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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艺之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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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艺之一瞥① ――八月十二日在社会科学研究会讲   上海过去的文艺,开始的是《申报》②。要讲《申报》,是必须追溯到六十年 以前的,但这些事我不知道。我所能记得的,是三十年以前,那时的《申报》,还 是用中国竹纸的,单面印,而在那里做文章的,则多是从别处跑来的“才子”。   那时的读书人,大概可以分他为两种,就是君子和才子。君子是只读四书五经, 做八股,非常规矩的。而才子却此外还要看小说,例如《红楼梦》,还要做考试上 用不着的古今体诗③之类。这是说,才子是公开的看《红楼梦》的,但君子是否在 背地里也看《红楼梦》,则我无从知道。有了上海的租界,――那时叫作“洋场”, 也叫“夷场”,后来有怕犯讳的,便往往写作“彝场”――有些才子们便跑到上海 来,因为才子是旷达的,那里都去;君子则对于外国人的东西总有点厌恶,而且正 在想求正路的功名,所以决不轻易的乱跑。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 才子们看来,就是有点才子气的,所以君子们的行径,在才子就谓之“迂”。   才子原是多愁多病,要闻鸡生气,见月伤心的。一到上海,又遇见了婊子。去 嫖的时候,可以叫十个二十个的年青姑娘聚集在一处,样子很有些像《红楼梦》, 于是他就觉得自己好像贾宝玉;自己是才子,那么婊子当然是佳人,于是才子佳人 的书就产生了。内容多半是,惟才子能怜这些风尘沦落的佳人,惟佳人能识坎轲不 遇的才子,受尽千辛万苦之后,终于成了佳偶,或者是都成了神仙。   他们又帮申报馆印行些明清的小品书出售,自己也立文社,出灯谜,有入选的, 就用这些书做赠品,所以那流通很广远。也有大部书,如《儒林外史》④,《三宝 太监西洋记》⑤,《快心编》⑥等。现在我们在旧书摊上,有时还看见第一页印有 “上海申报馆仿聚珍板印”字样的小本子,那就都是的。   佳人才子的书盛行的好几年,后一辈的才子的心思就渐渐改变了。他们发见了 佳人并非因为“爱才若渴”而做婊子的,佳人只为的是钱。然而佳人要才子的钱, 是不应该的,才子于是想了种种制伏婊子的妙法,不但不上当,还占了她们的便宜, 叙述这各种手段的小说就出现了,社会上也很风行,因为可以做嫖学教科书去读。 这些书里面的主人公,不再是才子+(加)呆子,而是在婊子那里得了胜利的英雄 豪杰,是才子+流氓。   在这之前,早已出现了一种画报,名目就叫《点石斋画报》,是吴友如⑦主笔 的,神仙人物,内外新闻,无所不画,但对于外国事情,他很不明白,例如画战舰 罢,是一只商船,而舱面上摆着野战炮;画决斗则两个穿礼服的军人在客厅里拔长 刀相击,至于将花瓶也打落跌碎。然而他画“老鸨虐妓”,“流氓拆梢”之类,却 实在画得很好的,我想,这是因为他看得太多了的缘故;就是在现在,我们在上海 也常常看到和他所画一般的脸孔。这画报的势力,当时是很大的,流行各省,算是 要知道“时务”――这名称在那时就如现在之所谓“新学”――的人们的耳目。前 几年又翻印了,叫作《吴友如墨宝》,而影响到后来也实在利害,小说上的绣像⑧ 不必说了,就是在教科书的插画上,也常常看见所画的孩子大抵是歪戴帽,斜视眼, 满脸横肉,一副流氓气。在现在,新的流氓画家又出了叶灵凤⑨先生,叶先生的画 是从英国的毕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剥来的,毕亚兹莱是“为艺术的艺术” 派,他的画极受日本的“浮世绘”(Ukiyoe)⑩的影响。浮世绘虽是民间艺术,但 所画的多是妓女和戏子,胖胖的身体,斜视的眼睛――Erotic(色情的)眼睛。不 过毕亚兹莱画的人物却瘦瘦的,那是因为他是颓废派(Decadence)的缘故。颓废派 的人们多是瘦削的,颓丧的,对于壮健的女人他有点惭愧,所以不喜欢。我们的叶 先生的新斜眼画,正和吴友如的老斜眼画合流,那自然应该流行好几年。但他也并 不只画流氓的,有一个时期也画过普罗列塔利亚,不过所画的工人也还是斜视眼, 伸着特别大的拳头。但我以为画普罗列塔利亚应该是写实的,照工人原来的面貌, 并不须画得拳头比脑袋还要大。 mpanel(1);   现在的中国电影,还在很受着这“才子+流氓”式的影响,里面的英雄,作为 “好人”的英雄,也都是油头滑脑的,和一些住惯了上海,晓得怎样“拆梢”, “揩油”,“吊膀子”⑾的滑头少年一样。看了之后,令人觉得现在倘要做英雄, 做好人,也必须是流氓。   才子+流氓的小说,但也渐渐的衰退了。那原因,我想,一则因为总是这一套 老调子――妓女要钱,嫖客用手段,原不会写不完的;二则因为所用的是苏白,如 什么倪=我,耐=你,阿是=是否之类,除了老上海和江浙的人们之外,谁也看不 懂。   然而才子+佳人的书,却又出了一本当时震动一时的小说,那就是从英文翻译 过来的《迦茵小传》(H.R.Haggard:JoanHaste)⑿。但只有上半本,据译者说, 原本从旧书摊上得来,非常之好,可惜觅不到下册,无可奈何了。果然,这很打动 了才子佳人们的芳心,流行得很广很广。后来还至于打动了林琴南先生,将全部译 出,仍旧名为《迦茵小传》。而同时受了先译者的大骂⒀,说他不该全译,使迦茵 的价值降低,给读者以不快的。于是才知道先前之所以只有半部,实非原本残缺, 乃是因为记着迦茵生了一个私生子,译者故意不译的。其实这样的一部并不很长的 书,外国也不至于分印成两本。但是,即此一端,也很可以看出当时中国对于婚姻 的见解了。   这时新的才子+佳人小说便又流行起来,但佳人已是良家女子了,和才子相悦 相恋,分拆不开,柳阴花下,像一对胡蝶,一双鸳鸯一样,但有时因为严亲,或者 因为薄命,也竟至于偶见悲剧的结局,不再都成神仙了,――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 个大进步。到了近来是在制造兼可擦脸的牙粉了的天虚我生先生所编的月刊杂志 《眉语》⒁出现的时候,是这鸳鸯胡蝶式文学⒂的极盛时期。后来《眉语》虽遭禁 止,势力却并不消退,直待《新青年》⒃盛行起来,这才受了打击。这时有伊孛生 的剧本的绍介⒄和胡适之先生的《终身大事》⒅的别一形式的出现,虽然并不是故 意的,然而鸳鸯胡蝶派作为命根的那婚姻问题,却也因此而诺拉(Nora)似的跑掉 了。这后来,就有新才子派的创造社⒆的出现。创造社是尊贵天才的,为艺术而艺 术的,专重自我的,崇创作,恶翻译,尤其憎恶重译的,与同时上海的文学研究会 ⒇相对立。那出马的第一个广告上,说有人“垄断”着文坛,就是指着文学研究会。 文学研究会却也正相反,是主张为人生的艺术的,是一面创作,一面也看重翻译的, 是注意于绍介被压迫民族文学的,这些都是小国度,没有人懂得他们的文字,因此 也几乎全都是重译的。并且因为曾经声援过《新青年》,新仇夹旧仇,所以文学研 究会这时就受了三方面的攻击。一方面就是创造社,既然是天才的艺术,那么看那 为人生的艺术的文学研究会自然就是多管闲事,不免有些“俗”气,而且还以为无 能,所以倘被发见一处误译,有时竟至于特做一篇长长的专论(22)。一方面是留学 过美国的绅士派,他们以为文艺是专给老爷太太们看的,所以主角除老爷太太之外, 只配有文人,学士,艺术家,教授,小姐等等,要会说Yes,No,这才是绅士的庄严, 那时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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