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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回 易寒强敌胆 难解女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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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易寒强敌胆 难解女儿心 青青哼了一声,道:“干么不追上去再挥手?”袁承志一怔,不知他这话是甚 么意思。青青怒道:“这般恋恋不舍,又怎不跟她一起去?”袁承志才明白她原来 生的是这个气,说道:“我小时候遇到危难,承她妈妈相救,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 玩的。”青青更加气了,拿了一块石头,在石阶上乱砸,只打得火星直进,冷冷的 道:“那就叫做青梅竹马了。”又道:“你要破五行阵,干么不用旁的兵刃,定要 用她头上的玉簪?难道我就没簪子吗?”说着拔下自己头上玉簪,折成两段,摔在 地下,踹了几脚。袁承志觉得她在无理取闹,只好不作声。青青怒道:“你和她这 么有说有笑的,见了我就闷闷不乐。”袁承志道:“我几时闷闷不乐了?”青青道: “人家的妈妈好,在你小时候救你疼你,我可是个没妈妈的人。”说到母亲,又垂 下泪来。袁承志急道:“你别尽发脾气啦。咱们好好商量一下,以后怎样?”青青 听到“以后怎样”四字,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道:“商量甚么?你去追你那小慧 妹妹去。我这苦命人,在天涯海角飘泊罢啦。”袁承志心中盘算,如何安置这位大 姑娘,确是一件难事。青青见他不语,站起来捧了盛着母亲骨灰的瓦耀,掉头就走。 袁承志忙问:“你去哪里?”青青道:“你理我呢?”径向北行。袁承志无奈,只 得紧跟在后面。一路上青青始终不跟他交谈,袁承志逗她说话,总是不答。 到了金华,两人入客店投宿。青青上街买了套男人衣巾,又改穿男装。袁承志 知她仓卒离家,身边没带甚么钱,乘她外出时在她衣囊中放了两锭银子。青青回来 后,撅起了嘴,将银子送回他房中。这天晚上她出去做案,在一家富户盗了五百多 两银子。第二天金华城里便轰传起来。 袁承志料知是她干的事,不禁暗皱眉头,真不懂得她为甚么莫名其妙的忽然大 发脾气?如何对付实是一窍不通。软言相求吧?实在放不下脸来;弃之不理吧?又 觉让她一个少女孤身独闯江湖,未免心有不忍。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这日两 人离了金华,向义乌行去。青青沉着脸在前,袁承志跟在后面。行了三十多里,忽 然天边乌云密布,两人忙加紧脚步,行不到五里,大雨已倾盆而下。袁承志带着雨 伞,青青却嫌雨伞累赘没带。她展开轻功向前急奔,附近却没人家,也无庙宇凉亭。 袁承志脚下加快,抢到她前面,递伞给她。青青伸手把伞一推。袁承志道:“青弟, 咱们是结义兄弟,说是同生共死,祸福与共。怎么你到这时候还在生哥哥的气?” 青青听他这么说,气色稍和,道:“你要我不生气,那也容易,只消依我一件事。” 袁承志道:“你说吧,别说一件,十件也依了。”青青道:“好,你听着。从今而 后,你不能再见那个安姑娘和她母亲。如你答允了,我马上向你赔不是。”说着嫣 然一笑。袁承志好生为难,心想安家母女对己有恩,将来终须设法报答,无缘无故 的避不见面,那成甚么话?这件事可不能轻易答允,不由得颇为踌躇。 青青俏脸一板,怒道:“我原知你舍不得你那小慧妹妹。”转过身来,向前狂 奔。袁承志大叫:“青弟,青弟!”青青充耳不闻,转了几个弯,见路中有座凉亭, 便直窜进去。袁承志奔进凉亭,见她已然全身湿透。其时天气正热,衣衫单薄,雨 水浸湿后甚是不雅,青青又羞又急,伏在凉亭栏杆上哭了出来,叫道:“你欺侮我, 你欺侮我。”袁承志心想:“这倒奇了,我几时欺侮过你了?”当下也不分辩,解 下长衫,给她披在身上。他有伞遮雨,衣衫未湿。寻思:“到底她要甚么?心里在 想甚么?我可一点也不懂。小慧妹妹又没得罪她,为甚么要我今后不可和她再见? 难道为了小慧妹妹向她索讨金子,因而害死她妈妈?这可也不能怪小慧啊。”他将 吕七先生、温氏五老这些强敌杀得大败亏输,心惊胆寒,也不算是何等难事,可是 青青这位大姑娘忽喜忽嗔,忽哭忽笑,实令他搔头摸腮,越想越是胡涂。青青想起 母亲惨死,索性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袁承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 雨渐渐停了,青青却仍是哭个不休。她偷眼向袁承志一望,见他也正望着自己,忙 转过眼光,继续大哭。袁承志也横了心,心想:“看你有多少眼泪!” mpanel(1); 正自僵持不决,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个青年农夫扶着一个老妇走进亭来。老妇 身上有病,哼个不停。那农夫是他儿子,不住温言安慰。青青见有人来,也就收泪 不哭了。袁承志心念一动:“我试试这法儿看。”过不多时,这对农家母子出亭去 了。青青见雨已停,正要上道,袁承志忽然“哎唷,哎唷”的叫了起来。 青青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见他捧住了肚子,蹲在地下,忙走过去看。袁承志 运起混元功,额上登时黄豆般的汗珠直淌下来。青青慌了,连问:“怎么了?肚子 痛么?”袁承志心想:“装假索性装到底!”运气闭住了手上穴道。青青一摸他手, 只觉一阵冰冷,更是慌了手脚,忙道:“你怎么了?怎么了?”袁承志大声呻吟, 只是不答。青青急得又哭了起来。袁承志呻吟道:“青弟,我……我这病是好不了 的了,你莫理我。你你……自己去吧。”青青急道:“怎么好端端的生起病来?” 袁承志有气无力的道:“我从小有一个病……受不得气……要是人家发我脾气,我 心里一急,立刻会心痛肚痛,哎唷,哎唷,痛死啦!昨天跟你的五位爷爷相斗,又 使力厉害了,我……我……”青青惊惶之下,双手搂住了他,给他胸口揉搓。袁承 志被她抱住,很是不好意思。青青哭道:“承志大哥,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啦。” 袁承志心想:“我若不继续装假,不免给她当作了轻薄之人。”此时骑虎难下,只 得垂下了头,呻吟道:“我是活不成啦,我死之后,你给我葬了,去告诉我大师哥 一声。”他越装越象,肚里却在暗暗好笑。 青青哭道:“你不能死,你不知道,我生气是假的,我是故意气你的,我心里…… 心里很是喜欢你呀。你要是死了,我跟你一起死!”袁承志心头一惊:“原来她是 爱着我。”他生平第一次领略少女的温柔,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又是甜蜜,又 是羞愧,怔怔的不语。青青只道他真的要死了,紧紧的抱住他,叫道:“大哥,大 哥,你不能死呀。”袁承志只觉她吹气如兰,软绵绵的身体偎依着自己,不禁一阵 神魂颠倒。青青又道:“我生气是假的,你别当真。”袁承志哈哈一笑,说道: “我生病也是假的呀,你别当真!”青青一呆,忽地跳起,劈脸重重一个耳光,啪 的一声大响,只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青青掩脸就走。袁承志愕然不解:“刚才还 说很喜欢我,没有我就活不成,怎么忽然之间又翻脸打人?”他不解青青的心事, 只得跟在后面。青青一番惊惶,一番喜慰,早将对安小慧的疑忌之心抛在一旁,见 袁承志左边脸上红红的印着自己五个手指印,不禁有些歉然,也不禁有些得意,想 到终于泄露了自己心事,又感羞愧难当。两人都是心中有愧,一路上再不说话,有 时目光相触,均是脸上一红,立即同时转头回避。心中却均是甜甜的,这数十里路, 便如是飘飘荡荡的在云端行走一般。这天傍晚到了义乌,青青找到一家客店投宿。 袁承志跟着进店。青青横他一眼,说道:“死皮赖活的跟着人家,真讨厌。”袁承 志摸着脸颊,笑道:“我肚痛是假,这里痛却是真的。”青青一笑,道:“你要是 气不过,就打还我一记吧。” 两人于是和好如初,晚饭后闲谈一会,两人分房睡了。青青见他于自己吐露真 情之后,仍是温文守礼,不再提起那事,倒免了自己尴尬狼狈,可是忍不住又想: “我说了喜欢他,他却又怎地不跟我说?”这一晚翻来覆去,又怎睡得安稳?次日 起身上道,青青问起他如何见到她爹爹的遗骨。袁承志于是详细说了猩猩怎样发现 洞穴,他怎样进洞见到骷髅、怎样掘到铁盒,怎样发现图谱等情,又讲到张春九和 那秃头夜中前来偷袭、反而遭殃的事。 青青只听得毛骨悚然,说道:“张春九是我四爷爷的徒弟,最是奸恶不过。那 秃头是二爷爷的徒弟。我五个爷爷每年正月十六,总是派了几批子侄徒弟出去寻找 甚么。到底寻甚么人,还是找甚么东西,大家鬼鬼祟祟的,可从来不跟我说。不过 每个人回来,全都垂头丧气的,定是甚么也找不到。现下想来,自然是在找我爹爹 的下落了。”过了一会,又道:“我爹爹死了之后还能用计杀敌,真是了不起。” 言下赞叹不已,又道:“要是爹爹活着,见到你把温家那些坏人打得这般狼狈,定 是高兴得很……喂,妈妈是亲眼见到的,她定会告诉爹爹……你再把爹爹的笔迹给 我瞧瞧。”袁承志取出那幅图来,递给她道:“这是你爹爹的东西,该当归你。” 青青瞧着父亲的字迹,又是伤心,又是欢喜。 这天来到松江,青青忽道:“大哥,到了南京,见过你师父后,咱们就去把宝 贝起出来。”袁承志奇道:“甚么宝贝?”青青道:“爹爹这张图不是叫做‘重宝 之图’么?他说得宝之人要酬我妈妈黄金十万两,妈妈又说这是皇宫内库中的物事, 其中不知有多少金银珠宝。”袁承志沉吟道:“话是不错,可是咱们办正事要紧。” 他一心记挂的,只是会见师父之后去报父仇。青青道:“按图寻宝,也不见得会耽 搁多少时候。”袁承志神色不悦,说道:“咱俩拿到这许多金银珠宝,又有甚么用? 青弟,我劝你总要规规矩矩的做人,别这么贪财才好。”只说得青青撅起了小嘴, 赌气不吃晚饭。次日上路,青青道:“我不过拿了闯王二千两黄金,他们就急得甚 么似的,要你大师兄亲自出马来取回去。闯王干么这样小家气啊?”袁承志道: “闯王哪里小家气了?我见过他的。他待人最是仗义疏财,他为天下老百姓解除疾 苦,自己节俭得很,当真是一位大英雄大豪杰。这二千两黄金他有正用,自然不能 轻易失去。”青青道:“是呀,要是咱们给闯王献上黄金二十万两,甚至二百万两、 三百万两,你说这件事好不好呢?”这一言提醒,只喜得袁承志抓住了她手,道: “青弟,我真胡涂啦,多亏你说。”青青把手一甩。道:“我也不要你见情,以后 少骂人家就是啦。”袁承志陪笑道:“要是我们找到这批金珠宝贝,献给闯王,可 不知能救得多少受苦百姓的性命。”两人坐在路边,取出图来细看,见图中心处有 个红圈,圈旁注着“魏国公府”四字。 两人又细看了一会。袁承志道:“宝藏是在魏国公府的一间偏房底下。”青青 道:“咱们到南京后,只消寻到魏国公府,就有法子。魏国公是大将军徐达的封号, 他是本朝第一大功臣,府第定然极大,易找得很。” 袁承志摇摇头道:“大将军的府第非同小可,防守定严,就算混得进去,要这 么大举挖掘,实在也为难得紧。”青青道:“现下凭空猜测,也是无用,到了南京 再相机行事吧。”路上数日,到了南京。那金陵石头城是天下第一大城,乃太祖当 年开国建都之地,千门万户,五方辐辏,朱雀桥畔箫鼓,乌衣巷口绮罗,虽逢乱世, 却是不减昔年侈靡。两人投店后,袁承志便依着大师哥所说地址去见师父。一问之 下,却知穆人清往安庆府去了,至于到了安庆府何处,在南京联络传讯之人也不知 情。袁承志郁郁不乐,青青拉他出去游玩,也是全无心绪,只是坐在客店中发闷。 青青把店伙叫来,询问魏国公府的所在。那店伙茫然不知,说南京哪里有甚么魏国 公府。青青恼了,说道:“魏国公是本朝第一大功臣,怎会没国公府?”店伙道: “要是有,相公自己去找吧。小人生在南京,长在南京,在南京住了四十多年,可 就是没听见过。”青青怪他顶撞,伸手要打,给袁承志拦住。那店伙唠唠叨叨的去 了。 两人在南京寻访了七八天,没找到丝毫线索。袁承志便要去安庆府寻师,青青 说既然到了南京,总得查个水落石出才罢。两人又探问了五六日。有人说徐大将军 的后人在永乐皇帝时改封定国公,听说现今是在北京。有人说:大将军逝世后追赠 中山王,南京锺山有中山王墓,两位要不要去瞧瞧?又有人说,南京守备国公爷倒 是姓徐,但他住在守备府,却不知魏国公府在哪里。两人去守备府察看,却见跟地 图上所绘全然不对。这一晚两人雇了艘河船,在秦淮河中游河解闷。袁承志道: “你爹爹何等英雄,他得了这张地图却找不到宝藏,可见这回事本来是很渺茫的。” 青青道:“我爹爹明明这样写着,哪会有错?又不是一两金子、二两银子的事,当 然不会轻轻易易就能得到。”袁承志道:“再找一天,要是仍无端倪,咱们可得走 了。”青青道:“再找三天!”袁承志笑道:“好,依你,三天就三天。你道我不 想找到宝藏么?” 河中笛歌处处,桨声轻柔,灯影朦胧,似乎风中水里都有脂粉香气,这般旖旎 风光袁承志固是从所未历,青青僻处浙东,却也没见过这等烟水风华的气象。她喝 了几杯酒,脸上酡红,听得邻船上传来阵阵歌声,盈盈笑语,不禁有微醺之意,笑 道:“大哥,咱们叫两个姐儿来唱曲陪酒好吗?”袁承志登时满脸通红,说道: “你喝醉了么?这么胡闹!”游船上的船夫接口道:“到秦淮河来玩的相公,哪一 个不叫姐儿陪酒?两位相公如有相熟的,小的就去叫来。”袁承志双手乱摇,连叫: “不要,不要!” 青青笑问船夫:“河上哪几位姑娘最出名呀?”船夫道:“讲到名头,像卞玉 京啦,柳如是啦,董小宛啦,李香君啦,哪一位都是才貌双全,又会做诗,又会唱 曲的美貌姑娘。”青青道:“那么你把甚么柳如是、董小宛给我们叫两个来吧。” 船夫伸了舌头,笑道:“你这位相公定是初来南京。”青青道:“怎么?”船夫道: “这些出名的姑娘,相交的不是王孙公子,就是出名的读书人。寻常做生意的,就 是把金山银山抬去,要见她们一面,也未必见得着呢,又怎随便叫得来?”青青啐 道:“一个妓女也有这么大的势派?” 船夫道:“秦淮河里有的是好姑娘,小的给两位相公叫两个来吧。”袁承志道: “咱们要回去啦,改天再说吧。”青青笑道:“我可还没玩够!”对船夫道:“你 叫吧!”那船夫巴不得有这么一句话,放开喉咙喊了几声。不多一刻,一艘花舫从 河边转出,两名歌女从跳板上过来,向袁承志与青青福了两福。袁承志起身回礼, 神色尴尬。青青却大模大样的端坐不动,只微微点了点头,见袁承志一副狼狈模样, 心中暗暗好笑,又想:“他原是个老实头,就算心里对我好,料他也说不出口。” 那两名歌女姿色平庸。一个拿起箫来,吹了个“折桂令”的牌子,倒也悠扬动 听。 另一个歌女对青青道:“相公,我两人合唱个‘挂枝儿’给你听,好不好?” 青青笑道:“好啊。”那歌女弹起琵琶,唱的是男子腔调,唱道:“我教你叫我, 你只是不应,不等我说就叫我才是真情。要你叫声‘亲哥哥’,推甚么脸红羞人? 你口儿里不肯叫,想是心里儿不疼。你若疼我是真心也,为何开口难得紧?”袁承 志听到这里,想起自己平时常叫“青弟”,可是她从来就不叫自己一声“哥哥”, 只是叫“承志大哥”,要不然便叫“大哥”,不由得向青青瞧去。只见她脸上晕红, 也正向自己瞧来,两人目光相触,都感不好意思,同时转开了头,只听那歌女又唱 道:“俏冤家,非是我好教你叫,你叫声无福的也自难消。你心不顺,怎肯便把我 来叫?叫的这声音儿娇,听的往心窝里烧。就是假意儿的殷勤也,比不叫到底好!” 另一个歌女以女子腔调接着唱道:“俏冤家,但见我就要我叫,一会儿不叫你, 你就心焦。我疼你哪在乎叫与不叫。叫是口中欢,疼是心想着。我若疼你是真心也, 就不叫也是好。” 歌声娇媚,袁承志和青青听了,都不由得心神荡漾。只听那唱男腔的歌女唱道: “我只盼,但见你就听你叫,你却是怕听见的向旁人学。才待叫又不叫,只是 低着头儿笑,一面低低叫,一面把人瞧。叫得虽然艰难也,心意儿其实好。” 两人最后合唱:“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琵琶玎玎,轻柔流荡, 一声声挑人心弦,衬着曲词,当真如蜜糖里调油、胭脂中掺粉,又甜又腻,又香又 娇。袁承志一生与刀剑为伍,识得青青之前,结交的都是豪爽男儿,哪想得到单是 叫这么一声,其中便有这许多讲究,想到曲中缠绵之意,绸缪之情,不禁心中怦怦 作跳。青青眼皮低垂,从那歌女手中接过箫来,拿手帕醮了酒,在吹口处擦干净了, 接嘴吐气,吹了起来。袁承志当日在石梁玫瑰坡上曾听她吹箫,这时河上波光月影, 酒浓脂香,又是一番光景,箫声婉转清扬,吹的正是那“挂枝儿”曲调,想到“我 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那两句,灯下见到青青的丽色,不觉心神俱醉。 袁承志听得出神,没发觉一艘大花舫已靠到船边,只听得有人哈哈大笑,叫道: “好箫,好箫!”接着三个人跨上船来。青青见有人打扰,心头恚怒,放下箫管, 侧目斜视。见上来三人中前面一人摇着折扇,满身锦绣,三十来岁年纪,生得细眉 细眼,皮肉比之那两个歌女还白了三分。后面跟着两个家丁,提着的灯笼上面写着 “总督府”三个红字。袁承志站起来拱手相迎。两名歌女叩下头去。青青却不理睬。 那人一面大笑,一面走进船舱,说道:“打扰了,打扰了!”大刺刺的坐了下来。 袁承志道:“请问尊姓大名。”那人还没回答,一个歌女道:“这位是凤阳总督府 的马公子。秦淮河上有名的阔少。”马公子也不问袁承志姓名,一双色迷迷的眼睛 尽在青青的脸上溜来溜去,笑道:“你是哪个班子里的?倒吹得好箫,怎不来伺候 我大爷啊?哈哈!” 青青听他把自己当作优伶乐匠,柳眉一挺,当场便要发作。袁承志向她连使眼 色,说道:“这位是我兄弟,我们是到南京来访友的。”马公子笑道:“访甚么友? 今日遇见了我,交了你公子爷这个朋友,你们就吃着不尽了。”袁承志心中恼怒, 淡淡问道:“阁下在总督府做甚么官?”马公子微微一笑,道:“总督马大人,便 是家叔。” 这时那边花舫上又过来一人,那人穿着一身藕色熟罗长袍,身材矮小,留了两 撇小胡子,神情却是一团和气,向马公子笑道:“公子爷,这兄弟的箫吹得不错吧?” 袁承志瞧他模样,料想他是马公子身边的清客。马公子道:“景亭,你跟他们说说。” 那人自称姓杨名景亭,当下喏喏连声,对袁夏二人道:“马公子是凤阳总督马大人 的亲侄儿,交朋友是最热心不过的,一掷千金,毫无吝色。谁交到了这位朋友,那 真是一交跌入青云里去啦。马大人最宠爱这个侄儿,待他比亲生儿子还好,这位兄 弟要交朋友嘛,最好就搬到马公子府里去住。”袁承志见他们出言不逊,生怕青青 发怒,哪知青青却笑逐颜开,说道:“那是再好不过,咱们这就上岸去吧。”马公 子大喜,伸手去拉她手。青青一缩,把一名歌女往他身上推去。袁承志大奇,当下 默不作声。 青青站起身来,对马公子道:“这两位姑娘和船家,小弟想每人打赏五两银子……” 马公子忙道:“当然是兄弟给,你们明儿到账房来领赏!”青青笑道:“今儿赏了 他们,岂不爽快?”马公子道:“是,是!”手一摆,家丁已取出十五两银子放在 桌上。船夫与两名歌女谢了。马公子目不转睛的望着青青,眉开眼笑,心痒难搔, 当真如同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奇珍异宝一般。不一会,船已拢岸。杨景亭道:“我 去叫轿子!”青青忽道:“啊哟,我有一件要紧物事放在下处,这就要去拿。”马 公子道:“我差家人给你去取好啦,好兄弟,你住在哪里?”青青道:“我在太平 门覆舟山的和尚庙里借住。这东西可不能让别人去拿。”杨景亭在马公子耳边低声 道:“钉着他,别让这孩子溜了?”马公子眨眨眼道:“不错,不错!”转头对青 青道:“那么好兄弟,我和你一起去吧!”说着伸手去搂她肩膊。青青嗤的一笑。 向旁一避,说道:“不,我不要你去!”马公子神魂飘荡,对杨景亭道:“景亭, 这孩子若是穿上了女装,金陵城里没一个娘们能比得上。天下居然有这等绝色少年, 今日却叫我遇上了!真是祖宗积德。”青青道:“大哥,咱们去吧!”挽了袁承志 的手便走。马公子一使眼色,四人都跟在后面。他抢上几步,和青青说笑。青青有 一搭没一搭的跟他闲谈。 青青与袁承志为了寻访魏国公府,十多天来南京城内城外、大街小巷都走遍了, 于道路已很熟悉。袁承志见她尽往荒僻之地走去,知她已生杀机,心想:“这马公 子虽然无行,但看错了人,却是罪不致死。师父常说,学武之人不能滥杀无辜,我 岂可不阻?”于是停步说道:“青弟,别跟马公子开玩笑了,咱们回客店去吧。” 青青笑道:“你一人先回去!”马公子大喜,道:“对,对,你一个人回去。你要 不要银子使?”袁承志摇头叹息,心道:“我说回客店,已点名并非在覆舟山和尚 庙借住。这人死到临头,还是不悟!” 说话之间,到了一片坟场,马公子已走得上气不接下气,问道:“快……快到 了吗?”青青一声长笑,说道:“你们已经到啦!”马公子一愣,心想到这坟堆中 来干甚么。那篾片杨景亭看出情形有些儿不对,但想我们共有四人,两名家丁又是 孔武有力,谅这两个文弱少年也使不出甚么奸来,说道:“小兄弟,别闹着玩了, 大伙儿去公子府里,热烘烘的喝两盅乐上一乐,你给大伙唱上几支曲儿,岂不是好?” 青青冷笑两声。袁承志喝道:“你们快走。做人规规矩矩的,便少碰些钉子。”杨 景亭怒道:“你这人惹厌得很,还是自己规规矩矩的先回去吧!别招得马公子生气。” 马公子诈癫纳福,说道:“好兄弟,我累啦,你扶我一把!”挨近青青身旁,伸右 臂往她肩头搭去。青青身子一侧,向袁承志道:“大哥,那边是甚么?”伸手东指。 袁承志转过头去一望,只听得背后嗤得一声响,急忙回头,马公子那颗胡涂脑袋已 滚下地来,颈子中鲜血直喷。杨景亭和两个家丁都惊呆了。青青上前一剑一个,全 都刺死。袁承志心想既已杀了一个,形迹已露,索性斩草除根,以免后患,当下也 不阻挡。青青在马公子身上拭了剑上血迹,嘻嘻娇笑。袁承志道:“这种人打他一 顿,教训教训也就够了,你也忒狠了一点。”青青眼一横,道:“这脏气我可受不 下。咱两个在河上吹箫听曲,玩得多好,这家伙却来扫兴,你说他该不该死?”袁 承志心想单是打扰扫兴,自然说不上该死,但马公子这种人仗势横行,伤天害理之 事定是做了不少,杀了他也不能说滥杀无辜,于是正色道:“这样的坏蛋,杀就杀 了,可是你将来乱杀一个好人,咱们的交情就此完了。”青青吐了吐舌头,笑道: “兄弟不敢!”两人把尸首踢在草丛之中,正要回归客店,袁承志忽然在青青衣袖 上扯了一把,低声道:“有人!”两人当缩身躲在一座坟墓之后。只听得远处脚步 声响,东面和西面都有人过来。两人从坟后探眼相望,见两边各有十多人,提着油 纸灯笼。双方渐行渐近,东面的人击掌三下,停一停,又击两下。西边的人也击掌 三下,跟着又击两下,走近聚在一起,围坐在一座大坟之前。所坐之处,与两人相 距十多丈,说话听不清楚。青青好奇之心大起,想挨近去听。袁承志拉住她衣袖, 低声道:“等一下。”青青道:“等甚么?”袁承志摇手示意。叫她别作声。青青 等得很不耐烦。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一阵疾风吹来,四下长草瑟瑟作声,坟边的 松柏枝条飞舞。袁承志托着青青右臂,施展轻功,竟不长身,犹如脚不点地般奔出 十多丈,到了那批人身后一座坟后伏下。这时风声未息,那些人丝毫不觉,两人一 伏下,袁承志立即把手缩回,如避蛇蝎。青青心想:“他确是个志诚君子,只是也 未免太古板了些。” 这时和众人相距已不过三丈,只听一个嗓子微沙的人道:“贵派各位大哥远道 而来,拔刀相助,兄弟实在万分感激。”另一人道:“我师父说道,闵老师见招。 本当亲来,只是他老人家卧病已一个多月,起不了床,因此上请万师叔带领我们十 二弟子,来供闵老师差遣。”那沙嗓子的人道:“尊师龙老爷子的贵恙,只盼及早 痊愈。此间大事一了,兄弟当亲去云南,向龙老爷子问安道谢。追风剑万师兄剑法 通神,威震天南,兄弟一见万师兄驾到,心头立即石头落地了。”一人细声细气的 道:“好说,好说,只怕我们点苍派不能给闵老师出甚么力。”袁承志心头一震, 想起师父谈论天下剑法,曾说当世门派之中,峨嵋、昆仑、华山、点苍,武林中称 为四大剑派。四派人材鼎盛,剑法中均有独得之秘。其他少林、武当等派武学虽深, 却不专以剑术见称。这姓万的号称追风剑,又是点苍派的高手,剑术必是极精的了。 他千里迢迢来到金陵,不知图谋甚么大事。只听两人客气了几句,远处又有人击掌 之声,这边击掌相应。过不多时,已先后来了三起人物,听他们相见叙话,知道一 起是山西五台山清凉寺的僧众,由监寺十力大师率领;一起是浙闽沿海的海盗,由 七十二岛总盟主碧海长鲸郑起云率领;第三起是陕西秦岭太白山太白派的三个盟兄 弟,号称太白三英的史秉光、史秉文、黎刚三人。 袁承志越听越奇,心想这些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怎么忽然聚集到南京来? 只听那姓闵的不住称谢,显然这些人都是他邀来的了。青青早觉这伙人行迹诡秘, 只想询问袁承志,可是耳听得众人口气皆非寻常之辈,自己只要稍发微声,势必立 被察觉,因此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只听得那姓闵的提高了嗓子说道:“承各位前辈、师兄、师弟千山万水的赶来 相助,义气深重,在下闵子华实是感激万分,请受我一拜!”听声音是跪下来叩头。 众人忙谦谢扶起,都说:“闵二哥快别这样!”“折杀小弟了,这哪里敢当?” “武林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是份所当为,闵兄不必客气。”乱了一阵,闵子 华又道:“这几日内,昆仑派的张心一师兄,峨嵋派的几位道长,华山派的几位师 兄也都可到了。”有人问道:“华山派也有人来吗?那好极了,是谁的门下呀?” 袁承志心想:“你问得倒好,我也正想问这句话。”闵子华道:“是神拳无敌门下 的几位师兄。”袁承志心道:“那是二师哥的门下了。”那人又问:“闵二哥跟归 二爷夫妇有交情么?那好极啦,有他们夫妇撑腰,还怕那姓焦的奸贼甚么?”闵子 华道:“归氏夫妇前辈高人,在下怎够得上结交?他大徒弟梅剑和梅兄,却跟在下 有过命的交情。”另一人道:“梅剑和?那就是在山东道上一剑伏七雄的‘没影子’ 了。”闵子华道:“不错,正是他。”袁承志听到这里,登时释然,心想既有本门 中人参预,那定是正事,我且不露面,如有机缘,不妨暗中相助。又听闵子华道: “先兄当年遭害身亡,兄弟十多年来到处访查,始终不知仇家是谁。现下幸蒙太白 山史氏昆仲见告,才知害死先兄的竟是那姓焦的奸贼。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语 气悲愤,又听当的一声,想是用兵器在墓碑上重重一砍。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那铁背金鳌焦公礼是江湖上有名的汉子,金龙帮名声向来也并不坏,料不到竟做 出这等事来。史氏昆仲不知哪里得来的讯息?”言下似乎颇有怀疑。闵子华不等史 氏兄弟答腔,抢着说道:“史氏昆仲已将先兄在山东遭难的经过,详细跟晚辈说了, 那是有凭有据的事,十力大师倒不必多疑。”另一人道:“焦公礼在南京数十年, 根深蒂固,金龙帮人多势众,虽然没听说有甚么了不起的高手,毕竟是地头蛇,咱 们这次动他,可要小心了。”闵子华道:“正是如此。小弟自知独力难支,是以斗 胆遍邀各位好朋友的大驾。明天酉时正,兄弟在大功坊舍下摆几席水酒,和各位洗 尘接风,务请光临。”众人纷纷道谢,都说:“自己人不必客气。” 闵子华道:“这次好朋友来的很多,难保对头不会发觉。明日各位驾到,请对 在门口接待的兄弟伸出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指三个指头作一下手势,轻轻说一句: ‘江湖义气,拔刀相助’,以免给金龙帮派人混进来摸了底去。”众人都说正该如 此,助拳者来自四方,多数互不相识,以后对敌,都以这手势和暗号为记。众人说 罢正事,又谈了一会李自成、张献忠等和官军打仗的新闻,便陆续散了。待众人去 远,袁承志和青青才躺下来休息。青青蹲着良久不动,这时脚都麻了,说道:“大 哥,咱们明儿瞧瞧热闹去。”袁承志道:“瞧瞧倒也不妨。可是须得听我的话,不 许闹事。”青青道:“谁说要闹事了啊?要闹事也只跟你闹,不跟人家闹。”次日 中午,马公子被杀的消息在南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袁承志和青青整天躲在客店不 出。傍晚时分,两人换了衣衫,改作寻常江湖汉子的打扮,踱到大功坊去。 只见一座大宅子前挂起了大灯笼,客人正络绎不绝的进去。那宅第甚大,但墙 坦残旧、阶石断缺,门口略作修整粉刷,却也是急就章,颇为草草。 袁承志和青青走到门口,伸出三指一扬,说道:“江湖义气,拔刀相助。”一 个身穿长袍的人连连拱手,旁边一个壮汉陪他们进去,献上茶来,请教姓名。袁承 志和青青随口胡诌两个名字。那壮汉道:“久仰久仰,兄弟在江湖上久闻两位大名。” 青青肚里暗笑,心道:“这人名连我们自己也还是今日初次听到,你倒久闻了。” 不久客人越来越多,那壮汉见两人年轻,料想必是哪一派中跟随师长而来的弟子, 也不如何看重,说了声“失陪”,招呼别人去了。不一会开出席来,袁承志和青青 在偏席上坐了,陪席的是仙都派的一个小徒弟,同席的都是些后辈门人,也没人来 理会他们。 酒过三巡,闵子华到各席敬酒,敬到这边席上时,袁承志见他约莫三十岁左右 年纪,手上青筋凸起,一脸剽悍之色,举止步行之间,显得武功不低。他双目红肿, 料是想起兄长被害之仇,连日悲伤哀哭。袁承志心想:“此人笃于手足之情,甚是 可敬。他大举邀朋集友,想来那姓焦的仇人和甚么金龙帮声势定是不小。”闵子华 先向众人作了三揖,连声道谢,然后敬酒。席上众人都是晚辈,全都离席还礼。 闵子华敬完酒归座,刚坐定身,一名弟子匆匆走到他身边,俯耳说了几句。闵 子华满脸喜色,不多一会,恭恭敬敬的陪着三人进来,到首席上坐下。 袁承志见了闵子华的神气,料知这三人来头不小,仔细看了几眼。见头一人儒 生打扮,背负长剑,双眼微翻,满脸傲色,大模大样的昂首直入。第二人是个壮汉, 形貌朴实。第三人却是二十二三岁的高瘦女子,相貌甚美,秀眉微蹙,杏眼含威。 闵子华大声说道:“梅大哥及时赶到,兄弟实在感激之至。”那儒生道:“闵二哥 的事,兄弟岂有不来之理?”袁承志心道:“原来这人便是二师哥的弟子梅剑和, 怎地神态如此傲慢?”只听梅剑和道:“我给你多事,代邀了两个帮手。这是我三 师弟刘培生,这是我五师妹孙仲君。”闵子华道:“久仰五丁手刘兄与孙女侠的威 名,兄弟真是万分有幸。”他没说孙仲君的外号。原来这外号不大雅致,叫作“飞 天魔女”。当下闵子华又给十力大师、太白三英、郑起云、万里风等众人引见。各 人互道仰慕,欢呼畅饮。 酒意渐酣,闵家一名家丁拿了一张大红帖子进来,呈给主人。闵子华一看,脸 色立变,干笑数声,说道:“焦老儿果然神通广大,咱们还没找他,他倒先寻上门 来啦。梅大哥,你们刚到,他竟也得到了消息。” 梅剑和接过帖子,见封面上写着:“后学教弟焦公礼顿首百拜”几个大字,翻 了开来,里面写着闵子华、十力大师、太白三英等人姓名,所有与宴的成名人物全 都在内,连梅剑和等三人的名字也加在后面,墨迹未干,显是临时添上去的。帖中 邀请诸人明日中午到焦宅赴宴。梅剑和将帖子往桌上一掷,说道:“焦老儿这地头 蛇也真有他的,讯息灵通之极。咱们够不上做强龙,可是这地头蛇也得斗上一斗。” 闵子华道:“送帖来的那位朋友呢?请他进来吧!”那家丁应声出去。众人停 杯不饮,目光一齐望向门口。只见那家丁身后跟着一人,三十岁左右年纪,身穿长 袍,缓步进来,向首席诸人躬身行礼,跟着抱拳作了四方揖,说道:“我师父听说 各位前辈驾临南京,明天请各位过去叙叙,吩咐弟子邀请各位的大驾。”梅剑和冷 笑道:“焦老儿摆下鸿门宴啦!”转头对送请帖的人道:“喂,你叫甚么名字?” 那人听他言语无礼,但仍恭谨答道:“弟子罗立如。”梅剑和喝道:“焦公礼邀我 们过去,有甚么诡计?你知道么?”罗立如道:“家师听得各位前辈大驾到来,十 分仰慕,想和各位见见,得以稍尽地主之谊。”梅剑和道:“哼,话倒说得漂亮。 我问你,焦公礼当年害死闵老师的兄长闵大爷,你在不在场?”罗立如道:“家师 说道,明日请各位过去,一则是向各位前辈表示景仰之意,二则是要向闵二爷陪话 谢罪。盼闵二爷大人大量,揭过了这个梁子。”梅剑和喝道:“杀了人,陪话谢罪 就成了么?”罗立如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家师说实有难言之隐,牵涉到名门 大派的声名,因此……”孙仲君突然尖声叫道:“你胡扯些甚么?我师哥问你,当 时你是不是在场?”罗立如道:“弟子那时候年纪还小,尚未拜入师门。但我师父 为人正派,决不致滥杀无辜……” 孙仲君喝道:“好哇,你还强嘴!依你说来,闵大爷是死有余辜了?”喝叫声 中,她突然飞鸟般的纵了出来,右手中已握住了明晃晃的一柄长剑,左手出掌向罗 立如胸口按到。罗立如大吃一惊,右臂一招“铁门闩”,横格她这一掌急按。袁承 志低声道:“糟了!他右臂不保……”话未说完,只听得罗立如惨叫一声,一条右 臂果真已被一剑斩下。厅中各人齐声惊呼,都站了起来。 罗立如脸色惨白,但居然并不晕倒,左手撕下衣襟,在右肩上一缠,俯身拾起 断臂,大踏步走了出去。众人见他如此硬朗,不禁骇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孙仲君拭去剑上血迹,还剑入鞘,神色自若的归座,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一剑干 净利落,出手快极,可是厅上数百人竟无一人喝采,均觉不论对方如何不是,却也 不该这般辣手对待前来邀客的使者。连闵子华于震惊之下,也忘了叫一声好。孙仲 君心下甚不乐意。 闵子华道:“这人如此凶悍,足见他师父更加奸恶。咱们明日去不去赴宴?” 万里风道:“那当然去啊。倘若不去。岂非让他小觑了。”郑起云道:“咱们今晚 派人先去踩踩盘子,摸个底细,瞧那焦公礼邀了些甚么帮手,金龙帮明天有甚么鬼 计,是否要在酒菜中下毒。有备无患,免得上当。” 闵子华道:“郑岛主所见极是。我想他们定然防备很紧,倒要请几位兄长辛苦 一趟才好。”万里风道:“小弟来自告奋勇吧!”闵子华站起来斟了一杯酒,捧到 他面前,说道:“兄弟先敬一杯,万大哥马到成功。”两人对饮干杯。 筵席散后,各人纷纷辞出。袁承志一打手势,和青青悄悄跟在万里风之后。这 时已是初更时分,只见他回客店换了短装,向东而去。两人远远跟着,见他转弯抹 角的穿过了七八条街道,绕到一所大宅第后面,径自窜了进去。袁承志见他身法极 快,心想:“倒也不枉了‘追风剑’三字。”两人随后跟进,见一间房中透着灯光, 在窗缝中张去。见室中坐着三人,朝外一人五十多岁年纪,脸颊红润,额头全是皱 纹,眉头紧锁,忧形于色。 只听那人叹了一口气道:“立如怎样了?”下首一人道:“罗师哥晕过去了几 次,现下血是止住了。”袁承志听两人口气,料想这老者便是焦公礼,师徒们在谈 罗立如的伤势。又听另一人道:“师父,咱们最好派几名兄弟在宅子四周巡查,只 怕对头有人来踩盘子。” 焦公礼叹道:“查不查都是一样,我是认命啦!明天上午,你们送师娘、师妹 和小师弟到徐州吴家去。”那徒弟道:“师父!对头虽然厉害,你老人家也不必灰 心。本帮单在南京城里就有两千多兄弟,大伙儿一起跟他们拚个死活,怕他们怎的?” 焦公礼叹道:“对头邀的都是江湖上顶儿尖儿的好手,帮里这些兄弟跟他们对敌, 只是白送性命……唉,我死之后,你们好好侍奉师娘。师弟和师妹,都要靠你们教 养成人了。”说着不禁流下泪来。一个徒弟道:“师父快别这么说,你老人家一身 武功,威镇江南,就算不胜,也决不致落败。咱们二十五名师兄弟,除了罗师哥之 外,还有二十四人。真的打不赢,你老交游遍天下,广邀朋友,跟他们再拚过。他 们有好朋友,难道咱们就没有?”焦公礼道:“当年我血气方刚,性子也是和你一 般暴躁,以致惹了这场祸事。现下我让他们杀了,还了这笔血债,也就算了。”袁 承志和青青均感恻然,心想:这焦公礼似乎也非穷凶极恶之辈,当年做错了事,现 下却已诚心悔过。过了一会,听得一名徒弟叫了声:“师父!”焦公礼道:“怎么?” 那人道:“师父既不愿跟他们对敌,那么咱们连夜动身,暂且避他们一避。大丈夫 能屈……”另一人急道:“那怎么成?师父一世英名,难道怕了他们?”焦公礼道: “甚么英名不英名,我也不在乎了,不过避是避不掉的。再说,金龙帮的帮主这么 缩头一走,帮中数千兄弟,今后还能挺直腰背做人吗?明天一早,你们大家都走。 我一人留在这里对付他们。”两个徒弟都急了起来,齐声道:“我留着陪师父。” 焦公礼怒道:“怎么?我大难临头,你们还不听我话吗?”两个徒弟不敢言语了。 焦公礼道:“你们去帮师娘收拾收拾,瞧车子套好了没有?也不用带太多东西,该 尽快上路要紧。”两人嘴里答应,却只是站着不动。焦公礼道:“也好,去叫大家 进来!”两人答应了,开门走出。袁承志和青青忙在墙角一缩,一瞥之下,见西边 墙角有两人伏着,看身形一个是追风剑万里风,另一个身材苗条,是个女子,正是 孙仲君。袁承志恼她先前出手歹毒,要惩戒她一下,悄声对青青道:“你在这里, 可别动!”青青身子轻晃,低声道:“我偏要动几动。”袁承志微笑,伏低了身, 见万里风与孙仲君都在凝神向里张望,于是悄没声的从孙仲君身旁一掠而过,随手 已把她腰间佩剑抽在手中。这一下手法轻极快极,孙仲君全神贯注的瞧着焦公礼, 竟未察觉。 袁承志回到青青身边。青青见他偷了人家大姑娘的佩剑,颇为不悦。袁承志把 剑递了给她,低声道:“你收着!”青青这才高兴。两人又从窗缝中向室内张望, 只见陆续进来了二十多人,年长的已有四旬左右年纪,最年轻的却只有十六七岁, 想来都是焦公礼的徒弟了。众徒弟向师父行了礼,垂手站立,人人脸上均有气愤之 色。焦公礼脸色惨然,说道:“我年轻时身在绿林,现时也不必对大家相瞒了。” 袁承志见众徒脸现诧异,心想原来他们均不知师父的身世经历。焦公礼叹了口气, 说道:“眼下仇人找上门来,我要对大家说一说结仇的缘由。“那一年我在双龙岗 开山立柜,弟兄们报说,山东省东兖道丘道台卸任,带同了家眷回籍,要从双龙岗 下经过,油水很多。咱们在绿林的,吃的是打家劫舍的饭,遇到贪官污吏,那是最 好不过,一来贪官搜刮得多了,劫一个贪官,胜过劫一百个寻常客商。二来劫贪官 不伤阴骘,他积的是不义之财,拿他的银子咱们是心安理得。不过打听得护送他的, 却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是山东济南府会友镖局的总镖头闵子叶,那就是因子华的 兄长了……” 听到这里,袁承志和青青已即恍然,心想:“双方的梁子原来是这样结的,焦 公礼要劫财,闵子叶要保镖,争斗起来,闵子叶不敌被杀。” 袁承志一面倾听室内焦公礼的说话,一面时时斜眼察看万里风与孙仲君的动静。 这时只见孙仲君伸手到腰间一摸,突然跳起,发现佩剑被人抽去,忙与万里风打了 个招呼,两人不敢再行逗留,越墙走了。 袁承志暗暗好笑,再听焦公礼说下去:“……闵子叶在江湖上颇有名望,是仙 都派的高手……”袁承志暗暗点头,心道:“原来闵氏兄弟都是仙都派的。听师父 说,仙都是内家正宗,渊源于武当,可说是武当派的旁支。掌门人素爱结交,和各 门各派广通声气。怪不得闵子华一举便邀集了这许多能人。”焦公礼道:“我一听 之后,倒不敢贸然动手了,于是亲自去踩盘。那天晚上在客店中察看他们行踪,却 听到了一件气炸人肚子的事。“原来闵子叶那人贪花好色,见丘道台的二小姐生得 美貌,便定下了计谋。他暗中与飞虎寨的张寨主约好,叫他在飞虎寨左近下手,抢 劫丘道台,闵子叶假装奋力抵抗,终于寡不敌众,由张寨主杀死丘道台全家,抢走 财物,将二小姐掳去。闵子叶然后孤身犯险,将二小姐救出来。二小姐家破人亡, 无依无靠,又是感恩图报,自然会委身下嫁于他。张寨主要讨好闵子叶,又贪图财 宝,答应一切遵命。两人在密室中窃窃私议,都叫我听见啦。我恼怒异常,回去招 集弟兄,埋伏飞虎寨之旁,到了约定的时候,丘道台一行人果然到来……”这番言 语实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只听焦公礼又道:“那时我想咱们武林中人,虽然穷途 落魄,陷身黑道,做这没本钱买卖,但在色字关头上总要光明磊落,才不失好汉子 行径。哪知这闵子叶如此无耻。他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江湖上也算是颇有名望,身 为总镖头,却做这种勾当。我眼见张寨主率领了喽罗前来抢劫,闵子叶却装腔作势, 大声叱喝,挥剑乱七八糟的假打,不由得火气直冒,就跳将出来跟他动手。闵子叶 剑法果然了得,本来我不是他的对手,但我叫破了他的鬼计,把他的图谋一五一十 的都说了出来。他羞愤交加,沉不住气,终于给我一刀砍死……” 一个徒弟叫了起来:“师父,这人本来该杀,咱们何必怕他们?等明日对头来 了,大家抖开来说个明白,就算他兄弟定要报仇,别的人也不见得都不明是非。” 袁承志心想:“不错啊,要是这姓焦的果真是路见不平,杀了闵子叶,武林中 自有公论,只怕他这番话未必可信,又或者另有隐情。”焦公礼叹了口气,道: “我杀了那姓闵的之后,何尝不知闯了大祸。他是仙都派中响当当的角色,他师父 黄木道人决不能干休,若是率领门下众弟子向我寻仇,我便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 幸好我手下把那张寨主截住了,我逼着他写了一张伏辩,将闵子叶的奸谋清清楚楚 的写在上面。“那丘道台自然对我十分感激,送了我二千两银子。我想本来是要抢 光了你的,现下难得强盗发善心,做了一件行侠仗义之事,索性连一两银子也不收 你的。丘道台千恩万谢,写了一封谢书,言明详细经过,还叫会友镖局随同保镖的 两个镖头画押,作个见证。这两个镖头本来并不知情,听张寨主和飞虎寨其余盗伙 说得明白,大骂闵子叶无耻,说险些给他卖了,说不定性命也得送在这里,反而向 我道劳,很套交情。“我做了这件事后,知道不能再在黑道中混了,于是和众兄弟 散了伙,拿了那两封信,上仙都山龙虎观去见黄木道人。“那时仙都派门人已得知 讯息,不等我上山,中途拦住了我就和我为难,大家气势汹汹,也不容我分辩。幸 亏一位江湖奇侠路过见到,拔剑相助,将我护送上山,和黄木道长三对六面的说了 个清楚。那黄木道长很识大体,约束门人,永远不得向我寻仇。但为了仙都派的声 名,要我别在外宣扬此事。我自然答应,下山之后,从此绝口不提,因此这事的原 委,江湖上知道的人极少。那时闵子叶的兄弟闵子华年纪幼小,多半不知内因,仙 都派的门人自然也不会跟他说。”一名门徒道:“师父,那两封信你还收着么?” 焦公礼摇头道:“这就要怪我瞎了眼珠、不识得人了。去年秋天,有朋友传话给我, 说闵子叶的兄弟在仙都派艺成下山,得知我是他杀兄仇人,要来报仇。后来我打探 出来,太白三英跟闵子华交情不差。他们是我多年老友,虽然已有十几年不见面, 但大家年轻时在绿林道上是一起出死入生过的。于是我便去找三英中的史家兄弟……” 一名门徒插嘴道:“啊,师父去年腊月赶去陕西,连年也不在家里过,就为这 事了?” 焦公礼道:“不错。我到了陕西秦岭太白山史家兄弟家里,满想寒天腊月,哥 儿俩一定在家,哪知并不见人,却原来上辽东去了,说是去做一笔大买卖。我在他 们家等了十多天,史秉光、秉文兄弟才回来,老朋友会面,大家十分欢喜。我把跟 闵家结仇的事一说,史老大当场即拍胸膛担保没事。我把丘道台的信与张寨主的伏 辩都给了他。两兄弟都说,只要拿去闵子华一看,闵老二哪里还有脸来找我报仇, 只怕还要找人来赔话谢罪,求我别把他兄长的丑事宣扬出去呢。他兄弟对我殷勤招 待,反正我没甚么要紧事,天天跟他们一起打猎、听戏。他兄弟从辽东带来了不少 人参、貂皮,送了我一批。“有一天三人喝酒闲谈,史老大忽说大明的气数已完, 咱哥儿们都是一副好身手,为甚么不投效明主,做个开国功臣?我说去投闯王,干 一番事业,倒也不错。他哈哈大笑,说李自成是土匪流寇,成得甚么气候。眼见满 清兵势无敌,指日入关,要是我肯投效,他兄弟可在九王爷面前力保。我一听之下, 登时大怒,骂他们忘了自己是甚么人,怎么好端端的大明豪杰,竟去投降胡奴?那 岂不是去做不要脸的汉奸?死了之后也没面目去见祖宗。” 袁承志暗暗点头,心想焦公礼这人虽是盗贼出身,是非之际倒也看得明白,遇 上了大事倒是挺不含糊的。焦公礼道:“当时我拍案大骂,三人吵了一场。第二日 史家兄弟向我道歉,史老大说昨天喝我了酒,不知说了些甚么胡涂话,要我不可介 意。我们是十多年的老友,吵过了也就算了。他们一般的殷勤招待,再也不提此事。 我在陕西又住了十多天,这才回到南京。 “哪知史家兄弟竟是狼心狗肺,非但不去向闵子华解释,反而从中挑拨,大举 约人,整整筹划了半年。我可全给蒙在鼓里,半点也没得到风声,一心只道史家兄 弟已跟闵子华说明真相,他自然不会再起寻仇之心。突然间晴天霹雳,这许多武林 中的一流高手到了南京。“那两封信史家兄弟多半不会给闵子华瞧。事情隔了这么 多年,当时在场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散得不知去向,任凭我怎么分说,闵子华也不 会相信。只怕他怒气更大,反而会说我瞎造谣言,诽谤他已去世的兄长……我就是 不懂,我和史家兄弟素来交好,就算有过一次言语失和,也算不了甚么。何必这般 处心积虑、大举而来?瞧这番布置,不是明明要把我赶尽杀绝么?到底我有甚么事 得罪了他们,实在想不出来。”众弟子听了这番话,都气恼异常,七嘴八舌,决意 与史家兄弟以死相拚。焦公礼手一摆,道:“你们出去吧。今晚我说的话,不许漏 出去一句。我曾在黄木道长面前起过誓,决不将闵子叶的事向外人泄漏。咱们是自 己人,说一说还不打紧。宁可他们无义,我可不能言而无信。我死之后,谁都不许 起心报仇,只须提到‘报仇’二字,便是对我不住,金龙帮上下,务须遵依。”叹 了一口气,道:“叫师弟、师妹来。”众门徒人人脸现悲愤之色,退了出去。跟着 门帷掀开,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那少女脸有泪痕,叫了 一声“爹!”扑到焦公礼怀里。焦公礼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半晌不语,那少女只是 抽抽噎噎的哭,那孩子睁大了眼睛,不知姊姊为甚么伤心。焦公礼道:“妈妈东西 都收拾好了吗?”那少女点点头。焦公礼道:“弟弟长大之后,你教他好好念书耕 田,可是千万别考试做官,也不要再学武了。”那少女哭道:“弟弟要学武的,学 好了将来给爹爹报仇。”焦公礼怒喝:“胡说!你要把我先气死吗?‘报仇’两字, 提也休提。”过了一会,又柔声道:“武林中怨怨相报,何时方了?不如做个安份 守己的老百姓,得终天年。你弟弟资质不好,学武决计学不到我一半功夫。就算是 我吧,今日也被人如此逼迫,不得善终……唉,只是没见到你说好婆家,终是一桩 心事未了……你跟大家说,我死之后,金龙帮的事,都听副帮主高叔叔的吩咐。” 那少女道:“我这就派人到凤阳去找高叔叔来。”焦公礼道:“怎么你还不明白我 的心思?把高叔叔找来,他是火爆霹雳的性子,岂容别人欺我?这样一来,眼见就 要大动刀枪,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命。就算我逃得一条性命,让几百兄弟为我而死, 于心何忍?你去吧!”抱起儿子,在他脸上亲了亲,微微一笑,道:“乖儿子,今 后可得听姊姊的话。”那孩子道:“是,爹爹,你为甚么哭了?”焦公礼强笑道: “我几时哭了?”将孩子放下地来,摸摸他头顶,脸上显得爱怜横溢,似乎生死永 别,甚是不舍。 焦姑娘泪流满面,牵了兄弟的手出去,走到门口,停步回头,道:“爹,难道 你除了死给他们看之外,真的没第二条路了?”焦公礼道:“甚么路子我都想过了, 如能不死,难道不想么?唉!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救得我性命,可是这人多半已不 在世了。”焦姑娘脸上露出光彩,忙走近两步,道:“爹,那是谁?或许他没有死 呢?”焦公礼道:“这位恩公姓夏,外号叫做金蛇郎君。”袁承志和青青听了,都 大吃一惊。 焦公礼又道:“他是江湖上的一位奇侠,我杀闵子叶的原委,他是知道得清清 楚楚的。当年仙都派十一名大弟子跟我为难,全仗他独力驱退,护送我上仙都山见 黄木道人。现下黄木道人云游离山,多年来不知去向,料来早已逝世。听说金蛇郎 君十多年前遭人暗算,也已不在人世。我大恩不报,心中常觉不安。只要这人还活 着……唉,你们去吧。”焦姑娘神色凄然,走了出来。袁承志向青青一作手势,悄 悄跟在两人身后,来到一座花园,眼见四下无人,袁承志突然飞身抢上,叫道: “焦姑娘,你想不想救你爹爹?”焦姑娘一惊。拔剑在手,喝道:“你是谁?”袁 承志道:“要救你爹爹,就跟我来!”陡然一个“一鹤冲天”,轻飘飘跃出墙外。 青青连续三跃,翻过墙头。焦姑娘想不到袁承志的轻身功夫竟能如此了得。实是从 所未见,一怔之下,仗剑翻墙追出。她追了一段路,起了疑惧之心,突然停步不追, 转身想回。刚回过身来,身旁一阵风掠过,腰里的飘带扬了起来,发觉手腕微麻, 手指一松,长剑已被袁承志夺了过去。焦姑娘大惊,兵刃脱手,退路又被挡住,不 知如何是好。袁承志道:“姑娘别怕,我要伤你,易如反掌。我是你家朋友。”说 着将剑还给了她,焦姑娘接了剑,点了点头。袁承志见她将信将疑,说道:“你爹 爹眼下大难临头,你肯不肯冒险救父?”焦姑娘眼睛一红道:“只要能救得爹爹, 纵然粉身碎骨,也是甘心。”袁承志道:“你爹爹为人很好,宁可舍了自己的性命, 也不愿大动干戈。我要帮他个忙。”焦姑娘听他说得诚恳,何况危难之中,只要有 一丝指望,也决不肯放过,双膝一屈,就要跪下。 袁承志道:“姑娘且勿多礼,事情能否成功,我也没十分把握。”焦姑娘只觉 右臂被他轻轻一架,一股极大的力量托将上来,就此跪不下去,登时又对他多信了 几分。袁承志道:“请你领我去府上,我要写个字条给你爹爹。”焦姑娘道:“两 位高姓大名?请两位去劝劝我爹爹好么?”袁承志道:“我姓名暂且不说,你爹爹 见了我这字条,定会消了死志。事不宜迟,先办了这事再说。”焦姑娘大喜,忙道: “两位请跟我来!”三人越墙入内。焦姑娘引二人走进一间小书房中,拿出纸墨笔 砚,磨好了墨,远远坐在旁边,只见袁承志一挥而就,不知写了些甚么。青青在桌 旁坐着,脸现诧异之色。袁承志把纸笺折了套入信封,用浆糊粘住了,交给焦姑娘, 说道:“这封信给你爹爹,但须答应我一件事。”焦姑娘道:“尊驾吩咐,自当遵 命。”袁承志道:“你千万不能对你爹爹说到我的相貌年纪。”焦姑娘奇道:“为 甚么?”袁承志道:“你一说,我就不能帮你忙了。”焦姑娘道:“好,我答应。” 袁承志道:“明日卯时正,请你到水西门兴隆客栈黄字第三号房来。我跟你商议如 何解除令尊的危难。但此事务须严守秘密。”焦姑娘点头答应。袁承志一拉青青的 手道:“好啦,咱们走吧!”焦姑娘见两人越墙而出,心中又是惊疑,又是喜欢。 忙奔回父亲卧房,见房门紧闭,她拍了几下门,大叫:“爹爹,开门!”半天没有 声息,心中大急,忙绕到窗边,挥掌打断窗格,越窗进去,只见焦公礼神色惨然, 手举酒杯正要放到唇边。焦姑娘叫道:“爹!你看这信!”焦公礼呆呆不语。焦姑 娘拆开信封,抽出纸来,递了过去。 焦公礼木然一瞥,见纸上画着一柄长剑,不由得全身大震,手一松,当啷一声, 酒杯在地下跌得粉粹。焦姑娘吓了一跳。焦公礼却是满脸喜色,双手微微发抖,连 问:“这是哪里来的?谁给你的?他……他来了么?真的来了么?”焦姑娘凑近看 时,见纸上没写一字,只画了一柄长剑。剑身曲折如蛇,剑尖却是个蛇头,蛇舌伸 出,分成两叉。她不知何以父亲一见此剑,竟然如此喜出望外,问道:“爹,这是 甚么?”焦公礼道:“只要他一到,爹爹的老命就有救了,你见到了他么?”焦姑 娘道:“谁呀?”焦公礼道:“画这柄剑的人。”焦姑娘点点头,道:“他叫我明 天再去找他。”焦公礼道:“有没有要我也去?”焦姑娘道:“他没说起。”焦公 礼道:“这位奇侠脾气古怪,咱们不可违背了他的吩咐。明天你一个人去吧!唉, 你迟来一刻,爹爹就见你不到了。”焦姑娘心中一惊,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酒杯中盛 的竟是毒药,忙拿扫帚来扫去,服侍父亲睡下。 焦夫人与众弟子听说到了救星,虽想不论他武功如何了得,以一人之力,终究 难与对方这许多高手相抗,但焦公礼既然如此放心,必有道理,登时都是喜慰不已。 焦公礼要他们四散避难,大家本来不愿,现下自然都不走了。袁承志和青青从焦家 出来,青青问道:“你画这柄剑是甚么意思?”袁承志道:“焦公礼说世上只有你 爹爹一到,才能救他性命。我画的就是你爹爹用的金蛇剑。” 青青点头不语,过了一会问道:“你为甚么要救他?”袁承志奇道:“那焦公 礼不是坏人,给朋友卖了,逼成这个样子,难道咱们见死不救?何况他又是你爹爹 的朋友。”青青笑道:“嗯,我还道你见他女儿生得美貌,想讨好这个大姑娘。” 袁承志怒道:“你当我是甚么人?”青青笑道:“啊哟,别发脾气,干么你又约她 到客店来找你?”袁承志笑道:“你这小心眼儿真是不可救药,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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