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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回 空负安邦志 遂吟去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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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空负安邦志 遂吟去国行 那人是个三十余岁的男子,神色愤激,一面“贼婆娘,恶贱人”的破口乱骂, 一面持刀狠斗。这人武功不及孙仲君,打一阵,逃一阵,可是并不奔逃下山,只要 稍见空隙,又回身拚命猛砍狠杀。冯不摧道:“咱们上去截住这小子,别让他跑了!” 石骏道:“孙师姊不爱别人帮手,这小子她对付得了。”只听那人狂叫:“你杀了 我妻子和三个儿女,那也罢了,怎么连我七十多岁的老娘也都害了?”孙仲君脸上 犹如罩了一层严霜,喝道:“你这种无耻狂徒,家里人再多些,也一起杀了!”两 人愈斗愈烈。冯不破忽道:“孙师姑怎么不用剑?这单钩使来好像很不顺手。”石 骏也见到她兵刃甚不合用,倒转自己长剑,柄前刃内叫道:“孙师姊,接剑!”长 剑向孙仲君掷去。忽地一人从旁边树丛中跃出,伸手在半路上将剑接了过去。三人 吃了一惊,见那人轻身功夫迅速美妙,站定身子后,看清楚原来是归氏门下的没影 子梅剑和。石骏叫了声:“梅师哥!”梅剑和点了点头,将剑掷还给他,说道: “孙师妹另练兵刃,她不用剑!”石骏“哦”了一声,他不知孙仲君因滥伤无辜, 已被穆老祖禁止用剑。 石骏再看相斗的两人时,那男子虽然情急拚命,毕竟武功逊了一筹,渐渐刀法 散乱。斗到酣处,孙仲君飞起左足,正中他右手手腕,他手中单刀直飞起来。孙仲 君钩尖已抵在他胸前,待要向前刺出,梅剑和急叫:“住手!”孙仲君一怔,那人 急向旁闪,向山下逃去。梅剑和笑道:“饶了他吧,好让师祖夸奖你一番。”孙仲 君微微一笑。 不料那人逃出数十步,指着孙仲君又是“贼婆娘,臭贱人”的毒骂起来。这一 来,连梅剑和、石骏等人都动了怒。冯不摧喝道:“甚么东西,到华山来撒野!” 提起铁鞭追了下去。孙仲君更是怒火大炽,叫道:“不杀这畜生誓不为人,宁可再 给师祖削掉一根指头!”挺钓又追。梅剑和怕她再又杀人受责,心想先抓住那家伙 饱打一顿,让师妹出了这口恶气,也就是了,当下斜刺里兜截出去。他轻身功夫远 胜诸人,片刻之间,已抄在那人头里。那人见势头不对,忽地折向左边岔路。石骏 与冯氏兄弟暗器纷纷出手。冯不破一枚飞蝗石向他后心掷去。那人身手也甚矫健, 听风辨器,往右避让,但嗤的一声,后胯上终于中了石骏的袖箭,一个踉跄,跌倒 在地。 梅剑和抢上前去,伸手按下,突然间身旁风声响处,那人忽地腾身飞出。梅剑 和大吃一惊,急忙身子一缩,这才看明白,原来那人是被人用数十条绳索缠住,扯 了过去。这时孙仲君等人也已赶到,只见出手相救的竟是个美貌女子。但见她一身 雪白衣衫,长发垂肩,赤着双足,手腕上足踝上都戴了黄金镯子,打扮非汉非夷, 笑吟吟的站着,右手皎白如雪,握着一束非丝非革的数十条绳索。身后站着一个妙 龄少女,全身裹在一袭白狐裘之中,头上也戴了白狐皮帽子。虽是眉目如画,清丽 绝伦,但容色甚是憔悴。这两人正是何惕守和阿九。 袁承志等离京次日,胡桂南便即查访到宛平饭店中温氏四老和何红药、青青等 人之事,回来向大家说起。何惕守知道在墙角钉以毒物,是五毒教召集人众应援的 讯号,只怕青青遭了毒手,须得立即赶去相救,何况袁承志曾嘱咐要携同阿九离京 避难,只是她不愿和程青竹等人偕行,和阿九一商量,阿九愿意随她前去救人。当 晚两人留了封信,悄然出京。何惕守想雇辆骡车给阿九乘坐,但兵荒马乱之际,再 也没车夫做这生意。何惕守见到有人乘车出京,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乘客赶下车来, 强迫车夫驾车西行。阿九虽然身受重伤,但何惕守是江湖大行家,出得门来处处都 占便宜,一路上却也未受风霜之苦。何惕守颇识医药,更当她是小妹子般呵护服侍, 阿九的臂伤在途中逐渐痊可。健骡轻车,到了华山脚下。何惕守将阿九负在背上, 展开轻功,走得又快又稳。上得山来,正逢洪胜海被暗器打倒,何惕守便挥出软红 蛛索相救。梅剑和与孙仲君等不知洪胜海已跟随袁承志,更不知何惕守是何等样人, 眼见她怪模怪样,显是妖邪一流,忽上华山来放肆捣乱,都是甚为恼怒。孙仲君喝 道:“你们是甚么路道?都是渤海派的么?”何惕守笑道:“姊姊高姓大名?不知 这位朋友甚么地方得罪了姊姊,小妹给两位说和成么?”孙仲君听她说话娇声嗲气, 显非端人,骂道:“你是甚么邪教妖人?可知道这是甚么地方?”何惕守笑笑不答。 mpanel(1); 洪胜海道:“何姑娘,这贼婆最是狠毒,叫做飞天魔女。我老婆和三个儿女, 还有七十多岁的老娘,都是给她下毒手杀死的!”说时咬牙切齿,眼中如要喷出火 来。梅剑和自从那次在袁承志手下受了一次重大教训之后,傲慢之性已大为收敛, 且知师祖今日必到,不愿多惹事端,朗声说道:“你们快下山去吧,别在这里罗唆。” 冯不摧叫道:“我师叔的话你们听见了么?快走快走!”抢到阿九的身旁,作势要 赶。阿九右手拄着一根青竹杖,向他森然一望。她出身帝皇之家,自幼儿颐指气使 惯了的,神色间自然而然有一股尊贵气度。冯不摧不禁一凛,随即大怒,喝道: “你们来作死!”伸手便向阿九推去。阿九受程青竹的点拨教导,武功已颇有根底, 当即青竹杖一划一勾。冯不摧全没防备,哪想到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出手如此之 快,一个立足不稳,扑地倒了。他武功本也不弱于阿九,只是出其不意,才着了道 儿,背脊刚一着地,立即挺身跳起,少年人最是要强好胜,这一下脸上如何挂得住? 铁鞭一举,扑上去就要厮拚。 何惕守笑道:“各位是华山派的吧?咱们都是自己人呀!”冯不破喝道:“谁 跟你这妖女是自己人了?” 梅剑和在江湖上阅历久了,见多识广,见何惕守刚才挥索相救洪胜海,手法不 俗,决非没来历之人,当下向冯氏兄弟使个眼色,问何惕守道:“尊师是哪一位?” 何惕守笑道:“我师父姓袁,名叫袁承志,好像是华山派门下。也不知是真的,还 是冒充的。”梅剑和与孙仲君对望了一眼,将信将疑。石骏笑道:“袁师叔自己还 是个小孩子,本门功夫不知已学会了三套没有,怎么会收徒弟?”何惕守道:“是 么?那可真的有点儿希奇古怪了,也说不定我那小师父是个冒牌货,嘻嘻!对啦! 我瞧你这位小兄弟的武功,就比我那小师父高得多了。” 孙仲君在袁承志手里吃过大亏,后来被师祖责罚,削去手指,推本溯源,可说 都因他而起,一想到这个小师叔就恨得牙痒痒地,只是一来他本领高强,辈份又尊, 二来他救过师父爱子的性命,师父师母提到他时总是感激万分,自己只好心里恼恨 而已,这时听何惕守自称是袁承志的徒弟,不觉怒火直冒上来,叫道:“你如是华 山派弟子,怎么跟这种无耻狂徒在一起?”何惕守微笑道:“他是我师父的长随, 不见得有甚么无耻啊。胜海,你怎么对这位姑娘无耻了?当真无耻得很么?唉,我 可不知道你这么不怕难为情。”说着抿嘴而笑。孙仲君更是大怒,一时气得说不出 话来。 他们几人在山后争斗口角,声音传了出去,不久冯难敌、刘培生等诸弟子都陆 续赶到。 冯不破道:“爹,这个女人说她是姓袁的小……小师叔祖的弟子。”冯难敌哼 了一声,问道:“他们在吵甚么?”冯不摧抢着把刚才的事说了。华山派第三代弟 子之中,冯难敌年纪最大,入门最早,江湖上威名又盛,隐然是诸弟子的领袖,听 了儿子的话后,转头问孙仲君道:“孙师妹,这人怎么得罪你了?”孙仲君脸上微 微一红,梅剑和道:“这狂徒有个把兄,也不自己照照镜子,居然不识好歹,老了 脸皮来向孙师妹求亲,给孙师妹骂回去了……”洪胜海插口道:“答不答允在她, 可是干么把我义兄两只耳朵都削了去……”冯难敌双眼一瞪,喝道:“谁问你了?” 梅剑和指着洪胜海道:“哪知这狂徒约了许多帮手,乘孙师妹落了单,竟把她绑架 了去,幸好我师娘连夜赶到,才把她救出来。”冯难敌眸子一翻,精光四射,喝道: “好大的胆子,你还想纠缠不清?”洪胜海凛然不惧,说道:“她杀了我义兄,还 不够么?”何惕守道:“掳人逼亲,确是他们不好。不过这位孙姊姊既已将他义兄 杀死,也已出了气,何况又没拜堂成亲,没短了甚么啊。再说,人家瞧中你孙姊姊, 是说你美得天仙一般,怎么人家偏偏又瞧不中我呢?孙姊姊以怨报德,找上他家里 去,杀了他一家五口,这不是辣手了点儿吗?杀人虽然好玩,总得拣有武功的人来 杀。他的七十岁老母好像没甚么武功,也没犯甚么罪,最多不过是生了个儿子有点 儿无耻。他的妻子和三个小儿女,更不知是犯了甚么弥天大罪?杀这些人,不知是 不是华山派的规矩?” 众人一听,觉得孙仲君滥伤无辜,已犯了本派大戒,都不禁皱起了眉头。冯难 敌对洪胜海道:“起因总是你自己不好!现今人已杀了,又待怎样?” 何惕守道:“我本来也挺爱滥杀好人的,自从拜了袁承志这个小师父之后,他 说了一大堆罗里罗唆的华山派门规,说甚么千万不可滥杀无辜。可是我瞧孙姊姊胡 乱杀人,不也半点没事么?我这可有点胡涂了。待我见过小孩子师父,请他示下吧。” 刘培生道:“袁师叔他们正忙着,怕没空。”梅剑和道:“师父呢?”刘培生 道:“师父、师娘、师伯、师叔四位,还有木桑老道长,正在商量救治那个姑娘。” 冯难敌道:“既然这样,先把这人捆起来,待会儿再向师父、师叔请示。”冯不破、 冯不摧齐声答应,上前就要拿人。 何惕守见这一干人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她是独霸一方、做惯了教主的,这如 何忍得?笑吟吟道:“要缚人吗?我这里有绳子!”提起一束软红蛛索,伸出手去。 冯不摧横她一眼道:“谁要你的!”径自走向洪胜海身边。 两兄弟刚要动手,忽听身旁噗哧一笑,脚上同时一紧,身子突然临空而起,犹 如腾云驾雾般直飞出去。两人吓得魂飞天外,身在半空,恍惚听得何惕守娇媚的声 音笑道:“啊哟,对不住啦!快使‘鲤鱼翻身’!”冯不破依言一招“鲤鱼翻身”, 双脚落地,怔怔的站着。冯不摧年幼倔强,偏不依言,想使一招“飞瀑流泉”,斜 刺里跃出去站住,露个姿势美妙的身段,哪知下堕之势快捷异常,腰间刚使出力量, 已然腾的一声,坐在地下,不由得又羞又疼,一张脸直红到了脖子里去。冯难敌见 爱子受欺,心中大怒,喝道:“你这妖女,先前自称是本门弟子,我们还信了你三 分。可是你这手下贱功夫,怎会是本门中的?你过来!”他不暇解开衣扣,左手在 衣襟上一拉,噗噗噗数声,一排衣扣登时扯断,一件长衣甩了下来,露出青布紧身 衣裤,神态威壮,犹如一座铁塔。何惕守笑道:“您这位师兄要跟小妹过几招,是 不是?那好呀,同门师兄妹比划比划,倒也不错,且看我那小孩子师父教的玩艺儿 成不成。咱们打甚么赌啊?” 冯难敌虽见她刚才出手迅捷,但自恃深得师门绝艺真传,威镇西凉,哪把这少 女放在心上,但见她一副娇怯怯的模样,怒气渐息,善念顿生,朗声道:“我们这 些人还好说话,待会归二娘出来,她嫉恶如仇,见了你这种妖人一定放不过。还是 快快走吧!”何惕守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小孩子师父,凭甚么叫我走?”冯不摧 刚才胡里胡涂连摔两交,羞恨难当,和哥哥一使眼色,叫道:“咱们来真的,别使 诡计弄鬼!”两兄弟各举铁鞭,又扑上来。何惕守笑道:“好,我就站着不动,也 不还手,怎么样?”把软红蛛索往腰间一缠,双手拢在袖里。冯氏兄弟双鞭齐下, 见她不闪不避,铁鞭将及她顶门时,不约而同的倏地收回。两人幼受庭训,虽然年 少卤莽,却从来不敢无故伤人。冯不摧道:“快取兵刃出来!”何惕守道:“我是 你哥儿俩的师姑,跟你们怎能动兵刃?你们要商量于我,这就上罢!只要我有一只 脚挪动半步,或者我的手伸出了袖子,都算我输了,好不好呢?”冯不破道:“我 兄弟失手伤你,那可怨怪不得!”何惕守笑道:“进招吧,小伙子罗里罗唆的不爽 快。”冯不破脸上一红,一鞭“敬德卸甲”,斜砸下来,何惕守身子微侧,铁鞭砸 空。冯不摧恨她摔了自己一交,更是使足全力,铁鞭向她肩头扫去,哪知鞭梢刚到, 对手早已避过。何惕守双足牢牢钉在地上,身子却东侧西避,在铁鞭影里犹如花枝 乱颤。冯氏兄弟双鞭越使越急,何惕守仍然嬉笑自若,双鞭始终打不到她衣襟一角。 华山派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个女子是何路道,她自称是本门弟子,但身法武功, 哪有半点华山派的影子,武功却又如此精强。三人再拆数十招,冯氏兄弟一声呼哨, 双鞭着地扫去,均想你脚步如真不移,那又如何抵挡?何惕守笑道:“小心啦!” 身子一弯,左肘在冯不破身上一推,右肘在冯不摧背上一撞。两兄弟只感全身一阵 酸麻,双鞭落地,踉踉跄跄的跌了开去。冯难敌低声道:“梅师弟,这女人古怪, 我先上去试试!”梅剑和点点头。冯难敌纵身跃出,叫道:“我来领教。”何惕守 见他脚步凝重,知他武功造诣甚深,脸上仍然笑眯眯的露出一个酒涡,心中却严加 戒备,笑道:“我接不住时,你可别笑话。”冯难敌道:“好说,赐招吧!”身子 微微一弓,右拳左掌,合着一揖,拳风凌厉,正是“破玉拳”的起手式。何惕守裣 衽万福,还了一礼,轻轻把这一招挡回去。冯难敌心中暗叫:“好本事!”正要跟 着进招,忽听得山腰里传来一阵呼喝叫喊之声,有人争斗追逐,便向何惕守望了一 眼。何惕守笑道:“你疑心我带了帮手么?咱们先瞧个清楚再比划,你说好么?” 冯难敌听呼喝声越来越近,中间夹着一个女子的急怒叫骂,点点头道:“也好。” 众人奔到崖边,向下看时,只见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正在向山上急奔,四条大汉手 执兵刃在后追赶。那女子见山顶有人,精神一振,急速奔上,远远望见冯难敌魁伟 的身躯,叫道:“八面威风,快救我!”冯难敌吃了一惊,道:“啊,是红娘子!” 奔上相迎。红娘子脸上全是鲜血。这时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地。跟着四人赶上山 来,也不理会众人,恶狠狠的就要抢上擒拿。冯难敌左臂一伸,伸掌往为首一人推 去,喝道:“朋友,放明白些!这是甚么地方?”那人伸掌相抵,双掌相交,啪的 一声,各自震开数步,那人的武功倒也颇为了得。两人互相打量一眼,均有惊疑之 意。那人喝道:“奉大顺皇帝座下权将军号令,捉拿叛逆李岩之妻,你何敢阻拦?” 何惕守知道李岩是师父的义兄,心想这红衣女子既是李岩之妻,我如何不救, 挺身而出,笑道:“李岩将军是大大的英雄豪杰,天下谁不知闻?各位别难为这位 娘子吧!”那人神色倨傲,自恃武艺高强,在刘宗敏手下颇有权势,哪去理会何惕 守一个小小女子,当下也不答话,左手一摆,命三名助手上来捆人。何惕守笑道: “好,你们不要命啦!”右手在腰间机括上一按,“含沙射影”的毒针激射而出。 那三人武功虽非寻常,却怎能防这门神不知鬼不觉的暗器,当先一人登时脸上被七 八枚毒针打了进去,叫也不叫一声,立时毙命。其余三人脸色惨变,齐声喝问: “你是谁?”何惕守左手铁钩本来缩在长袖之内,与冯氏兄弟动手时一直隐藏不露, 这时长袖轻挥,露出铁钩,为首那人吓得脸白如纸,颤声道:“你……你……是五…… 五……何……何……”何惕守微微一笑,右手金钩又是一晃。三人魂不附体,回头 就逃。一人过于害怕,在崖边一个失足,骨碌碌的直滚下去。 冯难敌等都是十分惊奇,心想这三条大汉怎会对她怕得这样厉害,她适才杀了 那人,又不知使的是甚么古怪法门。冯难敌扶起了红娘子,正要询问,突见山崖边 转出一个身材高瘦的道人,高声喝道:“华山派的人,都在这里么?”这一喝声如 洪钟,只震得山谷鸣响。 众人见这道人身上道袍葛中夹丝,灿烂华贵,道冠上镶着一块晶莹白玉,光华 四射,背负长剑,飘飘然有出尘之概,约莫四五十岁年纪,一身清气,显是一位得 道高人。冯难敌上前抱拳行礼,说道:“请教道长法号,可是敝派祖师的朋友么?” 那道人并不还礼,右手拂尘一挥,向众人打量了几眼,问道:“是华山派的?”冯 难敌道:“正是。道长有何见教?”那道人道:“嗯,穆人清来了么?”冯难敌听 他随口呼叫祖师名讳,似是极熟的朋友,更加不敢怠慢,说道:“祖师还未驾临。” 那道人微微一笑,拂尘向孙仲君、何惕守、阿九三人一指,说道:“穆老猴儿倒收 了不少美貌女徒,艳福不浅。喂,你们三人过来给我瞧瞧!”众人听他出言不逊, 都吃了一惊。孙仲君怒道:“你是甚么人?”那道人笑道:“好吧,你跟道爷回去, 我慢慢说给你知道。”孙仲君见他神态轻薄,登时大怒,走上一步,喝道:“甚么 东西,敢在这里撒野!”那道人笑嘻嘻的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拿回来在鼻端上嗅了 一下,笑道:“好香!”他左手这么一伸一缩,似乎并不如何迅速,孙仲君竟没能 避开。她心中怒极,顺手挺钩刺去。那道人右手轻挡,反过手来已抓住她手腕。 孙仲君脉门被他扣住,登觉全身酸软,使不出半点力气。那道人一把将她搂在 怀里,又在脸颊上亲了一下,赞道:“这女娃子不坏!” 冯难敌、梅剑和、刘培生等个个惊怒失色,一齐冲上。那道人拔起身子,斗然 退开数步。众人见他左手仍然搂住孙仲君不放,但一跃一落,比寻常单独一人还要 灵便潇洒,不由得尽皆骇然,但见孙仲君被他抱住了动弹不得,明知不敌,也不能 袖手不理,各人拔出兵刃,扑了上去。那道人微微一笑,右手翻到肩头,突然间青 光耀眼,背上的长剑已拔在手里。梅剑和对孙仲君最为关心,首先仗剑疾攻。他见 了那道人长剑的模样,知是一柄利器,不敢正面相碰,刷刷刷连刺三剑,都是寻瑕 抵隙而入。去年他在南京和袁承志比剑,一连几柄剑尽被震断,才知本门武功精奥 异常,自己只是得了一点皮毛而已,不由得狂傲之气顿减,再向师父讨教剑法,半 年中足不出户,苦心研习,果然剑法大进,适才这三剑是他生平绝学,迅捷悍狠, 已得华山派剑法的精要。那道人赞道:“不坏!”语声未毕,当的一声,已将梅剑 和的长剑削为两截。梅剑和吓了一跳,依照武学惯例,立即要将断剑向敌人掷去, 以防对方乘势猛攻,然后避开,再筹御敌之策,但他怕误伤师妹,不敢掷剑,剑断 即退,饶是他轻身功夫异常了得,嗤的一声,头顶束发的布带已被割断。这数招只 是一刹那之间的事,梅剑和心惊胆战之际,冯难敌、刘培生、石骏、冯不破、冯不 摧,以及黄真的四弟子、六弟子一齐攻上,刀枪剑戟,同时并举,只刘培生是空手 使拳。 那道人长剑使了开来,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有的兵刃被截,有的连人带 刀给他一脚踢飞,只剩下冯难敌与刘培生两个武功最高的勉力支撑。梅剑和从地下 捡起一柄剑抢上夹攻。那道人左手仍是搂着孙仲君,右手长剑敌住二人,笑嘻嘻地 浑不在意,抽空还在孙仲君脸颊一吻,只把孙仲君气得几欲晕去。拆了数招,那道 人忽地将长剑抛向空中。刘培生一怔,不知他使甚么奇特招数。梅剑和急叫:“小 心!”只听蓬的一声,刘培生胸口已中了一拳,退出数步,坐倒在地。那道人笑道: “你自以为拳法了得,我用兵器伤你,谅你不服!”顺手接住空中落下来的宝剑, 当啷一响,又把梅剑和的剑削断,弯过手臂右肘推出,正撞在冯难敌的左胁之上。 冯难敌只觉奇痛入骨,眼前金星乱冒,腾腾腾连退数步。 那道人将华山众弟子打得一败涂地,无人敢再上来,昂然四顾,哈哈大笑,说 道:“老穆自夸拳剑天下无双,教出来的弟子却这般不成器!你们师祖问起,就说 玉真子来拜访过了,见他徒弟教得不好,带了三个女徒儿去代他教导。三年之后, 我教厌了,自会送还!”顺手向后一挥,眼珠也没转上一转,便已将长剑插入了背 上的剑鞘,单是这手功夫,便已说得上惊世骇俗。他仍是搂着孙仲君,走向何惕守, 笑道:“你也跟我去!”何惕守自知抵敌不过,对洪胜海道:“快去请师父。”等 洪胜海转身走开,那道人也已走到跟前。何惕守笑道:“道长,你功夫真俊。您道 号是甚么呀?” 那道人见她笑吟吟的毫不畏惧,倒大出意料之外,见她容貌娇媚,双足如雪, 言笑之间尤其动人心魄,不由得骨头也酥了,又走上一步,笑道:“我叫玉真子, 你这孩子叫甚么名字?你说我功夫好,那么跟我回去,我慢慢教你好不好?”何惕 守笑道:“你不骗人?咱们说过了的话,可不许不算。”玉真子笑道:“谁来骗你, 走吧!”伸手便来拉她的手。何惕守退了一步,笑道:“慢着,等我师父来了,先 问问他行不行。”玉真子道:“哼,跟着你师父,就算学得本领跟他一样,又有甚 么用?这样的饭桶师父,还是别理会了吧,哈哈!”何惕守道:“我师父本领大得 很呢,要是知道我跟你走了,他要不依的。”冯难敌等见孙仲君给那道人搂在怀里 动弹不得,那妖女却跟他眉花眼笑的打情骂悄,个个气得怒火填膺。梅剑和叫道: “好贼道,跟你拚了。”提剑又上。 玉真子头也不回,对何惕守道:“我再露一手功夫给你瞧瞧。看是你师父高明 呢,还是我厉害。”一面说,一面闪避梅剑和的来剑,说道:“像他这般的剑法, 在你们华山派里总也算是少有的高手了,然而碰到了我,哼哼!你数着,从一数到 十,我一只空手就把他剑夺下来。”梅剑和见他如此轻视自己,更是气恼,一柄剑 越加使得凌厉迅捷。 何惕守笑道:“从一数到十么?好,一,二,三,四,五……”突然一口气不 停,快速异常的数下去。玉真子笑道:“小妮子真坏,瞧真了!”梅剑和挺剑刺出, 突见敌人身子略侧,长臂直伸,双指已指及自己两眼,相距不过数寸,不由得大惊, 左手疾忙上格。玉真子手臂早已缩回,手肘顺势在他腕上一撞。梅剑和手指一麻, 长剑脱手,已被玉真子快如闪电般夺了过去,那时何惕守还只数到“九”字。玉真 子哈哈大笑,左手持剑,右手食中两指夹住剑尖,向下一扳,喀的一声,剑尖登时 拗了下来。只听得喀喀喀响声不绝,一柄长剑已被拗成一寸寸的废铁。 玉真子把剩下的数寸剑柄往地下一掷,一声长啸,伸手来又拉何惕守的手腕。 何惕守一直以缓兵之计跟他拖延,但袁承志始终不到,这时无可再拖,左手轻抬, 让他握住。玉真子满拟抓到一只温香软玉的纤纤柔荑,突觉握到一件坚硬冰冷之物, 吃了一惊,疾忙放手,眼前金光闪动,金钩的钩尖已划向眉心。何惕守这一下发难 又快又准,玉真子纵然武功卓绝,也险些中钩,危急中脑袋向后疾挺,风声飒然, 钩尖从鼻端擦了过去,只觉一股腥气直冲鼻孔,原来钩上喂了剧毒。他做梦也想不 到这个娇滴滴的姑娘出手竟会如此毒辣,而华山派门人兵器上又竟会喂毒,不禁吓 得出了一身冷汗,微微一怔,对方铁钩又到,瞬息之间,铁钩连进四招。 玉真子手中没有兵器,左臂又抱着人,一时被她攻得手忙脚乱,发劲把孙仲君 向前一推,纵开三步,拔出长剑,哈哈笑道:“瞧你不出,居然还有两下子。好好 好,咱们再来。”何惕守适才出敌不意,攻其无备,才占了上风,要讲真打,原也 不是他的对手,但实逼处此,不能不挺身相斗,当下笑道:“你可不能跟我当真的, 咱们闹着玩儿。” 玉真子已知这女子外貌娇媚,言语可喜,出手却是毫不容情,但自恃武功天下 无敌,也不在意,说道:“你输了可得跟我回去。”何惕守笑道:“你输了呢?我 可不要你跟着。”双钩霍霍,疾攻而上。玉真子不敢大意,见招拆招,当即斗在一 起。 梅剑和抢上去扶起孙仲君。众人先前见何惕守打倒冯氏兄弟,还道两个少年学 艺未精,这时见她力敌恶道,身法轻灵,招法怪异,双钩化成了一道黄光,一条黑 气,奋力抵住玉真子的长剑,都不禁暗暗咋舌。各人待要上前相助,但见二人斗得 如此激烈,进退趋避,兵刃劈风,迅捷无伦,自忖武艺远远不及,都不敢插手。 两人斗到酣处,招术越来越快,突然间叮的一声,金钩被玉真子宝剑削去了一 截。何惕守袖子一挥,袖口中飞出一枚暗器,波的一响,在玉真子面前散开,化成 一团粉红色的烟雾。这时晨曦初上,照射之下,更是美艳无比。玉真子斜刺里跃开, 厉声喝道:“你是五毒邪教的么?怎地混在这里?”一阵风来,石骏和冯不摧两人 站在下风,顿觉头脑晕眩,昏倒在地。何惕守笑道:“我现今改邪归正啦,入了华 山派的门墙。你也改邪归正,拜我为师,好不好呢?我说小道士啊,你还是快磕头 罢!”玉真子运掌成风,呼呼两声,掌风推开面前绛雾,跟着一掌,排山倒海般打 了过来。何惕守见他剑法精妙,岂知掌力同样厉害,腕底一翻,已将蝎尾鞭拿在手 中,侧身避开掌力,鞭梢往他手腕上卷去。 玉真子心想,今日上得山来,原是要以孤身单剑挑了华山派,哪知正主儿未见, 便让这女孩子接了这许多招去,这次再不容她拆上三招之外,看准鞭梢来势,倏地 伸出左手,食中两指已将蝎尾鞭牢牢钳住。他指上戴有钢套,不怕鞭上毒刺。 何惕守一带没带动,对方长剑已递了过来,疾忙撤鞭,笑道:“我输了,这就 拜你为师罢!”说着盈盈拜倒。玉真子呵呵大笑,把蝎尾鞭往地下一掷,突然眼前 青光闪耀,心知不妙,袍袖急拂,倏地跃起,一阵细微的钢针,嗤嗤嗤的都打进了 草里。何惕守在拜倒时潜发“含沙射影”的暗器,这一下变起俄顷,事先毫无半点 征兆,本来非中不可,哪知玉真子武技过人,在间不容发之际竟尔避了开去,只是 生死也只相差一线。他惊怒交集,身在半空,便即前扑,如苍鹰般向何惕守扑击下 来。阿九在旁观战,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为何惕守担心,苦于自己臂伤未愈,武功 又太差,不能出手相助,眼见玉真子来势猛恶,当即一扬手,两支青竹镖向他激射 过去,叫道:“接着!”把金蛇剑向何惕守掷去。玉真子长袖一拂,反带竹镖射向 何惕守。何惕守避掌、接剑、砸镖、进招,四件事一气呵成,转瞬间又与敌人交上 了手。这时她手中拿的是一把砍金断玉的宝剑,右手剑,左手钩,兵刃上大占便宜。 玉真子久战不下,心中焦躁,当即左手拔出拂尘助攻,这一来兵刃中有刚有柔, 威势大振。何惕守用剑本不擅长,左手铁钩尚可勉强支撑,右手的金蛇剑却逐渐被 他克制住了。众人见形势危急,不约而同的都拥上相助。只听拂尘刷的一声,刘培 生肩头剧痛入骨。原来他拂尘丝中夹有金线,再加上浑厚内力,要是换了武功稍差 之人,这一下当场就得给他扫倒。梅剑和向孙仲君道:“快去请师父、师娘、师伯、 师叔来。”他见玉真子武功之高,生平罕见,只怕要数名高手合力,才制得住他。 孙仲君应声转身,忽然大喜叫道:“道长,快来,快来。”众人斗得正紧,不暇回 头,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呀,是你来啦!”玉真子刷刷数剑,把众人逼 开,跳出圈子,冷然道:“师哥,您好呀。”众人这才回过身来,只见木桑道人握 了一只棋盘,两囊棋子,站在后面。众弟子知道木桑道人是师祖的好友,武功与师 祖在伯仲之间,有他出手,多厉害的对头也讨不了好去,但听玉真子竟叫他做师哥, 又都十分惊奇。 木桑铁青了脸,森然问道:“你到这里来干甚么?”玉真子笑道:“我来找人, 要跟华山派一个姓袁的少年算一笔帐,乘便还要收三个女徒弟。” 木桑皱了眉头道:“十多年来,脾气竟是一点不改么?快快下山去吧。”玉真 子哼了一声道:“当年师父也不管我,倒要师哥费起心来啦!”木桑道:“你自己 想想,这些年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我早就想到西藏来找你……”玉真子笑道: “那好呀,咱哥儿俩很久没见面了。”木桑道:“今日我最后劝你一次,你再怙恶 不悛,可莫怪做师兄的无情。”玉真子冷笑道:“我一人一剑横行天下,从来没人 对我有半句无礼之言。”木桑道:“华山派跟你河水不犯井水,你把他们门下弟子 伤成这样。穆师兄回来,教我如何交代?”玉真子嘿嘿一阵冷笑,说道:“这些年 来,谁不知我跟你早已情断义绝。穆人清浪得虚名,旁人怕他,我玉真子既有胆子 上得华山,就没把这神剑鬼剑的老猴儿放在心上。谁说华山派跟我河水不犯井水了? 我又没得罪穆老猴儿,他干么派人到盛京去跟我捣蛋?” 木桑不知袁承志跟他在沈阳曾交过一番手,当下也不多问,叹了一口气,提起 棋盘,说道:“咱两人终于又要动手,这一次你可别指望我再饶你了。上吧!”玉 真子微微一笑,道:“你要跟我动手,哼,这是甚么?”伸手入怀,摸出一柄小小 铁剑,高举过头。木桑向铁剑凝视半晌,脸上登时变色,颤声道:“好好,不枉你 在西藏这些年,果然得到了。”玉真子厉声喝道:“木桑道人,见了师门铁剑还不 下跪?” 木桑放下棋盘棋子,恭恭敬敬的向玉真子拜倒磕头。众弟子本拟木桑到来之后 收伏恶道,哪知反而向他磕头礼拜,个个惊讶失望。玉真子冷笑道:“你数次折辱 于我。先前我还当你是师兄,每次让你。如今却又如何?”木桑俯首不答。玉真子 左掌一起,呼的一声,带着一股劲风直劈下来。木桑既不还手,亦不闪避,运气于 背,拚力抵拒,蓬的一声,只打得衣衫破裂,片片飞舞。他身子一晃,仍然跪着。 玉真子铁青了脸,又是一掌,打在木桑肩头,这一掌却无半点声息,衣衫也未破裂, 岂知这一掌内劲奇大,更不好受。木桑身子向前一俯,一大口鲜血喷射在山石之上。 玉真子全然无动于中,提起手掌,径向他头顶拍下。众人暗叫不好,这一掌下去, 木桑必然丧命,各人暗器纷纷出手,齐往玉真子打去。玉真子手掌犹如一把铁扇, 连连挥动,将暗器一一拨落,随即又提起掌来。阿九和木桑站得最近,见他须发如 银,却如此受欺,激动了侠义心肠,和身纵上,右臂抱住了木桑头颈,以自己身子 护住他顶门。玉真子一呆,凝掌不落,突然身后一声咳嗽,转出一个儒装打扮的老 人来。何惕守见这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忽然在阿九身旁出现,身法之快,从所罕见, 只道敌人又来了高手,生怕阿九受害,跃起身子,右掌往那老人打去,喝道:“滚 开!”那老人左臂一振,何惕守只觉一股巨大之极的力道涌到,再也立足不定,接 连退出数步,这才凝力站定,惊惧交集之际,待要发射暗器,却见华山派弟子个个 拜倒行礼,齐叫:“师祖”。原来竟是神剑仙猿穆人清到了。何惕守又惊又羞,暗 叫“糟糕”,这一下对师祖如此无礼,只怕再也入不了华山派之门,一时不知是否 也该跪倒。 这时木桑已站起退开,左手扶在阿九肩头,努力调匀呼吸,但仍是不住喷血。 穆人清向玉真子道:“这位定是玉真道长了,对自己师兄也能下如此毒手。好好好, 我这几根老骨头陪道长过招吧!”玉真子笑道:“这些年来,人家常问我:‘玉真 道长,穆人清自称天下拳剑无双,跟你相比,到底谁高谁低?’我总是说:‘不知 道,几时有空,得跟穆人清比划比划。’自今而后,到底当世谁是武功第一,那就 分出来了。” 众弟子见师祖亲自要和恶道动手,个个又惊又喜,他们大都从未见过师祖的武 功,心想这真是生平难遇的良机。刘培生却想师祖年迈,武学修为虽高,只怕精神 气力不如这正当盛年的恶道,忙奔回去请师父师娘。一进石屋,只见袁承志泪痕满 面,站在床前,师伯、师父、师娘,以及洪胜海、哑巴等都是脸色惨然,师娘更不 断的在流泪。刘培生吃了一惊,走近看时,见青青双目深陷,脸色黝黑,出气多进 气少,眼见是不成的了。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他们却始终留在屋内,原来是青青病 危,不能分出身来察看。刘培生低声道:“师父,那恶道厉害得紧,师祖亲自下场 了。”归辛树见刘培生神态严重,知道对手大是劲敌,心中悬念师父,当即奔出。 黄真对归二娘和袁承志道:“咱们都去。”袁承志俯身抱起青青,和众人一齐快步 出来。众人来到后山,只见穆人清手持长剑,玉真子右手宝剑,左手拂尘,远远的 相向而立,正要交手。袁承志一见此人,正是去年秋天在盛京两度交手的玉真子, 第一次自己给他点中了三指,第二次自己打了他一拳一掌,踢了他一脚,但两次较 量均是情景特异,不能说分了胜败,当即大叫:“师父,弟子来对付他!”穆人清 和玉真子都知对方是武林大高手,这一战只要稍有疏虞,一世英名固然付于流水, 连性命也难于保全,这时都是全神贯注,对袁承志的喊声竟如未闻。 袁承志把青青往何惕守手里一放,刚说得一声:“你瞧着她。”只见玉真子拂 尘一摆,倏地往穆人清左肩挥来。他知道这两个高手一交上了手,就绝难拆解得开, 自古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岂可让师父亲自对敌?双足一登,如巨鹫般向玉真子扑去。 他是这副心思,黄真和归辛树也是这么想,三人不约而同,齐向玉真子攻到。 玉真子拂尘收转,倒退两步,只听得风声飒然,一人从头顶跃过。他头颈一缩, 突感顶心生凉,头顶道冠竟被人抓了去。他心中大怒,长剑一招“龙卷暴伸”,疾 向敌人左臂削去。这一招毒极险极,袁承志在空中闪避不及,手臂急缩,嗤的一声, 一只袖子已被剑割下,衣袖是柔软之物,在空中毫不受力,但竟被宝剑割断,可见 他这柄剑不但利到极处,而且内劲功力也着实惊人。袁承志一落下地,师兄弟三人 并列在师父身前。众人见两人刚才交了这一招,当时迅速之极,兔起鹘落,一闪已 过,待得回想适才情景,无不捏了一把冷汗。玉真子只要避得慢了一瞬,头盖已被 袁承志掌力震破,而袁承志的手臂如不是退缩如电,也已被利刃切断。 玉真子仗着师传绝艺,在西藏又得异遇,近年来武功大进,自信天下无人能敌, 纵然师兄木桑道人,也已不及自己,虽然素知穆人清威名,但想他年迈力衰,只要 守紧门户,与他久战对耗,时候一长,必可占他上风,哪知突然间竟遇高手偷袭, 定神一瞧,见对方正是去年在盛京将自己打得重伤的袁承志,那日害得自己一丝不 挂、仰天翻倒在皇太极与数百名布库武士之前,出丑之甚,无逾于此,当晚皇太极 “无疾而终”,九王爷竟说是自己怪模怪样,气死了皇上,还要拿他治罪,当时重 伤之下无力抵抗,只得设法逃走,这时仇人相见,不由得怒气不可抑制,大叫: “袁承志,我今日正来找你,快过来纳命。”袁承志笑道:“你此刻倒已穿上了衣 衫,咱们好好的来打一架。”何惕守把金蛇剑交给阿九,说道:“你去给他。”阿 九提剑走到袁承志面前。袁承志斗然见到了她,不觉一怔。阿九低声道:“你…… 你……”语音哽咽,说不下去了。袁承志接过宝剑,阿九倏地退开。这时浓雾初散, 红日满山。众人团团围了一个大圈子。穆人清在一旁给木桑推拿治伤。黄真和归辛 树一个拿着铜笔铁算盘,一个提着点穴钢抓,站在内圈掠阵。 玉真子咬牙切齿的问道:“那个小偷儿呢?教他一块出来领死。”袁承志笑道: “他偷人的衣衫去啦!”乌光闪处,金蛇剑已点向他面门。玉真子佛尘一挡,左手 剑将要递出,蓦见对方兵刃已如闪电般收回,剑尖已罩住了自己胸口五处大穴,只 要自己长剑刺出,敌剑立即乘虚而入。他身子一晃,向左急闪。袁承志知道他这一 下守中带攻,只待金蛇剑刺出,他就会疾攻自己右侧,当下横过宝剑,先护自身。 他知对方极强,务当遵照师训,先立于不败之地,以求敌之可胜。高手比剑,情势 又自不同,两人任何部位一动,对方便知用意所在。旁观众人中武功较浅的,见两 人双目互视,身法呆滞,出招似乎十分松懈,岂知胜负决于瞬息,生命悬于一发, 比之狂呼酣战,实又凶险得多。 孙仲君恨极玉真子刚才侮辱自己,气愤难当,见两人凝神相斗,挺起单钩,想 抢上去刺这恶道一钩。梅剑和见她举钩上前,吓了一跳,忙伸手拉住,低声道: “你要命么?干甚么?”孙仲君怒道:“别管我。我跟贼道拚了。”梅剑和道: “贼道已知小师叔的厉害,正用最上乘剑法护住了全身,你上去是白送性命。”孙 仲君用力甩脱他手,叫道:“我不管,我去帮师叔。”她以前恼恨袁承志,从来不 提“师叔”两字,这时见他与恶道为敌,竟然于顷刻间宿怨尽消。梅剑和道:“那 你发一件暗器试试!”孙仲君取出金镖,运劲往玉真子背后掷去。玉真子全神凝视 袁承志的剑尖,金镖飞来,犹如未觉。孙仲君正喜得手,突听当的一声,梅剑和失 声大叫:“不好!”抱住她身子往下便倒。孙仲君刚扑下地,只见刚才发出的金镖 镖尖已射向自己胸前,全没看清那恶道如何会把镖激打回来,其时已不及闪避抵挡, 只有睁目待死,便在这一刹那间,白影一晃,一只纤纤素手忽地伸了过来,双指夹 住镖后红布,拉住了金镖。梅剑和与孙仲君心中卜卜乱跳,跳起身来,才知救她性 命的原来是何惕守,不禁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同时点头示谢。这时袁承志和玉真 子剑法忽变,两人都是以快打快,全力抢攻。但见袁承志将一柄金蛇剑使将开来, 八成是华山正宗剑法,偶尔夹着一两下诡异招式,于堂堂之阵中奇兵突出,连穆人 清竟然也觉眼界大开,只看得不住点头。木桑脸露微笑,喃喃道:“好棋,好棋, 妙着横生!”黄真、归辛树、归二娘心下钦佩。其余华山派弟子自冯难敌以下无不 眼花缭乱,挢舌不下。斗到分际,两人都使出“神行百变”功夫来。玉真子在盛京 见袁承志会这门轻功,自必是木桑的传人,他虽是华山门下,但自也算是铁剑门门 人,此番来到华山,原是想恃铁剑而取他性命,以雪去年的奇耻大辱。两人环绕转 折,斗了数十合,玉真子忽地跳开,取出小铁剑一扬,喝道:“你既是铁剑门弟子, 见了铁剑还不跪下?” 袁承志道:“我是华山派门下。”玉真子喝道:“你如不是木桑的弟子,怎会 懂得神行百变功夫?你是他弟子,自然是铁剑门中人了。铁剑在我手中,快跪下听 由处分。”袁承志笑道:“你快跪下,听我处分!”玉真子转头问木桑道:“他的 神行百变轻功,难道不是你传授的么?”木桑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亲授的。” 玉真子知道师兄从来不打诳语,心中大奇,微一沉吟,进身出招,两人又斗在一起。 袁承志攻守进拒,心中琢磨他刚才的几句话,忽然想起:“木桑道长从前传我 技艺,只当是在围棋上输了而给的彩头,决不许我叫他师父。后来这神行百变轻功 又命青弟转授。原来其中另有深意,倒并非全是滑稽古怪。” 他想到青青,情切关心,不由得转头向她一望,只见她倚在一块大石之旁,口 中含了一块朱红色的药饼,何惕守正在割破她手腕放血解毒。这一下当真是喜从天 降,心想:“她中了五毒教的剧毒,惕守自然知道解法,这一来可有救了。”但高 手比武,哪容得心有旁骛?他突然大喜,心神不专,左肩侧动微慢,玉真子好容易 得到这个空隙,立即乘机直上,刷的一剑,正刺在他左胁。众人齐声惊呼,岂知玉 真子一惊更甚,原来这一剑竟然刺不进去,被他身子反弹了出来。玉真子当年跟木 桑动手,也曾忽使怪招,一剑刺中了师兄,却被刀剑不入的金丝背心反弹出来,以 致反为所制。木桑瞧在同门情谊,这才饶了他。此刻旧事重演,玉真子急怒交进, 情知又是木桑捣鬼,暗想这少年武功奇高,不在我下,现下我刺他不伤,岂不成了 有败无胜的局面,想到此处,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青青神智初复,忽见袁承志中剑,怒道:“你刺我大哥!”从怀里掏出铁管, 拔去塞子,奋力向玉真子一抖。小金蛇激射而出,张嘴往玉真子咬去。 玉真子急忙低头闪避,哪知小金蛇具有灵性,在空中往下一冲,又往他头上咬 来。要是换了旁人,小金蛇这一冲一咬绝难避过,但玉真子何等功夫,拂尘一抖, 已卷住金蛇,心知如再运劲掷出金蛇,对手定会乘虚攻进,百忙中连拂尘带蛇往地 下一抛,纵出数步。 袁承志久战不下,正想不出用何种剑法胜他,这时忽见金蛇,心念一动,想起 当日蛇丐雪地相斗,那小蛇灵动巧妙的身法,跟金蛇郎君所传的一套剑法颇有暗合 之处,当下不及细想,身随剑走,绵绵而上。 玉真子见他身法奇诡,已全非铁剑门的“神行百变”功夫,大惊之下,拚力抵 拒,但对方剑招身法,生平从所未见,怪招如剥茧抽丝,永无止歇,惊惶中只得连 连倒退。袁承志见他步法微乱,大喝一声,猛攻数招,金蛇剑使出一招“金蛇万道”, 这招剑法虽是一招,其中便如有千百招同时发出一般。玉真子瞧不清敌招来路,只 得疾退闪避。袁承志乘势而上,金蛇剑自左而右的掠去。玉真子大骇,急忙低头相 避,嗤的一声轻响,头发已被削去了一截。袁承志左掌随出,结结实实的打在他胸 前。 这一掌却是华山派本门嫡传的混元掌功夫。玉真子口喷鲜血,向后便跌,突觉 颈上一痛,却是被他摔在地下的小金蛇牢牢咬住了。他内功深厚,受了袁承志这掌 只是重伤,尚不致命,但金蛇奇毒,又咬住后颈的“天柱穴”要穴,片刻之间,全 身发黑而死。众弟子见袁承志打败劲敌,无不钦佩万分。冯难敌上前拜倒,说道: “袁师叔,请恕弟子昨日无礼。”袁承志已累得全身大汗淋漓,急忙扶起,却将汗 水滴了冯难敌满头。孙仲君拾起几块大石,砸在玉真子尸身之上,转头说道:“多 谢袁师叔给我出气。”木桑连连叹息,命哑巴将玉真子收殓安葬,手抚铁剑,说出 一段往事。原来玉真子和他当年同门学艺,他们这一派称为铁剑门,开山祖师所用 的铁剑代代相传,称为“掌门之宝”。有一年他们师父在西藏逝世,铁剑从此不知 下落。 玉真子初时勤于学武,为人正派,不料师父一死,没人管束,结交损友,竟如 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自幼出家,不近女色,这时却奸盗滥杀,无恶不作。他武艺又 高,竟没人奈何得了他。木桑和他闹了一场,斗了两次,师兄师弟划地绝交。玉真 子斗不过师兄,远去西藏,一面勤练武功,一面寻访铁剑,后来终于被他找到。按 照他们门中规矩,见铁剑如见祖师,掌执铁剑的就是本门掌门人,只要是本门中人, 谁都得听他号令处分。木桑在南京与袁承志相见之时,已听得讯息,说玉真子已在 西藏找到了铁剑,知道此事为祸不少,决意赶去,设法暗中夺将过来。哪知他西行 不久,便在黄山遇上一个围棋好手,一弈之下,木桑全军尽没。他越输越是不服, 缠上了连奕数月,那高棋之人无可奈何,只得假意输了两局,木桑才放他脱身。这 么一来,便将这件大事给耽搁了。 穆人清听了这番话,不禁喟然而叹,转头问红娘子道:“他们干么追你啊?” 红娘子扑地跪倒,哭道:“请穆老爷子救我丈夫性命。”袁承志听了这话,大吃一 惊,忙伸手扶起,说道:“嫂嫂请起。大哥怎么了?”红娘子道:“吴三桂勾结满 清鞑子,攻进了山海关。闯王接战不利,带队退出北京,现今是在西安。不料丞相 牛金星和权将军刘宗敏向闯王挑拨是非,诬陷李将军图谋自立,闯王便要逮拿李将 军治罪。我逃出来求救,那刘宗敏一路派人追我……”众人听说清兵进关,北京失 陷,都如突然间晴天打了一个霹雳。袁承志心中大急,叫道:“咱们快去救,迟一 步只怕来不及了!”但转念一想,这次师父召集门人聚会华山,必有要事相商,这 如何是好?望着师父,不由得心乱如麻。他年纪轻,阅历少,原无多大应变之能, 乍逢难事,一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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