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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酷面慈心 从容待死   天长楼坐满了酒客,猜拳声此落彼起。   一骑快马,奔行到天长楼外,从马上跃下来一条汉子。   二十四五的年纪,浓眉、虎目,一身蓝绸子紧身劲装,举动间有一股剽悍的豪 气。   店小二接过马,少年人随手摘下了鞍边一柄长刀。   只看那镶满宝石的刀鞘,那该是很好的一把刀。   店小二低声道:“客官,马可要上槽及加料?”   蓝衣人嗯了一声,道:“这地方可有一位开当铺的白员外?”   店小二微微一怔,道:“客官是他的朋友?”   蓝衣人一转脸,虎目中暴射出两道神光。   像两道闪电,看得店小二打了一个哆嗦,握在手里的马缰绳,也吓的跌落地上。   蓝衣人躬身捡起来,笑一笑,道:“伙计,那位白员外的生意做的很大,是吗?”   店小二接过马缰绳,道:“是啊,生意是很大,单是这大名府,就开了四家当 铺、两处大药铺,还开了一家五湖大客栈,可算是我们大名府的首富了。”   蓝衣人脸上掠过一抹冷笑,道:“伙计,那白员外的为人如何?”   店小二低着头,想了一阵,道:“这个吗?小的不太清楚。”   牵着马回头就走。   蓝衣人一伸手,抓住了店小二的肩头,只是随手一抓,那店小二却疼的妈呀一 声,滚落一头黄豆大小的汗珠儿。   蓝衣人尴尬的笑一笑,放开了手,低声道:“伙计,对不住啊。”   从这人的举动、言谈,显然是一位初次走江湖的人物。   店小二痛得直咧嘴,一腔怒火想发作,但心里又有些害怕,咬咬牙,忍住疼, 道:“客官这是第一次出门吧?”   蓝衣人道:“伙计,你说得对啊,在下确是第一次出门。”   店小二道:“这么吧!你既是找白员外的,干脆住到五湖客栈去,那里也兼营 酒饭生意。”   蓝衣人笑一笑,道:“不!我要住天长楼,你给我留个房间,我先去找个座头 吃点东西。”就这样自己进入店中。   天长楼生意好,楼上楼下,有七八个专门招呼客人的伙计。   蓝衣人一进门,另一个店小二立刻迎上来。   这时,正是午饭时候,天长楼坐满了客人。店小二带着蓝衣人东绕西转,才找 了一个空位子。   蓝衣人刚刚坐下,另一个店小二,又领着一位青衫少年行过来,哈着腰,道: “这位大爷,行个方便,今儿个上的客人多,小店位子少,两位凑合一下吧!”   看看四周,确实坐满了人,蓝衣人未置可否。   打铁趁热,店小二取下肩头的抹布,抹抹凳子,道:“大爷请坐,吃点什么?”   青衫人放下手中的长形包袱,缓缓坐了下去,道:“一盘熟肉、一盘豆腐、一 碗面、两个馒头。”   蓝衣人不待店小二开口,便说道:“我也一样。”   店小二放开嗓门,吆喝着厨下准备,蓝衣人却借机会打量了青衫少年一眼。   看上去那青衫人有些文弱,瘦长的身子,白净面皮,年纪约莫有二十二三,像 是一个游学士子。   但光棍眼晴里不揉砂子,蓝衣人一眼便瞧出青衫少年是一位内家高手。   青衫人落座之后,一直微微垂着头,目不转顾,一副旁若无人的气势。   蓝衣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五旬左右,头戴方巾,身着海青长衫的老者,缓步 行入店中。   两个金刚般的中年大汉,紧随在那老者身后。   也许是店小二身份不够,坐在柜台里的帐房先生,站起身子,迎了出来,哈腰 欠身地,道:“白爷,什么风把你老给吹来了……” mpanel(1);   白员外挥挥手,接道:“刘掌柜,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贵号所借区区的银子……”   帐房先生接道:“这个敝东主交待过了,五百两本银,五十两利息,明天到期, 小号午时之前,自当送到府上。”   白员外笑一笑,道:“刘掌柜好记性,明天我要请几个朋友吃饭,想在贵号定 十桌酒席,钱从利息中扣,明天一块儿算。”   转过身子,缓步而去。   那帐房先生跟着在白员外后面走,一直送出店门口。   蓝衣人双目中神光闪动,几次要站起身子,但终于忍下未动。   店小二送上了饭菜,青衫少年淡淡问了一句,道:“那位白员外在此地很有名 气吗?”   店小二哼了一声,道:“名气大得很,方圆数百里,谁不知道白剥皮。”    青衫少年说话的声音很低,慢条斯理,道:“大名府的人,好像都很怕他?”   店小二道:“他家大业大,养了不少武师恶奴,自然是人人怕他了。”   青衫少年道:“大名府是有王法的地方,他蓄养武师、恶奴,为非作歹,为什 么没有人去告他?”   店小二微微一怔,道:“他养有两位智计多端的师爷,打官司也不会输,告了 也是白告。”   青衫少年道:“白剥皮都做些什么恶毒的事?”   店小二似乎讲出了火气,有问必答地,道:“放高利剥削穷人,开药铺死要银 子,又开了几家当铺,房契土地一起收,到时间如是付不出利息,恶奴上门,锅碗 瓢勺一起搬,上不留片瓦,下不留寸草,就像剥你一层皮,大名府方圆数百里以内, 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厉害。”   蓝衣人听得心头怒火高涨,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面汤和菜汤横飞,溅了那青 衫少年和店小二一身,也溅了自己一身。   他似是自知举止失常,冲到口边的话,又自行咽了回去。   青衫少年笑一笑,道:“这白剥皮当真是可恶的很,但这大名府是通商要街, 开药铺不止他一家,为什么一定要到他药铺子看病呢?”   那店小二似是从未想到这件事,怔怔神,道:“他财大势大,药铺里药物地道, 请的大夫高明,一帖药就能医好病,虽然比别处贵,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病人和 大夫讨价的事,绝无仅有,也就只好硬着头皮让他敲了。”   青衫少年点点头,道:“说的也是,为了早些看好病,让他高价讹财,也还罢 了,但明明知道高利剥削,为什么又偏要向他借银子呢?”   店小二又是一呆,道:“他的银子多啊!又不怕人家赖,所以,只要有人找他 借,他就敢借给你,银子滚银子,那就越滚越大了。”   青衫少年道:“这么说来,那白剥皮当真是大坏人了?”   店小二笑了笑,转身而去。   蓝衣人和青衫少年未再说话,各自吃过饭,出门而去。   第二天临近午时,蓝衫人身带长刀,独自来到白员外门前。   蓝衣人龙行虎步,行动之间,都带着一股浓重的杀气。一副摆明了硬找麻烦而 来的面孔。   老管家迎上来,一抱拳,道:“朋友是远道赶来的吧?”   蓝衣人冷哼一声,道:“不错,但在下已经到了一天,听闻白员外今日寿诞, 特来恭贺一番。”   老管家温和地笑一笑,道:“难得朋友这份好心意,老奴代敝主人先行谢过。” 说完话,抱拳一揖。   蓝衣人冷笑一声,闪了开去,道:“不用多礼,在下和白员外并无交情。”   老管家陪笑道:“壮士言重了,敝主人喜交天下士,壮士能不能说出姓名,老 夫也好代为通报?”   蓝衣人微现怒意,说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破山刀铁成刚便是区 区。”   老管家道:“原来是铁壮士,老奴立刻去替壮士通报。”   铁成刚道:“不用了。”突然大行一步,直向老管家撞去。   那老管家急急闪开身子,未再拦阻。   铁成刚大步而行,直闯入大厅。   大厅中早巳摆好九桌酒席,已然坐了不少客人。   铁成刚本就有一股勇猛剽悍的气势,此刻满脸怒容,手执长刀,看上去,更是 有一种震慑人心的杀气。   大厅中人,都被这股杀气震住,突然间静了下来,静得鸦雀无声。   铁成刚虎目环扫了大厅一眼,冷冷喝道:“你们听着,在下今日到此,专为杀 白剥皮而来,替大名府一方除害,没有别人的事情,诸位最好不要插手,在下长刀 无眼,插手此事的人,休怪我刀下无情!那白剥皮现在何处?要他出来受死。”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冲入人宅,大喊要杀主人,固有豪气干云的气势,却也 给人一种横蛮的感觉。   一个中年汉子,似是白府中侍客仆从,行前两步,一欠身,道:“白员外在内 厅。”   铁成刚道:“内宅后院是妇人孺子居住之处,铁某人堂堂男人,不愿震骇到妇 人孺子,去叫白剥皮到大厅中来。”   那中年汉子低声说道:“壮土自己去吧!这等杀人搏命的事,谁会去叫呢?”   铁成刚想了一想,道:“说的也是,在下自去找他。”大步向后厅行去。   数十人,上百只眼睛望着他,却是没有一人敢出手拦阻。   又穿过了一重庭院,眼前是三层石级,一片青砖铺成的高台上,矗立着一桌乘 风阁。   四面竹帘半卷,正中间摆着一座酒席,白剥皮端坐主位,正举杯向客人敬酒。   铁成刚怒喝一声:“白剥皮!”纵身跃飞到阁门口处。   门口处,本有着一道半卷起的竹帘,却被铁成刚一手抓下,摔到一侧,举步入 厅。   厅中席位坐人不多,除了白剥皮外,正位上坐着一个满头雪白蓬发、鹑衣百结 的老叫化子,左首位置上,却是仙风道骨,长髯飘飘的全真道长。   但最使铁成刚惊异的,却是昨天中午,曾和自己同桌的青衣少年。   四个人,分坐了桌子四面,一个年轻的斟酒童子站在白剥皮的身侧。   铁成刚望了青衫少年一眼,冷冷说道:“看起来像个人似的,想不到竟是专门 赶寿酒的下三滥。”   四个人都有着极好的涵养,没有发火,就是被骂的青衫人,也只微微一笑。   白员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一抱拳,道:“壮士,能得相会,总是有缘, 何不请坐下饮杯水酒呢?”   铁成刚道:“在下要喝酒,也不会喝你这黑心剥皮人剥来的酒。”   白员外和蔼地笑一笑,道:“听壮士的口气,似是冲着老朽来的。”   铁成刚道:“不错,正是冲你而来。”   白员外仍是满脸笑容,道:“壮士,这是老朽的蜗居,我已居此近二十年,老 朽不会逃走的,壮土且请坐下,容得老朽稍尽地主之谊,咱们再作长谈如何?”   铁成刚怒声道:“我不坐你的凳子,你这宅院中一草一木,都充满着血腥,碰 一碰就会沾污了我的手和身体。”   白员外道:“哦!壮士的意思呢?”   铁成刚道:“杀了你,替大名府除害!你这专吃高利的老狐狸,不能再留在世 间害人。”   那一头篷乱白发的老丐,口中啧啧两声,道:“好恶毒的口齿……”   白员外摇摇头,示意那老丐不要多管,仍然笑着,道:“壮士,老朽宁认了, 不知哪一位是受害的人?”   铁成刚怔了一怔,怒道:“大名府方圆数百里,谁不知道你白剥皮,还要举证 什么受害人?你养有护院武师,和讨债的恶奴,我铁某人既然要为民除害,也不在 乎多杀几个人。”   白员外道:“如若老朽真的有罪了,那也是罪在我一人,和别人无关。”   铁成刚冷冷地道:“想不到你白剥皮还有一点骨气,你取兵刃吧!铁某人不愿 杀手无寸铁的人。”   白员外笑一笑,道:“壮土的豪侠之气,老朽十分敬服,不过,事情还未完全 清楚之前,壮士骤下毒手,不怕造成终身大恨吗?”   铁成刚道:“我已经打听得很清楚了,千夫所指,众人皆曰可杀,那还会错得 了?”   白发老丐冷冷接道:“白老弟,你别再酸了,你受得了,老叫化子可受不了啦, 要么你就告诉他真相,要不然,老叫化子替你打发了他。”   白员外急急地说道:“使不得,袁兄,不可造成恨事……”   目光转到铁成刚的身上,接道:“壮士,老朽原不想让人知道个中详情,但壮 士苦苦相逼,老朽不得不奉告真相了,寒舍有一些存证之物,劳壮士一观如何?”   铁成刚皱皱眉,道:“有什么好看的?”   那坐在下首的青衫少年,霍然站起身子,道:“兄台,白员外不会逃,杀人也 不急在这一时,兄台何不看过再说呢?”   铁成刚冷哼一声,道:“你阁下怎么称呼?”   青衫人道:“兄弟伍元超。”   铁成刚道:“咱们昨天见面时,铁某人还没把你瞧出来!”   伍元超笑道:“今天呢?”   铁成刚道:“今天我把你看透了。”   伍元超道:“兄弟是怎么样一个人”   铁成刚道:“一个助纣为虐的下三滥。”   伍元超究竟是年纪轻,耐性有限,脸色一变,道:“在下也把你看透了。”   铁成刚吼道:“我怎么了?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一身风骨,两肩仁义,仰不愧 天,俯不怍地,比你小子,混吃混喝的狗腿子好一些。”   伍元超道:“你是睁眼瞎子,中疯的老虎,有眼无珠……”   铁成刚怒声接道:“好小子,你敢骂我?”   伍元超道:“我是口里留德,要骂你,应该说你是一只疯狗。”   寒光一闪,铁成刚拔出了长刀,厉声喝道:“小子,你亮家伙,我先宰了你, 再杀白剥皮。”   他自具一股勇猛气势,伍元超丝毫不敢轻视,一挥手,取过椅边的长形包袱, 抖出一柄长剑,道:“小子,你出手吧!”   白员外急急一揖,拦住伍元超,道:“伍老弟,兵刃无眼,动起手难免损伤, 看老朽薄面,老弟请忍耐一二。”   伍元超急急欠身一礼,道:“老前辈言重了,晚辈放肆,搅了老前辈的寿宴, 惭愧的很。”缓缓放下手中长剑。   铁成刚正要欺身进招,看见伍元超又放下长剑,冷哼一声,也还刀入鞘。   白员外道:“铁壮土!老朽带你瞧瞧一些物证,如是铁壮士瞧过之后,仍觉着 老朽该杀,老朽自当引颈受戮,死而无怨。”   铁成刚道:“好!我也不怕你跑。”   白员外举步而行,向后面一重院落中行去。   伍元超高声说道:“老前辈,晚辈也想开开眼界,不知是否可以?”   白员外笑一笑,道:“老弟既有兴致,那就一起来吧!”   伍元超未带兵刃,赤手空拳地跟了上去。   白发老丐,和那长髯道长,坐在原位,互相举杯对饮。   三人鱼贯而行,直行到第四重院落之中。   几座高大的瓦舍,紧闭着门窗,似乎是存放的粮食仓库。   铁成刚冷笑一声,道:“阁下囤积了不少粮食的啊!””   白员外笑一笑,高声叫道:“白禄,打开库门。”   一个五旬上下的老仆,应声由一座小舍行了出来,急急欠身行礼。   白员外微微颔首,道:“不用多礼了,打开这几座仓门。”   白禄应了一声,取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四座仓门。   白员外举步入仓,一面笑道:“铁壮士,请仔细地瞧瞧吧!”   铁成刚虎目闪动,只见宽大的仓库中,堆满破旧的木器,大部分都是纺绵花的 车子,织布用的木机,再就是破损的锅碗瓤勺,和一些竹椅木凳。   另一座仓库中,堆的是破烂的棉被、旧衣、木床、竹箩。   四座仓库,堆得满满的,但加起来,也不值几两银子。   铁成刚皱皱眉头,问道:“这些都是讨债讨来的东西?”   白员外点点头,笑道:“不错,都是壮士口中恶奴们讨债讨来之物。”   铁成刚道:“你白剥皮豪门巨富,对此等破损之物,自是无用,但寒门贫苦之 家,却借重它煮食保暖,对你既是无用,不知你为何还要取来,不肯高抬贵手,放 人一马?”   伍元超冷笑一声,道:“我说你浑,你也真是浑的可以啊!”   铁成刚虽还未完全明白,但似是有一点开窍了。挨了两句骂,并未立刻发作, 回顾了伍元超一眼,道:“区区浑在何处?”   伍元超道:“你既知道白前辈是豪富之家,为什么要取这些破烂之物,难道修 了四间大仓,就是装这些东西吗?”   铁成刚道:“这就是在下不明白的地方了。”   伍元超道:“你只想白前辈放高利剥削穷人,难道就不会转个弯子想吗?”   铁成刚道:“在下么?就是转不过那个弯子。”   白禄突然一欠身,道:“恕老奴插口,斗胆接言几句。”   铁成刚道:“好!你说说看。”   白禄长长叹息一声,满脸不平之色,道:“好人难做啊!我家老爷,成千成万 的银子往外送,却落了一个白剥皮的外号,人心不古了。”   铁成刚似是有点懂了,但尚未完全明白,口气改变的十分温和,道:“老人家, 在下是一条肠子通到底,心眼小,转不过弯子,可否说的更清楚一些?”   白禄又叹息一声,道:“我们老爷有令,这件事不许讲出去,所以十几二十年 了,竟无几人知道,千千万受了我们老爷恩惠的人,却反而把我们老爷骂的分文不 值,老奴已经不平了近二十年,如今我要一吐为快了……”   望望白员外,并无阻止之意,就接了下去,道:“这世上坏人太多,我们老爷 虽然为善不敢人知,却也不愿被人借机行巧,骗去银钱,这才摆了一副恶面孔,用 以吓阻投巧骗徒。凡是向老爷借钱的人,必得限期归还,还不出钱,就有我们老爷 或是总管家到府逼债,明里是要钱,暗里却是借机查看详情,那家人口好多,能够 做些什么?回报我家老爷,然后,强取他们这破絮烂被、竹箩木凳、锅碗瓢勺,暗 中放下黄金、白银,足够他们一家置地耕种,或是小本经营之用,酌情施财,有些 贫病交迫,孤苦无靠的人,我们老爷施舍的银钱,足够他疗病暖饱,下半世的生活。 可笑的是,每一个被我们老爷逼债之家,此后就无端发达,还误认我们老爷富而无 德,皇天惩罚,不小心遗失了黄金白银,一家如此,家家如此,世上哪有这等巧事? 竟无一人想到我们行善不欲人知,不肯把捡得的金银之事,宣扬出口,反而把我们 老爷骂得体无完肤……”   白员外接道:“白禄,够了,不要说啦!”   铁成刚一张脸由红变紫,张着大口发愣,良久之后,才大声喝道:“那些人, 怎的全无心肝,捡得金银,竟不提及?”   白员外笑一笑,道:“铁壮士,我的名声太坏了,他们不敢说出来,怕我去找 他们要回来。”   铁成刚突然弃去手中长刀,屈下双膝,对着白员外拜伏于地,道:“你是世间 真善人,救苦救难的万家生佛,伍兄骂的不错,我帙成刚是有眼无珠,我给你磕头 赔罪……”   白员外急伸双手,扶住了铁成刚,道:“铁壮士,快些请起,我不过行心之所 安,怎敢当壮士如此大礼。”   铁成刚双目满含泪光,捡起长刀,道:“传言误人,使小子无礼,我破山刀铁 成刚从此不谈侠义二字……”   白员外接道:“铁壮士,不用这等自责,你是血性汉子,江湖上最敬重铁老弟 这等人物,走!咱们到乘风阁喝两蛊,老朽要交你老弟这个血性朋友。”   铁成刚道:“白前辈,我惭愧。”   伍元超突然哈哈一笑,道:“昨天我和你一样存心,想杀了白员外,为一方除 害。只不过,我听那小二一番话,越听越不对,比你铁兄早觉悟一夜罢了……”   铁成刚接道:“伍兄既然早已明了内情,为什么不告诉区区一声,让我做出这 等大逆不道的事?”   伍元超微微一笑,道:“第一,咱们素昧平生,兄弟虽然觉出情形不对,但并 无证据,不敢妄言,众口铄金,传言方圆百里,叫在下如何开口。第二,你铁兄气 势凌人,那时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   铁成刚尴尬一笑,白员外道:“两位,这地方不是谈话之处,请入厅中喝杯水 酒如何?”   铁成刚道:“老前辈,在下无颜叨搅。”   白员外哈哈一笑,道:“铁壮士,这话见外了,老朽给两位带路。”举步向前 行去。   铁成刚低声说道:“伍兄,咱们不骂不打不相识,兄弟莽撞之处,这厢给你赔 礼。”   伍元超微微一笑,道:“不敢当,在下还礼……”语声一顿,接道:“其实, 像你铁兄这等坦荡君子,铁血男儿,兄弟是有幸结交。”   铁成刚哈哈一笑,道:“好啊!伍兄肯和兄弟论交,兄弟可是喜出望外。”突 然放低了声音,道:“伍兄,内厅中,那位满头白发的老叫化子,是何许人物?”   白员外似是有意让两人亲热地谈话,故意走的很慢。   伍元超望了前面带路的白员外一眼,低声道:“铁兄听说过丐仙袁道吗?”   铁成刚呆了一呆,道:“什么,是丐仙袁道?刚才我得罪了他,等一会儿得给 他老人家好好地赔个礼才是。”   伍元超摇摇头,道:“不用了,丐仙袁道为人洒脱,最不喜凡俗礼法。”   铁成刚道:“对呀!这些话,师父对我说过,我怎么一下都给忘了……”似乎 突然间又想起了一件大事,急急接道:“伍兄,那位仙风道骨的全真道长,只看那 飘飘出尘的气概,想来也不是一位平常人物了。”   伍元超道:“铁兄的看法不错,不过,那位道长,似是一位世外高人,极少在 江湖上走动。”   铁成刚道:“这话怎么说?”   伍元超道:“无名子,铁兄听人说过吗?”   铁成刚道:“无名子……无名子,没有听人说过。”   伍元超道:“兄弟也没有听人说过,而且他道号无名,寓意深奥,咱们这俗凡 之人,自然是想不明白。因无名二字,解说太多,兄弟越想越不明白,只好不去想 它了。”   铁成刚道:“不管他有名无名,但他的风华气度,和常人大大的不同,伍兄猜 的不错,他是隐于江湖的高人,白员外能和这些人物交往,也非平俗之人了。”   伍元超道:“兄弟也是这等想法,不过,白老前辈的身世来历,兄弟还一无所 知,无可奉告。”说话之间,已近内厅。   白员外长揖肃容,把两人让入厅中。   铁成刚自动和伍元超坐在一起。   白员外端起酒杯,敬了四人一杯,笑道:“袁兄,犬子得无名子道长收录,全 是袁兄之力,今日又承袁兄和道长赶来为兄弟祝寿,兄弟是感激不尽。”   丐仙袁道哈哈一笑,道:“白老弟,无名道长是世外高人,胸罗万有,学究天 人,你认为他真的是赏老叫化子的脸么……”   目光转到无名子的脸上,接道:“老道士,你说说看,你把白公子收列门下, 是不是给老叫化面子?”   无名子淡淡一笑,道:“袁兄武功高强,但却把白公子推荐贫道门下,贫道只 好勉为其难,传了他三年武功,不过,他早已得白施主和袁兄奠好了基础,贫道只 不过捡了个现成的便宜,传了他一点内功、剑法。”   袁道皱皱眉头,道:“老道士,你怎么不说了?”   无名子哦了一声,道:“说什么?”   袁道道:“你在途中告诉老叫化子,有几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白老弟,怎么 一下子就忘怀了。”   无名子望望窗外天色,缓缓说道;“袁兄既然急于知晓,贫道只好从命了。”   袁道道:“你就快快说吧!老叫化最不喜人把我装在闷葫芦里。”   无名子神情肃然地说道:“贫道破例把白公子收列门下,一是袁兄推荐之人, 情不可却;二是贫道也对白公子有些喜爱,三年传艺,也算偿还了袁兄昔年援手之 情。贫道今日到此,一为祝贺白施主的寿诞,二来向袁兄和白施主告别……”   丐仙袁道大声说道:“告别?一年难得碰到你一次面,你还告的什么别?”   无名子道:“贫道之意,和袁兄今日一别,此后再见,至少在五年之后,也许 永难相见了。”   袁道奇道:“怎么,你可是瞧出来老叫化寿命不长了?”   无名子笑道;“袁兄一生行侠,福泽深厚,还有得日子好活,但贫道却无缘再 享人间烟火。”   袁道道:“怎么回事?你句句语含玄机,老叫化听不明白,你何不直截了当地 说出来?”   无名子脸色为难,沉吟了良久,才道;“聚散有数,祸福无常,贫道才慧有限, 知晓不多,无法再作解说了。”   袁道一整脸色道:“老道士,你好像非走不可?”   无名子笑一笑道:“是的,贫道不能再拖延了。”   袁道道:“唉!从咱们结识那一天起,老叫化就觉着你和我有很多不同之处, 咱们之间,似乎是有着永远无法缩短的距离,隔开了咱们的交往情义……”   无名子接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唯有清淡,才能够常久不变。袁兄,人各有 志,贫道……”   袁道挥挥手,道:“好啦!你几时走?”   无名子道:“就要动身。”   袁道道:“说走就走,能不能多留半日?”   白员外突然接道:“袁兄,道长既然有事,何不让他早些离去?”   袁道摇摇头,道:“你们书读多了,一个个都读成了书呆子,生离死别,似是 全都不当一回事。”   无名子道:“贫道已经尽了最大限度,实难多留半日了。”   袁道道:“好吧!你既然一定要走,我也不勉强留你了,但我再问你一件事。”   无名子道:“袁兄请说,贫道能够回答的,当定奉告。”口气之中,却已预留 了拒绝的余地。   袁道道:“咱们这次分手之后,是否还有见面的机缘?”   无名子沉吟了良久,道:“很难说,但再见面,至少要在五年之后。”   袁道道:“好!你一向言而有信,如若我老叫化子,能够再活五年,希望能再 见一面。”   无名子道:“贫道尽力而为……”目光转到白员外的脸上,接道:“白施主是 一位看得很开的人,但贫道希望……”   白员外笑一笑,接道:“我明白,道长。”   无名子道:“好,那么贫道告辞了。”稽首一礼,起身向外行去。   白员外沉声说道:“道长留步。”   无名子道:“白施主还有话说?”   白员外道:“我只想道长走慢一些。”   无名子望了袁道一眼,点点头。   白员外突然回过身子,道:“袁兄,你难得到寒舍一次,本该留你作十日之醉, 但道长却又作数年之别,兄弟家中有客,不能慢待,就劳袁兄代我送道长一程如何?”   这一阵工夫,丐仙袁道已经灌下去七八杯酒,听完了白员外的话,摇着头,道: “走就走啦,还送个什么劲呢?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何况,迭君千里终须一别。”   白员外低声道:“袁兄,你是无名子道长唯一的知己,也是他仅有的朋友,别 离在即,相见无期,你竟连送也不送一下吗?”   袁道道:“老道士寡情绝义,全无……”   白员外低声接道:“袁兄,出家人嘛,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怎能和咱们 这俗凡之人一样,别情离绪,骊歌依依。”   袁道哈哈一笑,道:“说也奇怪,我老叫化在江湖上人缘极坏,也不喜和人家 攀论交情,如若说我老叫化有朋友,也只有白老弟和那牛鼻子老道了……”抬目一 顾无名子,问道:“怎么?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无名于微笑道:“袁兄如愿劳动一下,贫道欢迎的很。”   袁道站起身子,对白员外道:“咱们回头再见,我送他一程。”   白员外道:“你们别离在即,为什么不好好地聊聊?袁兄如若有事,那就不用 回来了,兄弟也要于今夜起程……”   袁道已走出六七步,听到起程二宇,突然回过身子,道:“老弟,你又要到哪 里去?”   白员外笑一笑,道:“出趟门,采购点药材。”   袁道奇道:“你十几年未出过门了!”   白员外道:“是啊!懒散了十几年,忽然想到了活动一下筋骨。”   袁道道:“几时回来?”   白员外道:“长则半年,短则三月,总而言之,三个月内,你不要来,来了我 也不在。”   袁道笑道:“你们一个要走,一个逐客,大概是我老叫化子人太穷,交朋友也 交不出真朋友来。”   无名子低声接道:“袁兄,贫道还要赶路,咱们走吧!”   两人联袂而行,离开白府。   白员外呆呆地望着两人逐渐远去的背影,脸上是一股茫然、忧苦交杂而成的奇 异神色。   直待两人的背影消失,白员外才回过头换上一脸笑容,道:“两位老弟,咱们 再喝两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三人的酒量都不错,一直喝到太阳偏西,铁成刚已有了七成酒意,才站起身子, 一抱拳,道;“老前辈,那位袁老前辈几时回来?”   白员外望望天色,笑道:“今天只怕不会来了。”   铁成刚啊了一声,道:“我还认为他要回来,在这里等他。”   白员外道:“老朽应该留两位在寒舍多住几日,不过……”   伍元超接道:“白前辈要出一趟远门,是吗?”   白员外道:“正是如此,所以,恕老朽不便留两位了。”   铁成刚抓起长刀,道:“老前辈还要整理衣物,告别家人,咱们不再打搅,就 此别过了。”   白员外道:“简慢的很,事情不巧,老朽也无法多留两位盘桓几日了。”   铁成刚道:“老前辈不见怪,我们已经大感荣幸,明年再来给你老拜寿。”   白员外道:“拜寿不敢当,倒是希望两位常来此玩玩。”   送两人行到白府门外,相对长揖而别。   铁成刚行到香椿树下,解下马缰,叹道:“伍兄,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大把的 银钱,济助贫穷之人,却落得一个剥皮绰号,实在叫人不服。”   伍元超道:“所以,像无名子那等世外高人,丐仙袁道那等名动江湖的大侠, 才肯和他交往。”   铁成刚道:“不错,像袁大侠那等人物,平常的人,见他一面,都困难万分, 肯惠然而来,为那白员外寿诞祝贺,足见他们交情之深了。”   伍元超长长吁一口气,道:“铁兄,你准备到哪里去?”   铁成刚道:“回家,兄弟这番出师不利,几乎造成大错,心中惭愧的很,欲回 家去,再学两年。但不知伍兄行踪何处?”   伍元超道:“兄弟要在这里留几天。”   铁成刚道:“伍兄在大名府中还有朋友?”   伍元超道:“没有,和你铁兄一般,今日才结识了白员外。”   铁成刚笑一笑,道:“大名府水旱码头,好玩的地方不少,伍兄留这里玩几天 也好。”   伍元超摇摇头,道:“兄弟留此,只是想证明心中之疑。”   铁成刚啊了一声,道:“你心中有何怀疑?”   伍元超长长吁一口气,道:“兄弟冷眼旁观,那白员外似是有意把丐仙袁道支 走……”   铁成刚怔了一怔,问道:“为什么?”   伍元超轻轻叹息一声,道:“那白员外,似是自知要发生一件什么事情,而又 不愿袁道参与,所以,借着送那位无名子道长,支走了袁道,但兄弟有一点却是想 不明白。”   铁成刚道:“看来,你伍兄,比兄弟我聪明多了,我可是没有一点感觉,但你 这么一提,兄弟可茅塞顿开,想想席中情形,确然是这么回事,但不知伍兄有什么 想不明白之处?”   伍元超道:“那位无名子道长,似乎是明明知道了白员外的事情,不但不肯帮 忙,而且,还帮忙拉走了袁道,这就使人有些不太了解了。”   铁成刚道:“哎!不错,如若无名子道长拒绝了袁大侠送行,袁道自然会留在 那里了。”   伍元超道:“这些奇怪的行动,在兄弟心中留下了极大的一块怀疑,所以,兄 弟想留下来看个明白了。”   铁成刚道:“要是如此,兄弟也留下来了。”   伍元超道:“铁兄的去留,悉凭自主,不过,你要留下来时,一定得听兄弟的 安排,暂时离开大名府。”   铁成刚奇道:“怎么?伍兄又改变主意了?”   伍元超摇摇头,道:“没有……”   铁成刚道:“那又为什么要离开大名府呢?”   伍元超道:“如若事情在兄弟的意料之内,白员外也许不愿咱们插手其间,说 不定早已派人在暗中监视咱们,咱们如是大模大样地参与此事,那反将无补于事。 兄弟之意,咱们暗中参与,临时看情形再决定是否应该现身,所以,咱们南下数十 里后,再悄然折返大名府,天色入夜,混入白府中去,先求了解内情,再作介入打 算。”   铁成刚点点头,道:“伍兄高见,兄弟很佩服,咱们就这么办,兄弟一切听从 伍兄的安排。”   南下五六十里后,来到一处集镇,他们选一处客栈,寄存了马匹,两人换过了 衣服,带了兵刃,又悄然北上。   落日下山,夜幕低垂,两人缓步从白府经过。   只见白府大门紧闭,祝寿贺客,似是都已离去,静悄悄地不见人踪。   绕着白府大宅院,行了半周,到了一处僻静的所在,伍元超一提气,飞上了围 墙。   这正是白员外收集杂物存放的仓库,除了掌理仓门的白禄之外,别无他人。   铁成刚紧随伍元超飞入围墙,低声说道:“伍兄,咱们这等越墙而入,对主人 大为不敬。”   伍元超笑一笑,道:“为了能查明事情真相,那只好从权了。”   铁成刚嗯了一声,道:“说的也是。”   伍元超道:“铁兄,在大门外面,可发现了什么没有?”   铁成刚道:“没有啊!”   伍元超道:“兄弟倒瞧出了一点特异之处,可惜兄弟江湖阅历有限,无法认出 那标帜代表的什么?”   铁成刚道:“那是什么样的标帜?”   伍元超道:“三朵梅花。”   铁成刚道:“什么颜色?”   伍元超道:“粉红色,印在门框上。”   铁成刚道:“兄弟粗心大意的毛病,不知道犯过多少次了,但老改不了……” 语声一顿,接道:“那三朵粉红色的梅花,代表着什么呢?”   伍元超道:“代表什么,兄弟无法肯定,但那是江湖上一种标帜,大约是不会 错了。”   铁成刚点点头,道:“对,留下标帜,告诉这宅院主人,今夜要来。”   伍元超道:“大约是这码子事了,但咱们不知道他们来此的用心,和主人有何 关系。”   铁成刚道:“夜闯民宅,非奸即盗,白员外既是大名府中首富,他们自然是来 抢银子了。”   伍元超道:“事情只怕不会这么简单。”   铁成刚道:“伍兄还有什么高见?”   伍元超道:“如若来人,只是一般的抢劫盗贼,白员外似是用不着对他有所顾 虑,也不用想法子支走袁道了。”   铁成刚道:“怎么,那白员外也是一位练家子?”   伍元超道:“是的,不但是一位练家子,而且是一位很高明的练家子。”   铁成刚道:“这一点,兄弟也未瞧出来,我当真是笨的可以了。”   伍元超道:“白员外深藏不露,兄弟也是在他和无名子道长对话之中,听出于 一些内情,因此,暗中留心,发觉了那位白前辈神华内蕴,已到了不着皮相之境, 所以,不留心,很难瞧得出来。”   铁成刚哦了一声,道:“现在,咱们已经混入了白府,应该如何?”   伍元超道:“找一个可以俯瞰全宅的隐秘所在躲起来,看事情变化,再作决定, 如若咱们应该插手,那就现身助白员外一臂之力,如若咱们不该插手,咱们就悄然 离开。”   铁成刚道:“事情由伍兄做主,兄弟听命行事。”   伍元超伸手指指前面,道:“第二进院落中,有一棵很高大的白果树,藏在树 上,可俯视白府中三进院落,咱们躲到那棵白果树上,举动间要小心一些,不能让 白员外发觉了咱们。”   他早有存心,暗中默记了位置、路线,一路小心行去,竟然草木不惊地躲上了 白果树。   其实,此刻的白家宅院,大部分的从仆使女,都已得白员外奉赠了一笔银子, 名义上是庆贺华诞,发放寿银,而且放假三日,要他们回家探亲。留在府中的只不 过两三个无家可归的丫环、书童。   由树上俯瞰白府,除了第二进跨院中,进出一些灯光之外,整个宅院一片沉寂。   铁成刚低声说道:“伍兄,这么大一座宅院,不见灯火,也不见从仆行动,是 否有些可疑。”   伍元超神色凝重地,道:“更可疑的是,咱们进来的很早,正是豪富之家的晚 宴时刻,但咱们却未见厨下炊烟,厅堂烛火。”   铁成刚道:“难道白员外早已布置下埋伏?”   伍元超摇摇头,道:“布设埋伏,时间太早,照一般江湖规矩而言,夜行人, 大都在晚上二更之后,才会有所行动。”   铁成刚道:“咱们进入白家宅院,已然过了半个时辰,怎的未见人行动,像是 一座空的宅院,但咱们中午还来过,这里到处是人。”   伍元超道:“照那白员外的性格而论,他为善不欲人知,但求心之所安,不惜 被人误为白剥皮,自然是更不愿牵连到别的人了,可能把宅中的仆妇下人,全部遣 走了。”   铁成刚道:“伍兄说的对,白员外正是这等人物,那所点有灯火的跨院,很可 能是他的住处了,咱们要不要过去瞧瞧?”   伍元超道:“不行,咱们只有一个办法,在这里等下去。”   铁成刚这人说浑不浑,只是有些脑筋不活,但别人想到的办法,他倒能立刻觉 出是否可行,当下说道:“对!咱们守这里,如是不该现身时,咱们就可以悄然而 去。”   伍元超微微一笑,道:“铁兄很聪明啊!”   铁成刚脸一热,道:“夸奖,夸奖。”   天过初更,无际夜色,捧出来半轮明月。   忽然间,那点着灯火的跨院中,房门大开,缓步行出来白员外和一位中年妇人。   两个年轻的女婢,和一个十五六岁的书童,分提着竹篮,熄去了房中的灯火, 鱼贯行入了二进院落中的乘风阁。   那正是中午白员外待客的所在,也就在铁成刚、伍元超隐身的白果树下不远。   白员外低声说道:“燃起灯火,摆下香茗细点。”   两个女婢,一个书童,一齐动手,片刻间,布置妥当。   四盏垂苏灯,照得乘风阁一片通明,就在中午白员外待客的木桌上,摆好四个 瓷茶杯,和四盘细点。   白员外欠欠身道:“夫人请坐。”   白夫人虽然一身中年妇人的装束,但看上仍极秀丽,也许是驻颜有术,看上去, 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   夫妻俩有着相敬如宾的情爱,白夫人笑一笑,道:“官人坐。”   两人同时落座,一个女婢从一个保暖木箱中取出一把细瓷茶壶,替两人倒满香 茗。   自员外回顾了两个女婢一眼,说道:“现在时光还早,你们还来得及离开白府, 马厩中有马,鞍蹬俱全,你们三人各骑一匹逃命去吧!”   两个女婢、一个书童,齐齐跪了下去,道:“老爷、夫人,我们都是流浪孤儿, 承老爷、夫人,收留身侧,名虽主仆,其实却爱如子女,此恩此德,万死亦难报答。”   白员外喝了一口茶,笑道:“这不是报恩报德的事,你们留下,于事无补,说 不定还搭上三条性命。”   两个女婢凄凉的笑一笑,道:“小婢们已决心追随夫人,老爷如若不肯成全小 婢的心愿,小婢们只有先撞死于此,以明心迹。”   白员外笑一笑,道:“好!你们都起来,有话慢慢说。”   两位女婢站起身子,分立在白夫人身侧,那书童却站在白员外的身后。   隐藏在白果树上的铁成刚和伍元超,目睹这一场主仆之情,心中大为感动,暗 道:“错非白员外这仁慈主人,也无法培养出这等视死如归的义仆。”   更难得的是,那两个女婢和书童,都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白员外目光转动, 扫掠了两个女婢和书童一眼,道:“你们一片诚心,一定要留在这里也好,不过, 你们得答应一件事。”   两个女婢,一个书童,同时欠身道:“老爷但请吩咐。”   白员外道:“今夜之事,种因二十年前,咎错在我,所以,我不想反抗,也不 愿逃避,你们留在这里,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替我们收尸,所以,你们不能轻易 言死,事实上,你们也无需替我们死,你们都还年纪轻轻的,来日方长,等我夫妇 死后,你们葬了我们的尸体,就算尽了你们的心意,不用在白府多事停留,取一些 金银细软,另寻安身立命之所。”   两个女婢和书童都不禁流下泪来,但却无人回答主人的话。   白员外喝了一口茶,道:“你们肯答应,就允许你们留此,如是不肯答允,我 要强逼你们离去的了。”   两个女婢和书童无可奈何,只好点头答允。   白员外笑一笑,道:“夫人,其实,我结怨在二十年前,那时咱们还未成为夫 妻,今夜之事,夫人如能留下性命,那是最好。”   白夫人接道:“官人此言差矣!夫妇本同命,生死应一体,孩子已经长大,也 用不到我再操心,何况他还有师尊、义父照顾,你死了要我独活,岂不是太残酷了 吗?”   白员外轻轻叹息一声,道:“祸由我一人惹出,连累夫人陪命,实叫我心中难 安。”   白夫人笑一笑,道:“咱们不是等了很多年,你一直为此事沉痛莫名,今夜偿 了这一笔血债死也安心于泉下了。”   白员外道:“对我而言,确然如此,但夫人……”   白夫人接道:“别忘了,咱们是夫妻啊!”   明月风阁,夫妻俩品茗论生死,竟有着视死如归的豪气。   天过二更,月色溶溶,白员外忽然放下了手中茶杯,站起身子,恭恭敬敬对阁 外作了一个长揖,道:“是嫂夫人?”   一个冷漠的女子应声道:“不错,是我。”   竹帘启处,一个全身黑衣的女人,缓步行了进来。   这黑衣妇人,生的浓眉大眼,年约五十上下,黑帕罩头,手中提着一柄长剑, 眉目间充满着怨毒之色。   白员外又是一揖,道:“嫂夫人请坐,小凤儿没有来吗?”   黑衣妇人未理会白员外,目光却转到白夫人的身上,道:“她是你夫人?”   白夫人也早站了起来,欠身道:“嫂嫂万福,弟妹给你见礼。”   黑衣妇人冷冷笑一笑,两道充满着怨毒的目光环顾了乘风阁一眼,道:“听说 你养了不少武师、恶奴为你帮凶,怎么只有这两女一男?”   白员外笑道:“嫂夫人,江湖传言,不可轻信。”   白夫人道:“嫂嫂先请坐下,弟妹常听玉山提起嫂嫂,苦于无缘拜见,今宵有 缘一会……”   黑衣妇人冷冷接道:“你很会说话,看来和你那丈夫一样,都是口蜜腹剑的人。”   白夫人笑一笑,道:“弟妹怎敢,嫂嫂多虑,你长途跋涉而来,小妹为你倒杯 茶吃。”伸手去取桌上的白瓷茶杯。   黑衣妇人长剑突出,平压在茶杯之上,冷冷道:“不用了,这等小小殷勤,难 道还能掩得杀死我丈夫的仇恨吗?”   白玉山轻轻叹息一声,道:“嫂夫人,二十年来,小弟一直在等待着今天……”   黑衣妇人接道:“那很好,你亮兵刃吧!我倒要看看你这二十年来,又有了多 少进境?”   白夫人道:“嫂嫂,别误会,玉山和我结偶二十年来,从未再动过兵刃,他说 过,今生一世,决不再摸刀剑了。”   黑衣人道:“你的嘴巴,确然很甜,但你纵然说的天花乱坠,也别想让我饶过 你们。”   白夫人道:“嫂嫂为夫报仇,那是应该,玉山不会反抗,就是小妹么,也愿引 颈受戮在嫂嫂的剑下。”   黑衣妇人冷厉喝道:“你们可是想说动我,让我下不得手吗?”   白夫人微微一笑,道:“嫂嫂,二十年来,玉山一直为失手伤了义兄性命的事, 寝难安枕,食不甘味,实在说,他心中负担的痛苦,实有着生不如死的感觉,他早 已有着赶往义兄坟前,明表心迹之意,是小妹苦劝他,要他留下性命,等着嫂嫂前 来,亲手取他之命,一则让嫂嫂稍泄心中之气,二则可成全嫂嫂为夫报仇的心愿。”   黑衣妇人目光转到白玉山的脸上,道:“这些话,都是真的吗?”   白玉山道:“字字出于至诚,如若一字不真,愿受天谴。”   黑衣妇人又沉吟一阵,高声说道:“凤儿,进来吧!”   随着话声,走进了一个少女。那少女穿着一身黑衣劲装,背上交叉两把宝剑。   白玉山神情激动,目注那黑衣少女。双目中流下泪来,黯然道:“凤姑,还记 得你这不成材的叔叔吗?”   黑衣少女双目盯注在白玉山脸上瞧了一阵,道:“就是你杀了我父亲?”   白玉山道:“是的,孩子,是我杀死了你的爹爹,他是我的义兄,一向对我爱 护备至,但我却亲手杀了他,那时,你还不到两岁……”   黑衣少女尖声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爹?你这凶手!”   白玉山拭去脸上的泪痕,道:“我是凶手,凤姑,但恶有恶报,等一会儿,我 会死在你母亲的剑下,她会提着我的头,挖出我的心,在你父亲的坟前奠拜,你爹 爹会瞑目九泉的,我到阴间地府中去陪他。凤姑,你不记得了,你小的时候,我常 常抱你,大哥很喜欢你,常常对我说,要把你造就成一身很杰出的武功,还要我传 授你的剑法,和铁莲花暗器,想不到,那一天我像疯了一样,竟会杀了义兄,你的 父亲……”仰面长叹一声,接道:“凤儿!看到你,我就会难过……”   缓缓撩起长衫,摸出了一本薄薄的绢册,放在木案上,道:“嫂夫人,这是小 弟的剑法诀要,和铁莲花暗器手法,我已经很详细写在上面,我答应过大哥,把剑 法和铁莲花手法,传给凤姑的,不能失信。”突然大行两步,跪在风阁中间,面东 大拜三拜,道:“大哥,劳你久等了二十年,现在小弟就要去了……”闭上双目, 接道:“嫂夫人,你可以下手了,二十年啦,大哥等的很苦,小弟也等的很痛苦。”   白夫人轻移莲步,行近白玉山的身后,也跟着跪了下去,道:“嫂嫂,二十年 的时间很长,嫂嫂手下留情,给我们夫妇过了二十年的幸福生活,我们该付些利息 的,你成全小妹,我要和玉山一块儿去,到阴间侍候他们哥俩个,成全我吧!嫂嫂。”   她微微闭着双目,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畏惧,两个女婢和书童,也都随着跪 了下去。   黑衣妇人缓步行了过去,握剑的右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她原想今夜中会有一场惨烈的搏斗,胜也会胜的悲惨,未料到白玉山竟然会跪 地引颈,就戮剑下。她有些手软了,但二十年的积怨,却在她胸中燃烧着熊熊的复 仇怒火。   那是刻骨铭心的杀夫之仇,如何能够不报。   她的双腿上,像带了千斤重铅,有着沉重无比的感觉。   两行热泪,滚下了双腮,她曾一度很喜欢这位义弟,如今却要亲手把他斩死于 剑下。   缓缓举起了长剑,口中却忍不住说道:“兄弟,嫂嫂不能不杀你,为了报杀夫 的仇恨。”   白玉山双目未睁,脸上却泛现出微微的笑容,道:“我知道,嫂夫人,我二十 年前就该死的,你已经忍了二十年,让我成了家,立了业,也有了孩子,我已经很 感激了,嫂嫂请下手吧!”   黑衣妇人一咬牙,正待挥剑斩落,突然凤姑叫道:“娘,等一等。”   黑衣妇人收住了长剑,道:“凤儿,你……”   黑衣少女接道:“白叔父一心求死,咱们晚一会儿再杀也是一样。”   黑衣妇人道:“孩子,你的心软了?”   凤姑接道:“娘,我不是心软,谁杀了我爹爹,我决不会放过他,但女儿觉着, 这中间还有求证的必要,咱们也不能冤了白叔叔……”   黑衣妇人怒道:“冤了他,他亲口说出杀死了你爹爹,难道还会是假的不成?”   凤姑道:“是的,娘,白叔叔亲口承认了他是凶手,片刻之前,女儿还相信, 那是铁的事实,但现在,这一瞬间,女儿有些怀疑了,娘,咱们能忍了二十年,怎 么不能多耐片刻呢?把中间的经过详情澄清,娘!爹已经冤死了,如若再冤了白叔 叔,那就永成千古沉冤,爹爹沉冤,再难昭雪,白叔叔和婶婶不过白赔了两条性命, 爹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咱们的。”   -------------------------------   一兆 扫校,旧雨楼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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