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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未定”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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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未定”草(五)   M君寄给我一封剪下来的报章。这是近十来年常有的事情,有时是杂志。闲暇 时翻检一下,其中大概有一点和我相关的文章,甚至于还有“生脑膜炎”〔2〕之 类的恶消息。这时候,我就得预备大约一块多钱的邮票,来寄信回答陆续函问的人 们。至于寄报的人呢,大约有两类:一是朋友,意思不过说,这刊物上的东西,有 些和你相关;二,可就难说了,猜想起来,也许正是作者或编者,“你看,咱们在 骂你了!”用的是《三国志演义》上的“三气周瑜”或“骂死王朗”的法子。不过 后一种近来少一些了,因为我的战术是暂时搁起,并不给以反应,使他们诸公的刊 物很少有因我而蓬蓬勃勃之望,到后来却也许会去拨一拨谁的下巴:这于他们诸公 是很不利的。M君是属于第一类的;剪报是天津《益世报》〔3〕的《文学副刊》。 其中有一篇张露薇〔4〕先生做的《略论中国文坛》,下有一行小注道:“偷懒, 奴性,而忘掉了艺术”。只要看这题目,就知道作者是一位勇敢而记住艺术的批评 家了。看起文章来,真的,痛快得很。我以为介绍别人的作品,删节实在是极可惜 的,倘有妙文,大家都应该设法流传,万不可听其泯灭。不过纸墨也须顾及,所以 只摘录了第二段,就是“永远是日本人的追随者的作家”在这里,也万不能再少, 因为我实在舍不得了――   “奴隶性是最‘意识正确’的东西,于是便有许多人跟着别人学口号。特别是 对于苏联,在目前的中国,一般所谓作家也者,都怀着好感。可是,我们是人,我 们应该有自己的人性,对于苏联的文学,尤其是对于那些由日本的浅薄的知识贩卖 者所得来的一知半解的苏联的文学理论家与批评家的话,我们所取的态度决不该是 应声虫式的;我们所需要的介绍的和模仿的(其实是只有抄袭和盲目的应声)方式 也决不该是完全出于热情的。主观是对于事物的选择,客观才是对于事物的方法。 我们有了一般奴隶性极深的作家,于是我们便有无数的空虚的标语和口号。   “然而我们没有几个懂得苏联的文学的人,只有一堆盲目的赞美者和零碎的翻 译者,而赞美者往往是牛头不对马嘴的胡说,翻译者又不配合于他们的工作,不得 不草率,不得不‘硬译’,不得不说文不对题的话,一言以蔽之,他们的能力永远 是对不起他们的思想;他们的‘意识’虽然正确了,可是他们的工作却永远是不正 确的。   “从苏联到中国是很近的,可是为什么就非经过日本人的手不可?我们在日本 人的群中并没有发现几个真正了解苏联文学的新精神的人,为什么偏从浅薄的日本 知识阶级中去寻我们的食粮?这真是一件可耻的事实。我们为什么不直接的了解? 为什么不取一种纯粹客观的工作的态度?为什么人家唱‘新写实主义’,我们跟着 喊,人家换了‘社会主义的写实主义’,我们又跟着喊;人家介绍纪德,我们才叫; 人家介绍巴尔扎克,我们也号;然而我敢预言,在一千年以内:绝不会见到那些介 绍纪德,巴尔扎克的人们会给中国的读者译出一两本纪德,巴尔扎克的重要著作来, 全集更不必说。   “我们再退一步,对于那些所谓‘文学遗产’,我们并不要求那些跟着人家对 喊‘文学遗产’的人们担负把那些‘文学遗产’送给中国的‘大众’的责任。可是 我们却要求那些人们有承受那些‘遗产’的义务,这自然又是谈不起来的。我们还 记得在庆祝高尔基的四十年的创作生活的时候,中国也有鲁迅,丁玲一般人发了庆 祝的电文;这自然是冠冕堂皇的事情。然而那一群签名者中有几个读过高尔基的十 分之一的作品?有几个是知道高尔基的伟大在那儿的?……中国的知识阶级就是如 此浅薄,做应声虫有余,做一个忠实的,不苟且的,有理性的文学创作者和研究者 便不成了。” mpanel(1);   五月廿九日天津《益世报》。   我并不想因此来研究“奴隶性是最‘意识正确’的东西”,“主观是对于事物 的选择,客观才是对于事物的方法”这些难问题;我只要说,诚如张露薇先生所言, 就是在文艺上,我们中国也的确太落后。法国有纪律和巴尔扎克〔5〕,苏联有高 尔基,我们没有;日本叫喊起来了,我们才跟着叫喊,这也许真是“追随”而且 “永远”,也就是“奴隶性”,而且是“最‘意识正确’的东西”。但是,并不 “追随”的叫喊其实是也有一些的,林语堂先生说过:“……其在文学,今日绍介 波兰诗人,明日绍介捷克文豪,而对于已经闻名之英美法德文人,反厌为陈腐,不 欲深察,求一究竟。……此种流风,其弊在浮,救之之道,在于学。”(《人间世》 二十八期《今文八弊》中)南北两公,眼睛都有些斜视,只看了一面,各骂了一面, 独跳犹可,并排跳舞起来,那“勇敢”就未免化为有趣了。   不过林先生主张“求一究竟”,张先生要求“直接了解”,这“实事求是”之 心,两位是大抵一致的,不过张先生比较的悲观,因为他是“豫言”家,断定了 “在一千年以内,绝不会见到那些绍介纪德,巴尔扎克的人们会给中国的读者译出 一两本纪德,巴尔扎克的重要著作来,全集更不必说”的缘故。照这“豫言”看起 来,“直接了解”的张露薇先生自己,当然是一定不译的了;别人呢,我还想存疑, 但可惜我活不到一千年,决没有目睹的希望。   豫言颇有点难。说得近一些,容易露破绽。还记得我们的批评家成仿吾〔6〕 先生手抡双斧,从《创造》的大旗下,一跃而出的时候,曾经说,他不屑看流行的 作品,要从冷落堆里提出作家来。这是好的,虽然勃兰兑斯曾从冷落中提出过伊孛 生和尼采,但我们似乎也难以斥他为追随或奴性。不大好的是他的这一张支票,到 十多年后的现在还没有兑现。说得远一些罢,又容易成笑柄。江浙人相信风水,富 翁往往豫先寻葬地;乡下人知道一个故事:有风水先生给人寻好了坟穴,起誓道: “您百年之后,安葬下去,如果到第三代不发,请打我的嘴巴!”然而他的期限, 比张露薇先生的期限还要少到约十分之九的样子。   然而讲已往的琐事也不易。张露薇先生说庆祝高尔基四十年创作的时候,“中 国也有鲁迅,丁玲一般人发了庆祝的电文,……然而那一群签名者中有几个读过高 尔基的十分之一的作品?”这质问是极不错的。我只得招供:读得很少,而且连高 尔基十分之一的作品究竟是几本也不知道。不过高尔基的全集,却连他本国也还未 出全,所以其实也无从计算。至于祝电,我以为打一个是应该的,似乎也并非中国 人的耻辱,或者便失了人性,然而我实在却并没有发,也没有在任何电报底稿上签 名〔7〕。这也并非怕有“奴性”,只因没有人来邀,自己也想不到,过去了。发 不妨,不发也不要紧,我想,发,高尔基大约不至于说我是“日本人的追随者的作 家”,不发,也未必说我是“张露薇的追随者的作家”的。但对于绥拉菲摩维支 〔8〕的祝贺日,我却发过一个祝电,因为我校印过中译的《铁流》。这是在情理 之中的,但也较难于想到,还不如测定为对于高尔基发电的容易。当然,随便说说 也不要紧,然而,“中国的知识阶级就是如此浅薄,做应声虫有余,做一个忠实的, 不苟且的,有理性的文学创作者和研究者便不成了”的话,对于有一些人却大概是 真的了。   张露薇先生自然也是知识阶级,他在同阶级中发见了这许多奴隶,拿鞭子来抽, 我是了解他的心情的。但他和他所谓的奴隶们,也只隔了一张纸。如果有谁看过菲 洲的黑奴工头,傲然的拿鞭子乱抽着做苦工的黑奴的电影的,拿来和这《略论中国 文坛》的大文一比较,便会禁不住会心之笑。那一个和一群,有这么相近,却又有 这么不同,这一张纸真隔得利害:分清了奴隶和奴才。   我在这里,自以为总算又钩下了一种新的伟大人物――一九三五年度文艺“豫 言”家――的嘴脸的轮廓了。八月十六日。   CC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十月五日《芒种》半月刊第二卷第一期。发 表时题目下原有小注:“一至三载《文学》,四不发表。”按《“题未定”草(四)》 实系拟写未就。   〔2〕“生脑膜炎”一九三四年二月二十五日伪满《盛京时报》第三版载《鲁 迅停笔十年,脑病甚剧亦不能写稿》消息一则:“上海函云,左翼作家鲁迅近染脑 病,亦不能执笔写作,据医生诊称,系脑膜炎之现象,苟不速治,将生危险,并劝 氏今后停笔不作任何文章,非休养十年,不能痊愈云。”同年三月十日天津《大公 报》据以转载。〔3〕《益世报》天主教教会报纸,比利时教士雷鸣远(后入中国 籍)主办。一九一五年十月创刊于天津,一九四九年一月天津解放时停刊。   〔4〕张露薇原名贺志远,吉林人,曾主编北平《文学导报》,后成为汉奸。 《略论中国文坛》一文共分三段,第一段和第三段的题目分别为《意识正确的文魔 们的新梦》和《茅盾先生的法宝》。〔5〕纪德(AGide,1869―195 1)法国作家。著有小说《窄门》、《地粮》、《田园交响曲》等。巴尔扎克(H deBalzac,1799―1850)法国作家。他的作品总题为《人间喜剧》, 包括长篇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幻灭》等九十多部。〔6〕成 仿吾湖南新化人,文学评论家。创造社主要成员之一。〔7〕关于祝贺高尔基创作 四十年一事,上海《文化月报》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十五日)曾刊出 由鲁迅、茅盾、丁玲、曹靖华、洛扬等人署名的《高尔基的四十年创作生活――我 们的祝贺》一文,并不是祝电。   〔8〕绥拉菲摩维支(ACCepadMpGMZ,1863―1949)苏联作家。 他的长篇小说《铁流》由曹靖华译成中文,鲁迅写了《编校后记》,一九三一年十 一月以三闲书屋名义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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