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门外文谈 一 开头   听说今年上海的热,是六十年来所未有的。白天出去混饭,晚上低头回家,屋 子里还是热,并且加上蚊子。这时候,只有门外是天堂。因为海边的缘故罢,总有 些风,用不着挥扇。虽然彼此有些认识,却不常见面的寓在四近的亭子间或搁楼里 的邻人也都坐出来了,他们有的是店员,有的是书局里的校对员,有的是制图工人 的好手。大家都已经做得筋疲力尽,叹着苦,但这时总还算有闲的,所以也谈闲天。   闲天的范围也并不小:谈旱灾,谈求雨,谈吊膀子,谈三寸怪人干,谈洋米, 谈裸腿,〔2〕也谈古文,谈白话,谈大众语。因为我写过几篇白话文,所以关于 古文之类他们特别要听我的话,我也只好特别说的多。这样的过了两三夜,才给别 的话岔开,也总算谈完了。不料过了几天之后,有几个还要我写出来。   他们里面,有的是因为我看过几本古书,所以相信我的,有的是因为我看过一 点洋书,有的又因为我看古书也看洋书;但有几位却因此反不相信我,说我是蝙蝠。 我说到古文,他就笑道,你不是唐宋八大家〔3〕,能信么?我谈到大众语,他又 笑道:你又不是劳苦大众,讲什么海话呢?   这也是真的。我们讲旱灾的时候,就讲到一位老爷下乡查灾,说有些地方是本 可以不成灾的,现在成灾,是因为农民懒,不戽水。但一种报上,却记着一个六十 老翁,因儿子戽水乏力而死,灾象如故,无路可走,自杀了。老爷和乡下人,意见 是真有这么的不同的。那么,我的夜谈,恐怕也终不过是一个门外闲人的空话罢了。   飓风过后,天气也凉爽了一些,但我终于照着希望我写的几个人的希望,写出 来了,比口语简单得多,大致却无异,算是抄给我们一流人看的。当时只凭记忆, 乱引古书,说话是耳边风,错点不打紧,写在纸上,却使我很踌躇,但自己又苦于 没有原书可对,这只好请读者随时指正了。・一・九・三・四・年,・八・月・十 ・六・夜,・写・完・并・记。二字是什么人造的? 二 字是什么人造的?   我们听惯了一件东西,总是古时候一位圣贤所造的故事,对于文字,也当然要 有这质问。但立刻就有忘记了来源的答话:字是仓颉〔4〕造的。   这是一般的学者的主张,他自然有他的出典。我还见过一幅这位仓颉的画像, 是生着四只眼睛的老头陀。可见要造文字,相貌先得出奇,我们这种只有两只眼睛 的人,是不但本领不够,连相貌也不配的。   然而做《易经》〔5〕的人(我不知道是谁),却比较的聪明,他说:“上古 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他不说仓颉,只说“后世圣人”,不说创造, 只说掉换,真是谨慎得很;也许他无意中就不相信古代会有一个独自造出许多文字 来的人的了,所以就只是这么含含胡胡的来一句。   但是,用书契来代结绳的人,又是什么脚色呢?文学家?不错,从现在的所谓 文学家的最要卖弄文字,夺掉笔杆便一无所能的事实看起来,的确首先就要想到他; 他也的确应该给自己的吃饭家伙出点力。然而并不是的。有史以前的人们,虽然劳 动也唱歌,求爱也唱歌,他却并不起草,或者留稿子,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卖诗稿, 编全集,而且那时的社会里,也没有报馆和书铺子,文字毫无用处。据有些学者告 诉我们的话来看,这在文字上用了一番工夫的,想来该是史官了。 mpanel(1);   原始社会里,大约先前只有巫,待到渐次进化,事情繁复了,有些事情,如祭 祀,狩猎,战争……之类,渐有记住的必要,巫就只好在他那本职的“降神”之外, 一面也想法子来记事,这就是“史”的开头。况且“升中于天”〔6〕,他在本职 上,也得将记载酋长和他的治下的大事的册子,烧给上帝看,因此一样的要做文章 ――虽然这大约是后起的事。再后来,职掌分得更清楚了,于是就有专门记事的史 官。文字就是史官必要的工具,古人说:“仓颉,黄帝史。”〔7〕第一句未可信, 但指出了史和文字的关系,却是很有意思的。至于后来的“文学家”用它来写“阿 呀呀,我的爱哟,我要死了!”   那些佳句,那不过是享享现成的罢了,“何足道哉”! 三 字是怎么来的?   照《易经》说,书契之前明明是结绳;我们那里的乡下人,碰到明天要做一件 紧要事,怕得忘记时,也常常说:“裤带上打一个结!”那么,我们的古圣人,是 否也用一条长绳,有一件事就打一个结呢?恐怕是不行的。只有几个结还记得,一 多可就糟了。或者那正是伏羲皇上的“八封”〔8〕之流,三条绳一组,都不打结 是“乾”,中间各打一结是“坤”罢?恐怕也不对。八组尚可,六十四组就难记, 何况还会有五百十二组呢。只有在秘鲁还有存留的“打结字”(Quippus) 〔9〕,用一条横绳,挂上许多直绳,拉来拉去的结起来,网不像网,倒似乎还可 以表现较多的意思。我们上古的结绳,恐怕也是如此的罢。但它既然被书契掉换, 又不是书契的祖宗,我们也不妨暂且不去管它了。   夏禹的“岣嵝碑”〔10〕是道士们假造的;现在我们能在实物上看见的最古 的文字,只有商朝的甲骨和钟鼎文。但这些,都已经很进步了,几乎找不出一个原 始形态。只在铜器上,有时还可以看见一点写实的图形,如鹿,如象,而从这图形 上,又能发见和文字相关的线索:中国文字的基础是“象形”。画在西班牙的亚勒 泰米拉(Altamira)洞〔11〕里的野牛,是有名的原始人的遗迹,许多 艺术史家说,这正是“为艺术的艺术”,原始人画着玩玩的。但这解释未免过于 “摩登”,因为原始人没有十九世纪的文艺家那么有闲,他的画一只牛,是有缘故 的,为的是关于野牛,或者是猎取野牛,禁咒野牛的事。现在上海墙壁上的香烟和 电影的广告画,尚且常有人张着嘴巴看,在少见多怪的原始社会里,有了这么一个 奇迹,那轰动一时,就可想而知了。他们一面看,知道了野牛这东西,原来可以用 线条移在别的平面上,同时仿佛也认识了一个“牛”字,一面也佩服这作者的才能, 但没有人请他作自传赚钱,所以姓氏也就湮没了。但在社会里,仓颉也不止一个, 有的在刀柄上刻一点图,有的在门户上画一些画,心心相印,口口相传,文字就多 起来,史官一采集,便可以敷衍记事了。中国文字的由来,恐怕也逃不出这例子的。   自然,后来还该有不断的增补,这是史官自己可以办到的,新字夹在熟字中, 又是象形,别人也容易推测到那字的意义。直到现在,中国还在生出新字来。但是, 硬做新仓颉,却要失败的,吴的朱育,唐的武则天,都曾经造过古怪字,〔12〕 也都白费力。现在最会造字的是中国化学家,许多原质和化合物的名目,很不容易 认得,连音也难以读出来了。老实说,我是一看见就头痛的,觉得远不如就用万国 通用的拉丁名来得爽快,如果二十来个字母都认不得,请恕我直说:那么,化学也 大抵学不好的。 四 写字就是画画   《周礼》和《说文解字》〔13〕上都讲文字的构成法有六种,这里且不谈罢, 只说些和“象形”有关的东西。   象形,“近取诸身,远取诸物”〔14〕,就是画一只眼睛是“目”,画一个 圆圈,放几条毫光是“日”,那自然很明白,便当的。但有时要碰壁,譬如要画刀 口,怎么办呢?不画刀背,也显不出刀口来,这时就只好别出心裁,在刀口上加一 条短棍,算是指明“这个地方”的意思,造了“刃”。这已经颇有些办事棘手的模 样了,何况还有无形可象的事件,于是只得来“象意”〔15〕,也叫作“会意”。 一只手放在树上是“采”,一颗心放在屋子和饭碗之间是“OE|”,有吃有住,安O E|了。但要写“宁可”的宁,却又得在碗下面放一条线,表明这不过是用了“OEs” 的声音的意思。“会意”比“象形”更麻烦,*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