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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部 采花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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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采花贼 第一章 千花蝴蝶霍玉匙 一 冷血经过有凄凉美丽渔火寂寞簧火的河岸,迎着风,送习玫红到郭竹瘦的住所,把打着 呵欠惺忪中的郭竹瘦摇醒了之后,他才离开。 在他而言,一生人中,这一次“轻功”最轻,也最得意。 因为他几乎是“乘风而来,御风而去”的,整个人都似浮在风中。 风中有习玫红云鬓的谈淡香气,风中有习玫红亮若晨星的眸光,风中有习玫红灿若花开 的笑靥…… 风中她的身旁,还有一个他! 虽然他其实完全没有施展过轻功。 把习玫红送到郭竹瘦家里,他自然放心,唯一不放心的是郭竹瘦傻戆戆的,只怕不会招 呼这位三小姐。 但他也不敢多留。 他身上还有责任未了。 铁手还在等他。 他当然知道铁手会等下去,但冷血从不让兄弟朋友等他,这一次已经是例外。 所以不让铁手多等。 当他离开郭家的时候;心中有一种奇特的感受,他以为那是依依之情,便长吸一口气, 昂然走了开去。 ――大事未了,不能被情牵绊。 故此他没有多耽,在习玫红痴痴的眸光中远会。 可是这次他错了,他在回头迎风远去的时候已经犯上了一个无可补救的大错。 铁手和冷血在冢堆里足足搜了两个时辰,除了死尸,还有一些空棺,什么也没发现。 天已经开始亮了。 他们心里的疑惑却看不见一点微光。 mpanel(1); 郭伤熊究竟在这里发现了什么? 难道就是发现了这些空棺?棺材本是停放死人的,但只有棺材,没有死人,是不是 有些不寻常? 死人去了哪里? 墓场里到处都有死人。有些是因为日晒雨淋,棺材爆裂,使尸骸露了出来;有些是 因为水冲土蚀,泥层浮起,以致肢体映现了出来;有些更因为是野狼丧犬挖掘啃尸,骸 首被拖了出来;有些甚至是因为盗墓者挖坟,暴尸于野外……种种式式都有,这些空的 棺材,会不会本来就是停放那些尸首的? 冷血和铁手都不知道。 或者说,郭伤熊在发现秘密的夜晚,这些空棺并非空棺,而是藏了些特别的事物, 棺材里什么痕迹都没有遗留,除了黄土、臭气、白骨、有时还有一些衣帛和尸水。 究竟曾置放过什么东西? 铁手和冷血更答不出来。 难道秘密不在这些已经被掘出来的棺材中,而是在还被埋着的棺材里? 想到这里,冷血和铁手只有苦笑,这冢场至少埋有一万个从古到今的棺枢尸首,有些因 泥层变陷之故,早已崩裂出外或深入上层里,要叫他们一具一具的去发掘,只怕非要一两年 的时间逗留在这坟地不可。就算真的发坟开棺查明真相,乡民又怎会任人动祖坟? 铁手和冷血自然是无法解决。 但他们肯定了一件事。 如果有人在这里埋了一些重要或不想被人发现的东西,那么在这乱葬岗里,埋的人也不 是辨认得出来,除非是在一些特别易认的地方,或在埋 藏处做了记号。 真正高明的人不会把重要事物藏在特别隐蔽或特殊的地方,这正如一个聪明人不会把珍 珠宝贝藏在床底柜内一般。 而最容易辨认,又不怕混淆,更不易被人发觉的坟堆中的记号只有一个。 墓碑。 人死了都有墓碑,正如人活着都有名字一般。 当然也有人活着连名字都没有,这些人往往死后也没有墓碑。 有些人死了,冢园要做得特别华丽,占地极阔,雄踞峰头,面山临海,墓志铭密密麻 麻,大表其人生前功德(当然为求隐恶扬善之故,有过失而不能书),死了还要做鬼霸王。 其实,经过若干年后,他的尸首早从地底下流到那一处无名无姓的荒坟下也难逆料。 很少人会有余暇去逐座的读人墓碑,而今冷血和铁手却连墓志铭都不放过。 因为他们还听郭秋锋说过,郭伤熊死前那一晚的转述中显示,除了他发现棺材的秘密 外,他跟三名剑手格斗之后,还似乎发现了另一个秘密。 墓碑的秘密。 四 墓碑是有秘密的。 可是铁手冷血发现不出来。 其时天已大亮。 铁手冷血不仅注意碑文、墓穴、冢彤,甚至也留意碑上的石质――郭伤熊抱无名碑而 死,那块石碑上嵌有叫做“闪山云”的一种玉石。 他们更注意到有没有不久前曾抽拔起来过的碑穴,即是查看郭伤熊所抱的石碑是不是来 自此地? 结果是:没有这种玉石,而因盗掘、水冲、泥陷等种种原因,留下的碑穴极多,不知新 旧,也无法辨识。 铁手和冷血这才明白为何谢自居所说:“凡有可疑处,都跟俞大人一起掘土稽查过了, 却一点结果也没有。”有多大的懊丧和多深的失望。 冷血和铁手忙了大半夜,结果什么收获都没有,他们真想大声呼喝,把地底里的死人都 唤上来为他们解答心中的疑惑。 他们当然不会真的这样喊出声来。 但的确有人在高呼他们的名字。 “铁二爷!” “冷四爷!” 五 叫他们的人喘气咻咻,显然是长途跋涉来找他们的。 来找他们的人是习获。 习获是习家庄的一名精强的壮丁,当日在铁手、冷血第一回初到“习家庄”的时候,就 是习获率众阻搁不给他们俩进去的人。 习获一向都是“习家庄”中精明而又忠心的手下。 “习家庄”离“大伯公家场”并不太远、以习获的武功,当然不至如此喘气如牛,除非 是遇上相当紧急的事,习获是全力奔驰而来的。 铁手冷血一念及此,立刻迎了上去。 习获牛喘着,从气缝里挤出声音来:“……不不不……不好了……有采花盗……偷偷 入……偷入习家庄……掳了小珍姑娘……” 他下面一个“娘”字未说出口,铁手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厉声问:“小珍姑娘怎样 了?” 习获杀猪也似的惨叫起来:“好痛啊!”这三个字倒是喊得一气呵成。 铁手这才恍然醒觉放了手,迫急地问:“快说!” 习获结结巴巴地道:“采采……采花盗进……进了来,抓抓了小珍姑姑姑――娘,但是 给给给……” “给什么鬼?”铁手急得似被薪火煎熬一般。 习获一急起来,搔耳摸头,才说得出话来:“给给给……给庄主发觉了,缠……缠住那 采采采花盗,在国安阁打打打,不,对……对峙了起起起……” “现在怎样了?”铁手一喝。 习获给这一喝,倒是说出了一句完整的。 “还在庄里僵持着。” 习家庄自从“碎梦刀”事件后,四大高手包括庄主习笑风,大总管唐失惊,二管家习英 鸣,三管事习良晤全死了,“习家庄”人材凋零,习玫红偏又不在,只有一个神志恍惚的习 秋崖主持大局,若有高手趁隙而入,习家庄确难抵挡的。 习获兀自道:“二位……快快去,迟了就……就完蛋大吉了。”但是他在艰辛他说着这 段话的时候,铁手和冷血,早已不见了。 六 铁手和冷血是冲入习家庄的。 习家庄在门外的护卫,只来得及看到两团龙卷风也似的魅影,连喝问也来不及,人影已 掠入庄内。 亦因这一点,铁手和冷血心里倍感习家庄己没有人材,连防守的力量都不足以应付。 ――小珍怎么了? 就在他俩这么想的时候,恰好有人在厉声呼道:“淫贼,滚下来!你放下小珍,我不为 难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这声音如此凄厉,仿佛有人要割他的胸膛把他的心掏出来一 般。 只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回道:“你家有钱,钱我可见得多了,谁稀罕?这样美得似揉 出水来的姑娘,我倒是第一次见到,你叫你那干庸材退出去吧,我只要用一会儿,就还给 你,保管死不了!” 反听那厉呼声吼道:“霍玉匙,你这个万恶淫贼,我宰了你,我宰了你。” 那轻薄的声音却怪笑道:“人人都是这样骂我,也不想点新鲜点子,我说哪,习少庄主 放着这样一个美人儿,何尝不图沾染?又何必如此假正经,做戏罢啦!” 只听一声厉啸,这声音愤怒已极。 那轻浮的声音突然一紧。 “你再行前一步,这滴水也似的人儿!就是死美人了。” 习少庄主会不会甘冒奇险走上前走,连他自己也无法得知,因为一只有力的手已搭住了 他的肩膊。 “二公子,让我们来。” 那是冷血的手。 习秋崖几乎哭出声来,他一直支撑到现在,各种情切与心焦,几乎已使他崩溃了。 七 习二庄主习秋崖和一群习家子弟,全在正厅后长巷对开的屋檐,窗根,走道上伏围着, 对面阁楼亮窗上有一个人,正探头下来望。 这个人脸白得像涂了一层粉,鼻梁歪斜露骨,刀眉俊秀,满脸笑容。 以情势看来,习家庄的人正与那采花盗在阁楼上下对峙,看情形小珍仍在他手上。 铁手疾快地低声问了一句:“这狗贼叫什么名字?” 习秋崖近乎呻吟地道:“‘千花蝴蝶,霍玉匙。” 铁手仰首揭声叫道:“霍玉匙。” 那白面人笑嘻嘻他说道:“我看见你们又增援二人了,哦,看来还是捕头老大哩。” 铁手大声道:“我们习家庄奈不了你何,你走吧,我们不拦阻你。” 霍玉匙倒是一怔,随即怪笑道:“你们倒算知机,但是,这美人儿我要带走,用过了就 还,你叫你家庄主看开点吧。” 习秋崖怒吼道:“狗贼――!” 铁手截道:“好,女的你带走,我们不追究!”他一开口说话,习秋崖只觉一股声浪逼 来,使他下面已经启口的话,竞发不出声音来。 霍玉匙又呆了一呆,陡地笑了起来:“有这样好的交易么?哦,我知道了,你们是从衙 里来的――” 他轻笑两声又道:“我走也可以,但你们要先退开,我可居高临下,望得一清二楚,骗 不了的。” 铁手沉声道:“退开也行,但有两个条件。” 霍玉匙笑莱起来:“果然是有条件的,我少爷在顾此地,这彩头是拔定了,有什么条件 快说吧,免得少爷我心痒骨软,就地解决!” 习秋崖厉叱道:“你这个猪狗不如――”下面的话又给铁手迫了回去。 “第一,你出去后,此事为习家庄声誉,不能外传。” 霍玉匙愣了一愣,笑着说:“习家庄若成全我这一件美事,叫我做奴做仆三年五载也愿 意,这姑娘实在太美了,我明知习家庄龙潭虎穴也来了,本就没有活出去的心,要我不张 扬,容易至极,你放心,这决不会有损习家清誉。” 他随后又补充一句道:“大丈夫言而有信,闲话一句。” 此人在此情此景,居然自诩豪气,以大丈夫自居,也算罕见罕闻。 霍玉匙又问:“第二个条件是什么?”显然是见习家庄有意放人,态度也不那么嚣狂 了。 铁手忽骂道:“霍玉匙,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霍玉匙倒是给他骂得愣了一愣,道:“什么懂不懂?” 铁手冷笑道:“在你还是出来江湖上混的,你要给就给,大爷我可不贪图,夜长梦多算 你自己晦气!” 霍玉匙恍然道:“你是要钱。” 铁手绷着脸回答道:“有钱能使鬼推车。” 霍玉匙忙道:“我给,我给……我还以为是什么,要钱,霍少爷我有的是。” 铁手冷冷道:“多说无益,拿来!” 霍玉匙问:“多少?” 铁手道:“我手足要花要用,要他们喝掩嘴酒,少说要两百两银子。” 霍玉匙道:“也不算狮子大开口。” 但脸有难色,道:“我手上没有现银。先赊着,我回去保管一两少不了,还多你五十 两。” 铁手瞪目道:“姓霍的,你当大爷我是三岁小孩,任你指点?” 霍玉匙怒道:“我霍大少是宝贵王孙,怎会食言而肥,自堕威名?” 铁手板起了脸孔道:“你这种瞎充字号的也谈威名,好吧,不给,拉倒!伙计们----” 霍玉匙急道:“好,好,我给,我现在就给……大同府银票你要不要,我有几张……凑 合起来有一百五十两银子……如果我身上携着银子出来飞檐走壁的,我早就不是采花来着而 是侠盗赈济贫民了!” 铁手稍微沉吟了一下,道:“也罢,少一点儿,算我倒贴,银票你扔不过来的,我上来 拿吧!” 霍玉匙喜道:“老哥你就将就将就,日后忘不了你的好处……只要请你那干弟兄行个方 便退远点儿,少爷我身边摆着个小美人儿,实在心痒难搔,一分一刻无法延挨……” 铁手冷笑一声,正欲掠上。 霍玉匙突喝道:“慢!” 第二章 霍煮泉的笑容 铁手陡然顿住,心中不禁发出一声暗叹:“又怎么?” 霍玉匙道:“你若过来,摹然出手,我怎么论?” 铁手怔了一怔,冷笑道:“采花盗就是采花盗,忒煞没胆?还大刺刺的充什么狗熊!” 霍玉匙也不生气:“你还是别过来,我扔给你。” 铁手即道:“要是银两,你还扔得过来,银票不受力,你抛不过来的。” 霍玉匙嘻嘻一笑:“我自有办法。”只见他把头缩进去,悉索一阵,这一阵不过是片刻 的功夫,铁手已有七次想不顾一切,冲入阁楼去营救小珍,但他终没有那么做。 那是因为如果他真的冲进去,小珍的生死,仍捏在那人的手中,对小珍的安危来说,只 有百般的不利。 铁手强忍了下来,由于他心里已焦切到了沸点,所以他要抓紧了拳头,不住的用拳头拳 击自己的腿骨才按捺得住。 临危处险,若不能镇定如恒,情形只有更糟。 不一会,霍玉匙又笑嘻嘻的探出头来,一扬手,边叫:“接着!” 一道尖啸,急打铁手左肩。 铁手也不回避,一扬手,就把那事物接住,那是一、片没羽飞蝗石,石上卷包了几张银 票,铁手一张一张的扬开来,端详半天。 银票纸薄不受力,霍玉匙是采花贼,采花贼多半精于用毒,轻功和暗器,弱于内力、定 力与拳脚,这也是他们个性所致,擅于暗算但不肯下苦功练武之故,霍玉匙将几张银票系卷 在飞蝗石,自然能射远了 霍玉匙笑嘻嘻地道:“怎样?总共有一百六十几两哩……便宜你们了!” 铁手猛抬头,怒叱:“你奶奶的,骗起老子来了。” 霍玉匙一愕,道:“什么?” 铁手一扬手中六张银票,怒骂:“不成器的家伙,以你道行,想骗我还差得远哩!五张 是真的,有一张联号不清,印符也不对鉴!” 霍玉匙怔怔地道:“怎会?不会的,不会的……” 铁手冷哼一声道:“偏是这张值八十两银子……你要不信,自己拿去瞧瞧!” 霍玉匙呆了一呆,道:“好。” 铁手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张银票卷在那块没羽飞蝗石上,抛了回去。 那片飞蝗石的速度,却并不太快,所以霍玉匙一面扬手去接,一面还来得及说:“不可 能的,我霍大少的银票,没有不能会钞的。”他下面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已不能说下 去。 因为他已接着了那片卷裹着银票的飞蝗石。 铁手扔出来的飞蝗石! 二 那片飞蝗石,没有夹带着呼啸,甚至没有什么风声,而且去势甚缓。 但霍玉匙接在手上,犹如一百个人一齐拿着一根大棍子击在他手心之中一般,他怪叫一 声,向后跌飞了出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原本搭在小珍肩上的手,也紧了一紧。 可是这下突如其来,霍玉匙全无准备,身形己被那股无形大力懂得翻跌出去,他的五指 只来得及“嘶”地一声,撕下了小珍身上一片衣服! 他大叫向后跌去。 他落地时即听到他接飞石的手臂发出的骨折声。 他尖呼着滚了起来。 他毕竟是一个极端聪明的人,虽然还未弄清楚发生的是什么一回事,但他知道他应该立 刻挟持小珍! 他向小珍滚了过去。 他的滚势快极,如果不是那人早已抢到梯间,一个箭步窜上来,挡在他和小珍之间的 话,任何人都来不及在他重新抓住小珍之前靠近他。 可是那个人已经拦在小珍身前。 霍玉匙尖啸一声,冲天拔起,正图破瓦而出! “挣”地一声,他的头顶就要撞中瓦面之际,一柄剑尖,已点在他的眉心间! 霍玉匙甚至可以感觉到剑尖的寒气。 霍玉匙心沉人沉,人也向下疾沉了下去! 只是人沉剑沉,霍玉匙足尖甫沾阁楼地板,剑尖又到了他的眉心穴上! 霍玉匙只觉眉心的毛孔全都因剑光寒意沁得倒竖了起来。 霍玉匙嘴里发出一声怪叫,人却丝毫未停,向后疾冲而出。 他的轻功可谓极高,脚尖甫沾地而脚跟未落实,即飞退七尺,但他退得快,剑光却追得 更快! 他七尺一挪而过,正想换一口气,但那柄剑尖已抵在他眉心之间上! 霍玉匙呆了一呆,他此际的惊愕,尤甚于一切,他还未曾想到自己的处境,但却震愕于 对手的武功! 这如蛆附骨的剑影! 附上飞石上的可怕内力! 这两人究竟是谁? 三 “我叫冷血!”那个剑尖顶着他眉问的青年冷冷他说道:“刚才跟你讨价还价的那个 人,叫做铁手,你被捕了,逃不掉的。” 霍玉匙如一只被戳穿的气袋,张大了口却泄尽了气。铁手和冷血,竟是这两个煞星! 自己竟会惹上了这两个黑道上人人无不头痛避之不迭的二大名捕。 铁手这时已解去小珍的穴道。 他以浑厚的内力,蕴于石片上,震倒了霍玉匙,而正在他与霍玉匙对话之际,冷血已偷 偷掩至阁楼上,只是霍玉匙一直贴近小珍,冷血苦无出手之机罢了! 铁手很放心。 因为冷血的快剑从不会令朋友失望。 铁手看见小珍清秀的脸庞垂下了几丝发,云鬓有些凌乱,脸色苍白,徐徐站了起来,铁 手不由得一股怒气上冲,恨不得揪住霍玉匙揍上十拳八拳才能甘心。 铁手任捕快十数年,对付过无数大好大恶之徒,却从未似今天生了动私刑之恨意。 铁手强忍心中怒气,柔声向小珍道:“你受惊了。” 小珍匆匆望了他一眼,在这匆匆一眼里,铁手瞥见她星眸含泪。 铁手不禁一阵心痛,好像一股麻索,不住的在他心里搓绞似的。 小珍只瞥了他一眼,就恨恨的看向霍玉匙:“那个贼子,那个贼子……”一面说一面移 步过去,看样子是想到霍玉匙身前去骂他。 但这样是极危险的。 铁手本可以制止的,他的手甫伸出去,还没有搭到小珍的肩头,他心里忽然想至这样岂 不是等于抓住小珍,这样子是极不好的。他旋又想到他与小珍初识的时候,小珍当时被习笑 风迫得褫衣落江,小珍皎洁匀美的身子…… 他一念及此,手是伸出来了,却没敢扣下去。 冷血生恐小珍接近霍玉匙会为其所趁,同时也没想到铁手会不去制止小珍,他及时回剑 一拦。 他这一拦,是把小珍拦住了,但铁手乍见小珍的身子被剑身挡住,他心里一下子有一个 冲动:不能让兵器冒渎了小珍,他立即闪电般伸手,握住了剑身。 铁手可以说是江湖上翻过大风历过大浪的人物,本来不致于生出这种连以兵器相拦阻也 觉冒渎的感觉,可是在这一刹,他却忍不住,生怕小珍真的撞上去为剑所伤,所以他抢先去 用手握住剑身。 他号称“铁手”,握住了一把利剑,虽然是冷血的快剑,自然也不会有碍的。 这一来,铁手,小珍,冷血三人一起被卡在这关口儿上。 霍玉匙是极端机伶的人,他翻身跃起,左手打出十五点星光,右手掣起一柄寒匕,左打 冷血,右刃夺路而出! 冷血用空着的左手,接下十五道暗器,但已来不及拦阻霍玉匙。 霍玉匙刚跃起破根,忽见阳光中五彩缤纷,幻成飞花无数,降洒下来: 霍玉匙此惊非同小可,勉力以刃一格,“当”地一声,刃断为二。 幻彩中又敛定为一张晶光灿然的刀。这正是“习家庄”的“碎梦刀”。 持刀的人便是怒忿中的习秋崖。 四 习秋崖可谓怒极恨极,一刀不中,又劈一刀。 霍玉匙在地上打滚,一滚十尺,才躲过这一刀。 习秋崖可以说是恨绝了他,又一刀砍下,霍玉匙杀猪一般的大叫起来,左股已中了一 刀。 习秋崖抡刀骂道:“你这百死不足以赎其辜的家伙!我要把你斩成九十九截――”一刀 又劈了下来! 习秋崖的“碎梦刀”凌厉无比,冷血也不敢以剑去格,铁手一个箭步,扣住了习秋崖胳 臂,疾道:“二公子,这种淫贼,罪不致死,还是交回给衙里发落!” 习秋崖忿忿地道:“这种人害了多少良家妇女,枉杀了多少人命?真该把他给天雷劈 顶,万箭钻身,叫他拼凑也还原不了!”习秋崖原本文质彬彬,忽然骂起这般恶毒的话来, 可见心中有多憎恨。 习秋崖徐徐收刀,仍不甘心地骂道:“你把这种忒煞狡猾的家伙往牢里送,不消几日他 自然又出来作怪,哼!”冷血、铁手听了,不觉一愕。 习秋崖行近小珍,双手搭在她肩上,这时,他整个语气才柔缓了下来:“小珍,你受苦 了,那家伙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 小珍尽是摇头,也不答他。 习秋崖双手搭在小珍肩上,一直很关怀的看着她,像要从她脸上看出她遭受到什么损伤 来。 冷血见了,忙跟铁手道:“这淫贼,我们把他送衙了吧。” 铁手道:“嗯。” 忽听一人道:“不用了。” 铁手冷血看去,只见来人是面白无须,满脸笑容的霍煮泉。 铁手一怔,说道:“原来是霍先生驾到。” 霍煮泉道:“我以知州事大人辖下天雄府都部署的名义,把此人逮了归案。” 铁手道:“哦?” 霍煮泉一笑道:“因为这淫贼,在这一带附近不知做了多少采花案,官府早已把他绘形 缉拿多时了,这次全仗铁兄习庄主把他拿下这兔崽子结案。” 铁手沉吟了一下,道:“既是如此,就交给霍先生了……却不知霍先生如何得知这贼子 在此处?” 霍煮泉道:“习获先生找谢大人,才知悉你们在大伯公墓园研结案情,才赶过去通知你 们的。” 铁手又问道:“所以谢大人也通知了你?” 霍煮泉道:“铁二爷想问的是擒拿区区一个采花盗,谢自居为何不派属下前来,而要小 题大做,通知了我?” 铁手道:“在下确实不解。” 霍煮泉大笑道:“原因很简单,”他指着匐伏在地的霍玉匙道:“这丢人现眼的东西, 就是我儿子。” 铁手和冷血俱颇为错愕。 霍煮泉道:“因为我是他老子,所以发生了这样的丑事,我还是一定要来,把这个早已 被我斥逐出门的孽畜,亲自拿押牢去!” 他又哈哈笑道:“你们见我满脸笑容,又焉知我心中羞无地容,愁无人诉!” 铁手忙道:“常言道,世上不如意事,在所多有,令郎如此……不堪,知子莫若父,除 秉公施以刑诫外,还望霍先生于以私下开导,诱至善道。” 霍煮泉叹道:“这都是我教诲无方,这畜牲顽冥不灵,教也枉然,我得先把他下到牢 里,要他尝尝个十年八载铁窗滋味,再来教他好了!” 习秋崖却在一旁冷哼一声。 霍煮泉叹道:“今次的事,所幸小珍姑娘无恙,未致酿成大孽……我会把这孽子前案一 并处治,就此告辞了。” 铁手、冷血知他毕竟敌犊情深,心里悲苦,亦不多作挽留。 这时,小珍轻轻的转身过去,脱离了习秋崖搭住她肩膀上的手,向冷血走过去,问: “玫红姐姐呢?” 冷血道:“她在郭捕头以前居处。” 小珍一怔:“她在那儿做什么呢?” 冷血苦笑道:“她本来是要等我们泵场办查案件回来的……但是我们却来了这里。” 小珍“哦”了一声道:“难怪她不在了。” 她偏头想想,又道:“要是她在,一定要打这……这贼人好几巴掌!” 冷血心里暗笑:若那三小姐在,何止掴那淫贼耳光而已?……却听习秋崖仍忿然道: “那种下三滥的淫贼……也不知光嚷着要缉拿,连榜文都出了,听说也曾把他下过牢,现在 不也是一样出来作恶!” 冷血听在心里,暮然一震:“他坐过牢?” 习秋崖一呆,道:“千花蝴蝶是这一带有名的淫盗,听说曾被六扇门中的高手擒获过, 这种人逮了不关到牢里去难道还厚加抚恤不成?” 冷血忽转脸向铁手,道:“霍玉匙不像坐过牢的样子。” 铁手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霍玉匙年纪轻轻,犯案累累,如果被擒下狱,非十年光景不能出牢,而牢狱这等不见天 日的地方,加上牢头狱卒的恣意欺凌拷打,说什么霍玉匙都不可能还保有今天哥儿的样貌与 举止! 但是当冷血转过脸去看铁手的时候,铁手的神态的确让他吃了一惊。 铁手沉起了脸,神情完全掉入了沉思里。 然后他隔了良久,才问了一句话:“他叫霍玉匙?” 冷血乍听这句话,摹地心头一亮。 第三章 墓碑上的名字 一 冷血几乎跳起来道:“霍玉匙?” 铁手沉声道:“是,我们曾见过此人的名字。” 冷血大声道:“是在大伯公家场?” 铁手点道:“墓碑上的名字。” 二 大伯公家场。 冷血和铁手,在救小珍逃出魔掌之际,没有去想“霍玉匙”这个名字。 只是等到小珍,已获救后,由于习秋崖的说话里发现了破绽,铁手和冷血才对“霍玉 匙”这名字留意了起来。 他们在冢场里看过这名字。他们在一夜之间,看过的碑文铭刻,不止一千八百,但这两 大名捕还是能想出这名字的来源! 那是很简单的“爱子霍玉匙之家”! 墓家全无可疑,那是东列第十八座墓碑。 铁手、冷血立即动手挖掘。 棺枢极大,十分华贵,是上好的柳州棺木,很是沉重。 铁手冷血决定开棺。 棺开。 棺里没有任何宝贵的事物,也没有任何神秘的东西。棺里只有一具死尸。 只有一具腐烂了的死尸。 三 铁手和冷血两人在下午的阳光下淌着汗,汗水像千百道小河般淌下颈项,流落襟内。 铁手道:“这不是霍玉匙的尸首。” 冷血说道:“但碑上却刻着霍玉匙的名字。” 铁手道:“这人是个胖子,而且牙齿早已腐脱多枚,发色灰白,这人的身段年龄,跟霍 玉匙皆不吻合。” 冷血道:“所以这一座墓,是用来告诉人们:霍玉匙已经死了。” 铁手道:“可是霍玉匙又出现了。” 冷血道:“所以这一座墓所掩饰的事实已不能掩饰。” 铁手道:“问题是:谁替他掩饰?为什么要替他掩饰,说他死了?” 冷血道:“听习庄主说,这淫贼曾被下过牢,如果确曾,这贼子恶名昭彰,一定是押在 大牢里。” 铁手霍然道:“所以,我们到大牢去查,一定可以得到消息。” 四 以铁手和冷血的身份,要使大牢的狱官恭恭敬敬把犯人名册拿出来审查,是件易事。狱 官也断不敢拒却这诸葛先生手下的两大红人的。 经过冷血和铁手的细察与详询,霍王匙的确是曾下此牢。 而霍玉匙的案子,十分骇人,他十岁开始就犯调戏罪,十三岁以后,就强奸婢仆,至十 六岁,就有了逼好不遂而杀人的纪录。 往后五年内,他犯下的奸淫罪名,至少有七十多宗,其中有十一宗弄出人命,当然,这 还不包括没有投报的或被杀人灭口而致没有留下佐证痕迹的案子。 直至三年之前,官府才画形通缉霍玉匙。 铁手和冷血查到这里,不禁各自发出一声轻叹:这人犯案十三年,才开始通缉,实在已 经不知害了多少条人命,玷辱了多少女子的清白了。 霍玉匙却是经过两年后,才给擒获的,当时的判决是:斩立决。 也就是说,在一年前,霍玉匙就已经恶贯满盈死了的。 可是今日铁手和冷血,却亲眼见他犯罪,并且亲手擒住了他。 霍玉匙并没有死。 是谁救他的? 救他的人不仅使他恢复自由,而且还企图替他掩饰。 那么在冢场里的死尸,到底又是谁人呢? 冷血铁手打听之下,知道此事的人都说霍玉匙的确已被处斩,尸首也被收殓。 押霍玉匙出去处斩的牢头,已经在半年前暴毙,其余并没有什么人认得霍玉匙的。 冷血铁手查至此处,已昭然欲揭了。 他们却再翻查存案,发现负责治狱这件案子的人,正是谢自居! 五 铁手和冷血在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先去了这一带大大小小的牢狱一遍。 然后他们直接去都督府。 吴铁翼正在午寐。 这知州事的脾气是人所共知的,为人十分豪迈,但午寝时是不容人骚扰的,一旦惊醒了 他,以他火性儿骂起人来可是骂狗一样,就算杀人也半点不奇。 铁手和冷血这次来,正好在他午睡时候,所以没有人敢去通报。 铁手一再地道:“我们身上的是要事,无论如何,请禀吴大人知。”但谁也不敢负起这 责任来,不敢请两人进入都督府邸。 就在这时,铁手和冷血忽然感觉到背后又有了那种“芒刺”的感觉。 冷血霍然回首。 铁手却没有回头。 他们两人久经作战,已心意相通,配合无间。 若有劲敌在后,不回身,自是险,但若返身的刹那时对方出手,更是大险。 所以他们一个疾然回身,一个连头也不回。身后果然有一个人,在一棵枣树下。那人身 着长袍,看不清楚脸孔,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低低的遮着他的头。 那人高、瘦、沉默、无声,看不清楚脸目,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的背后。 没有回过身来的铁手,感觉到背后似有一条野狼的窥视,回过身去的冷血,却感觉到面 对一头猛虎的伺伏。 那人已不是第一次与冷血铁手相遇。 那人便是吴铁翼口中的“朋友”。 六 没有回头的铁手却深吸了一口气,道:“朋友。” 那伞下的人一动也不动。 铁手道:“我们要求见吴大人。” 纸伞下的人似乎在垂下头来看着他伞下的影子。 铁手皱了皱眉。 伞下的人仍旧没有回应。 冷血一字一顿他说道:“我们一定要见。” 伞下的人似乎把脸抬了抬,两人只觉二道寒光逼射过来。 铁手就在此际霍然一回身。 伞下的人却动了。 他向都督府的大门走进去。 铁手和冷血互觑一眼,心里同时有一个陡生的感觉。 他们和那伞下人仿佛相遇在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桥上,除非有一方退却,否则,就得 有人被逼落洪流里去。 谁退? 不一会,有人出来,迎入铁手冷血,他们方才坐下,吴铁翼就已经黑着锅底一般的脸 孔,走了出来,而背后十尺之外是那个无声无息的持伞人。 纵是室内,那持伞的人依然没有收伞,所以仍然看不清楚他的脸目。 吴铁翼沉着脸也沉着嗓子道:“两位,这样急着找我,有何贵干?”谁都可以看得出他 已是极力压抑着自己的脾气。 铁手只说了一句:“这件事,事关吴大人手上两大红人之一,我们是来请示大人,否则 的话,就先拿了人再说了。” 吴铁翼一听,就知道事态严重,专注的把事情听完,脸色一阵黄,一阵绿,铁手后又补 充道:“我们把霍玉匙交给霍先生,但已在大大小小牢狱详查过,霍先生并没有把霍王匙收 押,以霍玉匙这等下流胚子,怎可不经审判即行释放?这件事无论怎样霍先生都一定得给交 待。 吴铁翼脸上阴晴不定顷刻,终于一掌拍在桌上,怒骂:“我吴某聘贤选佐,霍二竟背着 我作出这等公私不分的事件来!要不是二位治事精密,明察秋毫,我倒真给这厮瞒骗过去 了!” 只听他怒叫道:“来人!速把霍二请出来!” 随后对铁手冷血道:“二位苦心密意,顾全吴某面子,但吴某向来一是一,二是二,决 不狗私。” 半晌霍煮泉果然匆匆步出,他的眼光一瞥见铁手冷血二人也在场,不禁怔了一怔。 吴铁翼劈头第一句就问他:“你儿子呢?” 霍煮泉脸上呈露惶恐之色,“大人……知道我那孽障的事了?” 吴铁翼怒道:“现在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霍煮泉惶然道:“属下已将犬子下在狱中了。” 吴铁翼冷笑道:“哪一座狱?” 霍煮泉似没料吴铁翼有此一同,愣了一下,即答:“府狱。” 吴铁翼转头望铁手,铁手长身而道:“霍先生,这儿大大小小的牢狱都查过了,并无霍 玉匙其人。” 霍煮泉脸如土色,喃喃地道:“奇怪?难道又越狱了?” 吴铁翼大声喝道:“煮泉,你别装蒜了!” 霍煮泉的身子籁籁地颤抖了起来:“大人……” 铁手忽道:“霍先生,一年前令郎被逮,下在大牢,坐罪问斩,为何如今还活着,是不 是你玩弄权谋,救了令郎斩了另一个狱中的无辜?” 霍煮泉愕然变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吴铁翼摇头长叹,说道:“煮泉,我待你不薄,你也敢欺蒙我?是欺我老朽昏庸么?” 霍煮泉惴惴然道:“他……他是我的儿子啊!” 吴铁翼头发猬张,怒道:“你儿子又怎样?把大事小事混淆一起,要大伙儿都祸亡无日 么?” 霍煮泉听了,骤然一震,这时望回吴铁翼的眼神,是十分骇怖的。 吴铁翼冷冷地加了一句:“霍煮泉,是你不知自爱,怨不得我!” 霍煮泉听了这句话,忽然全身震颤了起来,并向铁手冷血这边看来,紫涨了面皮,嘴唇 一直在抖着,看似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急风,倏忽抢到! 霍煮泉武功也颇为不弱,怪叫一声,斜飞七尺,定睛一看,登时睚眦欲裂! 向他飞扑过来的确是一个人。 但那个人扑了一个空,立即直挺挺趴在地上。 霍煮泉大叫一声,其声凄厉,奔窜了过去,翻过那人一看,赫然就是其子霍玉匙。 霍玉匙的额骨全碎,似被重物夹破所致。 霍煮泉本把霍玉匙藏在都督府那里,本来也惟有此处才是最安全的,无人胆敢搜索,但 不知在什么时候,大概就是铁手向吴铁翼陈明真相而再向霍煮泉逼问之际,那伞下人已经不 见了。 他再出现大厅的时候,是霍玉匙抛出来之后。 这人直似幽魂一般,毫无半点声息。 七 霍煮泉哀呼欲绝。 铁手道:“这……”他本想说就算霍王匙罪当问斩,似也不该就地诛杀,但他遂即想 到,江湖上动起手来,有个什么差池,哪还顾得了生不生擒,自己等办案时也常无法活捉对 方,有时只好杀了再说,何况,霍玉匙也确是恶贯满盈之辈。 就算他本来想把话说下去,但也已经说不下去了。 因为霍煮泉就在此时发出一声尖啸! 尖啸的同时,霍煮泉十指箕张,陡地飞身扑起,插向吴铁翼的门顶与咽喉! 看他脸上抽搐的肌肉,活像要把吴铁翼撕成碎片才能甘心一般的。 吴铁翼并没有退避。 他望向霍煮泉的神情,就像一个人在他老友灵枢前上香一般惜哀之意。 就在霍煮泉双爪离吴铁翼要害仅有一尺的刹那,铁手冷血,忽觉耳际生风。 当他们感觉到风声飒然的瞬间,人影已自他们的身边闪了出去,一把雨伞,罩住了霍煮 泉。 只听霍煮泉发出了一声彻骨蚀心的惨叫。 伞影褪去。 霍煮泉捂着心口,一晃,再晃,三晃,眼珠凸露,捂心仆倒,一命归西。 在伞影罩着霍煮泉的刹那,铁手冷血看见了那个人。 但那个人头顶上仍戴着竹笠,竹笠低垂,只略可瞥见他尖削苍黄的下颚,却看不见那人 的面目。 八 吴铁翼叹了一口气,问:“死了?” 那人竹笠微微一沉,算是点头,“霍”地一声,又把油纸伞遮撑了起来,人又回到暗影 之中。 吴铁翼唱叹了一声,向铁手冷血苦笑道:“我重聘霍先生回来,没想到他多行不义,致 令我不得不……我心情不好,这件案子也总算了结,你们去吧。” 铁手和冷血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妥的感觉,但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妥,为什么不妥,却又 说不上来。 铁手冷血惟有告退。 告退的时候,冷血瞪着雨伞黯影下的人影,他腰畔的剑尖,也发出一种蚊翼颤动般的微 响。 冷血每一次与人交手,大都是用剑,他的剑成为他精神气魄,所以半他遇到大敌时,剑 尖会发出一种自然但低微的翕动声来,仿佛告诉他:他迟早免不了会与那伞下人一战似的。 可是那伞下的人,好像陶瓷泥塑一般,一动也不动。 冷血深吸了一口气,敛定精神,正欲告退,却瞥见铁手也正注视着那伞下人,而且是目 不转睛的盯着伞下人的脚。 脚有什么好看? 第四章 谁下的毒手? 一 冷血和铁手离开都督府的时候,有一段长长的路,一直没有交谈。 然后,冷血忽然道:“采花大盗霍玉匙死了。” 铁手好像了解他还要接下去道:“纵容霍玉匙杀人顶罪的霍煮泉也死了。” 冷血道:“这件案看来已结束了。” 铁手道:“但郭捕头的案子仍没有着落。” 冷血眼睛闪着亮光:“有。” 铁手道:“你说。” 冷血道:“郭秋锋曾告诉过我们,在郭捕头转述当时情景时,一共有两个发现,一个是 发现棺中的秘密……” 铁手接道:“一个是墓碑的秘密。” 冷血道:“我们先来一个假设。” 铁手道:“你是不是想假设郭捕头发现的第二项‘秘密’,就是那块霍玉匙的墓碑?” 冷血呆了一呆,道:“是。” 铁手说了下去:“如果郭捕头会认为发现霍玉匙的墓碑是一项秘密,那么郭捕头多多少 少跟霍玉匙的案子有关系。” 冷血道:“但是,我们查过郭捕头手中承办的十四宗案件中,并没有霍玉匙这一宗!”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铁手几乎跳起来说道:“四师弟,你记得张大树曾说了一句什么 话?” 冷血怔了一怔,铁手大声道:“张大树曾经说过,郭捕头手上接办的案子就他记忆中 有:逆儿弑父案,拐带少女案,连环奸杀案,强盗杀人案!” 冷血眼睛也亮了:“但是,我们在谢自居所存的档案里,并没有发现连环奸杀案这一 宗!” 铁手说道:“除非是张大树记错,否则――” 冷血的眼睛更亮了,“断不可能也绝不可能,因为张大树是常酗酒的人,而且办案积 年,早已麻木,如果不是特别骇人的案子,他是不可能记住的。” 铁手颔首道:“以张大树的为人,既没理由撤谎,更不可能多记这一宗。” 冷血兴奋地道:“所以谢自居给我们详细的档案,是经过抽掉的,对案情全然一无所用 的。” 铁手道:“对方能抽掉一件档案,当然也能抽掉第二件,我们原本一开始就着手调查郭 捕头所承办的案件,方向是正确的,但却走了冤枉路。” 冷血忍不住道:“而谢自居是审判霍玉匙案的人。” 铁手道:“没有了档案,我们可到衙役扣押犯人名册里查,总会有结果的。” 是有结果。 霍玉匙的确被人逮捕归案时,曾在此画押签符。 逮捕他的人正是“一阵风”郭伤熊大捕头! 二 郭伤熊曾经把极难对付而且也无人敢对付的“千花蝴蝶”霍玉匙逮获,下到牢里,被谢 自居决狱后处斩。 只是霍煮泉位居显要,播弄权谋,处斩的是别人,擅放的是他的儿子。 可是霍玉匙出来之后,只销声匿迹了一小段时候,又出来作案,郭伤熊曾亲手逮捕过这 人,自然对他作案手法念如指掌,心中对霍玉匙之死早生怀疑,等到在墓场中乍见霍玉匙墓 碑,更使他联想起霍玉匙得脱是霍煮泉的安排掩饰,是以他本是要采取行动首告霍煮泉。 可惜他却不幸被杀。 若霍玉匙没有再出来作案,而且竟拣上习家庄劫持小珍,也不会惹得铁手冷血习秋崖把 他擒下,此案也不致被破获了。 墓碑的秘密如果是这样,那么,棺中的秘密又如何? 铁手和冷血立刻有了决定,去问谢自居――那些错误的档案,都是谢自居给他们的! 三 铁手和冷血赶到巡府,但却不见谢自居。 铁手即刻抓了一个人来问――这个人是个役总,姓辅,人人叫他做“老辅”,统七八十 个衙役,平日威风凛凛,但一见铁手同冷血,立刻满脸堆笑――以“四大名捕”的威望,无 论什么人都要忌惮三分的。 老辅道:“谢大人怒气冲冲的骑马一个人走了。” 铁手问:“去哪里?” 老辅道:“大概到衙府去了。” 他补充又道:“大人生那么大的脾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铁手诧问:“你可知谢大人因何事气愤?” 老辅搔搔后脑勺子,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我从白沙镇绿水坊回来禀报大人那消息 后,他就铁青着脸,问我知不知道俞大人在不在衙府,我说今午要升堂审案,九成在的,谢 大人摇手截断我的话,吩咐我备马,这就……” 铁手即问:“你向谢大人禀告了什么消息。” 老辅愕然了一下,道:“是‘富贵之家’一门之十二口血案的事呀!” 铁手一怔道:“‘富贵之家’?” “富贵之家”是佟豪富裕的世家,人传富可敌国,但这一家人大多是练家子,其中有十 数人在武林中还享有盛名,如今忽然教人铲平,不由得令铁手和冷血心里微微一愕,心中忽 然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奇异感觉。 老辅见二人微有错愕之色,便问道:“二位大爷不知‘富贵之家’的血案么?这血案在 半个月前发生,‘富贵之家’无一生还,所有的金银珠宝都给人盗个精光,惨的是‘富贵之 家’介于两州之陲,这血案既未曾发到我们手里办理,连聆州一样没有着手,拖啊拖啊的拖 了十几天,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谢大人便着我去查看是否确有此事……好惨啊!杀了人 抢了银子还不算,放一把火把华宅烧成败瓦,人都死光了,哪有不事实!” 老辅继续道:“我回报谢大人,他听了,便走了……” 他不禁炫耀起来:“我呀,耳边沾风的,最能打听,腿儿快便,就算知州事吴大人,也 一样着我来唤使,谢和俞两位大人更是识重我……”说到这里,他才发现没有了听众。 眼前没有了人影,铁手和冷血已经走了。 老辅摇摇头皮,哺哺自语道:“奇怪?今天怎么人人都是绷着嘴脸,匆匆来匆匆去的 呢?” 当然,他是想破了头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四 铁手和冷血进入府衙,不是从正门而入,而是从屋顶上翻进去的。 他们的进入当然不会惊动任何人。 他们到的刚是时候。 俞镇澜和谢自居都在内堂。 他们正在剧烈的冲突着。 只听谢自居正说道:“……你把这件事情按住不告诉我,又把旧档卷宗抽离,是什么意 思?”他的声音尖锐而微颤,分明是全力抑制着心中的震怒。” 俞镇澜冷笑道:“没什么意思,大家都好端端地,谢大人何必紧张!” 谢自居踏前一步,铁青着脸色,厉声道:“你当然是好端端的不急,但吴大人给我的破 案限期,只剩下一天,你却把重要档案毁去,害我过去九天时间全白费了,你!” 俞镇澜冷笑道:“郭捕头捉拿了一个采花大盗,有什么稀奇?” 谢自居恚怒无比:“那是霍煮泉叫你毁掉档案的了?嘿,今天忽然送来了霍玉匙的死 尸,说他已伏诛,我一查问,才知道这淫贼不久前才给郭捕头逮过,但档案上没有这件卷 宗,因而使我想到你给我的档案既毁得一件,必定能毁二件,遣人至‘宫贵之家’一查,果 有其事。” 俞镇澜冷笑道:“那又怎样?” 谢自居说道:“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上头早发下来要办理这件血案,并交给了 郭捕头,敢情他已发现了什么,而遭杀害,你索性把他办案的卷宗也毁灭了。” 俞镇澜脸色阵青阵白:“这样对我又有何益?” 谢自居冷笑道:“苦已利人的事,你才不沾,‘富贵之家’血案,一定与你有关,那些 财物都让你中饱私囊了。” 俞镇澜嘿嘿干笑了两声:“你忒瞧得起我!我凭的是什么居然可以血洗‘富贵之家 勺’?‘富贵之家’大当家席秋野的习锤金钵,我可敌得过?” 谢自居呆了一呆,说道:“你还有同谋?” 俞镇澜忽叹了一声,语气也较和缓了起来:“岂止是同谋,我也只是为人驱使,不得不 干。” 谢自居忽“啊”了一声,半晌才能说得出话来:“难怪……难怪……”就在这时,伏在 瓦面聆听的冷血与铁手,遽然听见“砰”的一响。 这一响突如其来,而且不是堂内响起,而是在墙壁响了起来。 铁手在声响起之刹那间,双掌击下,瓦面碎裂,冷血翻身落下。 冷血在掠落的瞬间,只见一物已在一个墙壁的破洞里迅速收了回去,而谢自居的身形晃 了几晃,满嘴都是血,张开了口,似想叫出什么声音来,但“咿咿胡胡”的什么都叫不出。 俞镇澜向墙外陡叫道:“你来了――”声音如见救星的喜悦之情。 就在这时候,一人无声无息,已掠了进来,同时间冷血已经扑下,扶住谢自居。 俞镇澜却叫道:“唐兄!”猝然之间,那人快得似一支脱弦的箭,已逼近俞镇澜。 俞镇澜呆了一呆,他这下稍微一呆的时间,只是眨眼的时间,但闻“砰”地一响,他的 五官即时成了一团肉酱。 冷血没料到那人竟连俞镇澜也杀,来不及出手阻挡,但铁手已陡然发出一声大喝,由上 而下,罩了下来。 那人冷哼一声,雨伞急旋而出,铁手双掌拍在急转的伞面上,所蕴的掌力尽皆被卸 去!。 那人一面以伞架住了铁手的双掌,一面又迅疾无伦地往后飞退,要自门口退出去! 冷血出剑! 冷血拔剑的时候,那人正在疾退。 冷血剑刺出去的时候,那人正掠过冷血身侧! 冷血的剑直划了出去,“波”地一声,那人已在门口闪了出去,一物跌在地上。 竹笠! 冷血的剑划下那伞下人头顶一直戴着的竹笠。 那人瞬刻不停,抢出中门,突破大门,直掠了出去,衙里的差役,只觉得一阵风,连人 影也来不及看到,更别说是抓人了。 但是那人掠出石阶的时候,乍觉阳光下多了一条影子,自飞檐上直掠了下来。 铁手! 铁手击破了瓦面,与那人的雨伞对了一招,复又穿出屋顶,居高临下,全力追赶那伞下 的人! 同时间,冷血也自衙里疾射了出来。 他慢了只不过弹指功夫,因为他看到怀里的谢自居已经死了。 他放下谢自居的尸体就飞窜出去,这只不过是俄顷之差,铁手和那伞下的人,已在伞上 交手七招之后,一前一后,向外逸去,冷血始终离他们七丈之遥,而铁手亦离那人保持七尺 距离。 三人一直疾走奔驰,由于太急太快,又运尽全力,但见两旁景物急啸转换,目不暇给, 都无法提气说话。 三人这一阵急奔,至已奔行了七八里,那人这然止步! 那人陡地停步,身已霍然回转,他身形之急,几乎足不沾地,在他止步之际,身形已在 空中回转! 所以他一停下来,已面向铁手,手上的雨伞,依然遮得很低。 他猛然止住,铁手也说停就停,就在那人遽停的刹那,铁手整个人像一口钉子,一下子 被钉在地上,再也不移动分毫。 铁手离那人始终七尺。 那人忽然说了一句话:“好功夫。” 这是铁手第一次听到那人说话。 隔着油纸伞,铁手依然感觉到那人的眼光,似地狱里的炼火一般凌厉而又森寒澈骨。 那人只说了三个字,冷血已到。 冷血与铁手并肩而立。 他们这时才看清楚,他们所处的地方,前面是一座果园,橘子青涩,但已又大又圆,远 处林木映掩间,有急湍之声,有一条细窄的吊桥,飞跨山洞。 五 那人站在短橘林的前面,伞仍低垂,脚步不丁不八,冷血和铁手历过不少大小阵仗,向 未有惧畏过,而今却打从背脊里升起了一股寒意。 那人背后,还有十二个人。 十二个青衣人,都是着密扣劲装,十二双眼睛犹似什四点寒火,七人右手持剑,五人左 手执剑。 冷血和铁手认得这十二人。 他们曾经交过手。 十二单衣剑! 十二单衣剑身后,在橘林间,有人影闪动,有些隐在树后,有些匿在橘叶间,有些执着 兵器索性站了出来。 这些人,铁手和冷血,有一小半是认得的。 有些是差役,有些是军士,有些是侍卫,也有些是捕快、戍卒……就算有大部分是铁手 冷血所不认识的人,但从他们穿着的衣饰上也可以肯定一点:―― 这些人都是公门中的人! 十二单衣剑之后,那些隐伏的公差之前,一个人,施施然的行了出来。 这人五络长髯及胸而飘,相貌堂堂,严然一股豪态,一股官威,却正是知州事吴铁翼。 六 吴铁翼笑了笑说道:“你们,终于来了。” 铁手也缓缓的道:“你久候了。” 冷血忽问:“郭伤熊发现了什么?” 吴铁翼道:“金银珠宝,我命单衣十二剑埋的足可建三座城的金银珠宝。” 冷血道:“那些金银珠宝,本是‘富贵之家’的,是不是?” 吴铁翼道:“也是两河八门的,习家庄的习笑风以为杀了唐失惊大总管,就可以起回富 可敌国的财富,但其实财宝不藏在习家庄内,而只有他和我知道这些珍珠宝贝在哪里。” “他”系指那伞下人。 吴铁翼笑了笑又道:“习秋崖永远也找不到那财库。” 冷血冷冷地道:“但你们埋宝时却让郭捕头偶然瞧见了。” 吴铁翼大笑道:“所以我们也换过了藏宝的地方,你们永远找不到。” 铁手接道:“你派谢自居来勘查这件案子,限他十日破案,一方面令俞镇澜毁去一切跟 案件有关的佐证与档案,谢自居十天破不了案,你就可以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除去了他。” 吴铁翼道:“本来是的……” 铁手接道:“但你把任务交予手下霍煮泉去做,他却假公济私,顺此救了他的儿子,也 毁去了那一部分卷宗。” 吴铁翼叹道:“偏是霍玉匙不争气,又来犯事,而且千不拣,万不拣,拣到了习家庄, 惹着了你们,才致生出这等大祸来!” 铁手冷笑道:“这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吴铁翼笑道:“眼下情景,究竟谁死谁活,凭老天爷的慈悲了。” 冷血再问:“你杀谢自居,早有预谋,却为何连俞镇澜也不放过?” 吴铁翼反问道:“他已无利用价值,留着一个毫无用处的人不杀,是要待他来告发自己 吗?” 他笑笑又道:“自从你们发现霍玉匙未死后,一定会追查档案何以毁失的事来,迟早必 定会查到俞镇澜身上来,最后难免知道是我,老辅告诉你们,同时也告诉了我,所以,我一 早准备好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我没想到这件事会扯出你们来,要是知道,我是不愿惹的,宁可等 你们走后再干。” 冷血又问:“那么郭捕头是你们毒死的?” 吴铁翼大笑:“他走报俞镇澜说发现了两河八门与‘富贵之家’的失银,俞镇澜立刻告 诉了我,我只有找个人去毒死他了。” 冷血再问:“谁下的手?” 吴铁翼呵呵笑道:“郭伤熊不是狗熊,他精得很,我们要毒死他,却没一人是他信任 的,可惜他有个信任的人,为了三百五十两银子,就六亲不认,……倒是把他毒死后,让他 揽着块墓碑,是我的意思,横竖藏宝地点已移,让你们疑心到冢场里瞎耗光阴,也属快事, 却没料霍煮泉如此大意,种下祸根!” 铁手禁不住问:“那穷竟是谁毒死郭捕头?” 吴铁翼笑而不答,铁手和冷血二人,只觉一道寒意自脚下升起,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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