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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海枯石烂 万里长江,以三峡之行最险,也以三峡之景最称奇秀。重岩叠蟑,遮天蔽日,江流 本已奔腾澎湃,再为山势所束,急湍怒涛,益发卷起无数飞花,一泻千里,更加上水狭 礁多,舟行其间,委实惊险万状。但这位白发渔人宫楠却随意操舟,谈笑自若,遇上风 景绝佳之处,并能顺着水势使小舟略作回旋,与夏天翔指点眺览。 夏天翔素来胆大好奇,见宫捕操舟手法太高,竟要他选择江流最急之处,冲波飞驶。 并因宫楠曾自诩水上功力,忽然想起一位江湖中传说归隐已久的水路奇人,遂一面对景 倾杯,一面向宫楠道:“宫大哥,你这‘宫楠’二字,如果加以颠倒,恰是‘南宫’, 又有这好操舟手法,莫不是昔年啸傲洞庭,被江湖称为‘烟波钓叟’的南宫沛么?” 官楠闻时,初觉一愕,旋即“哈哈”笑道:“夏老弟真好眼力,不瞒你说,‘烟波 钓叟’南宫沛是我兄长,业已故去多年,我叫南宫浩,但这姓名早已不用,你还是叫我 宫大哥比较好。” 夏天翔听出这南宫浩化名的白发渔人宫楠的笑声之中,隐寓悲怆,知道这等江湖豪 侠,决不会无端隐姓埋名,其中必有伤心恨事,遂双眉微挑,朗声叫道:“南宫大哥, 你既说与我风萍一聚,情性相投,怎的似有隐衷不肯说出?夏天翔……” 南宫浩似乎勾动前尘,情怀激荡,仰头目注排青千尺的夹岸峭壁,略定心神,截断 夏天翔的话头说道:“夏老弟,我知道你是个血性汉子,豪侠男儿,但南宫浩心中的隐 事暂时不便道出。一年以后,江湖如再相逢,则当细倾肺腑,或许还要相求老弟,助我 一臂之力!” 夏天翔听南宫浩这等说法,自亦不便追问,两人遂在江涛汹涌之中,目送夹岸青山 如飞倒退,指顾烟岚,一泻千里。 回环曲折,暮雨朝云,不知不觉之间,舟到巫峡,一轮冰魄,已在青山缺处,偶可 瞥见。 南宫浩倒打船桨,略缓去势,向夏天翔笑道:“如今翟唐峡业已过尽,前面的参天 峭壁,便是巫山。倘若机缘凑巧,最多江流三转,那位‘巫山仙子’花如雪便将出现!” 话音方了,前路江流转折之处,已有依稀可辨的凄迷婉约的歌声传来,听出是: “年年玉镜台,梅蕊宫妆困;今岁未还家,怕见江南信!酒从别后疏,泪向愁中尽,遥 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 夏天翔闻声笑道:“她唱的是宋人幽栖居士朱淑真的‘断肠集’中的词句,莫非这 位‘天外情魔’仲孙圣的义女兼爱徒的‘巫山仙子’花如雪,真个被我一言道中,是伤 心人别有怀抱不成?” 说到此处,小舟顺着湍急的江流业已转过一重峰脚,只见左侧千寻峭壁之下,远远 站着一位白衣女子,似在临风仁立,缟袂飘飘,抬头凝望东天皓月,口中仍作凄歌,但 歌词已变,唱的是一首有名的祭文:“巫山一段云,阆苑一堆雪,瑶台一枝花,峨嵋一 轮月,呜呼!云散,雪消,花残,月缺!” 歌声幽幽袅袅之下,突然有一线十来丈的金色奇光,自白衣女子袖中射出,破空横 飞,直坠江流之内。 南宫浩见状,眉头略蹙,一面操舟度越急流,斜斜向那白衣女子所立之处驶去,一 面向夏天翔说道:“花如雪一见来舟,便将‘金蛟长索’抛向江中,我们如不及时靠岸, 她只消潜运内力,一抖蚊索,使将舟覆人亡,决无幸理!” 夏天翔听到这“巫山仙子’:如此蛮横,剑眉方自略轩,眼前金光疾闪,“夺”的 一声,又是一根带有倒刺尖钉的奇形长索,钉在船头之上。 南宫浩“哈哈”一笑,索性收桨不用,由那“巫山仙子”单臂挽索,舟行如飞,刹 那之间,便即傍岸。 夏天翔卓立船头,目光如电,早就看清这位“巫山仙子”花如雪年约二十七八,长 得修短适中,纤(禾农)合度,但人虽极端秀美,神情却仿佛隐含幽怨,眼角眉梢并微 笼凶煞之气。 离岸尚有两丈三四,夏天翔与南宫浩便飘然纵出舟中,“巫山仙子”花如雪一面把 手中蛟索绕在岸边突石之上,一面目光略注南官浩,发话问道:“老头儿操舟手法既好, 对于江流又熟,应该是这三峡上下之人,偏在禁期以内路经巫山,难道不知我花如雪所 定的规例?” mpanel(1); 南官浩微微一笑,捋髯答道:“你那规例有什么大了不得?不过因为昔年有人在五 月十五至十六的三日之间,未曾到这江边赴你之约,遂迁怒此时此地,自定规例,把凡 属年年在这段期间经过巫山的来往旅客,均当作心头上既极痛恨,又极悬念之人,加以 报复而已。” “巫山仙子”花如雪似乎惊于对方深知自己底细,柳眉微扬,妙目中射出一股冷酷 的光芒,缓缓说道:“你们既然知我定这规例的根由,莫非故意到此,怎不通名?” 夏天翔看不惯花如雪的这副冷做神情,朗然接口答道:“我叫夏天翔,这位是我宫 楠大哥,常言道得好:‘风月无今古,林泉孰主宾?’滔滔东去的万里长江,总不会是 你私人所有?我有事东海,宫大哥送我直下西陵,虽然知道有你在途中作祟,也不过准 备接几招‘天外情魔’仲孙圣所传的诡异武学,及答复你几个刁钻古怪的问题而已,根 本谈不上有意无意!” 花如雪静听夏天翔话完,目中反而煞光渐敛,做色稍除,换了一副笑容说道:“小 兄弟,你好口才,好骨气,居然不怕‘天外情魔’所传的诡异武学,及我‘巫山仙子’ 花如雪刁钻古怪的问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当今武林八大门派之中哪一门派的弟子?” 夏天翔眼珠一动,扬眉答道:“我听说你专门爱以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与人打赌, 则我们何妨先赌一阵?我若答不出你所提的问题,便照实吐露师承,答得出时,你便先 弄些酒肴之属,来请我们吃吃,不要如此小气。” “巫山仙子”花如雪又复深深打量夏天翔几眼,点头含笑说道:“你这位小兄弟实 在是我数年来所遇人物中最妙之人!不管你对我所提的问题能否答复,花如雪都应该略 尽地主之谊。” 说完,忽然仰首绝峰,发出一声宛如鸾凤的悠长清啸! 夏天翔知道花如雪这是招呼她手下使者准备酒食,遂拉着南宫浩就石而坐,静待对 方提出问题,加以答复。 花如雪啸毕,一抬纤手,微掠云鬟,并指着天边皓月,向夏天翔微笑说道:“小兄 弟,我们第一场赌得不大,所以我问得也不大难,这长空皓月,为什么会有阴?有晴? 有圆?有缺?” 夏天翔大笑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又道是:‘天若有情天亦老,月 如无恨月长圆!’你这第一个问题,委实太……” 话犹未了,月光下人影忽闪,自那百丈绝峰之上,飘落两名绿衣侍女,丰中各提食 盒,在石上摆设了五六样精致酒菜,两大壶美酒,及杯盘之后,然后向三人敛衽施礼, 垂手侍立。 “巫山仙子”花如雪一面亲自持壶,替夏天翔、南宫浩斟酒,一面笑道:“小兄弟, 你不要以为题目容易,要知道难的还在后面,我们第二场赌些什么?” 夏天翔见这位“巫山仙子”先替南宫浩斟酒,意态颇为从容,但持壶转向自己之时, 却玉臂略颤、娇靥微红,似在暗聚功力? “天外情魔”仲孙圣,“风尘狂客”厉清狂与师傅“北溟神婆”皇甫翠一向齐名。 这花如雪既是仲孙圣的义女而兼弟子,夏天翔自然不敢怠慢,遂暗凝师门绝学“乾天气 功”,贯注右臂,单掌擎杯,含笑相接。 壶口杯沿才一搭上,夏天翔便觉对方真力太强,自己必难久持,不由脸上微红,正 待加功施为之际,花如雪内劲忽收,斟酒满杯,盈盈一笑说道:“小兄弟,第一个问题, 虽然算你答出了,但我也试出了你的来历,你是‘北溟神婆’皇甫翠的弟子。” 南宫浩闻言,不觉一惊,暗忖难怪夏天翔不怯“天外情魔’,仲孙圣的名头,原来 他竟是当世武林内三大难缠人物中“北溟神婆”皇甫翠的门下! 夏天翔被人家看破来历,只得赧然点头;向花如雪笑道:“第一阵赌约是你所提, 这第二阵赌些什么,应该由我决定!” 花如雪笑道:“小兄弟,你这脾气,真像你师傅一般倔强,不过她倔强得令人可怕, 你却倔强得令人可爱而已。花如雪因有誓言,在昔年违约之人未曾到此践约以前,不离 巫山,故而第二阵赌约,想订为:我若得胜,你在三年以内,须代我找寻那违约之人, 催他来此赴约。你若得胜,我便送你一样颇有妙用之物!” 夏天翔微笑点头,“巫山仙子”花如雪依旧手指那轮皓月问道:“小兄弟,你方才 说是‘月如无恨月长圆’,请问这轮清辉朗照人寰的光明皓月,怎会有恨?” 夏天翔知道这种虚无缥缈的问题,根本没有什么正确答案,只看自己是否能投中对 方心意而已,遂在微一寻思之后,缓缓答道:“我记得李商隐有两句诗:‘嫦娥应悔偷 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蟾光桂影,高处清虚,碧海青天,离愁索莫,只怕你这‘巫 山仙子’,可能与嫦娥仙子所恨相同,情怀相若呢?” 夏天翔这番答话,果然深深打动花如雪的心怀,蓦地珠泪泉流,垂头不语。 南宫浩恐怕双方弄僵,一声轻咳,正待发话,那位“巫山仙子”花如雪已举袖拭去 颊上泪痕,自怀中取出一叠约莫方圆五寸的朱红丝网,递向夏天翔,凄然笑道:“小兄 弟,第二阵又是我输,这叠网儿,送与你吧。” 夏天翔目光略注花如雪掌中的这叠朱红丝网,不由神色微惊,一面伸手接过,一面 皱眉问道:“这是不是又名‘情网’的‘红云蛛丝网’?” 花如雪点头说道:“你师傅与我师傅齐名,这‘红云蛛丝网’又与‘乾天霹雳’齐 名,一属至柔,一属至刚,仗以行侠江湖、确有无穷妙用。” 夏天翔喜出望外之下,收好那叠“红云蛛丝网”,向花如雪笑道:“做人处事,首 重公平。适才在第一次赌约前,你曾经声称无论胜负,均一尽地主之谊。如今我却在第 二次赌约后,声称必于三年以内替你找那违约之人,催他来此践约,聊当琼瑶之报。” 花如雪看了夏天翔一眼,方从妙目中射出两股感惭交迸的光辉,夏天翔又复问道: “那违约之人,究竟是谁,你该告诉我了吧?” 花如雪娇靥之上一阵飞红,竟似微带羞赧地讷讷答道:“他……他……他就……就 是以前住在东海钓鳌礁,如今业已云游天下、不知去向的一钵神僧:” 这几句答话,听得夏天翔与南宫浩好不愕然。因为自“巫山仙子”花如雪的神情语 气之上,分明知道必系一桩情孽纠缠,谁会料到对方竟是名震八荒的佛门高手? 尤其夏天翔更为关心,急声问道:“你不是立誓在对方未曾来此践约以前不离巫山? 却怎么会知道一钵神僧业已离开钓鳌礁,云游天下?” 花如雪脸上微现惭悔的神情,接口答道:“这是我去年今日,听得武当离尘子及少 林‘铁掌银梭’骆九祥所说,料无谬误!” 夏天翔闻言,不禁暗蹙双眉,自忖一钵神僧既已云游天下,而自己奉“蔷薇使者” 所差的东海之行,究竟应否再去? 正在付度之间,花如雪目中又复一射英光,向夏天翔说道:“小兄弟,承你之情, 花如雪极为感激!我向来对人都是提出三项问题及过手十招!如今因你我师门颇有渊源, 十招可免,不必过手,只把最后一个问题问完,便送你们登舟,自己也回转朝云峰暮雨 壑中,静待一钵神僧践约,不再在江边向人寻衅了!” 夏天翔知道这第三项赌约的题目,花如雪必然要让自己来出,遂想了一想说道: “谈到此处,我们之间根本无仇,暂时也不必争胜。则这第三项赌约的题目,倒真煞是 难出,不如以未来作赌,谁败谁就须竭尽心力,帮助对方了却一桩生平大愿!” 花如雪拊掌赞道:“小兄弟这桩题目出得大有意思,我不甘心三场发问,场场都败, 故要好好想个问题,难你一下。来来来,我先敬你与这位宫老人家一人一杯‘朝云仙露’!” 话完,举杯邀客,夏天翔、南宫浩人口一尝,这种“朝云仙露”果然不仅香醇无比, 并还名副其实,在连尽数杯以后,便使人有微觉栩栩飘飘的神仙之感。 花如雪一面敬酒,一面口中微作沉吟,突然灵机触发,目注坐下青石,向夏天翔笑 道:“小兄弟,第三项问题来了。俗语云‘海枯石烂’,请教‘海’要怎样才枯?‘石’ 要怎样才烂?” 夏天翔皱眉笑道:“你这个问题,问得确够刁钻!我必须想个古怪答法,才好相配!” 说完,擎杯沉思,久久不答。 花如雪略候片刻,微笑说道:“小兄弟,不要过份逞强,你已连赢两阵,难道还不 知足?这最后一阵却大概是我赢了?” 夏天翔委实苦思未得,正待含笑认输,突然看见一只夜鸟冲天高飞,不由大喜叫道: “答案有了’是两句我自己胡诌的诗,但保管叫它‘海枯石烂’!” 话音到此略顿,然后满面得意神色,朗声吟道:“世间有鸟皆精卫,天下无人不女 蜗!” 南宫浩听得“哈哈”笑道:“这真是妙问妙答(精卫填海,女蜗炼石等两桩故事, 几乎尽人皆知?倘若‘有鸟皆精卫,无人不女蜗’,确实海必填枯、石将炼烂)” 花如雪也感慨无已地长叹一声说道:“小兄弟聪慧无伦,使我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彻 底惨败,花如雪心服口服!但方今武林各派,歧见日深,尤其对你师傅表面畏之甚深, 暗里恨之甚切。据我们这片刻倾谈观察所得,小兄弟灵性虽高,做性大强,故在江湖行 走,难免险厄极多,艰危迭至,那面‘红云蛛丝网’,防身攻敌,妙用无穷,务须善为 珍藏,不要轻易失去才好!” 夏天翔谢过教益,便与南宫浩纵回舟中,花如雪金蚊长索一收,挥手示意,依旧编 袂临风地位立江边,目送他们所乘的小舟,破浪乘流,顺势飞泻。 两岸猿声,一路清景,南宫浩把夏天翔送出三峡,到了宜昌,因自己尚有要事,遂 与他互道珍重而别。 夏天翔年轻喜事,并因与南宫浩相交颇称投契,一旦分袂,也未免微觉黯然,信步 走上一家酒楼,凭栏买醉。 因夏天翔登楼之际,时已不早,楼中除他以外,只有一位黄衫酒客犹在独对杯盘, 流连未去。 此人虬髯如戟,相貌在威猛之中略带潇洒,尤其一对炯炯的眼神,开阖之间,隐蕴 精芒,夏天翔与他目光微对,不觉一惊,暗想江湖中哪来这多异人,自己一路所经,已 够新鲜,难道在这宜昌酒楼,又有奇遇? 越是好奇,目光便越是老向这位虬髯黄衫酒客看去,由他桌上业已堆起的不少空壶 空碗,便可见此人酒量饭量均非等闲。夏天翔不禁心头一动,想起“蔷薇使者”曾经嘱 咐自己沿途寻访一位江湖经验极丰而行踪无定的“天涯酒侠”慕无优,或可向其请教出 自己与她匆匆一面便告怀念难释,骑青马,着玄衫,使吴钩剑或跨虎篮的姑娘的姓名宗 派。 此人酒量既好,相貌又如此不凡,会不会就是“天涯酒侠”慕无忧?被自己踏破铁 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地,误打误撞,撞个正着。 夏天翔越想越对,越看越像,竟忍耐不住,起身走过,见那虬髯黄衫酒客手边放着 一柄湘妃竹骨折扇,遂搭汕说道:“尊扇甚雅,能否见借一观?” 虬髯黄衫客怪眼一翻,向夏天翔说道:“少年人说话,越爽直越好,你想看扇子, 便尽管拿去,这等文诌诌、酸溜溜的样儿,多么讨厌!” 夏天翔平素对人向不客气,今天是因心中怀疑这位虬髯黄衫酒客可能就是“天涯酒 侠”慕无忧,自己少时还有要事相求,所以才特别文文雅雅地客套两句。谁知居然碰了 这大一个钉子,遂没好气地取过那柄湘妃竹骨折扇,“刷”的展开,心想叫看就看,既 然不识抬举,自己又何必对牛弹琴,白费气力? 谁知折扇才一打开,夏天翔神色又变。 原来扇上一面画的是几竿墨竹,苍劲脱俗,笔意高绝,另一面则龙飞风舞地写着辛 弃疾的“西江月”道:“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 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扇尾并镌有一方朱红小印,赫然正是“天涯酒侠”四字。 夏天翔目注虬髯黄衫酒客,含笑问道:“老前辈就是‘天涯酒侠’慕无忧慕老前辈?” 虬髯黄衫酒客摇头答道:“我不是慕无优,慕无忧如今大概正在优到无可奈何,四 面受敌之下。” 夏天翔还以为对方故意推托,方自一指那颗朱红小印,虬髯黄衫客又复瞪他一眼, 冷冷说道:“小娃儿怎的如此罗嗦?这又不是我的印章,我的印章在几竿墨竹那面。” 夏天翔这才知道这扇上字迹,虽是“天涯酒侠”慕无忧所书,但另一面的墨竹,却 是这虬髯黄衫客所书。 翻转看时,果然也铃有两颗小小的印章,印文一朱一白,朱文字学钟鼎,镌的是 “殷勤理旧狂”,白文则系小篆,辨出是“狂之又狂”四字。 夏天翔弄不清楚这“殷勤理旧狂”及“狂之又狂”两方小印,是何人印章,只因听 出“天涯酒侠”慕无忧似有险难,遂关怀颇切地问道:“在下夏天翔,请教慕无忧老前 辈现在何处?” 虬髯黄衫酒客哼了一声答道:“慕无忧除了眼皮宽、肚皮大、能喝酒、爱说话以外, 别无所长,你苦苦追问他的下落作甚?” 夏天翔剑眉微挑,朗然答道:“在下一来想向幕无忧老前辈请教一桩小事,二来慕 老前辈是位名声极好的前辈江湖奇侠,既在四面受敌之下,理应设法略尽绵力,帮助他 分优解愁。” 虬髯黄衫酒客闻言,眼中突然射出两道亮如闪电的炯炯奇光,略注夏天翔,“哈哈” 一笑说道:“连我都在拈杯无计,你还能替他分忧解愁?” 夏天翔听出虬髯黄衫酒客的这两句话不仅狂傲无伦,并对自己颇为轻视,不由扬眉 答道:“江湖之大,宇宙之广,未必除老前辈以外,便即无人。” 虬髯黄衫酒客见他这等不服的神情,又是微微一晒,抬头问道:“你知不知道当今 武林中八大门派,以哪一门派最不好惹?” 夏天翔毫不迟疑地应声答道:“老前辈这话未免问得有些不通!” 虬髯黄衫酒客眼中又射奇光,凝注夏天翔问道:“你这小娃儿倒蛮有意思,且说说 看,我不通之处何在?” 夏天翔傲性已动,冷笑一声答道:“自负侠肝义胆,仗剑江湖之士,根本只问事之 情理曲直,不应顾及人之好惹难惹,不当为则妇孺不欺,当为则强梁不惧……” 话犹未了,虬髯黄衫酒客突然狂笑说道:“小娃儿倒真狂得可爱,反把我教训一顿! 但你不知内情,且慢议论……” 夏天翔也不等对方话完,便即接口问道:“慕无忧老前辈与人怎样成仇?在何处有 难?老前辈不妨明言!” 虬髯黄衫酒客点头笑道:“你若能饮尽我面前这一壶美酒,我便告知你慕无忧而今 安在。” 夏天翔见那一壶酒最多三杯,遂满满斟了一杯,擎在手中,一倾而尽。 谁料这酒味之香,及酒性之烈,夏天翔居然前所未尝,加上饮得过急,先前又复喝 了不少,故仅一杯入腹,已觉蹙眉,但为了亟欲得知“天涯酒侠”慕无忧与人结仇遇难 的这段事情,遂把这壶香烈的美酒,勉强饮尽。 夏天翔第三杯酒入喉,脑际业已微眩,但他置杯就桌之际,却不由目瞪口呆。原来 那位虬髯黄衫酒客,竟然如鬼魅一般,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柄湘妃竹骨折扇 及一锭纹银,留在桌上。 这酒楼后窗便临江岸,夏天翔微愕以后,探头看时,果然瞥见那位虬髯黄衫酒客的 身影,到了三十来丈以外的一丛树木之间,并仿佛似对自己回身招手。 夏天翔自私下北俱神山以来,尚未见过身法如此快捷的武林人物,惊佩万分之下, 知道那锭纹银是对方留给店家,作为酒菜之资,遂顺手取了湘妃竹骨折扇,也自穿窗而 出,施展轻功,向那丛树木暗影,如飞扑去。 但等他赶到距离那丛树木尚有十丈左右之际,却瞥见那位虬髯黄衫酒客居然身形凌 空纵出五六丈远,落向江心,以绝顶轻功,飘飘然踏波而去,并有隐约吟声,随凤送到。 夏天翔见状越发心惊对方功力之高,居然可与恩师“北溟神婆”皇甫翠仿佛?知道 追已无及,只得立在岸边,愕然目送,并听出虬髯黄衫酒客口内所吟的是唐人李义山的 诗句:“重筛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 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明知对方吟诵此诗,必有深意,但一时哪里推究得出?茫然片刻,蓦地想起对方既 是绝世高人,则答应自己只要饮尽那一壶香烈美酒,便告知“天涯酒侠”慕无忧现在何 处之语,似乎不会食言,何不到他纵身人江的岸边一看,也许有所留语也说不定。 夏天翔念动身飘,十丈距离,展眼就到,果然不出所料,就在岸边一块大石之上, 被人用金刚指之类神功,镌出两行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的是:“明夜初更,荆门山仙人 桥下!” 鄂中胜景,夏天翔已有所闻,沿途又得南宫浩相告,知道荆门山就在宜昌东南的长 江南岸,与北岸虎牙山隔江相对,山下水势湍急,为长江绝险之处。 时地均有,夏天翔心神一懈,酒意倏然上涌,再被凉爽的江风一拂,越发眼皮奇重, 倦不能支,索性就在这块虬髯黄衫酒客留字的巨石之上,倒头大睡。 这一觉睡得香甜酣稳之极,醒来已近次日中午,夏天翔略进饮食,便又复雇舟渡江, 在夕阳才坠,下弦月初起东天之际,即已赶到荆门山绝顶的仙人桥下。 谁知昨夜酒楼相逢的那位武功奇高的虬髯黄衫怪客,竟比夏天翔到得更早,正自独 对苍茫,负手眺览。 夏天翔目睹人家几度显示神功,不由颇为钦佩,一揖到地,含笑说道:“老前辈神 功绝世,果然旷代高人……” 话犹未了,虬髯黄衫怪客已自看他一眼,摇头笑道:“小娃儿不要前倨后恭,你的 来历甚怪,究竟是‘天外情魔’仲孙圣的弟子?还是“北溟神婆’皇甫翠的门下?” 夏天翔被对方问得一愕,虬髯黄衫怪客又复笑道:“你身边藏有‘乾天霹雳’及 ‘三绝钢环’,应该是皇甫翠的弟子,但北溟门下,又怎会身怀‘天外情魔’仲孙圣心 爱的至宝之一‘红云蛛丝网’?……” 夏天翔听到此处,恍然顿悟,自己昨夜醉卧江畔,全身业已被人家细搜一遍,倘若 对方心存恶念?不仅重宝尽失,性命还不是在糊里湖涂之间便告断送?看来这莽莽江湖, 委实步步险峻、寸寸危机,必须时刻小心,丝毫不能懈怠。 虬髯黄衫怪客继续笑道:“你身边除了有这两桩门户绝对不同的武林异宝以外,更 令我惊奇的是,居然尚有比‘乾天霹雳’及‘红云蛛丝网’珍贵百倍之物。” 夏天翔起初听得深觉不解,但一转念间,恍然顿悟地微笑问道:“老前辈言中所指, 是不是那片紫玉所雕的蔷薇花瓣?” 虬髯黄衫怪客眼中射出两道奇异的光辉,一注夏天翔,缓缓点头说道:“紫玉蔷薇, 乾天霹雳,红云蛛网,再加上我送你的那柄湘妃竹折扇,一人获此四宝,机缘之好,简 直闻所未闻!纵然遇上当代武林八大门派的掌门人,也要对你恭恭敬敬,不敢有所骄妄!” 夏天翔这才知道那柄湘妃竹折扇,对方竟已赠送自己!但“乾天霹雳”是本门做视 武林的重宝,妙用素所深诸!“红云蛛丝网”的用法,亦经“巫山仙子”花如雪略加传 授。只有这湘妃竹折扇及被虬髯黄衫怪客夸赞得价值更高的那片“紫王蔷蔽”,怎样用 法,尚自毫无所知。 疑诧惊喜交集之下,夏天翔先向对方称谢,并正待请教来历及“紫玉蔷蔽”、湘妃 竹折扇的用法之际,那位虬髯黄衫怪客,忽然略一凝神倾耳,向夏天翔急急说道:“ ‘峨嵋四秀’已来,慕无忧也立刻就到!我因故必须回避,你可藏在那两株高大乔松的 虬枝密叶之内,静看热闹,等到慕无优陷入极端窘境、无法应付之际,你随便打着‘北 溟神婆’皇甫翠或”天外情魔’仲孙圣任何一人的门下旗号现身,说是听得‘风尘狂客’ 厉清狂正西上峨嵋,要到坤灵道院之中,盗取峨嵋派传宗异宝‘天玄剑谱’!或许仗此 一语,便可为慕无忧解脱大难。” 话到尾音,人已飘下仙人桥,夏天翔这时也听出山下有衣襟带风的“飒飒”之声, 遂如言纵身藏入那两株背崖乔松上月光照射不到的虬枝密叶之中。 凡属武林人物,都对八大门派中出类拔萃的高手,莫不耳熟能详。峨嵋派传宗至此, 阴盛阳衰,辈份及武学最强的,是师姊妹五人,由大师姊“玄玄仙姥”掌门,其余四人, 或道或俗,有长有幼,但均功力绝高,又极合群,世称“峨眉四秀”,在她们的“四象 追魂剑阵”之下,委实罕有敌手。 加上江湖中对于妇道人家总要礼让三分,非有生死深仇,避免争斗,久而久之, “玄玄仙姥”及“峨嵋四秀”之名,居然变成八大门派中最难缠的人物。 故而夏天翔听说来人竟是“峨嵋四秀”,也自微觉蹙眉,静气屏息地隐身松间,打 算细看这几位闻名已久、尚未见面的巾帼奇人,怎样向那“天涯酒侠”慕无忧寻仇作对? 身方藏好,四条人影宛如云飘电掣,轻轻翻上峰头,清一色的玄衣背剑,两道两俗, 但年龄相差大多,最老的是位白发道姑,双鬓如银,足有八十开外,最幼的是位十五六 岁的清秀俗装少女,其余一位是四十左右的中年道姑,一位是二十囚五花信年华的美艳 玄衣少妇。 四人均面罩严霜,尤以那玄衣少妇的神情最为悲愤凄苦。 “峨嵋四秀”卓立峰头,目光电扫四周,由那白发道姑发话说道:“三位师妹,慕 无优尚未到来,少时我们莫再留情,各自尽力施为,不要让这多言酒鬼,逃出‘四象追 魂剑阵’之下!” 那中年玄衣道姑仿佛火气最大、性情最狂,眉头双挑,接口冷冷说道:“卫三弟被 这酒鬼一语成残,今夜自然最少也要砍下他一条右腿解恨,然后再去找那祁连妖妇算帐。 但二师姊莫把慕无忧看得太高,凭他一人,在我‘乱披风剑法’之下,尚决难支持百招, 哪里用得着施展‘四象追魂剑阵’?” 玄衣美妇闻言,眉梢略动,正欲发言,突有一阵豪朗的笑声,远远传至。 自发道姑挥手说道:“不管少时怎样收拾这可恶的酒鬼,我们且先占了四象方位再 说!” “峨嵋四秀”身形“刷”的一分,南北东西,傲然卓立。 夏天翔从这几句话中,业已听出“天涯酒侠”慕无忧不知怎的会因一语使人成残, 而此人又与“峨嵋四秀”中的那位玄衣美妇关系极为密切,才导致今夜之会。 但中年道姑所说的祁连妖妇,不知是否岷山所遇的“桃花娘子”靳留香,倘若这些 人事均有关联,岂非越发热闹有趣? 想到此处,只见荆门绝顶,身形轻飘,一位青衫飘拂、意态悠闲、腰间悬着一只朱 红葫芦、儒生打扮、年约四十来岁的眉清目朗之人,眼光电扫东西南北冷然傲立的“峨 嵋四秀”,抱拳周围一揖,“哈哈”笑道:“慕无忧正在黄鹤楼头买醉,突奉‘峨嵋四 秀’的‘追魂剑令’相招,才赶到这荆门绝顶,不知可是为了贵派‘冲云鹤’卫家琦被 ‘祁连双煞’及‘桃花娘子’靳留香断去一腿之事?” 神情哀怨的玄衣美妇冷冰冰地发话问道:“慕无忧,江湖中是不是讲究杀人偿命, 欠债还钱?” “天涯酒侠”慕无忧抱拳笑道:“盛秀芝姑娘……” 这五字刚刚出口,却被那位年龄最幼的俗装少女截断话头说道:“慕无忧,你也算 得上是当代武林中响当当的汉子,怎不知血债血还,难道非等我霍秀芸拔剑递招,才肯 切下一条右腿?” 慕无优闻言不禁微愕,但立即扬眉笑道:“盛、霍两位姑娘请不要误会,你们如欲 血债血还,应该前往祁连找那‘铁面鬼王’佟巨、‘阴司笑判’吴荣及‘桃花娘子’靳 留香,他们才是伤害‘冲云鹤’卫家琦的主脑人物。” 站在南面的中年道姑冷哼一声说道:“佟巨、吴荣、靳留香是主脑人物,慕无优却 是罪魁祸首!若非你自诩渊博,说起靳留香天生尤物,精于素女偷元媚术,能使近她之 人欲仙欲死,我卫三弟怎会好端端的跑到祁连山去断送一条右腿!” “天涯酒侠”慕无忧也自冷然一笑,摇头答道:“秀圆道姑,此事是慕无忧与友人 屈指细数天下淫娃,认为其中几名恶孽太重,务宜加以诛戮,免得贻害江湖子弟之际, ‘冲云鹤’卫家琦在一旁闻得,忽动淫念,才远上祁连,自招祸变……” 话犹来了,“峨眉四秀”之中那位神情悲怨、风华颇美的盛秀芝,伸手肩头,“铿 锵”拔剑,戟指慕无忧咬牙叫道:“慕无忧休得血口喷人,我丈夫不是那等无行之辈, 他远上祁连是为了除害,不是贪淫,一条右腿既然断送在你轻轻一语之中,你今夜若不 自行断腿还债,便赶紧亮出兵刃,接我一百招峨嵋剑法!” 慕无忧江湖经验极广,自然深知“峨嵋四秀”骄纵狂做的性情,今夜之事,决难善 了,遂轩眉狂笑说道:“百招峨嵋剑法未必便砍得下慕无忧的一条右腿,诸位若想如愿, 最好还是施展你们那倚多为胜的‘四象追魂剑法’!” 盛秀芝听得越发寒霜满面,扭头向那站在东面、年龄最大的白发道姑,厉声叫道: “二师姊,小妹百招之内,砍不下慕无忧一条右腿,便由这荆门绝顶自跃长江,你与三 师姊、小师妹等,只防止这厮脱逃,千万不可让他讥笑我们倚多为胜、施展‘四象追魂 阵法”,致弱峨嵋威望!” 满头银发的秀朗道姑知道“峨眉四秀”之中,单论剑法,要推小师妹霍秀芸最高, 四师妹盛秀芝为次,百招之数,足能制眼对方,遂点头探手,“呛呛”连鸣,“峨嵋四 秀”全都拔剑出鞘,由盛秀芝横剑当胸缓步进场,其余三人,则在外围占了三才方位。 慕无忧眉头双蹙,调气凝神,抱元守一。 盛秀芝见状,停步问道:“慕无优,你的兵刃何在?” 慕无忧双目霍然一张,神光四射地朗声长笑答道:“慕无忧仅仗一身肝胆,游侠天 涯,身边从来未曾带过兵刃!” 盛秀芝银牙一咬,厉声叱道:“不知天高地厚的酒鬼狂徒,你若赤手空拳,只怕逃 不出盛秀芝掌中长剑的百招半数!” 招随声发,一出手就是峨嵋剑法绝学“千峰竞秀”,一柄青钢长剑,被内家真力所 震,化成无数急旋的剑花,令人目眩神摇,斜空疾落。 乔松顶上的夏天翔看得好不皱眉,暗想“峨嵋四秀”难怪名震武林,使得人人侧目, 所施的剑法,确实精妙无涛,大概除了那年龄最轻的少女之外,自己全非其敌。 他这种想法恰恰相反,“峨嵋四秀”的剑法造诣与众不同,是倒序而排,最年轻的 霍秀芸,才是最强的高手。 “天涯酒侠”慕无忧则深知自己恐非这剑术造诣极深的盛秀芝之敌,但事到临头, 非拼不可,只得施展生平最得意的一套“醉游仙”身法,在对方如山剑影之中,避重就 轻地腾挪闪展! 夏天翔一看便知慕无忧虽然也是一身不俗的内家武学,但吃亏在素来不用兵刃,对 方峨嵋剑术又复强得惊人,相形之下,支持不到廿招,便已险象横生,危机屡现。 如此情况,自己再不出面,慕无忧一世英名即将付诸流水,故而赶紧在青衫衣底取 出那对独门兵刃三绝钢环,自高临下,脱手飞掷! 风云阁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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