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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劲装结束的汉子并肩而立,拦在当路! 若是黑道上山寨的强人,不会只有四个,莫非在这黑沈沈的松林之中,暗中还埋伏 下大批人手?如是剪径的小贼,见了这麽声势浩大的镖队,远避之唯恐不及,哪敢这般 大模大样的拦路挡道?难到竟是武林高手,冲著自己而来? 凝神打量四人:最左一人短小精悍,下巴尖削,手中拿著一对峨眉钢刺。第二个又 高又肥,便如是一座铁塔摆在地下,身前放著一块大石碑,碑上写的是「先考黄府君诚 本之墓」,这自是一块墓碑了,不知放在身前有何用意?黄诚本?没听说江湖上有这麽 一位前辈高手啊!第三个中等身材,白净脸皮,若不是一副牙齿向外突了一寸,一个鼻 头低陷了半寸,倒算是一位相貌英俊的人物,他手中拿的是一副流星锤。最右边的是个 病夫模样的中年人,衣衫褴褛,咬著一根旱烟管,双目似睁似闭,嘴里慢慢喷出烟雾, 竟是没将这一队七十来人的镖队瞧在眼里。 那三人倒还罢了,这病夫定是个内功深湛的劲敌。顷刻之间,江湖上许多轶闻往事 涌上了心头:一个白发婆婆空手杀死了五名镖头,劫走了一支大镖;一个老乞丐大闹太 原府公堂,割去了知府的首级,倏然间不知去向;一个美貌大姑娘打倒了晋北大同府享 名二十馀年的张大拳师……越是貌不惊人、漫不在乎的人物,越是功夫了得,江湖上有 言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瞧著这个闭目抽烟的病夫,陕西西安府威信镖局的总镖头、「铁鞭镇八方」周威信 不由得深自踌躇起来,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摸了一摸背上的包袱。 ~~~~~~~~~~~~~~~~~~~~~~~~~~~~~~~~~~~~~~~~~~~~~~~~~~~~~~~~~~~~~~~~~~~~~~~~~~ 他这枝镖共有十万两银子,那是西安府的大盐商汪德荣托保的。十万两银子的数目 确是不小,但威信镖局过去二十万两银子的镖也保过,四十万两的银子也保过,金银财 物,那算不了什麽。自从一离开西安,他挂在心头的只是暗藏在背上包袱的两把刀,只 是那天晚上在川陕总督府中所听到的一番话。 跟他说话的竟是川陕总督刘於义刘大人。周威信在江湖上虽然赫赫有名,但生平见 过的官府,最大的也不过是府台大人,这一次居然是总督大人亲自接见,那自然要受宠 若惊,自然要战战兢兢,坐立不安。 刘大人那几句话,在心头已不知翻来覆去的重温了几百遍:「周镖头,这一对刀, 叫做『鸳鸯刀』,当真是非同小可,你好好接下了。今上还在当贝勒的时候,便已密派 亲信,到处寻觅。接位之後,更下了密旨,命天下十八省督府著意查访。好容易逮到了 『鸳鸯刀』的主儿,可是这对宝刀却给那两个刁徒藏了起来,不论如何侦察,始终如同 石沈大海一般,天幸是本督祖上积德,托了皇上洪福,终於给我得到了。嘿嘿,你们威 信镖局做事还算牢靠,现下派你护送这对鸳鸯宝刀进京,路上可不许□漏半点风声。你 把宝刀平安送到北京,回头自然重重有赏。」 「鸳鸯刀」的大名,他早便听师父说过:「鸳鸯刀一短一长,刀中藏著武林的大秘 密,得之者无敌於天下。」「无敌於天下」这五个字,正是每个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最 大愿望。周威信当时听了,心想这不过是说说罢了,世上那有什麽藏著「无敌於天下」 大秘密的「鸳鸯刀」?哪知川陕总督刘大人竟是真的得到了「鸳鸯刀」,而且差他护送 进京,呈献皇上。这对刀用黄布密密包裹,封上了总督大人的火漆印信。他当然极想见 识见识宝刀的模样,倘若侥幸得知了刀中秘密,「铁鞭镇八方」变成了「铁鞭盖天下」 自然更是妙不可言,但总督大人的封印谁敢拆破?周大镖头数来数去,自己总数也不过 一个脑袋而已。 总督大人派了四名亲信卫士,扮作镖师,随在他镖队之中,可以说是相助,也可以 说是监视。在镖队起程的前一天,总督府又派了几名戈什哈来,将他一家老小十二口, 全都「请」到了驻防军的营房里,说到周总镖头赴京之後,家中乏人照料,怕他放心不 下,因此接了他家眷去安置。周威信久在江湖行走,其中的过节岂有不知?那不是怕周 大镖头放心不下一家老小,而是刘大人放心不下这一对宝刀,因此将他高堂老母和妻妾 儿女一起逮了去为质。这对「鸳鸯刀」倘若在这道中有甚失闪,自己的脑袋要和身子分 家,那是不用客气了,全家老小也都不必活了。他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风头出过 ,钉板滚过,英雄充过,狗熊做过,砍过别人的脑袋,就差自己的脑袋没给人砍下来过 ,算得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但从未像这一次走镖那样又惊又喜,心神不宁。如果宝 刀平安抵京,刘大人曾亲口许下重赏,自然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不定皇上一 喜欢,竟然赏下一官半职,从此光宗耀祖,飞黄腾达,周大镖头变成了周大老爷周大人 。 从西安到北京路程说远不远,说近可也不近,一路上大小山寨少说也有三四十处。 寻常黑道上的人物,他铁鞭镇八方也未必放在心上,八方镇不了,镇他妈的一方半方也 还将就著对付,但「得了鸳鸯刀,无敌於天下」这两句话,要引起多少武林高手眼红? 於是他明保盐镖,暗藏宝刀。纵然镖银有甚失闪,只要宝刀抵京,仍无大碍。一坐上官 ,周大老爷公堂上朝外一坐,招财进宝,十万两银子还怕赔不起?再说,大老爷只有伸 手要银子,那有赔银子的? ~~~~~~~~~~~~~~~~~~~~~~~~~~~~~~~~~~~~~~~~~~~~~~~~~~~~~~~~~~~~~~~~~~~~~~~~~~ 周威信左手一按腰间铁鞭,瞪视身前的四个汉子,终於咳嗽一声,抱拳说道:「在 下道经贵地,没跟朋友们上门请安,甚是失礼,要请好朋友恕罪。」心中打定了主意: 「能够不动手便最好,否则那痨病鬼可有些难斗!江湖有言道:『小心天下去得,莽撞 寸步难行』。」只听得那病夫左手按胸,咳嗽起来。 那矮小的瘦子一摆峨眉刺,细声细气的道:「磕头请安倒是不用了。你保的是什麽 宝贝,给我们留下吧!」周威信一惊,心道:「镖车启程时,连我最亲近的镖师也只知 保的是银子,怎地这人却知我保的是宝物?江湖有言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真 须小心在意。」於是抱拳又道:「请恕在下眼生,要请教四位好朋友的万儿。」那瘦子 道:「你先说吧。」周威信道:「在下姓周名威信,江湖上朋友们送了个外号,叫作『 铁鞭镇八方』。」那病夫冷笑道:「嘿,这外号倒也罢了,只是这『镇』字得改一改, 改一个『拜』字。」那瘦子一愣,道:「改成『拜』字?嗯,姓周的,我大哥给你改了 个匪号,叫作『铁鞭拜八方』!我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说罢四个汉子一齐捧腹 大笑。 周威信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忍得一时之气,可免百日之灾。』」当下强忍怒 气,说道:「取笑了!四位是哪一路的好汉?在哪一座宝山开山立柜?掌舵的大当家是 哪一位?」那瘦子指著那病夫道:「好,说给你听也不妨,只是小心别吓坏了。咱大哥 是烟霞神龙逍遥子,二哥是双掌开碑常长风,三哥是流星赶月花剑影,区区在下是八步 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省盖一鸣!」 周威信越听越奇,心道:「这人的外号怎地罗里罗唆一大串!」只听那瘦子又道: 「咱四兄弟义结金兰,行侠仗义,专门锄强扶弱,劫富济贫,江湖上人称『太岳四侠』 那便是了!」周威信心想:「听这四人外号,想来这瘦子轻功了得,那壮汉掌力沈雄, 这白脸汉子流星锤有独到的造诣,那『烟霞神龙逍遥子』七字,更是武林前辈、世外高 人的身份。『太岳四侠』的名头倒没听见过,但既称得上一个『侠』字,定然非同小可 。江湖上有言道:『宁可不识字,不可不识人。』」於是抱拳说道:「久仰久仰!敝镖 局跟四侠素来没有过节,便请让道,日後专诚拜谒。」 盖一鸣双刺一击,叮叮作响,说道:「要让道那也不难,我们也不要你的镖银,只 须借一两件宝物用用,那也行了。」周威信道:「什麽宝物?」盖一鸣道:「嘿嘿,你 来问我,这可奇了。你自己不知道,我怎知道?」 周威信听到这里,知道今日之事决计不能善罢,这「太岳四侠」自是冲著自己背上 这对「鸳鸯刀」而来,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容情不动手,动手不容情。』这四人 一出手必是厉害杀著。」当下缓缓抽出双鞭,道:「既是如此,在下便领教太岳四侠的 高招,哪一位先上?」他回头一招手,五名镖师和总督府的四名卫士一齐走近。周威信 低声道:「对付这些绿林盗贼,不用讲什麽江湖规矩,大夥儿来个一拥而上。江湖上有 言道:『只要人手多,牌楼抬过河。』」自己心中却另有主意:「让他们和四侠接战, 我却是夺路而行,护送鸳鸯刀赴京才是上策。江湖上有言道:『相打一蓬风,有事各西 东。』」 只听盖一鸣道:「大镖头,我是双刺盖七省,斗斗你的铁鞭拜八方。咱哥儿两打一 个七上八落,七荤八素!」说著身形一幌,抢了上来。周威信竟不下马,举起铁鞭一格 ,使一招「桃园夺槊」,将他峨眉刺格在外档,双腿一挟,骑马窜了出去。盖一鸣叫道 :「好家伙,大镖头要扯乎!」周威信转头叫道:「我到林外瞧瞧,是否尚有埋伏!」 说著纵马向外奔出。花剑影流星锤飞出,迳打他後心。周威信左鞭後挥,使一招「夜闯 三寨」,当的一声响,将流星锤挡了回去。 他和花盖两人兵刃一交,只觉二人的招数并不如何精妙,内力也是平平,一转头, 但见那逍遥子仍是靠在树上,手持旱烟管,瞧著众镖师将太岳三侠为在垓心,竟是丝毫 不动声色。周威信心中一惊:「待等那人一出手,我稍迟片刻,便要无法脱身了。江湖 上有言道:『晴天不肯走,等到雨淋头。』」回手将铁鞭鞭梢在马臀上一戳,坐骑发足 狂奔,一瞥眼间,猛见逍遥子手一扬,较道:「看镖!」身侧风声响动,黑黝黝一件暗 器打到。周威信举鞭一挡,拍的一响,那暗器竟黏在钢鞭之上,并不飞开。他心中更惊 :「这逍遥子果然是高手,连所使的暗器也大不相同。江湖上有言道:『行家一伸手, 便知有没有。』」这时坐骑丝毫不停,奔出了林子。周威信见身後无人追来,定一定神 ,瞧钢鞭上所黏的暗器时,原来是一只沾满了污泥的破鞋,烂泥湿腻,是以黏在鞭上竟 不脱落。 他更加吃惊,心想:「武林高手飞花摘业也能伤人,他这双破鞋飞来,没伤我性命 ,算得是手下留情。」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纵马飞驰,还是静以待变。忽听得林中有 人杀猪似的大叫一声,接著一片寂静,兵刃相交之声尽皆止歇。周威信惊疑不定:「难 道在这顷刻之间,众镖师和四名卫士一起遭到了太岳四侠的毒手?」 忽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总镖头――总镖头――」听口音正是张镖师。周威信摸一 摸背上包著鸳鸯刀的包袱,却不答应。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若要精,听一听;站 得远,望得清。』」过了片刻,又有人叫道:「总镖头――快回来!贼子跑了,给我们 赶跑啦。」 周威信一怔,心道:「那有那麽容易之事。」一拉马缰,圈过马头,只见林中奔出 名趟子手来,欢天喜地的叫道:「总镖头,点子走啦,脓包的紧,全不济事。」周威信 喜交集,道:「当真?」趟子手道:「大夥儿一拥而上,奋勇迎敌。那痨病鬼给张镖师 刀,砍得肩头带花,四个人便都跑了。」周威信眼见事情不假,心中大喜,纵马回入林 ,说道:「林外有十来个点子埋伏,给我一阵赶杀,通统逃了!」说著这谎话时,不自 脸上微微一红,心道:「江湖上有言道:『做贼的心虚,放屁的脸红。』我可得定下神 ,别让人瞧出了破绽。」 张镖师扬著单刀,得意洋洋的道:「什麽太岳四侠,原来是胡吹大气!」众镖子和 卫士纵声大笑。周威信瞧著竖立在地上的那块墓碑,兀自不明所以。忽听得林子後面传 来「唉哟,哎哟」的呻吟之声。周威信道:「是受伤的点子!」众人一阵风般奔了过去 。听那呻吟声是从一片荆棘丛中发出,数十人四下散开,登时将棘丛团团围住。周威信 喝道:「小毛贼,快出来吧!」棘丛中呻吟声却更加响了。周威信手一扬,拍的一声, 一枝甩手箭打了进去。里面那人「啊」的一声惨叫,显已中箭。 两名趟子手齐声欢呼:「打中了!总镖头好箭法!」提刀抢进,将那人揪了出来。 众人一见,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原来那人却是押解镖银的大胖子汪盐商,衣服已给棘刺撕得稀烂。江湖上有言道: 「十个胖子九个富,只怕胖子没屁股。」这个大胖子汪盐商屁股倒是有的,就是屁股上 赫然插了一支甩手箭! ~~~~~~~~~~~~~~~~~~~~~~~~~~~~~~~~~~~~~~~~~~~~~~~~~~~~~~~~~~~~~~~~~~~~~~~~~~ 太岳四侠躲在密林之中,眼见威信镖局一行人走得远了,这才出来。花剑影撕下一 块衣襟,给逍遥子裹扎肩头的刀伤。常长风道:「大哥,不碍事吗?」逍遥子道:「没 事,没事!咱们好汉敌不过人多,算不了什麽。」花剑影道:「我早说敌人声势浩大, 很不好斗,二哥偏要出马,累得大哥受了伤。」盖一鸣道:「这批浑人糊涂得紧,听得 咱们太岳四侠响当当的英名居然不退,那有什麽法子?」逍遥子道:「这也怪不得二弟 ,要劫宝贝嘛,总得找镖局子下手。」常长风道:「现下怎生是好?咱们两手空空,总 不能去见人啊。」 盖一鸣道:「依我说……」话犹未了,忽得听林外脚步声响,有人自南而北,急奔 而来。盖一鸣探头一望,下垂的眉毛向上一扬,说道:「来的共是两人!这一次咱们两 个服侍一个,管教这两只肥羊走不了!」常长风道:「对!好歹也要弄他几十两银子! 」捧起了墓碑,抱在手里。原来他外号叫作「双长开碑」,便以墓碑作兵器,仗著力大 ,端起大石碑当头砸将过去,敌人往往给他吓跑了。至於墓碑是谁的,倒也不拘一格, 顺手牵碑,瞧是那个死人晦气,死後不积德,撞上他老人家罢了。当下四人一打手势, 分别躲在大树之後。 那两人一前一後,奔进林子。前面那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手执单刀,大声喝 骂:「贼婆娘,这麽横,当真要杀人麽?」太岳四侠一怔,瞧後面追来那人却是个少妇 。那女子背上负著个婴儿,手执弹弓,吧吧吧吧,一阵声响,连珠弹猛向那壮汉打去。 那壮汉挥单刀左档右格,却不敢回身砍杀。逍遥子见一男一女互斗,喝道:「来者是谁 ?为何动手?」盖一鸣一声口忽哨,四人齐从大树後奔出,喝道:「快快住手。」那壮 汉向前直冲,回头骂道:「贼婆娘,你这般狠毒,我可要手下无情了!」那少妇骂道: 「狗贼!今日不打死你,我任飞燕誓不为人。」 便在此时,太岳四侠已拦在那壮汉身前。少妇任飞燕叫道:「林玉龙,你还不给我 站住?」林玉龙对阻在身前的常长风喝道:「闪开!」头一低,让开身後射来的一枚弹 丸,只听得「哎哟」一声,弹丸恰好打中了常长风鼻子。常长风大怒,骂道:「臭婆娘 !你打中我啦!」任飞燕道:「打了你又怎样?」吧吧两响,两枚弹丸对准了他射出。 常长风高举墓碑,挡了个空,两枚弹丸一中胸口,一中手臂,不由得手臂一酸,墓碑砰 的一响掉在地下,「哎哟」一声,跳将起来,原来墓碑显灵,砸中了他脚趾。 盖一鸣和花剑影见二哥吃亏,齐向任飞燕扑去。任飞燕拉开弹弓,一阵连珠弹打出 。盖一鸣眉心中了一弹,花剑影却被打落了一颗门牙。盖一鸣大叫:「风紧!风紧!」 任飞燕被四人这麽一阻,眼见林玉龙已头也不回的奔出林子,心中大怒,急步抢出 ,回首吧的一响,一弹打出,将逍遥子手中的烟管打落在地。这一弹手劲既强,准头更 是奇佳,乃是弹弓术中出名的「回马弹」。任飞燕微微一笑,转头骂道:「林玉龙你这 臭贼,还不给我站住。」只听得林玉龙遥遥叫道:「有种的便跟你大爷真刀真枪战三百 回合,用弹弓赶人,算什麽本事?」 耳听得两人越骂越远,向北追逐而去。花剑影道:「大哥,这林玉龙和任飞燕是什 麽人物?」逍遥子沉吟道:「林玉龙是使单刀的好手,那妇人任飞燕定是用弹弓的名家 。」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花剑影道:「这少妇相貌不差,想是那 姓林的瞧上了她,意图非礼。」逍遥子道:「正是,想咱们太岳四侠行侠仗义,最爱打 抱不平,日後撞上了林玉龙这淫棍,定要好好叫他吃点苦头。」常长风道:「说不定那 林任二人有杀父之仇,也不知谁是谁非。他妈的,脚上这一下子好痛。」说著伸手抚脚 。逍遥子正色道:「那姓林的满脸横肉,一见便知不是善类。那姓任的女子虽然出手鲁 莽,但瞧她武功,确是名门正宗。」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常长风还待辩驳,忽听得林外一人长声吟道:「黄金逐手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朝贫 ,丈夫何事空啸傲?不如烧却头上巾……」随著吟声,一个少年书生手中轻摇摺扇,缓 步入林,後面跟著一位书僮,挑著一担行李。 花剑影手指间拈著一枚掉下的门牙,心中正没好气,见那书生自得其乐的漫步而至 ,口中还在吟哦,只听得他说什麽黄金、白银,当下向盖一鸣使个眼色,一跃而前,喝 道:「兀那书生,你在这里叽哩咕噜的罗唆什麽?吵的大爷们头昏脑胀,快快赔来。」 那书生见了四人情状,吃了一惊,问道:「请问仁兄,要赔什麽?」盖一鸣道:「 赔我们四个的头昏脑胀啊。每个人一百两银子,一共是四百两!」那书生舌头一伸,道 :「这麽贵?便是当今皇上头疼,也用不著这许多银子医治。」盖一鸣道:「皇帝老儿 算什麽东西?你拿我们比作皇帝,当真大胆,这一次不成了,四百两得翻上一翻,共是 八百两。」那书生道:「仁兄比皇帝还要尊贵,当真令人好生佩服。请问仁兄尊姓大名 ,是什麽来头。」盖一鸣道:「嘿嘿,在下姓盖名一鸣,江湖上人称八步赶蟾、赛专诸 、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省。太岳四侠中排名第四。」那书生拱手道:「久 仰,久仰。」向花剑影道:「这一位仁兄呢?」 花剑影眉头一皱,道:「谁有空和你这酸丁称兄道弟?」一把推开那书僮,提起他 所挑的篮子一掂,入手只觉重甸甸的,心头一喜,打开篮子一看,不由得到抽一口凉气 ,原来满篮子都是旧书。常长风喝道:「呸!都是废物。」那书生忙道:「仁兄此言差 矣!圣贤之书,如何能说是废物?有道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常长风道:「书中有黄金 ?这些破书一文钱一斤,有没人要。」这时盖一鸣以打开扁担头另一端的行李,除了布 被布衣之外,竟无丝毫值钱之物。太岳四侠都是好生失望。 那书生道:「在下游学寻母,得见四位仁兄,幸如何之?四位号称太岳四侠,想必 是扶危济困,行侠仗义,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了。」逍遥子道:「你这几句话倒还说得不 错。」那书生到:「今日得见英侠,当真是三生有幸。在下眼前恰好有一件为难之事, 要请四位大侠拔刀相助,赐予援手。」逍遥子道:「这个容易!我们作侠客的,倘若见 到旁人有难而不伸手,那可空负侠客之名。」那书生连连作揖道谢。盖一鸣道:「到底 是谁欺侮了你?」那书生道:「这件事说来惭愧,只怕四位兄台见笑。」花剑影恍然大 悟,道:「啊,原来是你妹子生得美貌,给恶霸强抢去了。」那书生摇头道:「不是, 我没有妹子。」盖一鸣鼓掌道:「嗯,定是什麽土豪还是赃官强占了你的老婆。」那书 生摇头道:「也不是。我还没娶亲,何来妻室?」常长风焦躁起来,大声道:「到底是 什麽事?快给我爽爽快快的说了吧。」那书生道:「说便说了,四位大侠可别见怪。」 太岳四侠虽然自称「四侠」,但江湖之上,武林之中,从来没让人这麽大侠前、大 侠後的恭敬称呼,这时听那书生言语之中对自己如此尊重,各人都是胸脯一挺,齐道: 「快说快说,有什麽为难之事,太岳四侠定当为你担代。」那书生团团一揖,说道:「 在下江湖漂泊,道经贵地,阮囊羞涩,床头金尽,只有恳求太岳四侠相助几十两纹银。 四侠义薄云天,在下这里先谢过了。」 四侠一听,不由得一齐皱起眉头,说不出话来。他们本要打劫这个书生,那知被他 一番言语,反给挤的下不了台。双长开碑常长风伸手一拍胸口,大声道:「大丈夫为朋 友两胁插刀,尚且不辞,何况区区几十两纹银?大哥、三弟、四弟,拿钱出来啊。我这 里有――」伸手到怀里一掏,单掌不开,原来衣囊中空空如也,连一文铜钱也没有。 幸好花剑影和盖一鸣身边都还有几两碎银子,两人掏了出来,交给书生。那书生打 躬作揖,连连称谢,说道:「助银之恩,在下终身不忘,他日山水相逢,自当报德。」 说著携了书僮,扬长出林。 他走出林子,哈哈大笑,对那书僮道:「这几两银子,都赏了你吧!」那书僮整理 给人翻乱的行李,揭开一本旧书,太阳下金光耀眼,书页之间,竟是夹著无数一片片薄 薄的金叶子,笑道:「相公跟他们说书中自有黄金,他们偏偏不信。」 ~~~~~~~~~~~~~~~~~~~~~~~~~~~~~~~~~~~~~~~~~~~~~~~~~~~~~~~~~~~~~~~~~~~~~~~~~~ 太岳四侠虽然偷鸡不著蚀把米,但觉得做了一件豪侠义举,心头倒是说不出的舒畅 。盖一鸣道:「这书生漫游四方,定能传扬咱们太岳四侠的名头……」话犹未了,呼听 得銮铃声响,蹄声得得,一乘马自南而来。逍遥子道:「各位兄弟,听这马儿奔跑甚速 ,倒是一匹骏马。不管怎麽,将马儿扣下来再说,便是没什麽其他宝物,这匹马也可当 作礼物了。」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忙解下腰带,说道:「快解腰 带,做个绊马索。」当下将四根腰带接了起来,正要在两棵大树之间拉开,那匹马已奔 进林来。 马上乘客见四人蹲在地上拉扯绳索,一怔勒马,问道:「你们在干什麽?」盖一鸣 道:「安绊马索儿……」话一出口,知道不妥,回首一瞧,只见马上乘客是位美貌少女 ,这一瞧之下,先放下了一大半心。那少女问道:「安绊马索干嘛?」盖一鸣站直身子 ,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道:「绊你的马儿啊!好,你既已知道,这绊马索也不用了。 你乖乖下马,将马儿留下,你好好去吧。咱们太岳四侠绝不能欺侮单身女子,自坏名头 。」那少女嫣然一笑,说道:「你们要留下我马儿,还不是欺侮我吗?」盖一鸣结结巴 巴的道:「这个嘛…自有道理。」逍遥子道:「我们不欺侮你,只欺侮你的坐骑。一头 畜生,算得什麽?」他见这马身躯高大,毛光如油,极是神骏,兼之金勒银铃,单是这 副鞍具,所值便已不菲,不由得越看越爱。 盖一鸣道:「不错,我们太岳四侠,是江湖上铁铮铮的好汉,绝不能为难妇孺之辈 。你只需留下坐骑,我们不碰你一根毫毛。想我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那 少女伸手掩住双耳,忙道:「别说,别说。你们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们是谁, 是不是?」盖一鸣奇道:「是啊!不知道那便如何?」那少女微笑道:「咱们既然互不 相识,若有得罪,爹爹便不能怪我。哼,好大胆的毛贼,四个儿一齐上吧!」 四人眼前一幌,只见那少女手中已多了一对双刀,这一下兵刃出手,其势如风,纵 马向前一冲,俯身右手一刀割断了绊马索,左手一刀便往盖一鸣头顶砍落。盖一鸣叫道 :「好男不与女斗!何必动手……」眼见白光闪动,长刀已砍向面门,急忙举起钢刺一 档。铮的一响,兵刃相交,但觉那少女的刀上有股极大黏力,一推一送,手中兵刃拿捏 不住,登时脱手飞出,直射上数丈之高,钉入了一棵大树的树枝。 花剑影和常长风双双自旁抢上,那少女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左右双刀连砍,花常 两人堪堪招架不住。那少女见了常长风手中的石碑,甚是奇怪,问道:「喂,大个子, 你拿著的是什麽玩意儿?」常长风道:「这是常二侠的奇门兵刃,不在武林十八般武器 之内,招数奇妙,啊呦……哎呦!」却原来那少女反转长刀,以刀背在他手腕上一敲。 常长风吃痛,奇门兵刃脱手,无巧不巧,又砸上先前砸得肿起了的脚趾。 逍遥子见势头不妙,提起旱烟管上前夹攻,他这烟管是精铁所铸,使的是判官笔招 数,居然出手打穴点穴,只是所认穴道不大准确,未免失之尺寸,谬以万里。那少女瞧 得暗暗好笑,卖个破绽,让他烟管点中自己左腿,只感微微生疼,喝道:「痨病鬼,你 点的是什麽穴?」逍遥子道:「这是『中渎穴』,点之腿膝麻痹,四肢软瘫,还不给我 束手待缚?」那少女笑道;「中渎穴不在这里,偏左了两寸。」逍遥子一怔,道:「偏 左了,不会吧?」伸出烟管,又待来点。那少女一刀砍下,将他烟管打落,随即双刀交 於右手,左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那马一声长嘶,直窜出林。 逍遥子给他拿住了後颈,全身麻痹,四肢软瘫,只有束手待缚。太岳四侠余下的三侠大 呼:「风紧,风紧!」没命价撒腿追来。 那马瞬息间奔出里许。逍遥子给她提著,双足在地下拖动,擦得鲜血淋漓,说道: 「你抓住我的风池穴,那是足少阳和阳维脉之会,我自然是无法动弹,那也不足为奇, 非战之罪,虽败犹荣。」那少女格格一笑,勒马止步,将他掷在地下,说道:「你自身 的穴道倒说得对!」突然冷笑一声,伸刀架在他颈中,喝道:「你对姑娘无礼,不能不 杀!」逍遥子叹了口气道:「好吧!不过你最好从我天柱穴中下刀,一刀气绝,免得多 受痛苦!」那少女忍不住好笑,心想这痨病鬼临死还在研究穴道,我再吓他一吓,瞧是 如何,於是将刀刃抵在他头颈「天柱」和「风池」两穴之间,说道:「便是这里了。」 逍遥子大叫:「不,不,姑娘错了,还要上去一寸二分……」 只听得来路上三人气急败坏的赶来,叫道:「姑娘连我们三个一起杀了……」正是 常长风等三侠。那少女道:「干什麽自己来送死?」盖一鸣道:「我太岳四侠义结金兰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姑娘杀我大哥,我兄弟三人不愿独生, 便请姑娘一齐杀了。有谁皱一皱眉头,不算是好汉!」说著走到逍遥子身旁,直挺挺的 一站,竟是引颈待戮。 那少女举刀半空,作势砍落,盖一鸣裂嘴一笑,毫不闪避。那少女道:「好!你们 四人武艺平常,义气却重,算得是好汉子,我饶了你们吧。」说著收刀入鞘。四人喜出 望外,大是感激。盖一鸣道:「请问姑娘尊姓大名,我们太岳四侠定当牢牢记在心中, 日後以报不杀之恩。」那少女听他仍是口口声声自称「太岳四侠」,丝毫不以为愧,忍 不住又是格的一笑,说道:「我的姓名你们不用问了。我倒是要问你们,干嘛要抢我的 坐骑?」 盖一鸣道:「今年三月初十,是晋阳大侠萧半和的五十诞辰……」那少女听到萧半 和的名字,微微一怔,道:「你们识得萧老英雄吗?」盖一鸣道:「我们不识萧老英雄 ,只是素来仰慕他老人家的英名,算得上是神交已久,要乘他五十诞辰前去拜寿。说来 惭愧,我们四兄弟少了一份贺礼,上不得门,因此……便……所……这个……」那少女 笑道:「原来你们要抢我的坐骑去送礼。嗯,这个容易。」说著从头上拔下一枚金钗, 说道:「这只金钗给了你们,钗上这颗明珠很值钱,你们拿去做为贺礼,萧老英雄一定 喜欢。」说著一提马缰,那骏马四蹄翻飞,远远去了。 盖一鸣持钗在手,但见钗上一颗明珠又大又圆,宝光莹然,四侠虽然不大识货,却 也知是一件希世之珍。四侠呆呆望著这颗明珠,都是欢喜不尽。逍遥子道:「这位姑娘 慷慨豪爽,倒是我辈中人。」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 那少女坐在甘亭镇汾安客店的一间小客房里,桌上放著一把小小酒壶,壶里装著是 天下驰名的汾酒。这甘亭镇在晋南临汾县与洪洞县之间,正是汾酒的产地。可是她只喝 了一口,嘴里便辣辣的又麻又痛,这酒实在并不好喝。为什麽爹爹却这麽喜欢?爹爹常 说:「女孩子不许喝酒。」在家中得听爹爹的话,这次一个人偷偷出来,这汾酒非得好 好喝上一壶不可。但要喝上这一壶,可还真不容易。她又喝了一大口,自觉脸上有些发 热,伸手一摸,竟是有些烫手。 隔壁房里的镖客们却是你一杯、我一杯的不停乾杯,难道他们不怕辣吗?一个粗大 的嗓子叫了起来:「夥计,再来三斤!」那少女听著摇了摇头。另一个声音说道:「张 兄弟,这道上还是把细些的好,少喝几杯!江湖上有言道:『手稳口也稳,到处好藏身 。』待到了北京,咱们再痛痛快快的大醉一场。」先前那人笑道:「总镖头,我瞧你也 是稳得太过了。那四个点子胡吹一轮什麽太岳四侠,就把你吓得……嘿,嘿……夥计, 快打酒来。」 那少女听到「太岳四侠」的名头,忍不住便要笑出声来,想来这批镖师也跟太岳四 侠交过手啦。只听那总镖头说道:「我怕什麽了?你那知道我身上挑的千斤重担啊。这 十万两盐镖,也没放在我姓周的心上。哼,这时也不便跟你细说,到了北京,你自会知 道。」那张镖师笑道:「不错,不错!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嘿嘿,鸳鸯刀啊鸳鸯刀! 」 那少女一听到「鸳鸯刀」三字,心中砰的一跳,将耳朵凑到墙壁上去,想听得仔细 些,但隔房刹时之间声息全无。那少女心中一动,从房门中溜了出去,悄步走到众镖师 的窗下一站。只听得周总镖师说道:「你怎知道?是谁泄漏了风声?张兄弟,这件事可 不是闹著玩的。」他压低了嗓门,但语调却极是郑重。那张镖师轻描淡写的说道:「这 里的兄弟谁人不知,那个不晓?单就你自己,才当是个什麽了不起的大秘密。」周总镖 头声音发颤,忙问:「是谁说的?」张镖师道:「哈哈,还能有谁?是你自己。」周总 镖头更急了,道:「我几时说过了?张兄弟,今日你不说个明明白白,咱哥儿们可不能 算完。我姓周的平日待你不薄啊……」只听另一人道:「总镖头,你别急。张大哥的话 没错,是你自己说的。」周总镖头道:「我?我?我怎麽会?」那人道:「咱们镖车一 离西安,每天晚上你睡著了,便尽说梦话,翻来覆去总是说:『鸳鸯刀,鸳鸯刀!这一 次送去北京,可不能出半点岔子,得了鸳鸯刀,无敌於天下……』」 周威信又惊又愧,那里还说得出话来?怎想得到自己牢牢守住的大秘密,只因为白 天里尽是想著,脑中除了「鸳鸯刀」没再转其他念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睡梦中 竟会说了出来。他向众镖师团团一揖,低声道:「各位千位不可再提『鸳鸯刀』三字。 我今晚起,我用布包著嘴巴睡觉。」 那少女在窗外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大乐,暗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 夫。这一对鸳鸯刀,竟然在这镖师身上。我盗了回去,瞧爹爹怎麽说?」 原来这少女姓萧名中慧,她爹爹便是晋阳大侠萧半和。 萧半和威名远震,与江湖上各路好汉广通声气。上月间得到讯息,武林中失落有年 的鸳鸯刀重现江湖,竟为川陕总督刘於义所得。这对刀和萧半和大有渊源,他非夺到手 中不可,心下计议,料想刘於义定会将宝刀送往京师,呈献皇帝,与其到西安府重兵驻 守之地抢夺,不如拦路抢劫。岂知那刘於义狡猾多智,一得到宝刀,便大布疑阵,假差 官、假贡队,派了一次又一次,使得觊觎这对宝刀的江湖豪士接连上当,反而折了不少 人手。萧半和想起自己五十生辰将届,於是撒下英雄帖,广邀秦晋冀鲁四路好汉来喝一 杯寿酒,但有些英雄帖中却另有附言,嘱托各人竭尽全力,务须将这对宝刀劫夺下来。 当然,若不是他熟知其人的血性朋友,请帖中自无附言,否则风声泄漏,打草惊蛇,别 说宝刀抢不到,只怕还累了好朋友们的命。 萧中慧一听父亲说起这对宝刀,当即跃跃欲试。萧中和派出徒儿四处撒英雄帖,她 便也要去,萧半和派人在陕西道上埋伏,她更加要去。但萧半和总是摇头说道:「不成 !」她求得急了,萧半和便道:「你问你大妈去,问你妈妈去。」萧半和有两位夫人, 大夫人姓袁,二夫人姓杨。中慧是杨夫人所生,可是袁夫人对她十分疼爱,和自己亲生 的女儿一般无异。杨夫人说不能去,中慧还可撒娇,还可整天说非去不可,但袁夫人一 说不能去,中慧便不敢辩驳。这位袁夫人对她很是慈和,但神色间自然有一股威严,她 从小便不敢对大妈的话有半点违拗。 然而抢夺宝刀啊,又凶险,又奇妙,这是多麽有趣的事。萧中慧一想到,无论如何 按捺不住,终於在一天半夜里,留了个字条给爹爹、大妈和妈妈,偷偷牵了一匹马,便 离了晋阳。她遇到了要去给爹爹拜寿的太岳四侠,觉得天下的英雄好汉,武功也不过如 此;她听到了镖师们的对话,觉得要劫夺鸳鸯刀,也不是什麽难事。 她转过身来,要待回到房中,再慢慢盘算如何向镖队动手,只跨出两步,突然之间 ,隔著天井的对面房中传出当的一声响,这是她从小就听惯了的兵刃撞击声。她心中一 惊:「啊哟,不好!人家瞧见我啦!」却听得一人骂道:「当真动手麽?」一个女子声 音叫道:「那还跟你客气?」但听得乒乒乓乓之声不绝,打得甚是激烈,还夹杂一个婴 儿的大声哭叫。对面房中窗格上显出两个黑影,一男一女,每人各执一柄单刀,纵横挥 霍,拼命砍杀。 这麽一打,客店中登时大乱。只听得周总镖头喝道:「大夥儿别出去,各人戒备, 守住镖车,小心歹人的调虎离山之计。」萧中慧一听,心想:「这麽不要性命拼斗,那 里是调虎离山的假打?只可惜他不出来瞧瞧,否则倒真是盗刀的良机。」再瞧那两个黑 影时,女的显已力乏,不住倒退,那男的却步步进逼,毫不放松。她侠义之心登起,心 想:「这恶贼好生无礼,夤夜抢入女子房中,横施强暴,这抱不平岂可不打?」带要冲 进去助那女子,但转念一想:「不好!我一出手,不免露了行藏,若是教那些镖师瞧见 了,再下手盗刀便不容易。」当下强忍怒气,只听得兵刃相击之声渐缓,男女两人破口 大骂起来,说得是鲁南土语,萧中慧倒有一大半没能听懂。 她听了一会,烦躁起来,正要回房,忽听得呀的一声,东边一间客房的板门推开, 出来一位少年书生。只听他朗声说道:「两位何事争吵?有话好好分辨道理,何以动刀 动枪?」他一面说,一面走到男女两人的窗下,似要劝解。萧中慧心道:「那恶徒如此 凶蛮,谁来跟你讲理?」只听得那房中兵刃相交之声又起,小儿啼哭之声越来越响,蓦 地里一粒弹丸从窗格中飞出,拍的一声,正好将那书生的帽子打落在地。那书生叫道: 「啊哟,不好!」接著喃喃自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君子不立於危墙之下,这还 是明哲保身要紧。」说著便慢慢退回房中。 萧中慧既觉好笑,又替那女子著急,心想那恶贼心无忌惮,这女子非吃大亏不可。 但这时那房中斗殴之声已息,客店中登时静了下来。萧中慧心下琢磨:「爹爹常说,行 事当分轻重缓急,眼前是盗刀要紧,只好让那凶徒无法无天。」当下回到房中,关上了 门,躺在炕上,寻思如何劫那宝刀:「这镖队的人可真不少,我一个人怎对付得了?本 该连夜赶回晋阳,去跟爹爹说知,让他来调兵遣将。可是倘若我用计将刀盗来,双手捧 给爹爹,岂不是更妙?」想到得意之处,左边脸颊上那个酒窝儿深深陷了进去。可是用 什麽计呢?她自幼得爹爹调教,武功甚是不弱。但说到用计,咱们的萧姑娘可不大在行 ,肚里计策不算多,简直可以说不大有。 她躺在炕上,想得头也痛了,虽想出了五六个法儿,但仔细一琢磨,竟是没一条管 用。朦朦胧胧间眼皮重了起来,静夜之中,忽听得笃、笃、笃……一声一声自远而近的 响著,有人以铁杖敲击街上的石板,一路行来,显然是个盲人。 敲击的声音响到客店之前,曳然而止,接著那铁杖便在店门上突、突、突的响了起 来,跟著是店小二开门声、呵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哀求著要一间店房。店小二要他先 给钱,老瞎子给了钱,可是还差著两吊。於是推拒声、祈恳声、店小二骂人的污言秽语 ,一句一句传入萧中慧的耳里。 她越听越觉那盲人可怜,当下翻身坐起,在包袱中拿了一小锭银子,开门出去,却 见那书生已在指手划脚、之乎者也的和店小二理论,看来他虽要明哲保身,还是不免要 多管闲事。只听他说道:「小二哥,敬老恤贫,乃是美德,差这两吊钱,你就给他垫了 ,也就完啦。」店小二怒道:「相公的话倒说得好听,你既好心,那你便给他垫了啊。 」那书生道:「你这话又不对了。想我是行旅之人,盘缠带得不多,宝店的价钱又大得 吓人,倘若随便出手,转眼间便如夫子之厄於陈蔡了。因此,所以,还是小二哥少收两 吊钱吧。」 萧中慧噗哧一笑,叫道:「喂,小二哥,这钱我给垫了,接著!」店小二一抬头, 只见白光一闪,一块碎银飞了过来,忙伸手去接。他这双手银子是接惯了的,可说百不 失一,这般空中飞来的银子,这次却是生平头一遭遇上,不免少了习练,噗的一声,那 块银子已打中他的胸口,虽说是银子,打在身上毕竟也有些疼痛,忍不住「啊邀」一声 叫了出来。 那书生道:「你瞧,人家年纪轻轻的一位大姑娘,尚自如此好心。小二哥,你枉为 男子汉,那可差得远了。」萧中慧向他扫了一眼,只见他长脸俊目,剑眉横飞,容颜间 英气逼人,心中一跳,忙低下头去。只听那老瞎子道:「多谢相公好心,你给老瞎子付 了房饭钱,真是多谢多谢,但不知恩公高姓大名,我瞎子记在心中,日後也好感恩报德 。」那书生道:「小可姓袁名冠南,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老丈你尊姓大名啊?」那老 瞎子道:「我瞎子的贱名,叫做卓天雄。」 萧中慧心中正自好笑:「这老瞎子当真是眼盲心也盲,明明是我给的银子,却去多 谢旁人。」突然间听到「卓天雄」三字,心头一震:「这名字好像听见过的。那天爹爹 和大妈似乎曾低声说过这个名字,那时我刚好走过大妈门口,爹爹和大妈一见到我,立 时便住了口。但说不定是同名同姓,更许是音同字不同。我爹爹怎能识得这个老瞎子? 」 袁冠南伴了卓天雄,随著店小二走入内院。经过萧中慧身旁时,袁冠南突然躬身长 揖,说道:「姑娘,你带了很多银子出来麽?」萧中慧没料到他竟会跟自己说话,脸上 一红,似还礼不似还礼的蹲了一蹲,说道:「怎麽?」袁冠南道:「小可见姑娘如此豪 阔,意欲告贷几两盘缠之资!」萧中慧更没料到他居然会单刀直入的开口借钱,越加发 窘,满脸通红,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呆了一呆,转过脸去。那书生道:「好,既不肯借 ,那也不妨。待小可去打别人主意吧!」说著又是一揖,转身回进了房中。 萧中慧心头怦怦而跳,一时定不下神来,忽然之间,那边房里兵刃和喝骂声又响了 起来,砰的一声大响,窗格飞开,一个壮汉手持单刀,从窗中跃出,左手中却抱了个婴 儿。跟著一个少妇从窗里追了出来,头发散乱,舞刀叫骂:「快还我孩子,你抱他到那 里去了?」两人一前一後,直冲出店房。萧中慧见那少妇满脸惶恐之情,怒气再也难以 抑制,心道:「这凶徒抢了她的孩子,如此伤天害理,非伸手管一管不可!」忙回房取 了双刀,赶将出去。 远远听见那少妇不住口的叫骂:「快放下孩子,半夜三更的,吓坏他啦!你这千刀万剐 的恶贼,吓坏了孩子,我……我……」萧中慧寻声急追,那知道这凶徒和少妇的轻身功 夫均自不弱,直追出里许,眼见二人双刀相交,正自恶斗。那凶徒怀抱孩子,形势不利 ,当即将孩子放在一块青石之上,挥刀砍杀。萧中慧停步站住,先瞧一瞧那凶徒的武功 ,但见他被膂力强猛,刀法凶悍,那少妇边打边退,看来转眼间便要伤在他的刀下。萧 中慧提刀跃出,喝道:「恶贼,还不住手?」右手短刀使个虚式,左手长刀竟刺那凶徒 的胸膛。 那少妇见萧中慧杀出,呆了一呆,心疼孩子,忙抢过去抱起。那凶徒举刀一架,问 道:「你是谁?」萧中慧微微冷笑,道:「打抱不平的姑娘。」挥刀砍出,她除了跟爹 爹及师兄们过招之外,当真与人动手第一次是对付太岳四侠,第二次便是斗这凶徒了。 这凶徒的武功可比太岳四侠强得太多,招数变幻,一柄单刀盘旋飞舞,左手不时还击出 沉雄的掌力。萧中慧叫道:「好恶贼,这麽横!」左手刀著著进攻,蓦地里使个「分花 拂柳式」,长刀急旋。那凶徒吃了一惊,侧身闪避。萧中慧叫道:「躺下!」短刀斜削 ,那凶徒左腿上早著。他大吼一声,一足跪倒,兀自举刀齐劈,引得他横刀挡架,一腿 扫去,将他踢倒在地,跟著短刀又刺他右腿。 陡然间风声飒然,一刀自後袭到,萧中慧吃了一惊,顾不到伤那凶徒,急忙回刀招 架,这一回「狮子回首」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当的一声,双刀相交,黑暗中火星飞溅 。她一看之下,更加惊得呆了,原来在背後偷袭的,竟然是那怀抱孩子的少妇。这少妇 一刀被她架开,跟著又是一刀。萧中慧识得这一招「夜叉探海」志在伤敌,竟是不顾自 身安危的拼命打法,当即挥短刀挡过,叫道:「你这女人莫不是疯了?」那少妇道:「 你才是疯了?」单刀斜闪,溜向萧中慧长刀的刀盘,就势推拨,滑近她的手指。萧中慧 一惊,见这少妇力气不及那凶徒,但刀法之狡谲,却远有过之。 这时那凶徒已包扎了腿上伤口,提刀上前夹击,两人一攻一拒,招招狠辣。萧中慧 暗暗叫苦:「原来这两人设下圈套,故意引我上当。」她刀法虽精,究是少了临敌的经 历,这时子夜荒坟,受人夹击,不知四下里还伏了多少敌人,不由得心中却自怯了,一 面打,一面骂道:「我和你们无怨无仇,干麽设下这毒计害我?」那凶徒骂道:「谁跟 你相识了?小贱人,无缘无故的来砍我一刀。」那少妇也喝道:「你到底是什麽路道, 不问青红皂白便出手伤人。」问那凶徒道:「龙哥,你腿上伤得怎样?」语意之间,极 是关切。那凶徒道:「他妈的,痛得厉害。」萧中慧奇道:「你们不是存心害我麽?」 那少妇道:「你到底干什麽的?这麽强凶霸道,自以为武艺高强麽?我瞧也不见得,可 真是不要脸哪。」萧中慧怒道:「我见你给这凶徒欺侮,好心救你,谁知你们是假装打 架。」那少妇道:「谁说假装打架?我们夫妇争闹,平常得紧,你多管什麽闲事?」 萧中慧听得「夫妇争闹」四字,大吃了一惊,结结巴巴的道:「你们…你们是夫妻 ?」当即向後跃开,脑中一阵混乱。那壮汉道:「怎麽啦?我们一男一女住在一房,又 生下孩子,难道不是夫妻麽?」萧中慧奇道:「这孩子是你们的儿子?」那少妇道:「 他是孩子爸爸,我是孩子妈妈,碍著你什麽事了?他叫林玉龙,我叫任飞燕,你还要问 什麽?」说著气鼓鼓的举刀半空,又要抢上砍落。 萧中慧道:「你们既是夫妻,怎地又打又骂,又动刀子?」任飞燕冷笑道:「哈哈 ,大姑娘,等你嫁了男人,那就明白啦。夫妻若是不打架,那还叫什麽夫妻?有道是床 头打架床尾合,你见过不吵嘴不打架的夫妻没有?」萧中慧脱口而出,说道:「我爹爹 妈妈就从来不吵嘴不打架。」林玉龙抚著伤腿,骂道:「他妈的,这算什麽夫妻?定然 路道不正!啊哟,啊哟……」任飞燕听得丈夫呼痛,忙放下孩子,去瞧他伤口,这神情 半点不假,当真是一对恩爱夫妻。林玉龙兀自喃喃骂道:「他妈的,不拌嘴不动刀子, 这算是什麽夫妻?」 萧中慧一怔,心道:「嘿,这可不是骂我爹娘来著!」胸口怒气上冲,又想上前教 训他,但以一敌二,料想打不过,眼见那婴儿躺在石上,啼哭不止,一转身抱起婴儿, 飞步便奔。 任飞燕替丈夫包好伤口,回头却不见了儿子,惊道:「儿子呢?」林玉龙「啊哟」 一声,跳了起来,说道:「给那贱人抱走啦。」任飞燕道:「你怎不早说?」林玉龙道 :「你自己抱著的,谁叫你放在地下?」任飞燕大怒,飞身上前,吧的一声,打了他一 个嘴巴,喝道:「我给你包伤口啊!死人!」林玉龙回了一拳,骂道:「儿子也管不住 ,谁要你讨好?」任飞燕道:「畜生,快去抢回儿子,回头在跟你算帐。」说著拔步狂 追。林玉龙道:「不错,抢回儿子要紧。臭婆娘,自己亲生的儿子也管不住,有个屁用 ?」跟著追了下去。 萧中慧躲在一株大树背後,按住小孩嘴巴,不让他哭出声来,眼见任林夫妇边骂边 追,越追越远,心中暗暗好笑,突然间身子一阵热,一惊低头,只见衣衫湿了一大片, 原来那孩子拉了尿。她好生烦恼,轻轻在孩子身上一拍,骂道:「要拉尿也不说话?」 那孩子未满周岁,如何会说话?给她这麽一拍,放声大哭起来。萧中慧心下不忍,只得 「乖孩子、好宝贝」的慢慢哄他。哄了一会,那孩子合眼睡著了。萧中慧见他肥头胖耳 ,脸色红润,傻里傻气的甚是可爱,不由得颇为喜欢,心想:「去还给她爹爹妈妈吧, 吓得他们也够了。」眼见这对夫妇双双向北,当下也不回客店,向北追去。 行了十馀里,天已黎明,那对夫妻始终不见,待得天色大明,到了一座树木茂密的 林中,鸟名声此起彼和,野花香气扑鼻而至。萧中慧见林中景色清幽,一夜不睡,也真 倦了,於是捡了一处柔软的草地,以树养神,低头见怀中孩子睡得香甜,过不多时,自 己竟也睡著了。 阳光渐烈,树林中浓荫匝地,花香愈深,睡梦中呼听得「威武―信义,威武―信义 」一阵阵镖局的趟子声远远传来,萧中慧打个呵欠,双眼尚未睁开,却听得那趟子声渐 渐近了。 来的正是威信镖局的镖队。 铁鞭镇八方周威信率领的镖局人众,逦迤将近枣香林,只要过了这座林子,前面到 洪洞县一直都是阳关大道,眼见红日当空,真是个好天,本来今日说什麽也不会出乱子 ,可是他心中却不自禁的暗暗发毛。镖队後面那老瞎子的铁杖在地下笃的一声敲,他心 中便是突的一跳。 一早起行,那老瞎子便跟在镖队後面,初时大夥儿也不在意,但坐骑和大车赶得快 了,说也奇怪,那瞎子竟始终跟在後面。周威信觉得有些古怪,向张镖师和詹镖师使个 眼色,鞭打牲口,急驶疾奔,刹时间将老瞎子抛得老远。他心中一宽。但镖车沈重,奔 行不快,一会儿便慢了下来。过不多久,笃、笃、笃声隐隐起自身後,这老瞎子居然又 赶了上来。 这麽一露功夫,镖队人众无不相顾失色,老瞎子这等轻功,当真厉害之极。镖队一 慢,那瞎子却也并不追赶向前,铁杖击地,总是笃、笃、笃的,与镖队相距十来丈远。 眼见前面黑压压的是一片林子,周威信低声道:「张兄弟,大夥儿得留上了神,这 老瞎子可真有点邪门,江湖上有言道:『念念当如临敌日,心心便似过桥时。』」张镖 师昨天打跑了太岳四侠,一直飘飘然的自觉英雄了得,听周威信这麽说,心道:「就算 他轻身功夫不坏,一个老瞎子又怕他何来?我瞧你啊,见了耗子就当是大虫。」弯腰从 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使出打飞蝗石手法,沉肘扬腕,向那瞎子打了出去。只听得嗤嗤 声响,石子破空,去势甚急,那瞎子更不抬头,铁杖微抬,当的一声响,将那石子激了 回来。张镖师叫道:「啊哟!」那石子打中了他额角,鲜血直流。镖队中登时一阵大乱 。 张镖师叫道:「贼瞎子,有你没我!」纵马上前,举刀便往瞎子肩头砍了下去。那 瞎子举杖一格,张镖师手中单刀倒翻上来,只震得手臂酸嘛,虎口隐隐生疼。詹镖师叫 道:「有强人哪,并肩齐上啊。」众人虽见那瞎子武功高强,但想他终究只是一人,眼 睛又瞎了,好汉敌不过多,於是刀枪并举,七八名镖师、卫士,将他围在垓心。那瞎子 毫不在意,铁杖轻挥,东一敲,西一戳,只数合间,已将一名卫士打倒在地。 周威信远远瞧著,只见这老瞎子出手沉稳,好整以暇,竟似丝毫没将众敌手放在心 上,蓦地里见他眼皮一翻,一对眸子精光闪烁,竟然不是瞎子,跟著一转身,抬腿将詹 镖师踢开了个筋斗。周威信大骇,知道这瞎子绝非太岳四侠中的逍遥子可比,却是当真 身负绝艺的高手,想到自己背上的责任,高叫:「张兄弟,你将这老瞎子拿下了,可别 伤他性命。我先行一步,咱们洪同县见。」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路逢险处须当避 ,不是才子莫吟诗。』」双腿一挟,纵马奔向林子。 刚驰进树林,只见一株大树後刀光闪烁,他是老江湖了,心下暗暗叫苦:「原来那 瞎子并非独角大盗,这里更伏下了帮手。」当下没命价鞭马向前急驰,只驰出四五丈, 便见一个人影从树後闪了出来。 周威信见这人手持单刀,神情凶猛,当下更不打话,手一扬,一枝甩手箭脱手飞出 ,向那人射去,同时纵骑冲前。那人挥刀格开甩手箭,骂道:「什麽人,乱放暗青子? 」另一人跟著赶到,喝道:「你有暗青子,我便没有麽?」拉开弹弓,吧吧吧一阵响, 八九枚连珠弹打了过来,有两枚打在马臀上,那马吃痛,後腿乱跳,登时将周威信掀下 马来。周威信早已执鞭在手,在地上打个滚,刚跃起身来,吧的一声,手腕上又中一枚 弹丸,铁鞭拿捏不住,掉在地下。那两人一左一右,同时抢上,双刀齐落,架在他颈中 ,一人问道:「你是什麽人?」另一人问道:「干麽乱放暗青子?」先一人又道:「你 瞧见我的孩子没有?」另一人又问:「有没有见一年轻姑娘走过?」先一人又问:「那 年轻姑娘有没有抱著孩子?」 片刻之间,每个人都问了七八句话,周威信便是有十张嘴,也答不尽这许多话。原 来这两人正是林玉龙和任飞燕夫妇。 林玉龙像妻子喝道:「你住口,让我来问他。」任飞燕道:「干麽要我住口?你闭 嘴,我来问。」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了起来。周威信被两柄单刀架在颈中,生怕 任谁一个脾气大了,随手一按,自己的脑袋和身子不免各走各路,江湖上有言道:「你 去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又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不吃眼前亏,伸手 不打笑脸人。』当下满脸堆笑,说道:「两位不用心急,先放我起来,再慢慢说不迟。 」林玉龙喝道:「干麽要放你?」任飞燕见他右手反转,牢牢按住背上的包袱,似乎其 中藏著十分贵重之物,喝道:「那是什麽?」 周威信自从在总督大人手中接过这对鸳鸯刀之後,心中片刻也没有忘记过「鸳鸯刀 」三字,只因心无旁骛,竟在睡梦之中也不住口的叫了出来,这时钢刀架颈,情势危急 ,任飞燕又问得紧迫,实无思索馀地,不自禁冲口而出:「鸳鸯刀!」 林任两人一听,吃了一惊,两只左手齐落,同时往他背上的包袱抓去。周威信一言 既出,立时懊悔无已,当下情急拼命,百忙中脑子里转过了一个念头:「江湖上有言道 :『一夫拚命,万夫莫当。』何况他们只有两夫?」顾不得冷森森的利刃架在颈中,向 前一扑,待要滚开。但林任夫妻同时运动,猛力一扯,却将他连人带包袱提了起来。原 来周威信用细铁绳将这对宝刀缚在背上,林任两人虽是一齐使力,还是拉不断铁绳。 三个人缠作一团。周威信回手一拳,砰的一下,打在林玉龙脸上。任飞燕倒转刀柄 ,在周威信後颈重重的砸了一下,问道:「龙哥,你痛不痛?」林玉龙怒道:「那还用 问?自然痛啦。」任飞燕怒道:「哈,我好心问你,难道问错了?」两人一面抢夺包袱 ,一面又拌起嘴来。 斗然间草丛中钻出一人,叫道:「要不要孩子?」林任二人一抬头,只见那人正是 萧中慧,双手高举著自己的儿子,心中大喜,立即一齐伸手去接。萧中慧右手递过孩子 ,左手短刀嗤的一声,已割开了周威信背上的包袱,跟著右手一探,从包袱中拔出一把 刀来,青光闪耀,寒气逼人,随手一挥,果真好宝刀,铁绳应刃断绝。萧中慧抢过包袱 ,翻身便上了周威信的坐骑,这几下手法兔起鹘落,迅捷利落之至。 她一提马绳,喝道:「快走!」那知那马四只脚便如牢牢钉在地下,竟然不动。萧 中慧伸足去踢马腹,蓦地里双足膝弯同时一麻。她暗叫:「不好!」待要跃下马背,可 那里还来得及,早已被人点中穴道,身子骑在马上,却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只见马腹下翻出一人,原来便是那老瞎子,也不知他何时已摆脱镖队的纠缠,赶来 悄悄藏在马腹之下,他一伸手便夺过萧中慧手中的那对鸳鸯刀。任飞燕将那孩子往地下 一放,拔刀扑上。林玉龙跟著自旁侧攻。那瞎子提著出了鞘的长刃鸯刀往上一挡,叮当 两响,林任夫妇手中双刀齐断。两人呆得一呆,腰间穴道酸麻,已被点中大穴,再也动 弹不得了。 周威信势如疯虎,喝道:「贼瞎子,有你没我!」时起地下铁鞭,使一招「呼延十 八鞭」的「横扫千军」,向那瞎子横砸过来。那瞎子竟不闪避,提起鸳鸯长刀,向前一 刺,但说也奇怪,这一刺既非刺向铁鞭,也不是刺向周威信胸口,确是刺在包袱中的刀 鞘之内,跟著连刀带鞘横砸而至。他竟将刀鞘当作铁鞭使,而招数一模一样,也是「呼 延十八鞭」中的「横扫千军」,刀鞘在铁鞭上一格,周威信这一条十六斤重的铁鞭登时 被拦在半空,再也砸不下分毫,是否「铁鞭镇八方」,大有商量馀地。一刀一边略一相 持,呼的一声响,那铁鞭竟已被那瞎子的内劲震得脱手飞出,这一招「铁鞭飞八方」使 出来,周威信虎口破裂,满掌是血。那瞎子白眼一翻,冷笑道:「呼延十八鞭最後一招 ,你没学会吧?」 周威信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呼延十八鞭」虽然号称十八鞭,但传世的只有十 七招,他师父曾道,最後一招叫做「一边断十枪」,当年北宋大将呼延赞受敌人围攻, 曾以一根钢鞭震断十条长枪,这一路鞭法,不论招数,单凭内力,当世只有他师伯有此 神功。周威信从未见过师伯,只知他是清廷侍卫,「大内七大高手」之首,向来深居禁 宫,从不出外,因此始终无缘拜见。这时心念一动,颤声道:「你......你老人家姓卓 ?」那瞎子道:「不错。」周威信惊喜交集,拜伏在地,说道:「弟子周威信,叩见卓 师伯。」 那老瞎子微微一笑,道:「亏得你知道世上还有个卓天雄。」周威信道:「师父在 日,常称道师伯的神威。弟子未识师伯,刚才多有冒犯。江湖上有言道:『有缘千里来 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不知师伯几时从北京出来的?」卓天雄微笑道:「皇上派我 来接你的啊。」周威信又是惶恐,又是喜欢,道:「若不是师伯伸手相援,这对鸳鸯刀 只怕要落入匪徒手中了。」卓天雄道:「皇上明见万里,早料到这对刀上京时会出乱子 。你一离西安,我便跟在镖队後面啦。你晚上睡著时,口中直嚷些什麽啊?」周威信面 红过耳,嗫嗫著说不出话来,心道:「师伯一路嗫著我们镖队,连我夜里说梦话也给听 去了,我却丝毫不觉,倘若不是师伯而是想盗宝刀的大盗,我这条小命还在麽?江湖上 有言道:『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卓天雄道:「你的夥计们胆子都小著点儿,这会儿也不知躲到了那儿。你去叫叫齐 ,咱们一块儿赶路吧。」周威信连声称是。卓天雄举起那对刀来,略一拂拭,只觉一股 寒气,直逼眉目,不禁叫道:「好刀!」 周威信正要出林,呼听左边一人叫道!「喂,姓卓的,乖乖的便解开我穴道,咱们 好好来斗一场。」另一女子道:「你乘人不备,出手点穴,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好汉? 」卓天雄转过头去,但见林玉龙、任飞燕夫妇各举半截断刀,作势欲砍,苦在全身动弹 不得,空自发狠。卓天雄伸指在短刀上一弹,铮的一响,声若龙吟,悠悠不绝,说道: 「不论你有多少匪徒,来一个,擒一个,来两个,捉一双。」转头向萧中慧道:「小姑 娘,你也随我进京走一遭,去瞧瞧京城的花花世界吧。」 萧中慧大急,叫道:「快放了我,你再不放我,要叫你後悔无穷。」卓天雄哈哈大 笑,道:「这麽说,我更加不能放你了,且瞧瞧你怎地使我後悔无穷。」萧中慧暗运内 气,想冲开腿上被点的穴道,但一股内气到腰间便自回上,心中越是焦急,越觉全身酸 麻,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一张俏脸胀得通红,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便欲夺眶而出。 呼听得林外一人纵声长吟:「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高吟声中,一人走进林来。萧中慧一看,正是昨晚在客店中见到的那个少年书生 袁冠南,自己这副窘状又多了一人瞧见,更是难受,心中一急,眼泪便如珍珠断线般滚 了下来。 卓天雄手按鸳鸯双刀,厉声道:「姓袁的,这对刀便在这里,有本事不妨来拿了去 。你装腔作势,瞒得了别人,可乘早别在卓天雄眼前现世。」说著双刀平平一击,铮的 一响,声振林梢。 袁冠南右手提著一枝毛笔,左手平持一只墨盒,说道:「在下诗兴忽来,意欲在树 上题诗一首,阁下大呼小叫,未免扫人清兴。」说著东张西望,寻觅题诗之处。卓天雄 早瞧出他身有武功,见他如此好整以暇,倒也不敢轻敌,当下将双刀还入刀鞘,交给周 威信,铁棒一顿,喝道:「你要题诗,便题在我瞎子的长衫上吧!」说著挥动铁棒,往 袁冠南脑後击去。 萧中慧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叫道:「别打!」她见袁冠南文诌诌的手无缚鸡之力 ,这一棒打上去,还不将他砸得脑浆迸裂?那知袁冠南头一低,叫声:「啊哟!」从铁 棒下钻了过去,说道:「姑娘叫你别打,你怎地不听话?」 卓天雄回过铁棒,平腰横扫。袁冠南扑地向前一跌,铁棒刚好从头顶掠过。卓天雄 喝道:「这一下不错!」左手成掌劈出。袁冠南含胸沉肩,毛笔在墨盒中一醮,往他手 腕上点去。两人数招一过,萧中慧暗暗惊异:「这书生原来有一身武功,这一次我可走 了眼啦。」但见他身形飘动,东闪西避,卓天雄的铁棒始终打不到他身上。萧中慧暗自 祷祝:「老天爷生眼睛,保佑这书生得胜,让他助我脱困。」 林玉龙喝采道:「秀才相公,瞧不出你武功还这样强,快杀了这瞎子,解开我们的 穴道。」任飞燕道:「你这不是一厢情愿麽?我瞧这小秀才未必便是老瞎子的对手。」 林玉龙喝道:「臭婆娘,尽说不吉利的话,你懂得什麽?」任飞燕道:「嘿,我瞧得见 他们动手,你瞧见麽?」原来她面对卓袁二人,林玉龙却是背向。林玉龙道:「瞧得见 便又怎地?我听那瞎子的铁棒乱飞,一味呼呼风响,全不管事。」任飞燕啐了一口,道 :「不管事,不管事!哼,他可点得你动弹不得。」林玉龙道:「那你呢?你倒动给我 瞧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吵越凶,苦於身子转动不得,否则早又拳脚交加起来 。任飞燕气忿不过,一口唾沫向丈夫吐了过去。夫妻俩你一口,我一口,相互吐得满头 满脸都是唾沫。 萧中慧见他夫妻身在危难之中,兀自不停吵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斜目在瞧袁 卓二人时,不由得芳心暗惊,但见袁冠南不住倒退,似乎已非卓天雄的敌手,心道:「 但愿他这是装腔作势,故意戏弄那老瞎子,其实并非如此!」 可是事与愿违,卓天雄的武功,实在比袁冠南高得太多。初时卓天雄见他以毛笔与 墨盒作武器,心想他如此有恃无恐,定有惊人艺业,因而小心翼翼,不敢强攻,待得试 了几招,见他身法虽快,终究不免稚嫩,而毛笔的招数之中更无异状,当下铁棒横扫直 砸,使出「呼延十八鞭」中的精妙家数来。袁冠南没料到竟会遇上如此厉害的对手,手 中又无武器,立时左支右绌,迭遇险著,不由得暗暗叫苦:「我忒也托大,把这假瞎子 瞧得小了,那知他竟是这等的硬手?」眼见铁棒斜斜砸来,忙缩肩闪避。卓天雄叫声: 「躺下!」铁棒翻起,打中了袁冠南左腿。萧中慧心中砰的一跳,叫道:「啊哟!」 袁冠南强自支撑,脚步略一踉跄,退出三步,却不跌倒,知道今日之事凶险万状, 腿上既已受伤,便欲全身退走,亦已不能,情急智生,叫道:「好啊!小爷有好生之德 ,不愿用这『腐骨穿心膏』。你既无礼,说不得,只好叫你尝尝滋味。」说著将毛笔在 墨盒中醮得饱饱的,提笔往卓天雄脸上抹去。卓天雄听得「腐骨穿心膏」五字,吃了一 惊,叫道:「且住!五毒圣姑是你何人?」 原来五毒圣姑是贵州安香堡出名的女魔头,武林中闻名丧胆,她所使的毒药之中, 尤以「腐骨穿心膏」最为驰名,据说只要肌肤略沾半分,十二个时辰烂肉见骨,廿四个 时辰毒血攻心,天下无药可救。袁冠南数年前曾听人说过,当时也不在意,这时被卓天 雄逼得无法,随口说了出来,只见他一听之下,立时脸色大变,心下暗喜,说道:「五 毒圣姑是我姑母,你问她怎的?」卓天雄将信将疑,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来难为 你,快快给我走吧。」袁冠南冷笑道:「你打了我一棒,难道就此了局?」说著走上两 步。卓天雄望著他左手所端的墨盒,如见蛇蝎,心想:「毛笔墨盒原本不能用作兵器, 他如此和我相斗,其中定有古怪。」见他向前,不自禁的退了两步。他那知袁冠南倜傥 自喜,仗著武功了得,往往空手致胜,手拿笔墨,只不过意示以暇,今日撞到卓天雄如 此扎手的人物,心中其实早在叫苦不迭,不知几十遍的在自骂该死了。 袁冠南又走上两步,说道:「我姑母武功不怎样,也不过会配制一些儿毒药,你又 何必吓成这个样子?」见卓天雄迟迟疑疑的又退了一步,突然转身,向左一闪,欺到周 威信身畔,提起毛笔,便往他双眼抹去。周威信大骇,举臂来格。袁冠南手肘一撞,墨 盒交在右手,左手探出,已将鸳鸯刀抢了过来。卓天雄大吃一惊,心想皇上命我来迎接 宝刀进京,如给这小子夺去,那是多大的罪名?纵然要冒犯五毒圣姑,可也说不得了, 当下飞身来抢,右掌斜劈袁冠南肩头,左手五指成爪,往鸳鸯双刀抓落。 袁冠南早已防到这一著,自知硬抢硬夺,必败无疑,提起毛笔,对准他左手一抹, 跟著便哈哈大笑。卓天雄猛觉手臂上一凉,一惊之下,只见手臂上已被浓浓的抹了一大 条墨痕,从前听人家说五毒圣姑如何害人惨死的话,瞬时间在脑中闪过,不由得全身大 震。他五根手指虽已碰到了鸳鸯刀的刀鞘,竟是抓不下去,一呆之下,越想越怕,大叫 一声,飞奔出林。周威信见师伯尚且如此,那里还赶逗留,跟在卓天雄後面,冲了出去 。 袁冠南暗叫:「惭愧!」生怕卓天雄察觉真相,重行追来,当下不敢再林中多耽, 拿起鸳鸯双刀,转身便行。林玉龙叫道:「喂,小秀才,你怎地不给我们解开穴道?」 袁冠南道:「过了六个时辰,穴道自解。」萧中慧大急,叫道:「再等六个时辰,人也 死了。」袁冠南笑道:「别心急,死不了!」萧中慧嗔道:「好,坏书生!下次你别撞 在我手里。」袁冠南想起卓天雄棒击自己之时,这姑娘曾出言阻止,良心倒好,但她三 人显然也是为了鸳鸯刀而来,若是给他们解开穴道,只怕又起枝节,微一沉吟,从地下 捡起两块小石子,右手挥动,两块石子飞出,分击林任夫妇的穴道,虽然相隔数丈,认 穴之准,仍是不爽分毫。 林任夫妇各自积著满腔怒火,穴道一解,提著半截单刀,立时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 。袁冠南又是一枚石子掷出,正是萧中慧腰间的「京门穴」。萧中慧「啊」的一声,从 马上倒摔下来,横卧在地,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了。袁冠南吃了一惊,自忖这枚石子 并未打错穴道,如何竟会伤了她?忙走近身去,弯腰看时,只见她脸色有异,似乎呼吸 也没有了。袁冠南这一下更是心惊,伸手去探她鼻息。萧中慧突然大叫一声,翻身跃起 ,从他手中抢过了短刃的鸯刀。袁冠南出其不意,一惊之下,「啊腰」一声,那刀已给 她抢去。萧中慧知他武功胜过自己,偷袭得手,不敢再转长刀的念头,格格一笑,转身 便逃。 林玉龙叫道:「啊,鸳鸯刀!」任飞燕从地下抱起孩子,叫道:「快追!」两人向 萧中慧追去。袁冠南骂道:「好丫头,恩将仇报!」提气急追,但他左腿中了卓天雄一 棒,伤势大是不轻,一跷一拐,轻功只剩五成,眼见萧林任三人向西北荒山急驰而去, 竟是追赶不上,但想鸳鸯刀少了一把,不能成其鸳鸯,腿上虽痛,仍是穷追不舍。 奔出二十馀里,地势越来越荒凉,他奔上一个高冈,四下里一望,见西北方四五里 外,树木掩映之中露出一角黄墙,似是一座小庙,心想这三人别处无可藏身,多半在这 庙中,於是折了一根树干当作拐杖,撑持著奔去。 走进庙来,只见匾额上写著「紫竹庵」三字,原来是座尼庵。袁冠南走进庵去,见 大殿上站著一个老尼姑,衣履洁净,面目慈祥。袁冠南作了一揖,说著:「师太请了, 可有一位蓝衫姑娘,来到宝庵随喜麽?」那尼姑道:「小庵地处荒僻,并无施主到来。 」袁冠南不信,道:「师太不必隐瞒……」话未说完,呼听得门外笃、笃、笃连响,传 来铁棒击地之声,正是卓天雄到了。袁冠南大吃一惊,忙道:「师太,请你做做好事。 我有仇人找来,千万别说我在此处。」也不等那老尼回答,向後院直窜进去,只见东厢 有座小佛堂,推门进去,见供著一座白衣观音的神像。这时不暇思索,纵身上了佛堂, 揭开帷幕,便躲在神像之後。 岂知神像之後,早有人在,定神一看,正是萧中慧。她似笑非笑的向袁冠南瞧了一 眼,说道:「好吧,算你有本事,找到这里,这刀拿去吧!」说著将短刀递了过来。只 见他身後一人说道:「别给他,要动手,咱三人打他一个。」原来林任夫妇带著孩子, 也躲在此处。袁冠南此时逃命要紧,无暇去夺刀,低声道:「别作声,那老瞎子追了来 啦!萧中慧一惊,道:「他不是中了你的毒药?」袁冠南微笑道:「毒药是假的。」萧 中慧还待再问,只听卓天雄粗声粗气的道:「四下里并无人家,不在这里,又在何处? 」那老尼道:「施主再往前面找找,想必是已走过了头。」卓天雄道:「好!四下里我 都伏下了人,也不怕这小子逃到天边去。若是找不到,回头来跟你算帐,小心我一把火 烧了你这臭尼姑庵。」林玉龙和任飞燕听得心头火起,便欲反唇相讥,口还未张,袁冠 南和萧中慧双指齐出,以分点了二人穴道。卓天雄走进後院,待了片刻,料想是在东张 西望,听得他喃喃咒骂,铁棒拄地,转身出庵去了。 原来卓天雄手背上被黑墨抹中,心头胆战,忙到溪中去洗,墨渍一洗即去,不留丝 毫痕迹。他放心不下,拚命擦洗,这用力一擦,皮肤破损,真的隐隐作疼起来。他更是 吃惊,呆了良久,不再见有何异状,才知是上了当,於是随後追来。他虽轻功了得,奔 驰如飞,但这麽一耽搁,却给袁冠南等躲到了紫竹庵中。 袁冠南和萧中慧待他走远,这才解开林任夫妇穴道,从观音大士的神像後跃下地来 。四人想起卓天雄之言,都是皱起眉头,心想此人轻功了得,追出数十里後不见踪迹, 又必寻回,四下里无房无舍,没地可躲,打是打不过,逃又逃不了,难道是束手待毙不 成?袁萧二人相对无言,寻思逃脱之计。 林玉龙骂道:「都是你这臭婆娘不好,咱们若是练成了夫妻刀法,二人合力,又何 必怕这老瞎子?」任飞燕道:「练不成夫妻刀法,到底是你不好,还是我不好?那老和 尚明明要你就著我点儿,怎地你一练起来便只顾自己?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吵个不 休。袁冠南听他二人不住口的吵什麽「夫妻刀法」,说道:「咱们四个,连著你们孩子 ,还有那老尼姑,眼前都是大祸临头,只要那老瞎子一回来,谁都活不成。你俩还吵什 麽?到底那夫妻刀法是怎麽回事?」林任夫妇又说又吵,半天才说了明白。 原来三年之前,林任夫妇新婚不久,便大吵大吵,恰好遇到一位高僧,他瞧不过眼 ,传了他夫妇俩一套刀法。这套刀法传给林玉龙的和传给任飞燕的全然不同,要两人练 得纯熟,共同应敌,两人的刀法阴阳开阖,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个进,另一个便退,一 个攻,另一个便守。那老和尚道:「以此刀法并肩行走江湖,任他敌人武功多强,都奈 何不了你夫妇。但若单独一人使此刀法,却是半点也无用处。」他怕这对夫妇反目,终 於分手,因此要他二人练这套奇门刀法,令他夫妇长相厮守,谁也不能离得了谁。这路 刀法原是古代一对恩爱夫妇所创,两人形影不离,心心相印,双刀施展之时,也是互相 回护。那知林任两人性情暴躁,虽都学会了自己的刀法,但要相辅相成,配成一体,始 终是格格不入,只练得三四招,别说互相回护,夫妻俩自己就砍砍杀杀的斗了起来。 袁冠南听两人说完,心念一动,向萧中慧说道:「姑娘,我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 原不该说,只是事在危急,此处人人有性命之忧……」萧中慧接口道:「我知道啦,你 要我和你学这夫妻……夫妻……」说到这里,满脸红晕。袁冠南道:「嗯,小可绝不敢 有意冒犯,实是……实是……」萧中慧不再跟他多说,向任飞燕道:「大嫂,请你指点 於我,若是我和他……都学会了,抵挡得了那老瞎子,便可救得众人性命。」任飞燕道 :「这路刀法学起来很难,可非一朝一夕之功。」萧中慧道:「学得多少,便是多少, 总胜於白白在这里等死。」任飞燕道:「好,我便教你。」林任夫妇分别口讲刀舞,一 招一式的演将起来。袁萧二人在旁各瞧各的,用心默记。 袁萧二人武功虽均不弱,但这套夫妻刀法招数极是繁复,一时实不易记得许多。林 任夫妇教得几招,百忙中又拌上几句嘴。两个人教,两个人学,还只教到第十二招,呼 听得门外大喝一声:「贼小子,你躲到哪里去?」人影一闪,卓天雄手持铁棒,闯进殿 来。 林玉龙见他重来,不惊反怒,喝道:「我们刀法尚未教完,你便来了,多等一刻也 不成麽?」提刀向他砍去。卓天雄举铁棒一挡,任飞燕也已从右侧攻到。林玉龙叫道: 「使夫妻刀法!」他意欲在袁萧两人跟前一现身手,长刀斜挥,向卓天雄腰间削了下去 。这时任飞燕本当散舞刀花,护助丈夫,那知她急於求胜,不使夫妻刀法中的第一招, 却是使了第二招中的抢攻,变成双刀齐进的局面。卓天雄一见对方刀法中露出老大破绽 ,铁棒一招「偷天换日」,架开双刀,左手手指从棒底伸出,咄咄两声,林任夫妇又被 点中了穴道。他二人倘若不使夫妻刀法,尚可支持得一时,但一使将出来,只因配合失 误,仅一招便已受制。 林玉龙大怒,骂道:「臭婆娘,咱们这是第一招。你该散舞刀花,护助我腰胁才是 。」任飞燕怒道:「你干麽不跟著我使第二招?非得我跟著你不可?」二人双刀僵在半 空,口中却兀自怒骂不休。 袁冠南知道今日之事已然无幸,低声道:「萧姑娘,你快逃走,让我来缠住他。」 萧中慧没料到他竟有这等狭义心肠,一呆之下,胸口一热,说道:「不,咱们合力斗他 。」袁冠南急道:「你听我话,快走!若是我今日逃得性命,再和姑娘相见。」萧中慧 道:「不成啊……」话未说完,卓天雄已挥铁棒抢上。袁冠南刷的一刀砍去。萧中慧见 他这一刀左间露出空隙,不待卓天雄对攻,抢著挥刀护住他的肩头。两人事先并未练习 ,只因适才一个要对方先走,另一个却又定要留下相伴,双方动了狭义之心,临敌时自 然而然的互相回护。林玉龙看得分明,叫道:「好,『女貌郎才珠万斛』,这夫妻刀法 的第一招,用得妙极!」 袁萧二人脸上都是一红,没想到情急之下,各人顺手使出一招新学的刀法,竟然配 合得天衣无缝。卓天雄横过铁棒,正要砸打,任飞燕叫道:「第二招,『天教丽质为眷 属』!」萧中慧依言抢攻,袁冠南横刀守御。卓天雄势在不能以攻为守,只得退了一步 。林玉龙叫道:「第三招,『清风引佩下瑶台』!」袁萧二人双刀齐飞,飒飒生风。任 飞燕道:「『明月照妆成金屋』!」袁萧二人相视一笑,刀光如月,照映娇脸。卓天雄 被逼得又退了一步。 只听林任二人不住口地吆喝招数。一个道:「喜结丝罗在乔木。」一个道:「英雄 无双风流婿。」一个道:「却扇洞房燃花烛。」一个道:「碧箫声里双鸣凤。」一个道 :「今朝有女颜如玉。」林玉龙叫道:「千金一刻庆良宵。」任飞燕叫道:「占断人间 天上福。」 喝到这里,那夫妻刀法的十二招以然使完,馀下尚有六十招,袁萧二人却未学过。 袁冠南叫道:「从头再来!」一刀砍出,又是第一招「女貌郎才珠万斛」。二人初使那 十二招时,搭配未熟,但卓天雄已是手忙脚乱,招架为难。这时候从头再来,二人灵犀 暗通,想起这路夫妻刀法每一招都有个风光旖旎的名字,不自禁的又惊又喜,鸳鸯刀法 的配合,更加紧了,使到第九招「碧箫声里双鸣凤」时,双刀便如凤舞鸾翔,灵动翻飞 ,卓天雄那里招架得住?「啊」的一声,肩头中刀,鲜血迸流。他自知难敌,再打下去 定要将这条老命送在尼庵之中,铁棒急封,纵身出墙而逃。 袁萧二人脉脉相对,情愫暗生,一时不知说什麽好。呼听得林玉龙大声叫道:「妙 极,妙极!女貌郎才珠万斛!」 他其实是在称赞自己那套夫妻刀法,萧中慧却羞得满脸通红,低头奔出尼庵,远远 的去了。 袁冠南追出庵门,但见萧中慧的背影在一排柳树边一幌,随即消失。呼听得身後有 人叫道:「相公!」袁冠南回过头来,只见小书僮笑嘻嘻的站著,打开了的书篮中睡著 一个婴儿,正是林任夫妇的儿子,篮中书籍上湿了一大片,自不免「书中自有孩儿尿」 了。 三月初十,这一天是晋阳大侠萧半和的五十寿诞。 萧府中贺客盈门,群英济济。萧半和长袍马褂,在大厅上接待来贺的各路英雄,白 道上的侠士、黑道上的豪客、前辈名宿、少年新进……还有许多和萧半和本不认识、却 是慕名来致景仰之意的生客。 在後堂,袁夫人、杨夫人、萧中慧也都喜气洋洋,穿戴一新。两位夫人在收拾外面 不断送进来的各式各样寿礼。萧中慧正对著镜子簪花,突然之间,竟中的脸上满是红晕 ,她低声念道:「清风引佩下瑶台,明月照妆成金屋。」 袁夫人和杨夫人对望了一眼,均想:这小妮子自从抢了那把鸳鸯刀回家,一忽儿喜 ,一忽儿愁,满怀心事。她今年二十岁啦,定是在外边遇上了一个合她心意的少年郎君 。」杨夫人见她簪花老不如意,忽然又发觉她头上少了一件物事,问道:「慧儿,大妈 给你的那枝金钗呢?」中慧格格一笑,道:「我给了人啦。」袁夫人和杨夫人又对望一 眼,心想:「果然不出所料,这小妮子连定情之物也给了人家。」杨夫人问道:「给了 谁啦?」中慧笑得犹似花枝乱颤,说道:「他……他麽?今儿多半会来给爹拜寿,人家 是大名鼎鼎的人物,非同小可。」 杨夫人还待再问,只见佣妇张妈捧了一只锦锻盒子进来,说道:「这份寿礼当真奇 怪,怎地送一只金钗给老爷?袁杨二夫人一齐走近,只见盒中之物所盛之物珠光灿烂, 赫然是中慧的那枝金钗。杨夫人一转头,见女儿喜容满脸,笑得甚欢,忙问:「送礼来 的人呢?」张妈道:「正在厅上陪老爷说话呢。」 袁杨两夫人心急著要瞧瞧到底是怎麽样的一位人物,居然能令女儿如此神魂颠倒, 相互一颔首,一同走到大厅的屏风背後,只厅得一人结结巴巴的道:「小人名叫盖一鸣 ,外号人称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角水上飞、双刺盖七省,今日特地和三个 兄弟来向萧老英雄拜寿。」二位夫人悄悄一张,见那人是个形容委琐的瘦子,身旁还坐 著三个古里古怪的人物。萧半和抚须笑道:「太岳四侠大驾光临,还赠老夫金钗厚礼, 真是何以克当。」盖一鸣道:「好说,好说!」袁杨二夫人满心疑惑,难道女儿看中了 的,竟是这个矮子?两位夫人见多识广,知道人不可貌相,那人的外号说来甚是响亮, 想来舞艺必是好的,既然上一个「侠」字,人品也必是好的。 鼓乐声中,门外又进来三人,齐向萧半和行礼去。一个英俊书生朗声说道:「晚辈 林玉龙、任飞燕、袁冠南,共祝萧老前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薄礼一件,请萧老前辈 笑纳。」说著呈上一只开了盖的长盒。萧半和谢了,接过一看,不由得呆了,三个字脱 口而出:「鸳鸯刀!」 萧府的後花园中,林玉龙在教袁冠南刀法,任飞燕在教萧中慧刀法。耗了大半天功 夫,林任二人已将馀下的六十路夫妻刀法,倾囊相受。 冠南和中慧用心记忆,但要他们这时专心致志,因为萧半和问明了得刀经过之後,跟 两位夫人一商量,当下将女儿许配给袁冠南,言明今晚喜上加喜,就在寿诞之中,给两 人订亲。两个人心花怒放,若不是知道这一路刀法威力无穷,也真的无心在这时候学武 习艺;再说,若不是武学之士不拘世俗礼法,未婚夫妻也当避嫌,不该在此日还相聚一 堂。 「刀光掩映孔雀屏,喜结丝罗在乔木……碧箫声里双鸣凤,今朝有女颜如玉……」 林玉龙和任飞燕教完了,让他们这对未婚夫妇自行对刀练习。两夫妇居然收了这样 一对徒弟,私心大是欣慰。 太岳四侠一直在旁边瞧他们练刀,逍遥子和盖一鸣不断指指点点,说这一招有破绽 ,那一招有漏洞。林玉龙心头有气,抹了抹头上的汗水,道:「盖兄,咱夫妇以一路刀 法,送给袁兄夫妻作新婚贺礼。你们太岳四侠,送什麽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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