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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谭啸听了斯特巴这句话,怔了一下,正想问什么,斯特巴已经出去了。 谭啸怔怔地望着窗户,心说:天下事,莫非真有这么巧,他们也会在此……转念一 想,又摇了摇头坐下了,他把革囊中的被褥找出来,铺在炕上;然后把那盏羊脂灯芯拨 亮了些。那个牵马的孩子,这时端进来一盆水,放在一旁的凳子上。 谭啸问:“后面住了几个客人?” 这孩子傻里呱叽地看着他,摇了摇头。谭啸这才想起他不懂汉语,挥了挥手说: “算了!算了!你出去吧!” 小孩子又翻了一下眼,才转身而去。谭啸脱下上衣,好好擦了擦身上,找出一件宽 松的府绸马褂穿上,然后慢慢踱到门口。 这家“留客老店”也实在够破的了,院子里堆着一堆堆的破瓦残砖,东边砖墙倒了 一半,另一半用柱子支着,几棵老槐树枝叶倒是挺茂盛,弥漫了半边天,麻雀躲在树上 叽叽喳喳叫得烦人。 谭啸住的这房子是前院,后面还有一进院子,他忽然想起了方才掌柜说的话,想踱 到里面看看,刚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斯特巴的声音: “相公,你的面来啦!快趁热吃吧!” 谭啸转身随他走进房内,见是一大碗黑糊糊的东西,不由吓了一跳说: “这是什么?我要的是面呀!” 斯特巴点头笑道:“我知道,这是本地产的燕麦,我给和上些青棵粉,相公你尝尝 就知道了,准保比小麦磨的面粉好吃得多。” 谭啸不大乐意地用筷子挑了挑,见里面肉倒是不少;而且冒出阵阵的香味,也就不 再挑剔,坐下来尝了一口,笑道:“还真不错!” 斯特巴在一边眯着眼嘻嘻笑道: “怎么,我不骗你吧?后面那几个客人,也都吃这个,那个罗师父吃得最多,他一 顿能吃三碗!” 谭啸放下筷子,回头问他道: “你说的那位罗师傅,可是头上缠着布,使铜锤的?” 斯特巴皱了一下眉说: “使锤是不错,不过他却不是回回,头上没缠布,听口音,像是陕西人。” 谭啸突地一惊,问:“是个矮矮的个子,光头的人是不是?” 斯特巴点头笑道:“不错!不错!就是他,相公你们认识呀?” 谭啸不由呼啦一下站了起来,转念一想,他又慢慢坐了下来,可是他的脸色,可就 没有方才那么沉着了。他勉强地笑了笑说:“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并不认识!” 说着低头又吃了几口面,佯作无意地问:“他们是几个人呀?” 斯特巴笑了笑说:“起先是三个,后来来了个断胳膊的……” 说到此停了停,因为他看见这位谭爷正在冷笑,像是跟谁生气似的,一只手用力地 握着拳。 “相公,你……” “哦!没什么!你说下去,这么说,他们现在是四个人?”谭啸又恢复微笑,慢慢 地问。 斯特巴摇了摇头:“不!前天那个断胳膊的同一个老尼姑又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大概不会回来了。他们一个人骑马,一个人骑骆驼。” 谭啸心中一惊,断定那个老尼姑就是剑芒大师,这不会错! 他气愤的是,西风居然不知悔改,竟又和他们拉在了一块儿! “哼!这次见了面,我可不会饶他了……”他心里这么想着,目光仍是很平静地看 着斯特巴问:“那么现在剩下的还有谁呢?” 斯特巴心中有些奇怪,可是人家既问,却没有隐瞒的理由,于是笑道: “现在只剩下那位罗爷和一个白胡子老头了……相公,你问这干嘛呀?” 谭啸端起碗又大口地吃了几筷子,摇了摇头说:“随便问问!” mpanel(1); 斯特巴难得遇上一个客人,尤其是他所钦佩的镖师,这一聊起来,可就不想走了。 他在一边看着谭啸把一大碗面吃完了,又拧了毛巾给谭啸擦脸,笑着说: “谭爷,你保镖在这一带定是平安没事,可是一进了沙漠,咳!那可就讨厌了!” “为什么?”谭啸顺口问了一句。 “爷!你不清楚,这沙漠、大戈壁……”斯特巴那橘子皮似的老脸上变幻着奇妙的 色彩道:“大戈壁里可有能人,在南天山,听说有一位……狼……啊!天狼仙,又叫呼 可图,这位老人家,可是厉害着咧!谁要是碰上了他,那准没命!” 随着他的话,谭啸不自禁地想到了袁菊辰――那高大黑健的青年,一只手不由紧紧 抓住了胸前所悬的短剑。 “这是一个,还有咧!”斯特巴倒真清楚,他指手画脚地说: “往北走,还有一个怪人,外号叫老猴王,这人是一个刀客,听说手段比天狼仙更 辣,碰上他也别想活!” 然后他眨了一下眼说:“我说爷!你要是走沙漠,可千万小心这两个主儿!” 谭啸点了点头,笑了笑说:“多谢你了,我记住就是了!” 斯特巴看看话也差不多说完了,对方那种阴沉的脸色,也像似不愿再多聊了。他是 做生意的人,哪能看不出客人的神色,当时站起来,干笑了两声,道: “谭爷要是有事,只管招呼我一声就行了,我叫斯特巴,你要是嫌绕口,叫我汉人 名字也行,我汉人名字叫二熊!” 谭啸不耐烦地连连点着头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斯特巴龇着牙,端着面碗出去了。 天下事,可就是这么奇怪,要不来都不来,要来可就都来了! 斯特巴刚回到房里搁下碗,就见他那个宝贝儿子二楞子飞也似地跑来了,一面回头 指着,一面口沫横飞地连说带叫。斯特巴一听提起灯笼就往门口跑。 在大门口,一个窈窕的细腰小伙子,正牵着马往里面看,月亮照着他的脸,又白又 嫩,尤其是那两道柳叶眉,一双剪水的眸子,乍看起来,就是小娘们也没他长得帅! 斯特巴连心眼都乐开了,想不到这穷乡僻壤,一下来了这么多客人;而且还都是汉 人。不用说,这又是个汉人,要住自己的店。 他老远笑着,弯着腰叫道: “相公,你老是要住店不是?房子多得是!” 这漂亮小伙子,用那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往门里瞅着,却把身子往墙根里靠了二下, 小声道:“轻一点!轻一点!” 斯特巴心中一怔,回头看了一眼:“怎……么?还有谁来啦?” 这小伙子摇了摇头,嗲声嗲气地说: “我问你,有一位姓晏的老先生,是不是住在你们店里?” 斯特巴摸了一下脖子道:“老先生是有一位,不过姓不姓晏,我可就不清楚了!怎 么你老……” 小相公咬了一下嘴唇道:“我问你,他是留着白胡子是不是?” “不错!”斯特巴说:“现在是一位姓罗的爷跟他住在一块儿。” “铜锤罗……”小伙子不觉溜出了这么一句,却马上闭住了口。 斯特巴嘿嘿一笑,奇怪地说: “不错,他是有一对铜锤,相公你是他们一块儿的呀?” 这位锦衣公子摇了摇头,又小声问: “还有,刚才有一个骑黑马的公子爷,是不是也住在这里?” 斯特巴更奇怪了,翻着眼说: “刚住下,相公,我带你找他去!” 锦衣少年后退了一步,面色惨变,可是瞬息又恢复了自然,讷讷地说: “刚才我问的话,你不许对他们走漏一句,知道吧?” 斯特巴还在翻着眼,却见这漂亮的少年由囊中拿出了一个小皮袋,打开袋口,倒出 了三四块小金锭子。 “呶!这个赏给你,只是你不要把我问你的话对他们说,也不要说我住在这里!” 斯特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连连点头说:“行!行!你老是贩卖珠宝的少东家吧?” 少年摇了摇头,斯特巴接过了金锭子,只觉得全身发抖,两眼直冒金星,他只知道 发了一笔小财,可是这些金子到底值多少钱,他却不清楚。当时把它掖在怀里,猴头猴 脑地说:“来吧!我给你找间房子,叫他们看不见你!” 少年点了点头,随着他进了门。斯特巴走了几步,回头说: “干脆,把我那间房腾出来让给相公你吧,我住到后头去!” 少年紧紧皱着眉,闻言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斯特巴把马交给他儿子,把灯笼插在 门口。这时,由后面天井里传来脚步声,斯特巴说:“相公,不好!人来啦!” 他忙用身子去挡着少年,少年似乎面色一变,忙把头低了下来。只见铜锤罗大步走 过去,瞪着眼道:“妈的,你开店都管些什么事?叫了半天,连个人毛都没有!到这个 时候你不给我们弄饭,想饿死我们呀?” 斯特巴连忙赔笑道: “得啦!罗大爷多包涵些吧,面已经下锅了,马上就来!” 铜锤罗腰里插着一对亮光光的锤,闻言瞪着眼发凶: “这些日子,是事情把我给磨着了,要在早先,妈拉巴子,就凭叫你不答应,我也 得用锤砸死你!” 斯特巴连连弯腰笑道: “得啦!你老大人不见小人过,快请回去吧!饭马上就来!” 铜锤罗眼睛往一边少年人身上看了看,这么一个漂亮的小伙子,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感到有些奇怪。可是那少年头低得很低,天又黑,他只模模糊糊地看了个大概,到底 什么个模样,他可没看清楚,当时冷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斯特巴这才开门把少年让进去,直着眼说:“他许是没看见你!” 少年淡淡一笑,笑得是那么美。斯特巴有些着迷,就灯下这么一看,这小相公简直 就像是个大姑娘,他一下怔住了! 少年似乎发现不对,咳了一声:“没你的事了,你把你被子东西拿出去,我不叫你 别进来!” 说话的声音,也像是憋着嗓门。可是,斯特巴一眼看见少年背后那口长剑,先前的 疑心一下扫了个干净。 “哪有姑娘家耍宝剑的?别多疑心了!”他心里对自己这么说着。 当时应了声“是”,把炕上的竹席子一卷,又问:“相公,你要什么东西不要?” 少年想了想说:“把我马上的行李拿进来就行啦!别的什么都不要!” 斯特巴答应着退出去了,少年坐下来以手支着头,出神地想着。 一会儿斯特巴送来了行李,还想说什么,少年连连挥手: “不叫你不许进来,也不许在外面走来走去,我讨厌!知道吧?” 斯特巴只好转身出去了。他这里一出门,少年就把门关上,窗户关上,脱下了帽子, 解开了上衣,前胸缠得紧紧的绸子,现在一股脑儿的都解了开来。长长吁了一口气,才 算舒服了些,只是脚还痛,原来大靴子前后都衬着棉花,走路光磨脚,怎会不痛呢! 她确实是个女的,是晏星寒的女儿晏小真。 晏小真坐着歇了一会儿,天热,蚊子又多,要不是为着……这鬼地方,她一辈子也 不会来的呀! 少女的任性和不安的情绪,冲动着她,这几个月,虽说在江湖上,已经历了不少事, 可是“天性”这玩意儿,并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由于对情人的难舍和对父亲的孝心,她又回来了。 真是,连她自己也想不懂,想不通,一切的行动都是矛盾,矛盾透了!她真有点迷 糊,自己对谭啸到底是爱还是恨?恨起来恨得手痒,爱起来更是整夜的睡不着! “无论如何!”她对自己说,“我绝不能看着爹爹死在他的手里,或者他死在爹爹 手下!” 她痴痴地看着灯芯,忽然心中一动,暗忖:“我可真糊涂,谭啸既然来此,必定存 有深心,我何不先去窥探一下,以定虚实,却在此发愣作甚?” 想着她顿时忘了身上疲劳,重新穿好衣服,换了一双便于穿房越脊的小巧弓鞋,把 宝剑紧紧系在背后,找出一块青绸子,把头发包扎好。她轻轻把窗户推开一扇,见院中 一片黑暗,静静的,连狗叫也没有一声。 晏小真回身把灯灭了,一拱身子“嗖”一声,窜了出去。 这客栈总共没有多大,就这么几间破房子,小真顺着破瓦堆,往里走了几步,见是 一个四合院,堂室和左面厢房一片漆黑,只北屋窗上透出一点光来。 晏小真一拧腰,扑到了窗下,正想向里面窥探,就见里面灯倏地灭了,她不禁吓了 一跳,忙向一边一隐身子。她身子刚刚藏好,窗户倏地开了,由里面燕子似的射出了一 条人影。 这身形,简直太快了,向下一落,已站在天井正中石阶子上,迎着天上的月光,现 出那人俊逸的面相,猿臂蜂腰的身材,他不是别人,正是一心策划着复仇的谭啸! 晏小真一眼认出他,真有些心惊肉跳了,因为从谭啸外表上,已可以看出,他那种 潜埋在内心的愤怒和决心。 自从从甘肃入边疆之后,晏小真就沿途探询着父亲和谭啸的下落,仗着她会说几句 维吾尔语,方便了不少。因为这附近汉人极少,谭啸又不会外族语言,很易打听出来, 当她证实谭啸下落之后,就一路尾随而来。想不到皇天不负苦心人,果然在大泉这个地 方找到了他,非但如此,竟又意外地发现了父亲的踪迹。 现在,当她看到谭啸脸上的怒容时,她就意识到不幸的事情来临了! 这个愤怒的少年立定身形之后,辨别了一下方向,便直向后面天井院中扑去。晏小 真暗暗吃惊,一颗心几乎已经提到嗓子眼了,她忙尾随了进去! 可是,就在此时,她已发现,虽只是数月不见,谭啸的轻身功夫竟有了极大的长进, 起落之间,快如闪电。 当她第三次腾身的当儿,谭啸已经立在一间亮着灯光的窗前。 这一刹那,晏小真可吓呆了,落身之后,她借着一棵树,遮着自己的身子。她已经 感觉出,在这间房子里,住的是什么人了! 她想上前叫住他,可是不知怎么又感到有些心虚。就在这时,谭啸已经发话了。 “晏星寒,你出来!你想找的人来看你了!”那冰冷的声音,发自无情的喉咙。 谭啸说完话,后退了一步,态度是那么的从容。 果然,在他的声音方一出口,那间房中的灯光,忽然熄灭了。 紧接着,窗户像是受了极大的震力,只听见喀嚓的一声,震了个粉碎,由内中先飞 出了一团黑影,“叭”地一声,摔了个粉碎,原来是一把茶壶!跟着白影一晃,一个清 癯长须的老人,已经出现在院中。 谭啸身形丝毫不动,他拱了拱手,冷冷地说:“晏星寒,别来无恙?今夜我们可以 把那笔旧账,好好地结一结了!” 天马行空晏星寒定睛朝对方看了看,忽然仰天狂笑了一声: “好极啦!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毫不费工夫。谭啸!” 他顿了顿道:“我很佩服你的奸诈,不过,今夜你可是飞蛾扑火,我倒要看看你再 怎么逃得活命!” “晏星寒!”谭啸叫道,他的身子瑟瑟发颤: “你不要太自信了,今夜我们来决一死活。我知道,老尼姑和裘海粟都不在此,我 们两个正好先解决一下!” 晏星寒咬牙道: “你以为我们一直是以多为胜么?哈!你可是大大地错了,现在废话少说了,让我 取了你的性命再说吧!” “来吧!”他冷笑了一声,身形倏地拔起,掠过了屋脊,真是翩翩如凌霄大雁。 晏星寒身形方自站定,正要回身招呼,只觉头顶轻风掠过,谭啸已由他头上掠了过 去。 天马行空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心说如今这孩子武功已大非昔日可比,此时看来,其 果然言之非虚。嘿嘿!今夜我如果连一个后生小辈也拿不下来,那可真是丢大人了。 他这么想着,愤怒已化成了一团火焰,顿时烧遍全身,他再也不愿在口舌上多浪费 时间了。 谭啸身方落地,只觉后心逼来一股极大劲风,其势有如排山倒海一般。他冷冷一笑, 左足向前一跨,上身猛地向前一伏。 “小畜生!”晏星寒口中叱着,一团灰影自谭啸背上掠过。 他已存心不让谭啸再逃出手去,身子向下一落,如影随形地贴在谭啸身边,大袖向 外一拂,用“翻天掌”直击对方心口。 谭啸对付天马行空,自一上手,已存了十二分的戒备,不敢丝毫大意。此刻见他来 势如风,更是不敢少缓须臾,他默念着雪山老人传授自己的那套黑鹰掌,他要以这一套 世间绝无仅有的奇技,来制服对方。 当时双掌一合,如同星移斗转,已经把身子从容地转了出去。以晏星寒这么见闻广 阔的人,竟然看不出来,他这一招是怎么施展的,不禁大吃一惊!可是谭啸这黑鹰掌一 经展开,其势有如密贯联珠,晏星寒即使心存罢休,到了此时,也是欲罢不能了。 就在晏星寒心存怪异的当儿,谭啸已经展开了这奇异绝伦的怪招式,两掌向外一分, 掌式下勾,天马行空只当他是以“大鹏展翅”的招式,来伤自己双肩,不由向后一闪, 同时用拿穴手,去叨谭啸双腕。 二人对掌,可说是都够快的了。晏星寒双掌方自递出,忽觉眼前一花,见谭啸整个 身子竟缩下了尺许,那分出的双手,从上而下,像是两道弯曲的闪电似的,直向自己两 肋上插划而来,由他指尖上逼透而出的内劲之力,几乎透进了晏星寒的肌肤。这一惊, 顿使这位一向自狂自大的武林名宿,出了一身冷汗。 他口中叱了声:“好!” 这老儿果然有些真功夫,虽然是在如此情形之下,却仍能化险为夷。只见他整个身 子,向后霍地一倒,身形一平如水,仅仅借着一双云履顶尖,支点着地面,偌大的身子, 就像是转风车似的“呼噜噜”一个疾转,已经扭在了谭啸左侧。 天马行空晏星寒在愤恨急怒之下,把他数十年浸淫的一种极厉害的功夫施出来了。 就见他蛇形的进式下,双掌一前一后,直逼着谭啸小腹击去。 这种“龙形乙式穿身掌”,暗附着晏星寒所练的“三尸神功”,掌式一出,谭啸全 身可说是全在他这双掌控制之下了。 倏地,当空一声尖叫:“哦!爹爹……” 一条纤细的人影,如海燕似的,自瓦脊上猛地拔起,向下一落,直落向二人之间。 可是她仍是落得太慢了,只听得一人发出了“吭”的一声,一团黑影侧滚出十步之 外。这时小真已落下地来,大叫道:“爹!饶……了他吧!” 忽然,她瞪大了眼,几乎呆住了,因为站在她面前,昂然不动,微带冷笑的,竟是 谭啸。而以手代足,正死命地在地上爬行的,却是她父亲晏星寒。 晏小真不禁尖叫了一声,直向父亲猛扑过去。可是身后的谭啸却发出无情的叱声: “晏小真,你闪开!” 随着这无情的声音,晏小真直觉得背后劲风袭到,她想不到,谭啸竟然会对自己下 毒手!她吃了一惊,猛地旋过身来,“排山运掌”,向外一推,正迎上了谭啸的来势。 四掌相贴之下,晏小真直被撞出了丈许之外,一时双臂仿佛齐根折断了一般,痛得 她花容失色,惊叫了一声。 惊慌之下,她看见谭啸向父亲再次扑去,似乎试图再下毒手。晏小真看到此,不禁 大声叱道:“谭啸!” 这声尖叫,果然生了效力,使得这疯狂的少年,蓦地驻足木立。 “谭啸!”晏小真尖叫着扑上:“你好狠的心呀!” 她伸出双手,像鬼似的,直向谭啸脸上抓去!这倒令谭啸大出意料之外,急忙向外 划步闪开,用冰冷的声音说道: “晏小真,你不能阻止我为祖父复仇,任何人阻止我,我都会杀死他!” 这时晏小真已哭了起来,她抹着脸上的泪: “你好没良心,你忘了你这条命是谁救的了?我真是瞎了眼了……会爱你…… 会……” 谭啸一跺脚,又猛地朝伏在地上的晏星寒扑去!晏小真这时也像疯了一般,竟倏地 掣出了剑,尖声叫道:“你……闪开!” 这口剑带起一片白光,直向谭啸双腿上绕去! 谭啸显然被她激怒了,他口中冷哼了一声,像一缕青烟似地腾身而起,向下一落, 已到了晏小真背后,他此刻真像失去了理性,变得像一头野兽一般。 “你是找死!”他口中这么叱着,双掌已搭在了晏小真双胯之上,随着向外一振腕 子,晏小真就如同一个球似的被摔了出去。 “噗”一声摔了出去,晏小真惨叫着,她的帽子摔掉了,宝剑也脱了手,头发技散 开来。谭啸那沉实的掌力,虽伤在无关紧要之处,却已令她感到骨骸欲碎,几乎为之窒 息。 她一眼看见,父亲正在身边不远处爬行着,雪白的胡须上沾满了血,她忘了自己的 伤痛,狂喊了一声:“爹!啊!爹爹……” 她猛地扑了上去,抱住这个老人,用自己的身子遮着他,一面回头哭叫着: “谭啸,你杀吧!你……无情无义的东西……”她断断续续地说: “我知道,当初若不是我爹爹,你哪会活到今天,想不到你……” 她哭着喘着,骂着叫着,用手搂着地上的老人。这情景,令心如铁石的谭啸心软了, 他木然地站立在一边。 他手中虽已抽出了那口精光四射的短剑,但见到这种情景,竟再也举不起来,忽然, 他流泪了。 他倏地收剑入匣,重重地在地上跺着脚,泪如雨下,大声喊道:“爷爷……爷爷…… 我……我……下不了手啊……” “小真!你走开……”地上的晏星寒说话了,“叫他下手吧!” “啊!爹爹……不行!不行啊!”她痛哭道:“要死我们一块死!” 她回过脸大骂道:“谭啸!你下手呀!把我们都杀了呀!你这伪君子!” 谭啸此刻心如刀割似的,他紧紧地咬着牙,怒目看着这父女两个,忽地面色惨变, 长叹了一声,骤然回身腾纵而去。 现在,只剩下当空一片黯淡的月光,晏小真断肠般地啼哭之声,仍在断断续续地响 着。 “孩子!不要哭了……”晏星寒哑声说。 “啊,爹爹!你老人家伤得重不重呀?”她跳起来,弯下身子仔细地察看着父亲的 伤,因为没有灯,她看不清楚,只看见满脸都是血。看到此,小真又忍不住哭了。 她在一边拾起了剑,插回匣内,双手把父亲抱起来,这时才觉得自己两边大腿骨疼 痛不堪,几乎连走都走不动了。 她死命地支撑着,咬着牙,慢慢地往回走,绕过了那堵破墙,来到先前的天井里。 晏星寒出气之声很重,而且不停地咳着:“这都是当年……当年……一念之仁……” 他用沙哑的声音说:“我谁也不恨,只恨我……自己!” “爹!你不要再这么说了……唉!怎么连一盏灯也没有?”她摸着黑往前走,全身 都痛,尤其是一双膝盖,大概流血了。 而她那淌不完的泪,仍不停地顺着脸往下落着。这一刻,她的心可真是乱透了,伤 心透了! “谁?”忽然,有人叱了一声,又说,“不答应,我,我可……可要用镖打你了!” 晏小真不由怔了一下,晏星寒苦笑道:“不要紧,是铜锤罗!” 他说着叫道:“罗广!” 铜锤罗由一边跑了出来,吃惊地道:“啊!老爷子是你呀!你老这是……” 晏小真泣道:“你就别问了,快抱着爹爹,我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啦?” 铜锤罗忙由小真手中把晏星寒接过来,同时凑近了去看晏小真,奇怪道:“咦!小 姐!是你呀!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这是跟谁打架了?” 晏小真哪有心跟他噜嗦,只叹道:“到房里再说吧……啊!”她身子向旁一歪,铜 锤罗忙用膀子倚着她,算是没有倒下去。 这一来铜锤罗可吓坏了,口中大声叫:“来……来人哪!” 晏小真一挺腰道:“不要叫人!” 三个人总算回到房子里。铜锤罗把晏星寒小心地扶上床,找着火把灯燃上,吓得他 瞪大了眼道:“你老这是伤在哪儿啦?好家伙,这血!” 说着又回头去看晏小真,小真抖颤颤地站起来,紧紧咬着牙说: “我不要紧,伤不重,一两天就能好的,只是父亲……” 说着她的泪又淌下来了,一下扑到床边,哭道: “爹!你自己说个方子吧,叫铜锤罗给你抓药去。” “不要哭!”晏星寒忽然睁大了眼道:“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再哭!” 小真慢慢地抬起了头,注视着父亲。铜锤罗在一边直搓手: “这是谁干的?小姐你告诉我,我去拿铜锤去!” 小真冷冷笑道: “你不要多说,是谭啸,他已经走了!” 一听到是谭啸,铜锤罗吓得“通”一声,就坐在椅子上了,一个劲地翻着白眼。 这时候,晏星寒喘得很厉害,他对女儿说: “谭啸竟学成了这么一身好功夫。唉!我们竟不知道!我好恨!好恨!” 他用力地咬着牙,眼睛瞪得像鸡蛋一样大,衬着他满脸的血,看来真是吓人之极。 “爹……”小真一面抽搐着,一面抹着泪说: “你总得先开个方子,叫铜锤罗去抓药呀!” “没有用了……”这个一向倔强的老人,居然也会说出这种话,他目光直直地看着 屋顶,苦笑道:“这地方哪里会有药店?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爹!你快说呀?” “除非你剑芒师伯在,她可以用雷火金针救我一命,可是……她却不在此……” 小真怔怔地道:“我可以背着你,我们找她去。” 晏星寒闭上眸子,苦笑了笑。小真回头问铜锤罗道:“剑芒大师去哪里了,你知道 吧?” 铜锤罗呆呆地道:“往西走了,和西风一块去的!” 小真不清楚西风是谁,可是她已没时间多问了,虽然她身上带着伤,可是想到父亲 的性命,她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她忽然由位子上站起来,咬着牙说: “铜锤罗,你去叫店家备马,我们这就带着爹爹走!” 铜锤罗一愣,哧哧地道: “大师也许就要回来了,她老人家回来没人怎么办?” 小真冷冷一笑: “父亲的伤怎么能拖?你可以留在这里,如果剑芒师伯回来,你就叫她往西追我们 去!” 铜锤罗又挤了一下眼,虽然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办法,可是晏老爷子的伤势,也真是 不能拖。他只得慌慌张张地往前院赶去,准备马匹。 “孩子!没有什么用了!”晏星寒在铜锤罗走了之后叹息道: “我们找不到他们的……” 晏小真坐在位子上,撕破了衣服,包扎着膝上的伤,她不哭了,显得很有勇气的样 子说:“不论如何,我们追下去,总比在这里等死好!” 她站起来挺了挺腰,虽是酸痛难当,可是勇气给她带来了力量,她一定要挣这一口 气,一定要救活父亲。她在一边找了一块毛巾,先把脸擦了一下,把晏星寒脸上的血也 擦干净,又找了一块绸子,把头发扎紧。 晏星寒在床上看着她,不禁一阵心酸,咽哽地道: “姑娘!爹过去对不起你,你是个有志气的好女儿……我错待了你……” 晏小真红着眼圈,难受地说: “你老干吗还说这些?过去,女儿也……也不对……不该对他……” 说到此,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她噙着泪,用力地跺了一脚道: “女儿一辈子也不再理他了……他的心真比狼还狠!” 停了一会儿,又黯然道:“等爹爹伤好了,咱们回肃州去,女儿一辈子跟妈吃斋念 佛……”她擦了一下泪说:“我哪里也不去了!” 晏星寒长叹了一声,悲声道: “孩子话……吃斋念佛是老妈妈的事,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行?” 可笑他虽是纵横南北的大英雄,对于儿女之间的私情,却了解得那么少。他以为, 感情也像一般东西一样,是可以随便丢掉的,因此对女儿内心的创伤悲痛,他不十分清 楚,即使有,他也认为那是暂时的,不消多久就会淡忘了。 晏小真这个女孩子,个性偏偏强硬得很,凡是她认定的事,她必定要达到。有时候 她的意志和力量,令人惊异,当她认为伤心无济于事时,她就再也不流一滴眼泪,而且 真正做得到。 现在她痴痴地坐在一边,没有哭,也没有流泪,看着自己那一双弓鞋,衬着一身男 人的衣服,显得太不伦不类了,她站起来说: “爹爹,你等一等,我换了衣服就来,我们连夜赶下去。” “那是没有什么用的,孩子!”晏星寒叹了一声。 晏小真没有答话,匆匆出去了,她忍着两腿的酸痛,回到了自己房内,干脆也不伪 装了。伪装的目的,原本是不想令父亲和谭啸发现自己,现在既然到了这步田地,还装 个什么劲? 她换上了一套紫色的紧身绸衣,把宝剑系在背后,把头发扎了一下,提着行李,往 外走去。 一出门,就看见铜锤罗和店主斯特巴打着灯笼走过来。 铜锤罗扯着嗓子道:“小姐,马已备好了,这就走么?” 晏小真点了点头说:“马上就走!” 斯特巴睁着一双火眼,上下打量着小真,满脸纳罕地道:“你……原来是……” 铜锤罗一巴掌,把他推得向前一跄,说:“少问!快走!” 斯特巴可真弄不清,这几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先前后院里打架,他已知道,把他 吓得了不得,连看也不敢看;再被铜锤罗一阵吓唬,他更害怕了。这时一肚子狐疑,打 着灯笼,颤抖抖地领着二人,来到了后院,一进晏星寒的房门,他吓得脸都白了,“啊 呀”叫了一声: “啊!老太爷这是……是怎么啦?” “少问!” 铜锤罗又叱了一声,指挥着他说:“你在前面照路,快走!” 斯特巴怔了一下,讷讷道:“钱……店钱还没有给呢。” 铜锤罗又一瞪眼,小真放下一小块金子道:“这是店钱,我们只走两个人……”用 手一指铜锤罗道:“他不走。” 斯特巴收下了钱,心里才算一块石头落下地,他干笑着,连连弯腰,打着灯笼在前 面带路,铜锤罗小心地把天马行空搀起来。 这一近看,晏小真可真吓了一跳,只见老善人面如金纸,胡子上挂着鲜红的血。他 苦笑道: “不要费事了,我不行了,叫我死在这里吧!” “爹,你不要这么说……你老人家不会死。”晏小真安慰他说,一面分出一只手搀 着他。晏星寒口中兀自喃喃地说:“不行了,叫我死在这里吧!哎!” 一边说着一边大声地咳嗽,可是他哪能真的这么甘心死去呢? 到了门口,斯特巴把简单的行李拴在马鞍子上,小真要背着晏星寒;可是这老头子 很倔强,说什么也不要,非要坚持自己上马不可。小真没办法,只好扶他上了那匹枣红 色的大马。 晏星寒在马背上还硬挺着腰干,说:“行,就这么走吧!” 晏小真怜惜地道: “爹爹!你老人家可不要勉强,要是路上不得劲,咱们就停下来歇一会儿。” 老善人眼睛瞪得大极了,忽然大叫道: “谭啸小辈,你出来,咱们再战个死活……” 说到此,忍不住一阵咳嗽,又低下了头。铜锤罗在一边重重地叹道: “老爷子,你老这是干嘛?你老是金玉的身子,犯得着与他那穷小子拼吗?” 他又皱着眉说: “还是那句话,身子要紧,你老往开处想,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吗?” 晏小真也噙着泪说:“谭啸不会在这里了,他一定走了。” 晏星寒嘿嘿冷笑着,身子在马上,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铜锤罗赶忙伸一只手扶着 他,老善人大声道:“他没有真功夫……不知在哪里偷学的几手怪招式……我不服 气……” 铜锤罗在心里说:“不服气?再不服气,你的老命也保不住了。” 可是表面上却装成很附和的表情,连连骂道:“这还用说吗?要是讲真功夫,他简 直是鸡子儿往石头上砸嘛!还是那句话,你老是金子宝石的身子,犯不着跟他斗,等见 着剑芒大师父,再拿个主意,还怕制不死他?” 晏小真也点头说:“铜锤罗说得对,你老还是身体要紧,我们先找到剑芒师怕再 说。” 她说着上了马,铜锤罗用手往前指着路,小真陪在父亲马旁,慢慢往前走了下去。 这父女两个,踏着月色,马不停蹄地往下走,约有半个时辰工夫,也不知来到什么 地方,只见两边全是青葱葱的峻岭高山,夜风吹来,感到有些冷了。 天马行空晏星寒忍了一段,到了此时,却实在挺不住了,他喘得很厉害,仍死命撑 住身子。 晏小真微觉有异,道:“爹爹,下来歇歇吧!” 晏星寒刚一开口,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骨碌”栽下马来,顿时人事不省。小真大 吃一惊,忙跳下马,一时急得哭了。 她抱着父亲,在附近草地坐下来,匆匆铺上一层毛毡,把晏星寒放平躺下。 “哦!爹爹……”她伏在晏星寒身上,泪就像决了河堤的水一样,哭了几声,又停 住了。 她知道老爷子还不至于死,只是一时晕过去了,当时取下水壶,喂了他两三口水, 又轻轻为他推按了一番。老善人长长吁了一口气,睁开了眼,他没有说话,只用眼睛盯 着她看。小真低着头在一边掉泪。 她说:“今天不走了,等天亮再走吧!你老人家这个样子……” 说着咬着嘴唇不说了,她怕说出来父亲伤心,当时站起来,把两匹马拉过来,由马 上把行李解下来,找出一块皮褥子铺上,小心地把父亲移上去,自己也在一边坐下来。 看着天上满天星斗,闪闪烁烁在云端眨着眼睛,她的心真可以说是万念俱灰。一切 的理想都失去了,如果说爱情,是女孩子全部生命的话,那么现在她已丧失了全部的生 命。 “我为什么还活下去呢?”看着天,她脑子里这么想着,又向一边的父亲瞟了一眼, 只觉得鼻子发酸。她心里想:“等爹爹伤好了,我还是一个人走吧!去当尼姑算了!” 腰又酸,腿又痛,尤其是两个膝盖,连弯一下都痛,她轻轻地为晏星寒盖上一层毯 子,自己凑着父亲躺了下来。 她本来准备终夜不睡,小心地侍候着父亲的,可是她实在太累了,这一倒下去,父 亲又没有跟她说话,一会儿工夫,她竟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似乎在下着露水。天空一片淡黑色,灰蒙蒙的。小真翻了个身儿, 觉得身上盖上了毯子,腿骨更是酸得受不了,她忽然想到了身边的父亲,翻身坐了起来。 一看之下,她不禁大吃一惊,身边竟失去了晏星寒的踪影。 晏小真不由一下站起来,大声喊道:“爹!” 忽然,她目光接触到一件东西,那是一个随风微微晃动的身影,长长地挂在树上。 她张大了眸子,顿时觉得全身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如同晴天响了一个焦雷。 “爹爹……啊!救命啊!”她觉得腿一软,一跤跌倒在地上。 可是,她不甘心,她要亲眼去证实,这是不可能的事。 她再次地站起来,抖颤颤地一步步走近路边那棵树,走到那吊在树上的人跟前。 当她以发冷颤抖的手,触到那冰也似的肢体上时,那黑影滴溜溜转了身儿,她一眼 看清了这人的真面目,禁不住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顿时倒地,人事不省…… 当和煦的阳光,再次令她苏醒时,她仍蜷伏在冰凉的泥地上,那垂吊着的人体,仍 然垂着头和她对看着。 望着父亲那张黄中透青的脸,急瞪的眼,半吐的舌头,僵直的尸体……她再次悲恸 地大哭起来。这一哭直哭了个声嘶力竭,最后简直连抽搐的力气也没有了。 静静的山径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阳光轻轻地洒在树梢和草地上,几只小鸟在树 上刷剔着羽毛,低声地啁嗽着,马在低头嚼吃青草。 一切是那么的宁静、安适,阳光沐浴着小草,和风吹拂着山林,小鸟引颈剔翎,对 照下的小真,却未免太孤单、太可怜了。这就是上天赐予万物之灵的人类的公正的待遇, 因为你既然要享受人的特权,就必得要付出人的代价。 可怜的晏小真,她真不敢想象,自己怎会遭遇到如此的命运,自己能受得了如此的 惩罚吗? 她抖籁籁地把晏星寒的尸体解下树来,这狂傲一世的老人,死后仍然显得那么威严, 他睁着一双虎目,额下的白须一根根针似的直挺着。小真看着父亲这副样子,似乎突有 所悟,冷冷地说:“放心吧!爹爹,我一定要为你报仇,谭啸逼死了你,我也要叫他死! 我和他之间,已不再是朋友了,而是仇人!我要尽一切能力报复他……” 然后,她再注视死者那张可怕的脸,仿佛感到温和了不少,当然这只是她心理作用。 她用一套干净的衣服给父亲穿上,对着尸体发了半天怔,心想:“我该怎么处置他呢?” 总不能带着这么一具尸体上路吧?她舒展了一下身子,姗姗地站起来,只觉得有些头重 脚轻的感觉,一双眼泡儿肿得像桃子似的,连眨一下都感到酸! 望着这一片峻岭沃土,她喃喃自语道:“就把他老人家先葬在这里吧!” 她抽出剑,在立脚的草地上挖了起来,费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的工夫,她总算挖出了 一个长六尺、宽三尺、深二尺的坑。小真以剑为杖,拄着喘息了一会儿,又在那坑中铺 垫了一床皮褥,用了几套衣服把晏星寒包起来;然后把他的尸体埋进了土坑之中。 当一捧捧的黄土,把她和父亲的距离永远隔离后,她再次扑倒在这微微隆起的坟头 之上,大声地恸哭起来。 岭陌响起一阵串铃的声音,有行人过来了。 可是小真的哭声是那么悲恸,她瘫痪在这新坟上,再也站不起身来了。 “爹爹啊!我也死了吧!呜呜……” 她耳中听到哗郎哗郎的铃声,似乎有人走近了她的身边,而且停了下来,可是她已 没有心回头来察看了。她已软瘫在坟头上。忽然,她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 “姑娘,你有什么伤心的事吗?” 晏小真停住了哭声,可是她不好意思抬头,因为她脸上沾满了泥土,被泪水浸成了 一片泥污,头发也散开了,那样子就像是一个鬼,如何能去与陌生人谈话呢? 她小声地抽泣着,心里讨厌地想:你们走你们的路,管人家的闲事干嘛! 可是她耳中却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九婆,咱们走吧!管人家闲事干什么!” 一个粗嗓门的人说:“这小娘子大概是家里死了人啦!” “真可怜!”一个左嗓子的人回了这么一句。 晏小真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一眼,立刻令她打了一个冷战,她顿时坐直了身 子。 目光见处,原来是几匹马,马上骑着人,离自己最近的那人,是一个鸡皮鹤发,衣 饰极为怪异的老太太。坐在一匹白斑马上的是一个老头,小真一眼认出,这老人竟是当 初把自己由父亲掌下救出的那位怪人桂春明,也就是谭啸的师父。 二人身侧,另有两人,一高一矮,都是步行,他们肩上抬着一个藤架,架上睡着一 个姑娘,这姑娘身上似平有病,此刻正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看着自己。小真仔细看 了这姑娘一眼,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顶门,当时奋身跃起。不待她发作,那架上的姑娘 却惊喜地叫道:“啊!姐姐是你……哦……” 她边说着,边挣扎着要坐起来,却被那老婆婆赶上去,把她又按下了。 这时候,桂春明也认出了小真的面貌,他吃惊地“哦”了一声道: “晏姑娘……是你啊!” 晏小真忽地鼻子一酸,当时拜倒在老人马下道:“桂老伯……我父亲他……已经死 了!” 众人全都大吃了一惊,太阳婆直着眼问:“这姑娘是谁?” 桂春明叹道:“九姥,她就是晏星寒的女儿晏小真,唉,可怜的孩子!” 他目光重新转向晏小真,下马道: “孩子!你不要伤心,是怎么一回事,咱们慢慢谈谈吧!” 太阳婆也下了马,陆渊和闻三巴放下了担架,睁大了眼睛奇怪地看着晏小真,担架 上的依梨华噙着泪说:“姐姐!你……也受伤了?” 晏小真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心中很是奇怪,她想不到,为什么依梨华竟然改了以往 的态度,而这么亲热地称呼自己。可是她对这个姑娘内心的衔恨,绝非依梨华几声“姐 姐”所能化解的,她微微冷笑了一声,目光甚至不愿在她身上多留一刻! 可是,依梨华――这位慈善的姑娘,却不会因为对方冷漠,而改变她对晏小真的敬 爱之心。自从谭啸把晏小真救他的经过告诉依梨华之后,这个哈萨克姑娘,已对她完全 改变了看法。她们族中的女子,一向视夫为天,谭啸虽未正式和她成婚,可是已在她父 亲口中正过了名份,因此谭啸在她心目中已是她的丈夫;那么对于丈夫的恩人,自然是 感同身受了! 这时,她含着泪对师父说:“西里加……晏姐姐身上有伤,快给她看看吧!” 晏小真冷冷地道:“我的伤不要紧!” 她说话的时候,仍是对依梨华正眼也不看一眼,却对桂春明咬着下唇儿说: “谭啸杀了我父亲……他老人家已经死了……”说着杏目微闭,坠下了两粒晶莹的 泪水。 “啊!”桂春明发出了一声惊呼:“他……他的人呢?” 晏小真冷冷一笑说:“已经走了!” 太阳婆忍不住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谭啸怎会来到这里了呢?” 晏小真冷冷地看着她。由于恨依梨华,也连带着恨上了太阳婆。她摇了摇头说: “我怎么知道?” 经桂春明再三地问,小真才寒着脸,把事情的经过大略地说了一遍,听得几个人目 瞪口呆。 现在,再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谭啸确是身负奇技,而那种神乎其神的功力,竟令 桂春明和太阳婆也大感吃惊,他们不知道,谭啸所施展的功夫,是从何而来? 因为小真对谭啸所持的态度,是那么冷,各人自然不便再在她面前多问有关谭啸的 事情。桂春明长叹了一声,轻轻拍着小真的背说: “姑娘,这笔冤仇,到这里可以说全部结束了!再不会有更悲惨的事情发生了!” 太阳婆也点着头说: “朱蚕和裘海粟也都死了,老尼姑在我们劝说之下,已回返中原去了。对于今尊, 我们很遗憾。”她似乎很惋惜地叹了一口气道: “如果我们能早一步赶到大泉就好了,这种事就绝不会发生了。” 晏小真在甫闻朱蚕和裘海粟死去的消息后,似乎吃了一惊,可是,她原本对他们恨 恶多于爱戴,因此除了稍稍有一些伤感之外,并不如何悲伤,甚至于连问也不想问。 由于父亲的死,她内心对于谭啸的怨恨,又加深了一层。由于对谭啸的恨,再加上 以往的成见,对于依梨华的恨,她更是耿耿于怀,简直视其为眼中钉,内心甚至安下了 “不可共存”的心! 她是一个十分聪慧灵敏的姑娘,她已经暗中选择好了复仇的计划,表面上却显得比 方才平易多了! 太阳婆见她低头不语,含笑道:“你的伤也不轻,来!我给你上点药,包扎一下 吧!” 晏小真把身子挪了一下,皱眉道:“不用,我自己会包!”说着抬目看了太阳婆一 眼,略微缓和地加上一句:“谢谢你!” 太阳婆倒不以为怪,只赫赫笑了笑,她没想到,这个大姑娘内心所生的可怕念头。 桂春明眉头微蹙道:“姑娘,我们正要去大泉,你不妨和我们一块去。” 他用手指了依梨华一下:“依姑娘的内伤很重,需要好好休息几天,你身上也有伤, 也应该休养几天,咱们一块去吧!” 晏小真这一次倒是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南海一鸥很是高兴,笑道:“姑娘,你放 心,你父亲已落得了如此下场,我们一定不会错待你。” 晏小真咬着唇儿在一边不说话。桂春明叹了一声又道:“至于谭啸……” 晏小真忽然站起来,蛾眉一挑道:“不要谈他!桂老伯,咱们上路吧!” 依梨华却关心地道:“晏姐姐,你的腿,怎能骑马呢?”她把身子向一边让了让: “你也睡上来吧!” 长毛陆渊笑了一声道:“行!两个人也不算太重,我们抬得动。” 晏小真冷冷一笑道:“我自己会骑马!” 她目光如冰似的看着依梨华说:“你不要叫我姐姐,其实我不见得比你大;而且我 也不敢当!” 说着她就到一边牵她的马去了。依梨华被说得脸上一阵红,太阳婆不禁哼了一声, 生气地盯着晏小真的背影,长毛陆渊和闻三巴也愣了眼。 善良的依梨华看着太阳婆小声说:“西里加,你不要生气……她太可怜了……” 太阳婆没有说什么。这时,晏小真由后面骑着马过来了,她另一只手牵着父亲的那 匹马,一句话不说,慢慢地率先行着。 桂春明等上马继续前行。陆渊和闻三巴抬着依梨华步行,后面跟着三匹空鞍的马。 一行人踽踽地前行着,西风和常明,已让桂春明打发走了,很遗憾,太阳婆并未能如他 二人之意,把功夫替他们复原。这是陆渊和闻三巴强烈要求的,为防止他们继续为恶, 这么对付他们,显然是再理想也不过了。 此处离大泉本来没有多远,因此在正午的时候,他们就已来到了那所“留客老店”。 斯特巴带着又惊又喜的心情,接纳了这群客人。在另一客房中的铜锤罗,打听到来 人的身份之后,不禁吓了个屁滚尿流,他连晏小真的面都不敢见,一个人赶忙溜走了! 烦躁、愤怒的晏小真仰睡在床上,忍着腿骨上的伤痛,整日来,她的心情就没有一 丝开朗过,尤其是晚上。她目视案上的油灯,在那伸缩的火焰里,她感到无比的烦恼、 失望和悲哀……生命之力,几乎和眼前这盏灯一样的黯淡,她懊恼得想哭,用力地踹着 盖在身上的被子。天热,蚊子又多,唉!这丑陋的小店…… 忽然,她听到门上有人轻轻地叩着: “姐……我……可以进来么?”那是依梨华带着喘息的声音。 晏小真忽地坐起身来,冷笑道:“你来做什么?” “我……有几句话想给你说,同时……”依梨华微弱地咳嗽着,似乎有瓷盘轻轻相 碰的声音。 晏小真把剑放在枕下,冷笑了一声:“你可以进来!” “是……姐姐……” 门开了,依梨华披着水绿色的披风,姗姗而入。她那一双大眸子,闪烁的是病弱和 同情的光芒,在她苍白的双手上,托着一个木盘,盘内是两个瓷碗,一副筷箸,由于她 的手无力地颤抖着,盘内的瓷碗发出轻微的“叮叮”之声。 “姐姐……你可要吃些东西?是西里加亲手做的……很好吃!” 她把木盘放在桌上,乞怜地看着小真,然后退到一张椅子前,慢慢坐了下来,禁不 住又低下头咳了几声。 “你的伤……好些不?”当她不咳了的时候,她又问。 晏小真目光如同审贼似地注视着她,摇了摇头说:“谢谢你,我不想吃。” “那是西里加做的莲子汤……很好吃的,也很补人……你吃一点儿吧!”依梨华面 色微红地笑着,显得有一些忸怩。 晏小真目光中含着敌视,只是在这种气氛之下,她发泄不出来,她恨依梨华;而且 早已存心欲制其死命,此时倒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她盘算着如何下手,一只手缓缓伸入 枕下。 “姐姐!”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不要这么叫我么?”小真不客气地叱道。 “哦……我忘了。”依梨华低下了头,她喘息得很厉害,看着她这副样子,小真怀 疑她像是要死了,她的心不禁软了一下。 “我……我可能就要死了……”依梨华噙着泪,惨笑地望着小真说: “我知道你恨我,本来我也很恨你,可是……” 说到此,这美丽的哈萨克姑娘,用白色的小汗巾捂在嘴上,又弯下腰,大声地咳了 两声。等她直起腰来,脸色更白了,那双星星似的大眸子,迟滞地盯着手上的绸帕,樱 口微微地颤抖着。 晏小真不由往她手上看了一眼,不禁哦了一声说:“血……你吐血?” 依梨华折起了绸巾,苦笑了笑,伸出白玉似的一只手,微微掠了一下秀发,油灯的 光焰映衬着她苍白的脸,时明时暗。 “姐……哦……我……” “你暂时可以叫我姐姐。”晏小真似乎有些感动了,可是她仍坚持着自己的仇恨意 志;并且尽可能的不令自己内心趋于软弱。 “谢谢姐姐。”依梨华落着泪,带出一丝和蔼的微笑,她直了一下腰,黯然地说: “我知道……你也爱谭啸……” “谁说的?”晏小真由床上一下子挺坐起来,目光中泛着怒火,大声地斥道: “我爱他?我会爱那个忘恩负义的人!” “他怎……会是忘恩负义……”依梨华嗫嚅地说,脸色显得更苍白了。 “好!我告诉你。”晏小真大声地说,“当初我如何救他,这一点你大概也知道…… 可是现在……” 她冷笑了一声,眼睛里满是泪水:“我父亲当初虽然逼死了他的祖父……可是也曾 饶他不死……想不到,如今他却不存一丝感激之心!他……好狠的心!” 说到此,她握着拳重重地在桌子上擂了一下,大颗的眼泪,一粒粒的落了下来。 依梨华看到她这种样子,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她讷讷道:“姐姐!你父亲是自杀而 死的啊!” “你知道什么?”小真凌厉地看了她一眼,“是谭啸逼他自杀的!”她大声地说, 一掀被子由炕上跳下来,那样子好像她一点伤也没有。 依梨华呆呆地看着她,正要说什么,小真却恨声道: “不要再提他,提他我可要恼了!” 依梨华慢慢低下了头,奇怪得很,本来她是很倔强的,受不得半点委屈,可是这一 趟沙漠之行,加上这场伤病,她的性情完全变了,变得那么文静,那么心平气和。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我本来是想……” 晏小真摇了摇手,冷笑道:“你不要说了!” 依梨华失望地看着她,停了一会儿,苦笑道:“你的伤好一些了么?” “没什么了不得的,早好了!”小真冰冷地回了一句。 她心中这时矛盾极了。总之,她对于依梨华的恨多于同情。依梨华坐在这里,虽是 那么和善、温柔和软弱……可是在晏小真眼中,仍是眼中刺,不知怎么,反正是别扭, 打心眼儿里不舒服。 这时依梨华又弯下身子,用绸帕捂着嘴在咳嗽,她颤抖着身体,就像是狂风颤瑟中 的一枝梨花,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惹人怜呢?可是硬了心的晏小真,看在眼中,只是厌恶。 她皱着眉说:“你回去吧!自己这么重的病,还跑出来干嘛?” 依梨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咳着,一口气高高提上来又深深落下去,却总是吐 不出憋闷在胸中的那口痰。也许是一块血,也许是一腔感情的郁结……她那苍白的脸涨 得通红,可是瞬息又回复了苍白! 晏小真不单厌烦,简直有些害怕了,她想不到这姑娘那么钢铁似的身子,怎么会变 成了这副模样?望着她那细细长长的眉毛,明澈的一双眸子,虽是病弱,可仍是十足的 美人坯子,心中不禁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酸…… 她互捏着十个手指,皱着眉说:“你回去吧,我真担心你死在我这里。” 说了这句话,她似又有些后悔,因为这么刻薄的话,她毕竟还是第一次出口。 依梨华这时咳得轻些了,听了小真这句话,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却又伤感地低下了 头,苦笑了笑,自位上站起来: “我真有些坐不住了……”她说:“姐姐,你来我屋里谈一谈好么?” 晏小真呆了呆,摇了摇头。她走过去,把桌上莲子羹端起来,放在依梨华手上说: “这个还是你自己吃吧,我不吃。” “还很热呢!”依梨华眨着眼睛说,她真是很美,那种发自内心的纯情,不是虚伪 和做作的美。 晏小真寒着脸说:“我不吃,你这人真是……” 依梨华微微叹了一声,姗姗地转过身子走了,悄悄地来,悄悄地去,留下的是一片 寂寞和烦躁。 望着桌上的那盏昏黯的油灯,小真紧紧地捏着手,这几天接连发生的事,真把她的 心给弄碎了。对于她决定去做的事,她尤其感到犹豫和棘手,她望着窗外,发了一会儿 呆。 她心里在想:“我真是笨极了,刚才这么好的机会,我只要一掌,或是……” 她的脸不禁红了一下,自谴道:“不!我怎能那么狠心呢?这太可耻了!” 晏小真又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她蛾眉一挑,杏目圆睁,重重地在地上踩了一脚。 “什么可耻?我这是报仇泄愤……”她自我鼓励道:“走吧!去杀了她!然后一走 了之,让谭啸痛苦一辈子!走!去!” 立刻她胆力大增,她要凭着这一时之勇,去完成一件已经决定了的大事。她把宝剑 系在背后,衣裳规置一下,方要越窗而出,心中又是一动:“这时候她还没睡,我怎么 杀她呢?她要是叫我一声姐姐,我能下得了手么?” “再等一下吧!”她对自己说。 于是她又勉强耐下性子坐了下来,院子里有马打噗噜的声音,她想定是店家在给马 上料了,马都是吃夜草的。于是她又想到了她的马,到时候自己要先把马弄出去,否则 怕来不及,因为桂春明和太阳婆这两个人太难对付了。 这么想着,她只得耐着性子,挨着灯坐着,头枕着胳膊。对于自己预备去做的事, 她不敢想,生怕一经思虑又会改了主意,所以她索性闭上眼睛,摒弃一切杂念,不知不 觉,竟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只觉得两臂酸麻得厉害,身上冷嗖嗖的。她侧了个身儿,睁开 了惺松的睡眼,傻傻地站起来,见桌上油灯,已结了老大的一朵灯花,时间可是不早了。 她暗怪自己糊涂,怎么竟睡起来了。由于靠灯太近,右颊的一缕头发都被火烤焦了, 卷成了小麻花卷儿,用手一按,纷纷脆折落下。她叹了一口气,睡了一觉,勇气没有方 才大了,可是她一定要坚持这么做,绝不妥协。 她吹灭了灯,拧腰上了窗台,皓月如霜,当空有几片白云,却被疾风吹得狂扬着。 望着云彩,她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那似乎是影射着自己的孤单、流离。 “去吧!去报仇,杀了她!” 晏小真内心这么想着,就如同一缕轻烟似地纵了出去,她对这所“留客老店”的地 势,早已经很清楚了。几个起落,已到了马厩处,只见七八匹马在里面挂着,那个斯特 巴的儿子,就在马厩一角,放着帐子睡着,他是看马的,怕被人家偷了。可是他早早就 睡熟了,小真很容易找到了自己那匹马,至于父亲那匹马,她就不要了。 她轻轻把马牵出来,拴在一边树上,又把鞍辔上好了,这才回身,重新往里院腾纵 而去。 想到马上要杀人,她的心有些颤抖;可是为了要报仇,她什么也不顾了。其实依梨 华和她到底又有什么仇呢?不过人们对于自己仇恨的人,总会想个理由给他们扣上一个 帽子,因为如此,他们就可名正言顺地去进行“恨”的一切步骤。至于这个理由是否能 成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依梨华那间房子,窗口仍有灯光。晏小真来至窗前,怔了一会儿。 她想:“难道她还没睡?” 终于,她自背后掣出了剑,剑身映着冷月,发出一道白森森的寒光。 她把剑尖慢慢插入窗缝里,向上用力划动着,那原本不牢实的木栓,给她拨开了, 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小真心想:“真是天助我也!” 她慢慢推开窗,见室内毫无动静,她这时真可说是胆大妄为之极。 她长身而入,衣裳上卷进的风,使几上的灯焰,几乎为之熄灭。 灯光照着炕上,那个平卧着的姑娘,睡在一张细竹编就的席子上,枕着翠色的小枕, 身上覆着一床薄薄的绸被,一只玉臂压在被外,散发如云,衬着她那张清秀白皙的脸。 她嘴角微微上弯着,那是可爱的笑靥,抑或痛苦的刻画,就很费解了。 这一刹那,小真恶念骤起,她想,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当时向前一垫步,已到了 床边,掌中剑倏地举起,可是……可是她的手抖得厉害,只刺下一半,就刺不下去了。 她的脸一片铁青: “哦……我不能杀她……我怎么能杀这么一个好心的姑娘呢?何况她尚在重伤之 中?” 宝剑轻轻地颤抖着,她的腿弯儿也直打颤,她想不到杀一个人,竟会这么难,这倒 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 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她颓丧地后退了五六步,慢慢还剑于鞘。床上的依梨华翻了 一个身,发出轻微的呻吟之声,娇声说道:“哥……不要……真讨厌!” 晏小真倏地吃了一惊,二次抽剑,心想如果你醒了,我可是非杀你不可了。 她只觉全身血液怒张,发根儿发炸,宝剑再次地举了起来。可是那哈萨克姑娘,只 是发着呓语,说了这句话,竟又没有声音了。 晏小真又轻轻收回了剑,当时心里舒了一口气,轻轻叹了一声,苦笑了笑,忖道: “我还是走吧,冤有头债有主,我找谭啸去。” 想着又看了床上依梨华一眼,只见她双眉轻轻颦着,那失去血色的脸盘儿,瘦削下 去的两腮,曲而长、黑而密的睫毛微微眨动着。晏小真心说不好,她要醒了,想着方要 转身越窗而去,却听见依梨华惊呼道:“姐姐……你……” 晏小真呆了一呆,见依梨华果然睁开了眸子,目光中带着极度的喜悦,一只手支撑 着要坐起来。 “不……”晏小真连连摇着手,声音有些哽咽:“我……我有事要走,再见吧!” 说着她倏地转过身子,纵身下了窗台,耳中却听到依梨华呼叫道: “姐姐……姐姐……哦!不要恨啸哥哥,他是好人!” 接着是一阵沉重的咳嗽声音。小真已经纵身出去了,那咳声仍使她心中打着寒颤, 不知何时,她竟流下了泪,用手一摸,脸上湿湿地。 她在老槐树下找到了她的马,飞身上了鞍,两膝一磕马腹,这匹马就泼刺刺地冲了 出去。 她怕依梨华追出来,更由于惭愧的心情作祟,她不能再在这里多留一分钟,这匹马 就像疯了似的,顺着山边小径,一直地跑下去了。 夜风扑着她那张为泪水浸湿了的脸:“啊!依梨华!你竟还叫我姐姐!你可知我是 要去杀你么?” “卑鄙的小真!你都想了些什么?你竟要去杀这么一个好姑娘!你不羞?不耻?” 随着马身的颠簸,她脑子里这么不停地自谴着,她那积压在内心的一腔悲愤,再也 无从发泄了。只是拚命地策着马,小蛮靴几乎要把马肚子踹破了。这匹她素日心爱的马, 在主人的感情发泄之下,长嘶疾奔着,其速如同脱弦之箭。 这一阵疾驰,也不知跑了多少时候,反正是人马全淌了汗,尤其是那匹马,全身就 像是刚从水池里捞出来一样,把小真的一双裤管都沾湿了。 天边微微见了一点点曙色,小真这才发觉,自己敢情已跑了一夜了。这一阵跑,累 得她腰酸背痛,确是不能再跑了。 她当时带住了马,那匹马喘得就像狗一样,一个劲地打着噗噜。小真下了马,往前 看着,似乎不远处有很多房子,像是到了一个镇子;可是她再也懒得走了,而且这个时 候投店也不方便。眼前是山是树,还有乱石头,她咬了一下牙,把马拴在树上,由马上 取下行李,铺了一床毡在草地上,往上面一倒,不料却是腰酸背痛;尤其是那双膝盖骨, 本来就不大好,再这么骑一夜马,都磨破了,两腿就像断了似的。喔!瞧这份痛! 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小姐,哪受过这种苦呀?这可好,生离死别外加上内忧外伤,都 叫她一个人受用了,用“欲哭无泪”来形容她眼前的伤感,确是很恰当! 睡在毡上,下面小石头子儿硌得背痛,她也懒得再动,看着天上,只有几颗小星星, 有一颗最大的,闪闪发着紫光,她知道那是“紫微星”,这颗星一出来,天也就要明了。 对于身边这些事,她连想的勇气都没有了,可是那种沉郁,那种忧伤,就算你是一个铁 人,也能把你给熔化了。 她枕在一只胳膊上,莫名其妙地哭了,只觉得哭比不哭舒服得多,起码可发泄一下 心中的沉郁。本来她是发誓不再哭的,可是她做不到,因为她到底是一个女孩子,到底 是一个有深纯感情的女孩子啊! 哭着哭着,她就没劲了,就这么噙着还没有流完的泪睡着了。 人谓失望伤心的人,连梦也是苦的。这话真不假,小真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谭 啸用剑逼着她,要杀死她,她跟他拚命,可是打不过他;最后,谭啸的剑一下子扎到她 心窝里去了,她负痛地“哎哟”了一声醒了。 阳光照得她眼睛刺痛,这一觉睡得好,太阳已快上中天了。 她慌忙地站起身来,觉得腿还是痛,她脑子里仍在琢磨方才那个梦,觉得很害怕, 又想真要是那样,倒是好了,总比现在这么不死不活的好。 耳边有羊叫的声音,她吃了一惊,四下一看。吓!全是羊,黑的白的,大羊小羊, 漫山遍野都是,放羊的是个维吾尔族姑娘,戴着平头的草帽,手里拿着芦笛,用她那双 微微有些蓝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小真。小真觉得不大好意思,把毡子抖了抖,上面都是 羊屎。这些羊可是真馋,见什么吃什么,不但吃草,连开的花、树叶子、树枝子都吃。 老羊咩咩,小羊咪咪、嘛嘛,有那更小的,用头拱着吃奶,肚脐下还吊着脐带呢!看着 真是可爱。 晏小真不禁看出了神,她本来是个孩子,看着这些可爱的小羊,不觉忘了眼前的一 切,脸上竟也带出了微笑。她弯下腰来,用手去逗着小羊玩,那个放羊的姑娘,却连忙 跑过来,把小羊抱到一边,脸色很不好看。小真怔了一下,用维吾尔话问她为什么这样, 那姑娘就像个傻大姐一样,只是摇头,很不愿跟生人说话似的,两只手使劲地赶着羊, 嘴里“嘘嘘”地叫着,直往一边走了。 这一霎时,晏小真内心不禁浮上一层莫名的寂寞,先前被小羊带来的一些快乐,也 烟消云散了。连一个放羊的野丫头,都不愿答理自己,这个“人”做的可真是无味了。 那匹马吃饱了,又歇息了一夜,现在倒是精神百倍,慢慢走过来,用那两片干瘪的 嘴去咬主人的衣服;而且咧开嘴,露着牙唏聿聿地叫唤。 晏小真把行李卷往鞍子上一放,叹了一口气;然后扳鞍上马,直朝着前面那一大片 房子走去。 她走了一程,见眼前房子愈来愈多,已然构成街市,拉骆驼的,推独轮车的,穿来 穿去,街市竟是出奇的热闹,看起来就像肃州一样的繁华。 她不禁暗自惊异,心说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这么热闹呢? 想着就打起了精神,策马入市,边地风情,可是大异于内陆。这里的大姑娘,可不 讲究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骑马的少女多的是,只是她的装束不同,颇为引人注意罢 了! 为了怕人家看,她也在脸上蒙上了一块纱,又戴上一顶草帽,这么一装扮,几乎和 本地的姑娘,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了。 走了一条街,她才注意到,原来市街上来往的行人之中,竟有不少是汉人,有人挑 着担子卖瓜,那瓜是青皮长圆形的。小真不由恍然大悟,原来这地方竟是哈密。那长圆 形的瓜正是世人称赞的哈密瓜。这种瓜,过去晏小真经常吃的,所以一看就立刻想到了 产地。当下暗忖道:“这可是个好地方,我就在这里住一天再走吧!” 想着就下了马,拉着马往前走。这时候她觉得肚子一阵阵的发饿,两边饭摊子上, 虽飘过来牛羊肉的香味,可是都是些村夫野汉盘踞着,她不大乐意跟他们混在一块儿。 怎么办呢?她拉着马继续往前走,见正北面竖着一个大招牌,写着“哈密老客庄”几个 大字,还飘着酒旗,一派中原特色,门前有两三个伙计正在迎客。客人是一群骆驼商, 一件件的大行李往里面搬。小真站住脚,心想我就在这里住下吧,我的腿伤也该好好养 养才行! 想着就拉马过去,一个堂倌笑着迎过来,用回语说了几句,小真却用汉语道:“我 是汉人,你还是说汉语吧!我要住店!” 那伙计怔了一下,笑道:“啊!是!是!” 一面说着,目光一面在她身上转着。小真绷着脸不言不笑,大步向店内走去。伙计 牵着马跟着,这客栈地方很大,一进门两边是牲口棚,左边是骆驼棚子,右边是马厩, 小真见骆驼棚子几乎已占满了,而那马厩里,却仅仅只有三两匹牲口,其中有一匹全身 黑毛,只额上一点白心的马十分神骏,正在仰首头嘶鸣。 晏小真一眼之下,已看出了此马乃是罕见的伊犁名种,不禁心中十分惊奇,走过去 细看了看。这时候伙计已把晏小真的马牵了进去,指着那黑马说道: “这匹马真好,听说大戈壁呼可图大爷有这么一匹,跟这匹一样,黑毛白鼻心。” 说话时小真眼见自己那匹马,把头拱下想去槽里吃食,可是这匹白鼻心的黑马,却 蛮不讲理,连咬带踢地把小真那匹马挤到了一边。 晏小真到底是孩子,看见不觉生气,走过去用力地去带那马的口环,想把它拉到一 边,那马却以厉鸣相抗,怎么也不肯动。惹得小真举掌想打,那伙计吓得连连摇手道: “我的小姐,可别打它!” 晏小真放下手,回头说:“它不讲理嘛!只准它吃,不许我的马吃!” 伙计翻着眼皮,扑哧一笑:“这点小事,大小姐你可犯不着生气,它吃饱了自然会 让开的!” 晏小真犯了孩子气,嗔道:“凭什么吃它剩的?我就要打它!” 说着举掌又要打下去,那伙计连忙用身子挡着,一脸的苦笑,小真蛾眉一挑道: “怎么我打一下马,你也要管?打死它我赔钱还不行?” 伙计打拱道: “小姐你高抬贵手吧!这匹马的主人可是最难说话,他老人家一天三四次看他的马, 要是有一根毛掉了都要瞪眼骂人,我们惹不起他。得啦!我把你的马拴到那一槽去行了 吧!” 晏小真后退了一步,仍有些愤愤难平,冷笑道: “我的马也不是普通马,掉一根毛也不行!” 店伙皱着眉半笑不笑地点头说: “好,行!行!唉!这年头牲口比人还值钱呢!” 说着把小真的马拉到了另一槽上,卸下了鞍子行李。小真仍恨恨地瞪着那匹黑马, 说良心话,这匹马她倒是打心眼里爱,本来还打算向它主人出高价买下来,此时一听对 方竟如此疼爱此马,自然不会随便割爱,内心未免有些怏怏。可是她并没有死心,一面 走一面问:“这马的主人姓什么?是哪里人?” 店伙计一只手提着行李,一只手摸着脖子,讷讷道:“真的,他是姓什么来着?哦! 姓谭!” 晏小真点了点头,忽然站住了脚,张大了眸子道:“什么?姓谭!叫什么名字?” 店小二惊奇地看着她,摇了摇头:“那可得查簿子去,我记不清楚了。” “你只告诉我,他是什么样子吧?”小真急问道。 这伙计一只手比着: “呶!这么高的个头,是个读书的相公,年轻,漂亮!可就是脾气坏!” 晏小真脸色立刻变了,她身子很明显地摇了一下,牙关咬得很紧,冷冷地说: “我知道了……走,给我找一间静一点的房子。” 店伙计眨眨眼,把小真引过了一排店房,来到一间很干净的房子里,放下东西。小 真随便点了几个菜,打发这伙计出去以后,她显得很不安静了,来回地走着,喃喃自语 道:“爹爹,这是你老人家阴魂指引,我竟不费事地找到他了……今夜,我……” 她望着墙怔怔地说:“你老人家保佑我成功,别叫我再心软下不了手!” 夜静更深,忽有一阵丝弦声音,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有人用着沙哑的喉咙在唱着: “良夜似水,皓月如银,天涯浪子,看剑饮杯,三千里风尘,烟雨如丝,迷离泪眼 望中原,一天悲愤……” 这种地道的弹词,谭啸已是六七年没听过了,那沙哑的声音,冷瑟的弦韵,真能把 一个人的心给听软了。他翻身下床,走到了窗前,正想细心倾听,那弦音却意外的中止 了。听声音大概是东边那一帮子骆驼客人中不知谁唱的,这客栈里人是真杂,五方八处, 会什么的都有,倒也不值得奇怪;只是为谭啸带来了些莫名的伤感而已。 他在窗前小立了一会儿,凉风习习,吹得他透体生凉。尽管是月色如银,然而这客 地游子,早为一腔悲怒伤愁压得麻木了。 他回过身来吹灭了灯,往床上一倒,月光泻进来,像散了一层纱,他枕着臂轻轻叹 了一声,过去日子里所发生的事,像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在他脑子里展开着。白雀翁已 死,晏星寒虽是生死未卜,可是也算告一段落了,余下的还有剑芒老尼和裘海粟,而这 两人却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怎么才能访到他二人呢? 老实说,他对于红衣上人裘海粟,在四人之中是最为切齿痛恨的。因为他不但是谋 杀祖父的元凶大恶之一,而且当初他曾坚持要除去自己以绝后患;这些暂且不说,最令 人痛恨的,他还是手刃依梨华父亲依梨咖太的主凶,他是四人之中最狠毒的一个,无论 如何,是不能留他活命的! 谭啸翻了个身,心中热血澎湃,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变了,变得麻木不仁,脑子里现 在所存的只是“仇恨”两个字,至于仇恨以外的事,都已成了次要的。 过去他对于晏小真,总似有些戚戚莫名的感觉,可是自从前天那场仇杀之后,他已 把自己的立场向对方表示得很清楚了,彼此都已表明了自己的阵线,这样也好。 谭啸苦笑了一下,心想:这样倒可免了一些琐碎的顾虑,我和她的感情,本来是不 正当的。如此一来,她恨我入骨是必然的,自然是不会再理我了。 一想到这个姑娘,他心情立刻不那么安宁了,桑林中的疾奔,雷雨之夜的深情…… 历历浮上了他的眼帘,尽管他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想到了这些,也不能无动于衷。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似乎太毒了些。可是,人们最愚昧和“无济于事”的,就是对过 去的追悔。如果说追悔的目的,是在于设法弥补,尚还情有可原;相反,如果说追悔仅 仅不过是追悔而已,那就是真正的愚昧了。 谭啸的伤感,只是暂时的。因为他并不想去设法弥补,他知道解决这种心灵上所谓 的遗憾,最好的方法是时间,却不是任何人为的方法。 他想着这些恼人的问题,不知不觉已消磨了一个更次的时间。这时候,他耳中似乎 听到了一些异声,那声音极似夜行人在房上踏瓦的声音。 谭啸不由吃了一惊,猛地翻身坐起,可是,他立刻又慢慢躺了下来,他不是一个轻 举妄动的人。 一会儿,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窗前,那是一个身背长剑的少女。 谭啸不禁吸了一口冷气,因为他已经看清了来人,那是晏小真! 他吃惊的是,此刻她的出现,象征着非常之举,多半不是好兆头。怎么天下事会有 这么巧,才想到她,她就真的来了。 这姑娘好大的胆子,她似乎料定了房中人此刻已经睡着了,所以才这么大胆地陡然 现身。 她两手轻轻一按窗台,比燕子还轻地飘进室内,然后迅速地伏下身子,这些动作, 没有带出一点点声音。 谭啸暗暗惊异,心中疑惑道:“她想做什么呢?” 他微微把眸子睁开一线,想要观察小真的意图,可是他没想到,小真竟是行刺来了。 就在她伏下身子的时候,已抽出了剑,可是仍然不动。谭啸打了一个冷战,心说好 丫头,你原来竟是来杀我的!好!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这一刹那谭啸内心的感受,却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完的,因为他不敢想象,昔日那么 深爱着自己的小真,居然试图来谋杀自己,这真是令他痛心的事。 可是现在已没有时间给他伤感了,晏小真已悄然地站起身来,月光映着她那张清水 脸儿,她似乎也害怕得很,身子微微地颤抖着,那口银光闪闪的剑也跟着发颤,可是她 那张小嘴,却抿得很紧,显示出她有相当的勇气。 忽然,她往前一探身,掌中剑由上而下,猛地朝着谭啸身上劈下!只听见“锵”的 一声大震,晏小真“啊”了一声,那口剑差一点震脱了手!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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