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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回 石冈凝冷月 铁手拂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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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石冈凝冷月 铁手拂晓风 众人来到胡同外十余丈处,焦公礼的几名弟子已迎了上来,说闵子华和他师弟 洞玄道人在屋里说话。众人见袁承志出手相助,欣慰已极,精神大振。 焦宛儿问袁承志道:“袁相公,可以动手了么?”袁承志道:“叫大伙守在外 面,咱们几个人先去一探。”焦宛儿道:“好!”低声对众帮友吩咐几句,和袁承 志等跃进墙去。焦宛儿轻功较差,落地时脚下微微一响,屋中灯火忽地熄灭。焦宛 儿知道仇人已经发觉,不能再探到甚么,轻轻一声呼哨,突然四周屋顶到处都探出 头来。焦宛儿叫道:“姓闵的,出来瞧瞧,是谁来啦!”屋中人默不作声。焦宛儿 道:“点了火把进去!”金龙帮四名帮友取出火折,点着带来的火把,昂首而入, 旁边四名帮友执刀卫护。突然啪啪啪数声,四根火把打灭了三根,两条黑影从众人 头顶飞了出来。金龙帮帮众一涌而上,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各人四下围住,火把 越点越多,将一个大院子照耀得如同白昼。 闵子华和洞玄道人知道已落重围,两人背靠背的拚力死战,转瞬间把金龙帮帮 众刺伤了六七人。伤者一退下,立即有人补上。再斗一阵,闵子华和洞玄又伤了三 四人,但洞玄左臂也已受伤。他剑交右手,猛扑力战。两仪剑法本是他使左手剑, 闵子华使右手剑,两人左右呼应,回环攻守。现下两柄都是右手剑,威力立减。片 刻之间,洞玄与闵子华身上又各受了几处伤。袁承志在旁观战,心想:“一命还一 命,杀闵子华一人已经够了,不必让洞玄也陪在这里。”眼见两人便要丧命当地, 踊身跳入圈子,登时金光闪动,呛啷啷一阵乱响,不但洞玄与闵子华手中长剑被金 蛇剑削断,金龙帮诸人的兵刃也有七八柄断头折身。众人出其不意,都是大吃一惊, 向后跃开。袁承志自得金蛇剑以来,除了以之削断西洋军官雷蒙的长剑之外,从未 仗剑与人正式交手,不意此剑竟有如斯威力,连自己也是一呆,心想这都是各人趁 手的兵器,自己不过要双方罢手停斗,不料竟削坏了多件兵刃,心下好生不安。这 时闵子华和洞玄全身血迹斑斑,见袁承志到来,更知无幸。洞玄把断剑往地下一掷, 惨笑道:“我师兄弟不知何事得罪了阁下,如此苦苦相逼?”翻手从腰间摸出一柄 匕首,猛往自己胸膛上插去。袁承志左掌如风,在他胸前轻轻一推,右手已拿住他 手腕,夹手夺过匕首,火光下一看,见匕首和闵子华刺死焦公礼那一柄全然相同, 柄上刻着“仙都门下子字辈弟子洞玄收执”一行字。 洞玄铁青了脸,喝道:“好汉子可杀不可辱。我学艺不精,不是你对手,死给 你看便了。快把匕首还我!”袁承志怕他又要自杀,将匕首往腰里一插,正色道: “待得一切料理清楚,自然还你。”洞玄大怒,叫道:“你要杀就杀,不能如此欺 人!”说着劈面一拳。袁承志退后一步避开,愕然道:“在下何敢相欺?”洞玄凛 然道:“这把匕首是本派师尊所赐,宁教性命不在,也不能落入旁人手中。”袁承 志一楞,疑云大起,心想这匕首既然如此要紧,闵子华怎能于刺杀焦公礼后仍留在 他身上,却不取回?当下将匕首双手奉还,说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要请教道长。” 洞玄接过匕首,听他说得客气,便道:“请说。”袁承志转过身来,对焦宛儿道: “焦姑娘,那布包给我。”焦宛儿递过布包,手握双刀,紧紧监视闵子华。袁承志 打开布包,露出匕首。闵子华和洞玄齐声惊呼。金龙帮帮众眼见凶器,想起老帮主 惨死,目眦欲裂,各人逼近数步。闵子华颤声道:“这……这……这是我的匕首呀? 你从哪里得来?”伸手来取。袁承志手一缩。焦宛儿单刀挥出,往闵子华手臂砍落。 闵子华疾忙缩手,这刀便没砍中。焦宛儿待要追击,袁承志伸手拦住,说道:“先 问清楚了。”焦宛儿停刀不砍,流下两行泪来。闵子华怒道:“当日我们在南京言 明,双方解仇释怨。金龙帮为甚么不顾信义,接连几次前来伤我?你叫焦公礼出来。 咱们三对六面,说个明白。姓闵的到底哪一点上道理亏了……”他话未说完,金龙 帮帮众早已纷纷怒喝:“我们帮主给你害死了,你这奸贼还来假撇清!”闵子华和 洞玄都大吃一惊,齐声道:“甚么?焦公礼死了?” mpanel(1); 袁承志见二人惊讶神色,不似作伪,心想:“或许内中另有别情。”问道: “你真的不知?”闵子华道:“我把房子输了给你,没面目再在江湖上混,便上开 封府去,要跟掌门大师兄水云道长商量,哪知师兄没会到,途中却不明不白的跟金 龙帮打了两场。焦公礼好端端的,又怎么会死?”焦宛儿听他这么说,也瞧出情形 有点不对,硬咽道:“我爹爹……是给……给人用这把匕首害死的……就算不是你, 也总是你的朋友。”闵子华恍然大悟,道:“嗯,嗯,这就是了。”焦宛儿喝道: “甚么这就是了?”闵子华要待分辩,一时拙于言辞,却又说不明白。金龙帮众人 只道他心虚,声势汹汹的又要操刀上前。洞玄道人接过闵子华手中半截断剑,掷在 地下,凛然道:“各位既然要让焦帮主的大仇永远不能得报,让真凶奸人在一旁暗 中冷笑,我师兄弟饶上这两条性命,又算甚么?”挺起胸膛,束手就戮。众人见他 如此,面面相觑,一时倒拿不定主意。袁承志道:“这样说来,焦帮主不是闵兄杀 的?”闵子华道:“姓闵的出于仙都门下,也还知道江湖上信义为先。我既已输给 你,又知有奸人从中挑拨,怎会再到南京寻仇?”袁承志道:“焦帮主不是在南京 被害的。”闵子华奇道:“在哪里?”袁承志道:“徐州。”洞玄道:“我师兄弟 有十多年没到徐州啦。除非我们会放飞剑,千里外取人首级。”袁承志道:“此话 当真?”洞玄伸手一拍自己项颈,说道:“杀头也不怕,何必说假话?”焦宛儿道: “那么这柄匕首从何而来?”洞玄道:“我这时说出真相,只怕各位还不相信。现 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一看就知。”闵子华急道:“师弟,那不能去。”洞玄道: “口说无凭,须有实据。焦帮主为奸人杀害,此事非同小可,务须查个水落石出。 袁相公和焦姑娘两位是何等样人,决不能坏咱们的事。”闵子华才不言语了。 焦宛儿道:“去哪里?”洞玄道:“我只能带领袁相公和你两位同去。人多了 不行。” 金龙帮中有人叫了起来:“他要使奸,莫给他们走了。”焦宛儿问袁承志道: “袁相公,你说怎样?”袁承志心想:“看来这两人确是别有隐情,还是一同前往 查明真相为妥。要是他们想使诡计,谅来也逃不脱我手掌。”说道:“那么咱们就 同去瞧瞧。”焦宛儿对金龙帮众人道:“有袁相公在,料想他们也不敢怎样。”自 焦公礼逝世,焦宛儿已隐然为一帮之主。她率领帮众大举寻仇,众人对她无不言听 计从,大家又知袁承志为人仁义,武功高强,有这么一位高手从中护持,真是求之 不得,当下也就没有异言。袁承志和焦宛儿随着闵子华师兄弟一路向北。来到城墙 边,洞玄取出钩索,甩上去钩住城墙,让焦宛儿先爬了上去,第二袁承志上,然后 他师兄弟先后爬上城头。四人纵出城墙,续向北行。这时方当子夜,月色如水,道 路越走越是崎岖。再行四五里,上了个乱石山岗,袁承志和焦宛儿都感讶异,不知 这两人来此荒僻之处,有何用意。焦宛儿寻思:“莫非这两人在此伏下大批帮手? 但有袁相公在此,对方纵有千军万马,他也必能带我脱险。”上岗又走了二三里, 才到岗顶,只见怪石嵯峨,峻险夹兀,月光下似魔似怪,阴森森的寒意逼人。洞玄 和闵子华走向一块大岩石之后,袁承志和焦宛儿跟着过去,只见岩边赫然停着一具 棺木。焦宛儿于黑夜荒山乍见此物,心中一股凉气直冒上来。洞玄捡起一块石子, 在棺材头上轻击三下,稍停一会,又击两下,然后再击三下,双手托住棺盖往上一 掀,克勒一声响,棺材中坐起一具僵尸。焦宛儿“啊”的一声大叫,双手抓住了袁 承志左手,不由自主的靠在他身上。只听那僵尸道:“怎么?带了外人来?”洞玄 道:“两位是朋友。这位袁相公,是金蛇郎君夏大侠的弟子。这位焦姑娘,是金龙 帮焦帮主的千金。”那僵尸向袁焦二人道:“两位莫怪。贫道身上有伤,不能起身。” 洞玄道:“这是敝派掌门师兄水云道人。在这里避仇养伤。”袁承志和焦宛儿才知 原来不是僵尸,当即施礼。水云道人拱手答礼。 看那水云道人时,只见他脸如白纸,没半丝血色,额角正中从脑门直到鼻梁却 是一条殷灯色的粗大伤疤,疤痕犹新,想是受创不久,被那惨白的脸色一加映托, 更是可怖。水云道人说道:“我师父跟尊师夏老师交好。夏老师来仙都山时,贫道 曾侍奉过他。他老人家可好?”袁承志心想这时不必再瞒,答道:“他老人家已去 世多年了。”水云道人长叹一声,惨然不语,过了良久,才低声道:“刚才听洞玄 师弟说道,阁下是金蛇弟子,我心中十分喜欢,心想只要金蛇前辈出手,我师父的 大仇或能得报。唉!哪知他老人家竟也已归道山,老成凋谢,只怕要让奸人横行一 世了。” 焦宛儿心道:“我是为报父仇而来此地,哪知又引出一桩师仇来。”袁承志却 想:“不知他的对头是甚么厉害脚色,天下除了金蛇郎君,便无人对付得了?” 洞玄低声把金龙帮寻仇的事说了一遍,求大师兄向焦宛儿解释。水云道人“咦” 了一声,越听越怒,突然手掌一翻,在身旁棺上猛击一掌,噗的一声,棺木登时塌 了一块。袁承志心想:“这道人的武功比他两个师弟可高明得多。他身怀绝技,怎 么会怕得这样厉害,竟要偷偷躲在这里装死人?”水云道人说道:“焦姑娘,我们 仙都弟子,每人满师艺成、下山行道之时,师父必定赐他一柄匕首。贫道忝在本派 掌门,虽然本领不济,忍辱在这里养伤,但还不敢对朋友打一句诳语。焦姑娘,你 道这柄匕首是做甚么用的?”焦宛儿恨恨的道:“不知道!”水云道人抬头望着月 亮,喟然道:“敝派第十四代掌门祖师菊潭道长当年剑术天下无双,只可惜性子刚 傲,杀了不少人,结仇太多,终于各派剑客大会恒山,以车轮战法斗他一人。菊潭 道长虽然剑下伤了对头十八人,但最后筋疲力尽,身受重伤,于是拔出匕首自杀而 死。本派因此元气大伤,又得罪了天下英雄,此后定下一条规矩,每名学艺完毕的 弟子都授一柄匕首。洞玄师弟,你到那边去。”洞玄不明他用意,但还是朝他手指 所指,向西行去。水云等他走出数百步,高声叫道:“行了。”洞玄停步。 水云低声问闵子华道:“闵师弟,这把匕首,叫作甚么?”闵子华道:“这是 仙都戒杀刀。”水云又问:“师父授你戒杀刀时,有四句甚么训示?你低声说来。” 闵子华肃然道:“严戒擅杀,善视珍藏,义所不敌,举以自戕。” 水云点点头,向东边一指,道:“你到那边去。”待闵子华走远,把洞玄叫回 来,问道:“洞玄师弟,这把匕首,叫作甚么?”洞玄道:“仙都戒杀刀。”水云 又问:“师父授你此刀之时,有何训示?”洞玄肃然道:“严戒擅杀,善视珍藏, 义所不敌,举以自戕。”水云把闵子华叫回,对袁承志和焦宛儿道:“现今两位可 以相信,敝派确是有此训示。敝派子弟犯戒杀人,也是有的,可是凭他如何不肖, 无论如何不敢用这戒杀刀杀人。”袁承志问道:“这匕首为甚么叫‘戒杀刀’?” 水云道:“敝派鉴于菊潭祖师的覆辙,从第十五代祖师起便定下一条门规,严禁妄 杀无辜,否则到每两年一次在仙都山大会,便得在师长兄弟之前,以这戒杀刀自行 了断。闵师弟要杀焦帮主,虽然当年闵子叶师兄行为不端,有取死之道,但为兄报 仇,本来也不算是妄杀,可是后来既知受奸人挑拨,再去加害,那是犯了重大门规, 谅他也是不敢。”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戒杀刀是自杀用的,要是仙都弟子遇 敌之时,武功不如,而对方又苦苦相逼,脱身不得,那么便须以此匕首自杀,免损 仙都威名。闵师弟就算敢犯师门严规,天下武器正多,怎会用戒杀刀去杀人?而且 刺杀之后,怎么又不把刀带走?”袁承志和焦宛儿听到这里,都不住点头。 水云又道:“焦姑娘,我给你瞧一封信。”说着从棺材角里取出一个布包,打 了开来,里面是一堆文件杂物。他从中捡出一信,递给焦宛儿。 焦宛儿眼望袁承志。袁承志点点头。焦宛儿接过信来,月光下见封皮上写着 “急送水云大师兄亲启,闵缄”几个字,知是闵子华写给水云的信,抽出信笺,见 纸笺上端印着‘蚌埠通商大客栈用笺”的红字,信上的字歪歪扭扭,文理也不甚通, 写道:“水云大师兄:你好。焦公礼之事,小弟已明白受人欺骗,报仇甚么的就此 拉倒不干了。但昨晚夜里,小弟的戒杀刀忽然给万恶狗贼偷去,真是惭愧之至。如 果寻不回来,我再没面目见大师兄了,千万千万。小弟闵子华拜上。”焦宛儿读完 此信,更无怀疑,身子颤抖,盈盈向闵子华拜了下去,说道:“闵叔叔,侄女儿错 怪好人,冒犯你老人家啦。”拜罢又向洞玄赔礼。两人连忙还礼。 闵子华道:“不知是哪个狗贼偷了这把刀去,害死了焦帮主。他留刀尸上,就 是要你疑心我呀。”焦宛儿道:“侄女真是卤莽,没想到这一着,只道闵叔叔害了 爹爹后,还要逞英雄好汉,留刀示威。”闵子华道:“我失了戒杀刀,和洞玄师兄 到处找寻,没一点眉目,后来接到大师兄飞帖,召我们到京师来,这才动身。路上 你们没头没脑的杀来,我也只好没头没脑的跟你们乱打一阵。幸亏袁相公赶到,才 弄明白这回事。”水云道:“等我们的事了结之后,要是贫道侥幸留得性命,定要 帮焦姑娘找到这偷刀杀人的奸贼。这件事仙都派终究也脱不了牵连。”焦宛儿又裣 衽拜谢,将匕首还给闵子华。袁承志心想,他们师兄弟只怕另有秘事商酌,外人不 便参与,便拱手道:“兄弟就此别过。”两人和水云等作别,走出数十步,正要下 岗,洞玄忽然大叫:“两位请留步。”袁承志和焦宛儿一齐停步。洞玄道人奔将过 来,说道:“袁相公,焦姑娘,贫道有一件事想说,请两位别怪。”袁承志道: “道长但说不妨。”洞玄道:“这里的事,要请两位千万不可泄漏。本来不须贫道 多嘴,实因与敝师兄性命攸关,不得不冒昧相求。”按照江湖道上规矩,别帮别派 任何诡秘怪异之事,旁人瞧在眼里,决不能传言谈论,否则凶杀灾祸立至,此事人 所共知,但洞玄竟如此不放心,不惜冒犯叮嘱,自是大非寻常。袁承志心中一动, 虽然事不干己,但刚才见水云道人无意中显露了一手武功,不禁生了惺惺相惜之意, 对洞玄道:“不知令师兄遇到了甚么危难之事,兄弟或可相助一臂。”洞玄和袁承 志交过手,知他武功卓绝,不但高出自己十倍,也远在仙都第一高手水云师兄之上, 听他这么说,心头一喜,忙道:“袁相公仗义相助,真是求之不得,待贫道禀过大 师兄。”匆匆回去,低声和水云、闵子华商量。三人谈了良久,似乎难以决定。袁 承志想道:“既然他们大有为难,不愿外人插手,那么也不必多事了。”高声叫道: “两位道长、闵兄,兄弟先走一步,后会有期!”一拱手就要下岗。 水云道人叫道:“袁相公,请过来说几句话。”袁承志转身走近。水云道: “袁相公肯拔刀相助,我们师兄弟实是感激不尽。不过这是本门的私事,情势凶险 万分,实在不敢要袁相公无故犯险。还请别怪贫道不识好歹。”说着拱手行礼。袁 承志知他是一片好意,心想这人倒也颇具英雄气概,说道:“道长说哪里话来?既 是如此,就此告辞。道长如有需用之处,兄弟自当尽力,随时送个信到正条子胡同 就是。”水云低头不语,忽然长叹一声,说道:“袁相公如此义气,我们的事虽然 说来羞人,如再相瞒,可就不够朋友了。两位请坐。洞玄师弟,你对两位说罢。” 洞玄等两人在石上坐好,自己也坐下说道:“我们恩师黄木道人生性好动,素 喜到处云游,除了两年一次的仙都大会之外,平日少在山上。五年前的中秋,又是 大会之期,恩师竟然并不回山主持,也不带信回来,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众弟子又 是奇怪,又是担忧。恩师这次是到南方云游采药,大伙儿忙分批到云贵两广查访, 各路都没消息。我和闵师哥却在客店之中,得到点苍派追风剑万里风的传讯,说有 急事邀我们前往。我们两人赶到云南大理万大哥家中,见他身受重伤,躺在床上。 一问之下,原来是为了我们恩师才受的伤。”袁承志想起程青竹曾说黄木道人是死 于五毒教之手,暗暗点头,听洞玄又道:“追风剑万大哥说道,那天他到大理城外 访友,见到我们恩师受人围攻。点苍派跟仙都派素有渊源,他当即仗剑相助。岂知 对方个个都是高手,两人寡不敌众,万大哥先遭毒手,昏倒在地,后来由人救回, 恩师却是生死不明。万大哥肩头和胁下都为钢爪所伤,爪上喂了剧毒。看这情形, 必是五毒教所为。他后来千辛万苦的求到名医,这才死里逃生。于是我们仙都三十 二弟子同下云南寻师,要找五毒教报仇。可是四年来音讯全无,恩师自是凶多吉少。 五毒教又隐秘异常,踏遍了云南全省,始终没半点线索,大家束手无策,才离云南。 后来北方传来消息,说五毒教教主何铁手到了北京……”袁承志“啊”了一声。洞 玄道:“袁相公识得她么?”袁承志道:“我有几位朋友昨天刚给她毒手所伤。” 洞玄道:“令友不碍事么?”袁承志道:“眼下已然无妨。” 洞玄道:“嗯,那真是天幸。我们一得讯,大师兄便传下急令,仙都弟子齐集 京师。我们在来京途中遇到焦姑娘,那不必说了。大师兄比我们先到,他与何铁手 狭路相逢。那贱婢竟然出言讥刺,十分无礼。大师兄跟她动起手来,这贱婢手脚滑 溜,大师兄一不留神,额上为她左手铁钩所中,下盘又中了她五枚暗器。她只道这 暗器喂有剧毒,大师兄一定活不了,冷笑几声便走了。好在大师兄内功精湛,又知 对头周身带毒,在比武之前已先服了不少解药,身边又带了诸般外用解毒膏丹,这 才没有遭难。” 水云叹道:“贫道怕她知我不死,再来赶尽杀绝,是以不敢在寓所养伤,只得 找了这样古怪的一个地方静养,再过三个月,毒气可以慢慢拔尽。师父多半已丧在 贱婢手下,这仇非报不可。只是对头手段太辣,毒物厉害,是以贫道不敢拖累朋友。” 闵子华问道:“袁相公怎么也跟五毒教结了仇?”袁承志于是将如何遇到锦衣毒丐 齐云(王敖)、程青竹如何被老丐婆抓伤的事简略说了。水云道:“袁相公既跟他们 并无深仇,吃了一点小亏,也就算了。你千金之体,犯不着跟这种毒如蛇蝎之人相 拚。”袁承志心想自己有父仇在身,又要辅佐闯王和义兄李岩图谋大事,这种江湖 上的小怨,原不能过于当真,否则纠缠起来,永无了局,于是点头说道:“道长说 得是。我有一只朱睛冰蟾,可给道长吸毒。”当下用冰蟾替他吸了一次毒,乱石岗 上无酒浸出蟾中毒液,于是把冰蟾借给洞玄,教了用法,要他替水云吸尽毒气送回。 水云、闵子华、洞玄不住道谢。袁承志和焦宛儿缓缓下岗,走到一半,焦宛儿忽往 石上一坐,轻轻啜泣。袁承志问道:“怎么?焦姑娘,你不舒服么?”焦宛儿摇摇 头,拭干泪痕,若无其事的站了起来。袁承志心想:“这一来,她金龙帮和仙都派 虽然化敌为友,但她报杀父大仇之事,却更是渺茫了。也难为这样一个年轻姑娘, 居然这般硬朗。”两人回进城里,天将微明,袁承志把焦宛儿送回金龙帮寓所,自 回正条子胡同。他在长街一排民房屋顶上展开轻身功夫,倏然之间,已过了几条街, 一时奔得兴发,使出“神行百变”绝技,真如飞燕掠波、流星横空一般,耳旁风动, 足底无声,正奔得高兴,忽听身旁低喝一声:“好功夫!”袁承志斗然住足,白影 微晃,一人从身旁掠过,笑道:“追得上我吗?”语声方毕,已窜在七八丈外。袁 承志见这人身法奇快,心中一惊:“此人是谁?轻身功夫是如此了得?”他少年人 既好奇,又好胜,提气疾追。那人毫不回顾,如飞奔跑。时候一长,袁承志的轻身 功夫终于高出一筹,脚下加劲,片刻间追过了头,赶在那人面前数丈,回转身来。 那人格格娇笑,说道:“袁相公,今日我才当真服你啦!”只见她长袖掩口,身如 花枝颤袅,正是五毒教教主何铁手。她全身白衣如雪,给足底黑瓦一衬,更是黑的 愈黑,白的愈白。武林中人所穿夜行衣非黑即灰,好得夜中不易为人发觉,敌人发 射暗器不能取得准头,她竟然穿一身白衣,若非自恃武艺高强,决不能如此肆无忌 惮。袁承志拱手说道:“何教主有何见教?”何铁手笑道:“袁相公前日枉驾,有 许多碍手碍脚之人在场,大家分了心,不能好好见个高下。小妹今日专诚前来,讨 教几招。”边说边笑,声音娇媚。 袁承志道:“教主这般身手,就在男子中也是难得一见。兄弟是十分佩服的。” 何铁手笑道:“袁相公前日试拳,掌风凌厉之极。小妹力气不够,不敢接招。今日 比比兵刃如何?”也不等袁承志回答,呼的一声,已将腰间一条软鞭抖了出来,微 光中但见鞭上全是细刺倒钩,只要给它扫中一下,皮肉定会给扯下一大块来。何铁 手娇滴滴的道:“袁相公,这叫做蝎尾鞭,刺上是有毒的,你要加意小心,好么?” 袁承志听她说话,不觉打了个寒战。她语气温柔,关切体贴,含意却十分狠毒,两 者浑不相称。袁承志不欲跟她毫没来由的比武,抱拳说道:“失陪了!”何铁手不 等他退开,手腕一抖,蝎尾鞭势挟劲风,径扑前胸。袁承志微微一笑,上身向后一 仰,避开了这招,不等蝎尾鞭第二招再到,已窜出数丈。何铁手知道追他不上,朗 声叫道:“金蛇郎君的弟子如此脓包,败坏了师尊一世威名,嘻嘻!”袁承志一愣 停步,心想:“我几次相让,他们五毒教骄纵惯了,还道我当真怕她。”心念微动 之际,白影闪处,蝎尾鞭又带着一股腥风扑到。袁承志眉头一皱,暗想:“这等喂 毒兵器纵然厉害,终究为正人君子所不取。她好好一个女子,却身在邪教,以致行 事不端。”料想蝎尾鞭全鞭有毒,不能白手抢夺,索性双手拢入袖中,身随意转, 的溜溜的东闪西避。何铁手鞭法虽快,哪里带得到他的一片衣角?转瞬间拆了二十 余招,何铁手娇喝:“你一味闪避,算甚么好汉?”袁承志笑道:“你想激我夺你 鞭子?又有何难。”身子一弯,双手已在屋顶分别捡起一片瓦爿,凝视鞭影,看得 亲切,叫道:“撤鞭!”两块瓦片一上一下,已将蝎尾鞭夹在中间,顺手往里一夺, 右足晃动,瞬息间连踢三脚。何铁手刚想运劲夺鞭,对方足尖已将及身,只得撤鞭 倒退,不想踏了一个空,跌下屋去。袁承志抢住鞭柄,笑道:“金蛇郎君的弟子怎 么样?”忽听何铁手柔媚的声音叫道:“很好!”她身法好快,刚一着地,立即又 窜了上来,饶是袁承志身有绝顶轻功,也不禁佩服。何铁手右手叉在腰间,身子微 晃,腰肢款摆,似乎软绵绵地站立不定,笑道:“还要领教袁相公的暗器功夫,我 们五毒教有一种毒蟾砂……”袁承志听她娇声软语的说着话,也不见她身转手扬, 突然间眼前金光闪动,大吃一惊,知道不妙,百忙中一飞冲天,跃起寻丈,只听得 一阵细微的铮铮之声,数十枚暗器都打在屋瓦之上。 原来这毒蟾砂是无数极细的钢针,机括装在胸前,发射时不必先取准头,只须 身子对正敌人,伸手在腰旁一按,一阵钢针就由强力弹簧激射而出。真是神不知, 鬼不觉,何况钢针既细,为数又多,一枚沾身,便中剧毒。武林中任何暗器,不论 是金镖、袖箭、弹丸、铁莲子,发射时总得动臂扬手,对方如是高手,一见早有防 备。但这毒蟾砂之来,事先绝无征兆,实是天下第一阴毒暗器,教外人知者极少, 等到见着,十之八九非死即伤,而伤者不久也必送命。他们本教之人称之为“含沙 射影”功夫,端的武林独步,世上无双。袁承志身子未落,三枚铜钱已向她要穴打 去,怒喝:“我跟你无怨无仇,为甚么下此毒手?”何铁手侧身避开两枚铜钱,右 手翻转,接住了第三枚,轻叫一声:“啊哟,好大的劲儿,人家手也给你碰痛啦。” 看准袁承志落下的方位,还掷过来。听声辨形,这枚铜钱掷来的力道也不弱,袁承 志刚想伸手去接,突然心里一动:“这人手上有毒,别上她当。”长袖一拂,又把 铜钱拂了回去。这一下劲力就没手掷的大,何铁手伸出两指,轻轻拈住,放入衣囊, 笑道:“多谢!可是只给我一文钱,不太小气了些吗?”手掌伸出来时迎风一抖, 十多条非金非丝的绳索向他头上罩来。 袁承志恼她适才偷放毒蟾砂手段阴毒之极,当下再不客气,扬起蝎尾鞭,往她 绳上缠去。何铁手斗然收索,笑道:“蝎尾鞭是我的呀。你使我兵器,害不害臊呀?” 说的是一口云南土音,又糯又脆,手下却毫不停留。 袁承志把蝎尾鞭远远向后掷出,叫道:“我再夺下你这几根绳索儿,你们五毒 教从此不能再来纠缠,行不行?”何铁手道:“这不叫绳索儿,这是软红蛛索。你 爱夺,倒试试看。”说着蛛索横扫,拦腰卷来。这蛛索细长多丝,一招既出,四面 八方同时打到。袁承志侧身闪避,想抢攻对手空隙,哪知她十多根蛛索有的攻敌, 有的防身,攻出去的刚收回守御,原来缩回的又反击而出,攻守连环,毫无破绽。 拆了十余招后,袁承志已看出蛛索的奥妙,心想:“这蛛索功夫是从蜘蛛网中 变化出来的。”乘她一招使老,进攻的索子尚未收回、而守御的索子已蓄势发出之 际,身形一斜,陡然欺近她背心,伸手向她胁下点去。这招快极险极,何铁手万难 避开,忽然间身子一侧。袁承志见这一下如点实了,手指非碰到她胸部不可,脸上 发热,凝指不发。何铁手乘势左手一钩。袁承志疾忙缩手,嗤的一声,袖口已被钩 子划了一条缝。何铁手道:“啊哟,糟糕,把袁相公袖子割破啦。您把长衫除下来 吧,我拿回去给你补好。”袁承志见她狡计百出,心中愈怒,乘势一拉,扯下了右 臂破袖,使得呼呼风响,不数招,袖子已与蛛索缠住,用力一挥,破袖与蛛索双双 脱手,都掉到地下去了。袁承志道:“怎么样?”何铁手格格笑道:“不怎么样。 你的兵刃不也脱手了么?还不是打了个平手?”反手在背上一抽,右手中多了一柄 金光闪闪的钩子。 袁承志见她周身法宝,武器层出不穷,也不禁大为头痛,说道:“我说过夺下 你蛛索之后,你们可不能再来纠缠。”何铁手笑道:“你说你的,我几时答允过啊?” 袁承志一想,果然不错,她确是没答允过,但这般一件一件的比下去,到何时方了? 当下哼了一声,说道:“瞧你还有多少兵器?”心想把她每一件兵器都夺下来,她 总要知难而退了。何铁手道:“这叫做金蜈钩。”左手一伸,露出手上铁钩,说道: “这是铁蜈钩,为了练这劳甚子,爹爹割断了我一只手。他说兵器拿在手里,总不 如干脆装在手上灵便。我练了十三年啦,还不大成。袁相公,这钩上可有毒药,你 别用手来夺呀!”只见她连笑带说,慢慢走近,袁承志外表虽然淡然自若,内心实 深戒惧,只怕她又使甚么奸谋,正自严加提防,忽听远处隐隐有呼哨之声,猛然间 想起一事,暗叫:“不好!莫非此人绊住了我,却命她党羽去加害青青他们?”也 不等她话说完,回身就走。何铁手哈哈大笑,叫道:“这时再去,已经迟了!”金 钩一点,铁钩疾伸,猛向他后心递到。袁承志侧过身子,横扫一腿。何铁手纵身避 过,双钩反击。这时曙光初现,只见一道黑气,一片黄光,在他身边纵横盘旋。这 女子兵刃上功夫之凌厉,仅比在盛京所遇的玉真子稍逊而已。他挂念青青等人,不 欲恋战,数次欺近要夺她金钩,总是被她回钩反击,或以铁钩护住。这铁钩装在手 上,运用之际的是灵动非凡,宛如活手一般。袁承志拆到三十余招,兀是打她不退, 心中焦躁,探手腰间,金光一闪,拔出了金蛇宝剑。何铁手一见,笑容立敛,喝道: “好!这金蛇剑竟落在你手!”袁承志道:“是便怎样?”刷刷数剑。何铁手武功 虽高,哪里抵挡得住?当的一声,金钩已被金蛇剑削去半截。袁承志喝道:“再来 纠缠,把你的铁手也削断了。”她一听之下,脸上微现惧色,果然不敢逼近身来。 袁承志收剑入鞘,疾奔回家,刚到胡同口,便见洪胜海躺在地下,颈中流血,忙上 前扶起,幸喜尚有气息。洪胜海咽喉受伤,不能说话,伸手向着宅子连指。袁承志 抱他入内,只见宅子中到处桌翻椅折,门破窗烂,显是经过一番剧战。袁承志越看 越是心惊,撕下衣袖替洪胜海扎住了咽喉伤口,直奔内堂,里面也是处外破损,胡 桂南与程青竹躺在地下呻吟。袁承志忙问:“怎么?”胡桂南道:“青姑娘,青姑 娘……给……五毒教掳去啦。”袁承志大惊,问道:“沙天广他们呢?”胡桂南伸 手指向屋顶。袁承志不及多问,急跃上屋,只见沙天广和哑巴躺在瓦面,沙天广满 脸乌云,中毒甚深,哑巴也受创伤。虽然幸喜无人死亡,但满屋伙伴,个个重伤, 真是一败涂地,青青更不知去向。袁承志咬牙切齿,愤怒自责:“我怎地如此胡涂, 竟让这女子缠住了也没发觉。”宅中童仆在恶斗时尽皆逃散,这时天色大明,敌人 已去,才慢慢回来。袁承志把哑巴和沙天广抱下地来,写了一张字条,命仆人急速 送去金龙帮寓所,请焦宛儿取回朱睛冰蟾,前来救人。他替沙天广、胡桂南等包扎 伤口,一面询问敌人来袭情形。铁罗汉上次受伤卧床未起,幸得未遭毒手,说道: “三更时分,胡桂南首先发觉了敌踪,把哑巴老兄扯上屋去。两人一上屋,立被十 多名敌人围住了。我在窗口中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全身无力,动弹不得,只有干着 急的份儿。眼见哑巴老兄、沙老兄和程老夫子都伤了好几名敌人,但对方实在人多。 大家边打边退,在每一间屋里都拚了好一阵,最后个个受伤,青姑娘也给他们掳了 去。袁相公……我们实在对你不起……”袁承志道:“敌人好不狠毒,怎怪得你们? 眼下救人要紧。”他到马厩牵了匹马,向城外驰去,将到怪屋时下了马,将马缚在 树上,走到屋前,飞身越墙直入,大叫:“何教主,请出来,我有话说。”一阵回 音过去,黄墙上铁门开处,一阵狺狺狂吠,扑出十多头凶猛巨大,后面跟着数十人。 他想:“这次可不能再对他们客气了!”左手连挥,十多枚金蛇锥激射而出,金光 闪闪,每只巨獒脑门中了一枚,只只倒毙在地。他绕着众犬转了一个圈子,双手将 金蛇锥一一收入囊中。五毒教人众本待乘他与巨獒缠斗,乘隙喷射毒汁,哪知他杀 毙众犬竟如此神速,不由得都惊呆了,待他收回暗器,先头一人发一声喊,转身便 走。余人一拥进内,待要关门,哪里还来得及?袁承志已从各人头顶一跃而过,抢 在头里。他深入敌人腹地之后,反而神定气闲,叫道:“何教主再不出来,莫怪我 无礼了。” 只听嘘溜溜的一阵口哨,五毒教众人排成两列,中间屋里出来十多人。当先一 人是何红药,后面跟着左右护法潘秀达、岑其斯,以及锦衣毒丐齐云等一批教中高 手。袁承志道:“在下跟各位素不相识,既无宿怨,也无新仇,各位却来到舍下, 将我朋友个个打得重伤,还将我兄弟掳来,那是甚么缘由,要向何教主请教。” 何红药道:“你家里旁人跟我们没有冤仇,那也不错,因此手下留情,没当场 要了他们性命。你既有朱睛冰蟾,小小伤势也很易治好。至于那姓夏的小子呢,哼, 我们要慢慢的痛加折磨。”袁承志道:“她年纪轻轻,甚么事情对你们不住了?” 何红药冷笑道:“谁教他是金蛇郎君的儿子?哼,这也罢了,谁教他是那个贱货生 的?”袁承志一怔,心想她跟青青的母亲又有甚么仇嫌了?何红药见他沉吟不语, 阴森森的道:“你来胡闹些甚么?”袁承志道:“你们如跟金蛇郎君有梁子,干甚 么不自去找他报仇?”何红药道:“老子要杀,儿子也要杀!你既跟他有瓜葛,连 你也要杀!” 袁承志不愿再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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