强做出笑容问一句:“你真的这样决 定了?” “我仔细地想过了,我决定留下来。” 过了几分钟他带着严肃的表情低声对她说:“我不是故意吓你,我告诉你一个 消息:行里昨晚得到贵阳分行的电报,说是在办结束了。你得打定主意啊。” “我已经打定主意了,”她冷淡地说。 “你多考虑一下。今天情形更不对了。你看在这里吃早点的人比往天少得多, 而且都是慌慌张张的。大难近在目前,就是拖也只有几天好拖,”他说。 “你的飞机票拿到了吗?”她打岔地问,她不愿意再听他讲那些话。 “还没有,今天下午再去问,”他无精打采地答道。 “你要早点去啊,你不怕票子会给别人抢去吗?”她假意关心地问道。 “票子给别人抢去也好,我一个人走不走也没有关系,”他自语般地说,他故 意用愁苦的眼光看了她一眼。这时茶房送来他要的一碗广东粥,他就埋下头去,用 汤匙舀起粥来喝着。 她觉得无话可说,就端起杯子放在嘴边,呷着茶。她看了他两眼。她相信他不 是在装腔作势,她相信他的痛苦和失望是真的。她开始同情他。她开始怀疑自己的 决定是否合理。她想:我就答应跟他去,会有怎样的结果?她的决心动摇了。 “你先去罢,说不定我将来会跟着来的,”她并不存心要说这样的话,现在只 是为了安慰他,才顺口说了出来。 “将来?我看等不到将来了!”他着急地说。他睁大两眼望着她,好象在责备 她:你怎么还不觉悟啊!他的话激起了她的反感。她赌气般地冷冷答道: “那么你将来回来替我们收尸罢。” “我给你说,我不去了!”他板起面孔说。 “你不去?这不是你自己想了好久的位置吗?”她惊讶地问道。“你连飞机票 也弄好了。” “我原先准备好你也去的,”他只回答一句。她立刻脸红起来。他的意思她完 全了解。她不愿意听他说这样的话,可是她又有意无意地逼着他说出这类话来。这 时她不敢再答话了。她的决心本来就并不怎样坚定,她害怕他会来搅乱它。他也不 再说话。他默默地望着她。这注视,这沉默使她难堪。她觉得那一对火似的眼光在 烧她的脸,她受不住。她低声说:“我们走罢。”她自己却坐着不动。他似乎没有 听见她的话。过了一会儿,她再说:“要是行里一定要调我去,我也会去的。”她 已经让步了,可是他并不曾感觉到,而且连她自己也不觉得。 他们从冠生园出来,他送她到银行门口,就走开了。她以为他去航空公司。他 自己却不知道应该去什么地方,最后他决定到国际咖啡店去消磨时间。 她进了银行,看见那些办公桌,那些玻璃板,算盘,帐簿,那些人头,(这一 切似乎永远不会改变!)她突然感到寂寞。她想跑出去唤他进来,但是她并不曾向 大门走一步,她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他来做什么。她默默地走到她自己的座位上去。 新会计主任已经到了,是一个五十光景的老先生,为人似乎古板。他带着奇怪 的眼光接连看了她几眼,微微摇了一下头。 她坐在办公桌前,觉得心里很空虚。办公时间早到了,可是往日那种平静、愉 快的气氛已经消失。同事们张皇地进进出出,交头接耳地谈话,也不遵守办公时刻。 她忽然发觉两张桌子空了,办事人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忽然一个平日跟这个银行 有着不小的往来的客人跑未报告:“贵阳已经失守了。”贵阳到此地只有两天的汽 车路程。有些同事失声叫起来。“谣言!”她在心里说。 “那我们怎么办?”一个管储蓄户的男同事惶恐地问。 “你是本地人还怕什么?我决定不逃。逃也光,不逃也光,还不如不逃省事,” 那个中年客人镇静地说,他似乎一点也不害怕。 “我打算明天就把家眷送走,”另一个管汇兑的同事说。 “要是敌人真的来得这样快,那么逃都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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