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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紧急警报发出后快半点钟了,天空里隐隐约约地响着飞机的声音,街上很静, 没有一点亮光。他从银行铁门前石级上站起来,走到人行道上,举起头看天空。天 色灰黑,象一块褪色的黑布,除了对面高耸的大楼的浓影外,他什么也看不见。他 呆呆地把头抬了好一会儿,他并没有专心听什么,也没有专心看什么,他这样做, 好象只是为了消磨时间。时间仿佛故意跟他作对,走得特别慢,不仅慢,他甚至觉 得它已经停止进行了。夜的寒气却渐渐地透过他那件单薄的夹袍,他的身子忽然微 微抖了一下。这时他才埋下他的头。他痛苦地吐了一口气。他低声对自己说:“我 不能再这样做!” “那么你要怎样呢?你有胆量么?你这个老好人!”马上就有一个声音在他的 耳边反问道。他吃了一惊,掉头往左右一看,他立刻就知道这是他自己在讲话。他 气恼地再说: “为什么没有胆量呢?难道我就永远是个老好人吗?” 他不由自主地向四周看了看,并没有人在他的身边,不会有谁反驳他。远远地 问起一道手电的白光,象一个熟朋友眼睛的一瞬,他忽然感到一点暖意。但是亮光 马上灭了。在他的周围仍然是那并不十分浓的黑暗。寒气不住地刺他的背脊。他打 了一个冷噤。他搓着手在人行道上走了两步,又走了几步。一个黑影从他的身边溜 过去了。他忽然警觉地回头去看,仍旧只看到那不很浓密的黑暗。他也不知道他的 眼光在找寻什么。手电光又亮了,这次离他比较近,而且接连亮了几次。拿手电的 人愈来愈近,终于走过他的身边不见了。那个人穿着灰色大衣,身材不高,是一个 极平常的人,他在大街上随处都可以见到。这时他的眼光更不会去注意那张脸,何 况又看不清楚。但是他的眼睛仍然朝那个人消失的方向望着。他在望什么呢?他自 己还是不知道。但是他忽然站定了。 飞机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了。他这一刻才想起先前听到那种声音的事。他 注意地听了听。但是他接着又想,也许今晚上根本就没有响过飞机的声音。“我在 做梦罢,”他想道,他不仅想并且顺口说了出来。“那么我现在可以回去了,”他 马上接下去想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的脚已经朝着回家的路上动了。他不知不觉 地走出这一条街。他继续慢慢地走着。他的思想被一张理不清的网裹住了。 “我卖掉五封云片糕、两个蛋糕,就是这点儿生意!”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墙角 发出来。他侧过脸去,看见一团黑影蹲在那儿。 “我今晚上还没有开张。如今真不比往年间,好些洞子都不让我们进去了。在 早我哪个洞子不去?”另一个比较年轻的声音接着说。 “今晚上不晓得炸哪儿,是不是又炸成都,这们(么)久还不解除警报,”前 一个似乎没有听明白同伴的话,却自语似地慢慢说,好象他一边说一边在思索似的。 “昨天打三更才解除,今晚上怕要更晏些,”另一个接腔道。 这是两个小贩的极不重要的谈话。可是他忽然吃了一惊。昨天晚上……打三更! ……为什么那个不认识的人要来提醒他! 昨天晚上,打三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了解除警报,他跟着众人离开防 空洞走回家去。 昨天那个时候,他不止是一个人,他的三十四岁的妻子,他的十三岁的小孩, 他的五十三岁的母亲同他在一起。他们有说有笑地走回家,至少在表面上他们是有 说有笑的。 可是以后呢?他问他自己。 他们回到家里,儿子刚睡下来,他和妻谈着闲话,他因为这天吃晚饭时有人给 妻送来一封信,便向妻问起这件事情,想不到惹怒了她。她跟他吵起来。他发急了, 嘴更不听他指挥,话说得更笨拙。他心里很想让步,但是想到他母亲就睡在隔壁, 他又不得不顾全自己的面子。他们夫妇在一间较大的屋子里吵,他母亲带着他儿子 睡在另一间更小的屋里。他们争吵的时候他母亲房门紧闭着,从那里面始终没有发 出来什么声音。其实他们吵的时间也很短,最多不过十分钟,他妻子就冲出房去了。 他以为她会回来。起初他赌气不理睬,后来他又跑下楼去找她,他不仅走出了大门, 并且还走了两三条街,可是他连一个女人的影子也没有看见,更不用说她。虽说是 在战时首都的中心区,到这时候街上也只有寥寥几个行人,街两旁的商店都已关上 铺门,两三家小吃店里电灯倒燃得雪亮,并且有四五成的顾客。他在什么地方去找 她呢?这么大的山城他走一晚都走不完!每条街上都可以有她,每条街上都可以没 有她。那么他究竟在哪里找得到她呢? mpanel(1); 不错,他究竟在哪里找得到她呢?他昨天晚上这样问过自己。今天晚上,就在 现在他也这样问着自己。为什么还要问呢?她今天不是派人送来一封信吗?可是信 上就只有短短的几句话,措辞冷淡,并且只告诉他,她现在住在朋友家里,她请他 把她随身用的东西交给送情人带去。他照样做了。他回了她一封更短更冷淡的信。 他没有提到他跑出去追她的事,也不说请她回家的话。他母亲站在他的身边看他写 信,她始终不曾提说什么。关于他妻子“出走”的事(他在思想上用了“出走”两 个字),他母亲除了在吃早饭的时候用着怜惜的语调问过他几句外,就没有再说话, 她只是皱着双眉,轻轻摇着头。这个五十三岁的女人,平素多忧虑,身体不太好, 头发已经灰白了。她爱儿子,爱孙儿,却不喜欢媳妇。因此她对媳妇的“出走”, 虽说替她儿子难过,可是她暗中高兴。儿子还不知道母亲的这种心理,他等着她给 他出主意,只要她说一句话,他就会另外写一封热情的信,恳切地要求他妻子回来。 他很想写那样的一封信,可是他并没有写。他很想求他妻子回家,可是他却在信里 表示他妻子回来不回来,他并不关心。信和箱子都被人带走了,可是他同他妻子中 间的隔阂也就增加了一层。这以后,他如果不改变态度写信到他妻子服务的地方去 (他不愿意到那里去找她),他们两个人就更难和解了。所以他到这时候还是问着 那一句老问话,还是找不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说不定小宣会给我帮忙,”他忽然想道,他觉得松了一口气,但是也只有一 分钟。以后他又对自己说:“没有用,她并不关心小宣,小宣也不关心她。他们中 间好象没有多大的感情似的。”的确小宣一清早就回到学校去了。这个孩子临走并 没有问起妈,好象知道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似的。无论如何,向父亲告别的时候, 小宣应该问一句关于妈的话。可是小宣并没有问! 他在失望中,忍不住怨愤地叫道:“我这是一个怎样的家呵!没有人真正关心 到我!各人只顾自己。谁都不肯让步!”这只是他心里的叫声。只有他一个人听见。 但是他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忽然以为他嚷出什么了,连忙掉头向四周看。 四周黑黑的,静静的,他已经把那两个小贩丢在后面了。 “我站在这里干什么呢?”这次他说出来了,声音也不低。这时他的思想完全 集中在“自己”两个字上面,所以他会这样发问。这句问话把他自己惊醒了。他接 着就在想象中回答道:“我不是在躲警报吗?――是的,我是在躲警报。――我冷, 我在散步。 ――我在想我跟树生吵架的事。 ――我想找她回来――”他马上又问 (仍然在思想上):“她会回来吗?我们连面都见不到,我怎么能够叫她回家呢?” 没有人答话。他自己又在想象中回答:“妈说她自己会回来的。妈说她一定会 回来的。”接着:“妈显得很镇静,好象一点也不关心她。妈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回 来呢?为什么不劝我去找她呢?”接着:“妈现在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妈趁着我出 去的时候到那里去了呢?说不定现在她们两个在一块儿躲警报。那么什么问题都解 决了。我在警报解除后慢慢走回家去,就可以看见她们在家里有说有笑地等着我。 ――我对她先讲什么话呢?”他踌躇着。“随便讲两句她高兴听的话,以后话就会 多起来了。” 他想到这里,脸上浮出了笑容。他觉得心上的重压一下子就完全去掉了。他感 到一阵轻松。他的脚步也就加快了些。他走到街口,又转回来。 “看,两个红球了!快解除了罢?”这不是他的声音,讲话的是旁边两个小贩 中的一个,他们的谈话一直没有中断,可是他早已不去注意他们了,虽然他几次走 过他们的身边。他连忙抬起头去看斜对面银行顶楼上的警报台,两个灯笼红亮亮地 挂在球竿上。他周围沉静的空气被一阵人声搅动了。 “我应该比她们先回去,我应该在大门口接她们!”他忽然兴奋地对自己说。 他又看了球竿一眼。“我现在就回去,警报马上就会解除的。”他不再迟疑,拔步 往回家的路上走了。 街道开始醒转来,连他那不注意的眼睛也看得见它的活动。虽然那一片墨黑的 夜网仍然罩在街上,可是许多道手电光已经突破了这张大网。于是在一个街角,有 人点燃了电石灯,那是一个卖“嘉定怪味鸡”的摊子,一个伙计正忙着收拾桌面, 另一个在发火,桌子前聚集了一些人,似乎都是被明亮的灯光招引来的。他侧过头 朝那里看了两眼,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那个地方。他又往前面走了。 他大约又走了半条街的光景。眼前突然一亮,两旁的电灯重燃了。几个小孩拍 手欢叫着。 他觉得心里一阵畅快。“一个梦!一场噩梦!现在过去了1”他放心地 想着。他加快了他的脚步。 不久他到了家。大门开着。圆圆的门灯发射出暗红光。住在二楼的某商店的方 经理站在门前同他那个大肚皮的妻子讲话。厨子和老妈子不断地穿过弹簧门,进进 出出。“今晚上一定又是炸成都,”方经理跟他打了招呼以后,应酬地说了这一句。 他勉强应了一声,就匆匆地走进里面,经过狭长的过道,上了楼,他一口气奔到三 楼。借着廊上昏黄的电灯光,他看见他的房门仍然锁着。“还早!”他想道,三楼 的廊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们都没有回来。”他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儿。有人上来了。 这是住在他隔壁的公务员张先生,手里还抱着两岁的男孩。孩子已经睡着了。那个 人温和地对他笑了笑,问了一句:“老太太还没有回来?”他不想详细回答,只说 了一句:“我先回来。”那个人也不再发问,就走到自己的房门口去。接着张太太 也上来了。她穿的那件褪色的黑呢大衣,不但样式旧,而且呢子也磨光了。永远是 那张温顺的瘦脸,苍白色,额上还有几条皱纹,嘴唇干而泛白。五官很端正,这一 个二十六七岁的女人,现在看起来,还是不难看。她一路喘着气,看见他站在那儿, 向他打个招呼,就一直走到她丈夫的身边。她俯下头去开锁,她小声同她丈夫说话。 门开了,两个人亲密地走了进去。他目送着他们。他用羡慕的眼光看他们。 然后他收回眼光,看看自己的房门,看看楼梯口。他并没有看出什么来。“怎 么还不回来?”他想,他着急起来了。其实他忘记了他母亲往常出去躲警报,总是 比别人回家晚一点,她身体不太好,走路慢,出去时匆匆忙忙,回来时从从容容, 回到家里照例要倒在他房间里那把藤躺椅上休息十来分钟。他妻子有时同他母亲在 一块儿。有时却同他在一块儿。可是现在呢?…… 他决定下楼到外面去迎接他母亲,他渴望能早见到她,不,他还希望他妻子同 他母亲一块儿回来。 他转身跑下楼去。他一直跑到门口。他朝街的两头一望,他看不清楚他母亲是 不是在那些行人中间。有两个女人远远地走过来,其实并不远,就在那家冷酒馆前 面。高的象他妻子,也是穿着青呢大衣;矮的象他母亲,穿一件黑色棉袍。一定是 她们!他露出笑脸,向着她们走去。他的心跳得很厉害。 但是快要挨近了,他才发觉那两个人是一男一女,被他误认作母亲的人却是一 个老头儿。不知道怎样,他竟然会把那个男人看作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他的眼睛 会错得这样可笑! “我不应该这样看错的,”他停住脚失望地责备自己道。“并没有一点相象的 地方。” “我太激动了,这不好,等会儿看见她们会不会又把话讲错。――不,我恐怕 讲不出话来。不,我也许不至于在她面前讲不出话。我并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不, 我怕我会高兴得发慌。――为什么要发慌?我真没有用!” 他这样地在自己心里说了许多话。他跟自己争论,还是得不出一个结论。他又 回到大门口。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宣。”他抬起头。他母亲正站在他的面 前。 “妈!”他忍不住惊喜地叫了一声。但是他的喜色很快地消失了。接着他又说: “怎么你一个人――”以后的话他咽在肚里去了。 “你还以为她会回来吗?”他母亲摇摇头低声答道,她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他。 “那么她没有回来过?”他惊疑地问。 “她回来?我看她还是不回来的好,”她瞅了他一眼,含了一点轻蔑的意思说。 “你为什么自己不去找她?”她刚说了这句责备的话,立刻就注意到他脸上痛苦的 表情,她的心软了,便换了语调说:“她会回来的,你不要着急。夫妻间吵架没有 什么大不了的事。还是回屋里去罢。” 他跟着她走进里面去。他们都埋着头,不作声。他让她提着那个相当沉重的布 袋,一直走到楼梯口,他才从她的手里接过它来。 他们开了锁,进了房间,屋子里这晚上显得比往日空阔,凌乱。电灯光也比往 常更带昏黄色。一股寒气扑上他的脸来,寒气中还夹杂着煤臭和别的窒息人的臭气。 他忍不住呛咳了两三声。他把布袋放到小方桌上去。他母亲走进她的房里去了。他 一个人站在方桌前,茫然望着白粉壁,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思想象飞絮似地到处 飘。他母亲在内房唤他,对他讲话,他也没有听见。她后来出来看他。 “怎么你还不休息?”她诧异地问道。“你今天也够累了。”她走到他的身边 来。 “哦,……我不累,”他说,好象从梦里醒过来似的。他用茫然的眼光看了她 一眼。 “你不睡?你明天早晨还要去办公,”她关心地说。 “是,我要去办公,”他呆呆地小声说。 “那么你应该睡了,”她又说。 “妈,你先睡罢,我就会睡的,”他说,可是他皱着眉头。 他母亲站在原处,默默地望了他一会儿,她想说话,动了动嘴,却又没有说出 什么来。他还是不动。她又站了几分钟,忽然低声叹了两口气,就回到自己的房里 去了。 他还是站在方桌前。他好象不知道他母亲已经去了似的。他在想,在想。他的 思想跑得快。他的思想很乱。然后它们全聚在一个地方,纠缠在一起,解不开,他 越是努力要解,越是解不开。他觉得脑子里好象被人塞进了一块石头一样,他支持 不住了。他踉跄地走到床前,力竭地倒下去。他没有关电灯,也没有盖被,就沉沉 地睡去了。 这不是酣睡。这是昏睡。 ------------------ 中国读书网小草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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