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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5 章 江月何年初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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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五章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赫连春水忽然觉得很伤心。 他刚认识息大娘的时候,戚少商就已经在息大娘心里结成了临风玉树,形象无人可以替 代。戚少商当年咤叱风云,黑白两道、英雄好汉,只要一听他的名号,都得叫一声“要 得!” 而他自己呢,赫赫功名,将军之子,却不得大娘一眄。 他初见大娘,只觉得她除却风流端整外,别有系人心处,似是酒味摆得愈久,味道愈 醇。这“系人心处”,日后就成了他念兹在兹、无时或忘的凄清处、心酸楚处、梦不成眠 处。 直到他听说大娘终忍受不了戚少商的风流蕴藉,别出连云寨,自创毁诺城,与戚少商为 敌,他也不知是惊、是喜,但一犹疑三踌躇,未敢去找她,怕是乘人之危,怕是伊不理睬: ――若有戚少商,还说是因为戚少商之故,如果没有戚少商,大娘都不相就,他又如何 自圆,又如何自处?更是情何以堪呢! 结果,他终于等到了。 大娘飞来传书,找了他来。 他一路春风中马蹄劲急,把心跳交给了蹄声。 结果,是大娘求他相助。 相助戚少商。 那时候,他的心已经死了。 ――其实,他在“黑山白水”里,陷入危境,还给“金燕神鹰”追杀,躲入碎云洞里, 全是他自己生安白造出来的事。 他希望息大娘注意他。 他希望接近息大娘。 他愿意做一切卑屈的事。 那时息大娘仍主持“毁诺城”,他帮不了她,以她倔强的性子,也决不要人相帮,所 以,他只好设下布局,反而是他自己先求息大娘相帮,这样,息大娘有难的时候,才会想到 他这个人。否则,以“金燕神鹰”的“双飞一杀”,又有谁躲得了?就算铁手相救,也不一 定能搪得住。 可是,他第一次知道可以“相助”息大娘,喜悦得一颗心都几乎飞出了口腔,结果,息 大娘只要他帮戚少商。 mpanel(1); 还是戚少商。 永远是戚少商。 ――一步错过,永远的错失。 ――大娘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吗? ――她真的从未爱过我吗; 赫连春水想到这些就心痛。这些日子来,他为她丧尽部下精锐,为她永生不能返京,为 她消瘦为她愁,然而,只要天天与她在一起,在这些辗转的征战里,他却觉得幸福安详。 他明知她可能只想着戚少商。 也许在同一片明月清辉下,他想着她,她却想着另外一个人,但只要仍同在一片月华 下,负伤忍痛,漫长岁月,他都无怨。 “清辉玉臂寒”,他想到她;“夜夜减清辉”,他也只想到她。不知怎的,想到任何诗 句,看到任何美景,他都想到了她,究竟他那颗心已完全是她的,还是他没有心了,她却拥 有两颗心? 还是不止两颗? 尤知味背叛,他不恨他“背叛”,他只恨他不该“背弃”息大娘。功名利禄,怎能换半 个大娘?他恨他愚昧无知,恨尤知味这样荒谬的抉择还要比恨他卖友求荣更恨得多了。 尤知味死了之后,只剩下了高鸡血。 他觉得高鸡血跟自己“同病相怜”,既是“水火不相容”,但也“志同道合”。而且, 自己永远要比高鸡血高一等,使他感到得意洋洋、足堪自慰。 正如他自觉永远要比戚少商矮上一截一样。 可是高鸡血也死了。 连番征战,终于还是被困在此处,他只觉得自己受再重的伤,都不能死,因为他要活 着,活着照顾息大娘。 决不能死。 但俟戚少商回来以后,他觉得在这洞里,再也没有他立足之处:他们一群人被困在山洞 里,唇齿相依,敌汽同仇,所不同的是,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困在自己的心洞里。 只有一个人。 像只有一个月亮。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这云上的江月呢?照过大娘的玉臂,她皎好的脸,现在照进自己临死的眼里。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既然身在情在,身亡呢? 也许就没有情了。 所以他决定要走了。 临走前,看看月亮,想想大娘。 ――十数年后,同在月下,大娘可会想起我, 赫连春水一笑。 笑容只一半,冻结在脸上,变成了无奈。 他提枪便走。 这两柄枪对赫连春水而言,真比任何人都亲。 因为每在他的生死关头,总是这两把枪替他解围、替他开道、替他枪挑仇人头。 这两柄枪,一把就像是他的妻子,一柄就像是他的情人。 ――他死了之后,枪会落在谁的手里? 本来一个人死了,便管不了那么多了。 可是他想把一柄枪送给息大娘,一柄枪陪他去作最后一次冲杀。 刺杀最后一个敌人。 挑下最后一回冲刺。 掀起最后一次江湖浪。 ――不过大娘并不用枪。 他甚至不敢肯定,大娘会不会接受他的枪,正如他完全没有把握,大娘在他死后,会不 会流一滴泪。 江月无声。 强敌满布。 他抄起了枪,立刻就要冲出去。 他只拿住了枪,并没有拿起了枪。 因为枪的另一端,被人执住。 一双清辉玉臂寒的手。 美丽的柔荑。 月下的人。 月影微斜,恰半的筛进洞里来。 一个柔生生的俏人儿,似笑非笑的凝睬着他,眼色却是幽怨的。 “你既然一定要去送死,何不把这柄枪送给我,留作纪念?”息大娘幽幽地道。 赫连春水只觉热血往上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如果不肯送给我,何不把它借给我,我跟你一起去冲它一冲?”息大娘仍在悠悠的 说,“假使你都不愿意,那么,愿不愿意跟我再说几句话,然后才去死?” 赫连春水喃喃地道:“我……我……” 息大娘唉的一声。 这一声叹息,使江上的月色,都愁了起来。 一时间,赫连春水心都疼了。 洞穴里有许多岩壁暗影,赫连春水只敢望着黯影,不敢看亮的地方。 亮光会反映泪光。 英雄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 “你觉得守在这儿,是毫无希望了?”息大娘问,“横死竖死,不如冲出去杀一阵才 死,总好过等死,是不是?” 赫连春水觉得息大娘很不了解他,所以道:“不是。” “你觉得应该要去行刺顾惜朝和黄金鳞,因为你对赴宴一事,十分内疚,想将功赎罪, 是不是?”息大娘说,“还是你不同意我们枯守这儿、坐以待毙的战略,想去讨一个大功回 来?” 赫连春水更觉得委屈,一股悲枪,鲠在喉咙,反而淡淡的道:“当然不是。” “且不管是不是,”息大娘道,“你了不了解顾惜朝的为人、黄金鳞的作风?” 赫连春水心里只想说:你也不了解我,你不了解我!只口里什么都没有说。 息大娘道:“顾惜朝的手段,是从不露出弱点可让人知道,如果他向你露出弱点,很可 能那反而是他最强之处。” 她顿了顿又道,“至于黄金鳞,他的退,往往就是他的进;他追的时候,反而很可能是 退。如果他退了三步,可能是进了三步。这两种人在一起,摆明了那里是自己的总营,就算 你进得去,那儿也只可能是刀山火海、天罗地网等着你。” 赫连春水冷冷一笑:我本来就是去送死,我不在乎。你不会了解的。 “况且,最近这几天,他们已调集了各路兵马,各方高手,齐来对付我们。其中有黑道 中极可怕的人物‘血雨飞霜’曾应得,他是来藉此和官府挂钩的,也有正道人物‘豆王’欧 阳斗,他长得一脸痘子,擅施的暗器也是豆子,各类各式的豆子,他这人一向持正卫道,但 生性太直,可能只以为是官府剿匪,理应相助,被人利用尚且懵然不知,但此人武功极高, 不可轻视;”息大娘继续道,“另外还有当年远征西域的‘敦煌将军’张十骑,以及绿林道 上第一把硬手‘粉面白无常’休生,加上吴双烛与惠千紫,有这些人在,所以他们才好暇以 整,不怕我们飞得上天。” 赫连春水淡淡地道:“我们确是飞不上天。”他心中忖:但我却可以去死。 “但我却知道你不是为了这些而出去的。” 息大娘忽把话题一转。 “你是去送死的。”她说,说得很慢,很缓,很柔,“你是为了我才去送死的。” 赫连春水心头一震,忍不住又要去看她。 那梦里才能看得真切的女子。 “龚翠环都告诉我了。”息大娘说,“她说,你要她如果活得出去的话,求赫连将军派 兵来助我,并助我重建‘毁诺城’,说这是你死前的最后心愿……” 息大娘柔柔一笑道:“所以她很担心。她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她虽然是你家的仆人,可 是她当你是她亲生孩子一般,她告诉我,她不知怎么办是好。你实在不该叫她担心的。” “不止她担心,我也耽心。”息大娘柔柔的道,“你更不该教我也担心的。” 赫连春水一时蹑喘不出半句话来。 息大娘又唉了一声。 江风明月,这一叹访佛传了千古,传了万年,再自江风送来,耳畔乍听似的。 “我怎么不明白你的心意?”息大娘静静的说,“我明白你的心意。” “大娘,我……” “我陪了他这许多年,让你受苦这许多年,这些日子来,我发觉跟他,反而是义气的 多;我实在应该陪陪你的。”息大娘清清的说,“我知道我这样说法,对他很残忍,所以还 在逃难的时候,他还未重建连云寨之前,我是还会留在他的身边,不会离开他的。” 她一笑又道:“虽然,我们都不知道,是不是还能活着离开这个地方。” 赫连春水只听得心头热血翻动,颤着声道:“大娘,你是同情我,可怜我,才这样说 的,是不是?” 息大娘平静地道: “不是。” “只不过,”息大娘隔了一会,才接道,“高鸡血死后,我这感觉,才份外强烈些。” 赫连春水激动得走前一步,两手搭在息大娘肩上,忽又觉唐突,忙缩回双手,只说: “可是,不可能的,你……” “少商没有来,我食不安,寝不乐,”息大娘忧忧的道,“现在他来了。我当他是大 哥,一个相依为命的人,这些江湖岁月里,愈渐觉得,我想助他复仇,但我想陪你过一辈 子。” 她的脸靥如同明月一般皎洁:“因为,我已害了你半辈子,我从来未曾陪过你,你却在 困难危艰中,伴我共渡。” 她握着赫连春水的手,说:“所以,你不要去送死,“好不好?” 她限里也闪着泪光:“好不好呢?” 赫连春水只觉得自己浸沉在一种极大的幸福之中,几乎喜乐得要大叫出声,只喃喃地 道:“大娘,大娘,红泪,红泪,我好开心,我好快乐……” 息大娘嫣然一笑。 赫连春水忽想起什么似的,说:“可是,戚寨主那儿――” “等一切平定了之后,我才告诉他;”息大娘坚定地道,“只要他能复起,只要他能报 仇,我便不欠他什么了。” 她说:“他也不欠我什么了。” 潺潺江流。 悠悠明月。 月亮像恋爱一般轻柔的爬满了山壁、岩洞、穴孔、土坑…… 再明丽的月亮,也照不亮所有的黯处。 这层山洞里最黯的一个地方,有一个人,就在这个时候,踩在洞里最暗的黯处,离开了 这儿。 他离得好远,身影跄啷,像受了重伤一般,转入了几个山洞,才敢把忍住的咳嗽,轻而 沉重的咳了出来。 他咳的时候,全身都在抽搐着,像把肺都要咳出来似的,他双肩高耸了起来,月亮映照 下,就像一只濒死的白鹤,看去竟有些似雷卷。 他当然不是雷卷。 他是戚少商。 由于他只有一条臂,所以看去更加伶仃、更要凄寒,份外单薄,份外枯寂。 ――大娘,你不明白:纵使我得到了全世界,而失去了你,我究竟得到了些什么?如果 我没有了你,我是什么?红泪,原来你并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我,一直都不明白我! 戚少商觉得喉头发苦,吐出来竟是血。 原来血是苦的。 这些日子以来,常常受创,伤未痊愈,吐血并不异常,但所有的创伤加起来,总不如这 一刀深。 ――因为这刀是你砍的,大娘。 戚少商长吸一口气,他明白自己不能再欠负累息大娘,可是,从第一次乍逢惊艳,他们 离离合合,争争吵吵,几时静息过?如许岁月,如许忧欢。他辉煌时,只希望辉煌给她看; 而她美丽时,只希望美丽给他看。可是一个美丽,一个辉煌,总是错过了,从今生今世,就 不能偿补了……月光,月光真是寂寞如雪啊。 戚少商关切洞里洞内的一切风吹草动,他也查觉赫连春水不大对劲,所以暗中留意他的 行动,但却无意中听到了息大娘这番话。 他白衣苍寒。 剑若青霜。 唇紧抿。 鼻高挺。 人傲。 可是他已经死了。 他的人还未死,可是心却死了。 自从听到这一番话,他就等于不曾活过。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我会成全你的。戚少商心中只有一句句如一刀刀砍着的话,我会成全你的,大娘……就 像你当年曾为我念: “思君如明月……” 思君…… 明月…… 江水涛涛。 何年初照? 戚少商忽然升起了一句自拟的诗: 为情伤心为情绝 万一无情活不成 他一笑。笑得比哭还无依。 直至“天亮”,他才发现自己未曾死去。 而且仍在活着。 悲悲哀哀般活着,然后装得快快乐乐。 ――这种活着,是不是比死还难受? ――这样活着,是不是比死还像死? 戚少商抚摸自己断臂的伤处,仿佛,断臂才是昨夜的事。 黄金书屋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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