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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回 逾墙搂处子 结阵困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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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逾墙搂处子 结阵困郎君 温南扬说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二十六岁。爹爹叫我到扬州去给 六叔做帮手。”袁承志心想:“原来石梁温氏五祖本有六兄弟。”温南扬续道: “我到了扬州,没遇上六叔。一天晚上出去做案子,不小心失了手。”温仪冷冷的 道:“不知是做甚么案子?”温南扬怒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难道不敢说?我 是瞧见一家大姑娘长得好,夜里跳进墙去采花。她不从,我就一刀杀了。哪知她临 死时一声大叫,给人听见了。护院的武师中竟有几名好手,一齐涌来,好汉敌不过 人多,我就给他们擒住了。”袁承志听他述说自己的恶行,竟然毫无羞愧之意,心 想这人实是无耻已极。温南扬又道:“他们打了我一顿,将我送到衙门里监了起来。 我可也不怕。我这件案子不是小事,沸沸扬扬的早传开了。我想六叔既在扬州,他 武功何等了得,得知讯息后,自会来救我出狱。哪知等了十多天,六叔始终没来。 上官详文下来,给我判了个斩立决。狱卒跟我一说,我才惊慌起来。”温青青哼了 一声,道:“我还道你是不会怕的。” 温南扬不去理她,续道:“过了三天,牢头拿了一大碗酒、一盘肉来给我吃。 我知道明天就要处决了,心想是人都要死,只不过老子年纪轻轻,还没好好享够了 福,不免有点可惜,心一横,把酒肉吃了个干净,倒头便睡。睡到半夜,忽然有人 轻轻拍我肩头。我翻身坐起,听得有人低声在我耳边说道:‘别作声,我救你出去!’ 接着嚓嚓几声响,我手脚的铁镣手铐,都被他一柄锋利之极的兵刃削断了。他拉着 我的手,跳出狱去。那人轻功好极,手劲又大,拉着我手,我赶路省了一大半力气。 两人来到城外一座破庙里,他点亮神案上的蜡烛,我才看清楚他是个长得很俊的年 轻人,年纪还比我小着几岁。他是个小白脸,哼!” 说到这里,向温仪和青青狠狠的望了一眼,继续说道:“我便向他行礼道谢。 那人骄傲得很,也不还礼,说道:‘我姓夏,你是石梁派姓温的了?’我点头说是, 这时见他腰间挂着那柄削断我铐镣的兵刃,弯弯曲曲的似乎是一柄剑,只是剑头分 叉,模样很是古怪。” 袁承志心想:“那便是那柄金蛇剑了。”他不动声色,听温南扬继续说下去: “我问他姓名,他冷冷的道:‘你不必知道,反正以后你也不会感激我。’当时我 很奇怪,心想他救我性命,我当然一辈子感激。那人道:‘我是为了你六叔温方禄 才救你的。跟我来!’我跟着他走到运河边上,上了一艘船,他吩咐船老大向南驶 去。那船离开了扬州十多里路,我才慢慢放心,知道官府不会再来追赶了。我问了 几句,他只是冷笑不答,忽然从衣囊里拿出一对蛾眉刺来。这是六叔的兵器,素来 随身不离,怎么会落在这人手中,我心中很奇怪。那人道:‘你六叔是我的好朋友, 哈哈!’怪笑了几声,脸上忽然露出一阵杀气,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道: ‘这口箱子,你带回家去。’说着向船舱中一指,我见那箱子很大,用铁钉钉得十 分牢固,外面还用粗绳缚住。他道:‘你赶快回家,路上不可停留。这口箱子必须 交你大伯伯亲手打开。’我一一答应了。他又说:‘一个月之内,我到你家来拜访, 你家里的长辈们好好接待吧。’我听他说话不伦不类,但也只得答应。他嘱咐完毕, 忽然提起船上的铁锚,喀喇喀喇,把四只锚爪都拗了下来。”温青青听到这里,不 由自主的叫了一声:“好!”温南扬呸的一声,在地上吐了一口浓痰。青青性爱洁 净,见他如此糟蹋自己亲手布置的玫瑰小亭,心中一阵难过。袁承志知她心意,伸 脚把痰擦去。青青望了他一眼,眼光中甚有感激之意。温南扬续道:“他向我显示 武功,也不知是何用意,只见他把断锚往船舱中一掷,说道:‘你如不照我的吩咐, 开箱偷看,私取宝物,一路上若是再做案子,这铁锚便是你的榜样!’从囊中拿出 一锭银子,掷在船板上,说道:‘你的路费!’拔起船头上的两支竹篙,双手分别 握定,左手竹篙插入河中,身子已跃了起来,右手竹篙随即入河,同时拔起左手竹 篙,又向前点去。这样几下子,就如一只长腿鹭鹚般走到了岸上。他高声叫道: ‘接着!’语声方毕,两支竹篙如标枪般射了过来。我见来势劲急,不敢去接,闪 身躲开,扑扑两声,竹篙穿入船篷。但听得他在岸上一声长笑,身子已消失在黑影 之中。”袁承志心想:“这位金蛇郎君大有豪气。”他只心里想想,青青却公然赞 了起来:“这人真是英雄豪杰。好威风,好气概!”温南扬道:“英雄?呸!英他 妈的雄。当时我只道他是我救命恩人,虽见他说话时眼露凶光,似乎对我十分憎厌, 还道他脾气古怪,也不怎么在意。过江后,我另行雇船,回到家来。一路上搬运的 人都说这口箱子好重,我想六叔这次定是发了横财,箱子中盛满了金银财宝。我花 了这么多力气运回家来,叔伯们定会多分我一份,因此心里很是高兴。回家之后, 爹爹和叔伯们很夸奖我能干,说第一次出道,居然干得不坏。”青青插口道:“的 确不坏,杀了一个大闺女,带来一口大箱子。”温仪道:“青青,别多嘴,听七伯 伯说下去。”温南扬道:“这天晚上,厅上点满蜡烛,两名家丁把箱子抬进来。爹 爹和四位叔伯坐在中间。我亲自动手,先割断绳子,再把铁钉一枚枚的起出来。我 记得很清楚,大伯伯那时笑着说:‘老六又不知看中了哪家的娘儿,荒唐的不想回 家,把这箱东西叫孩子先带回来。来,咱们瞧瞧是甚么宝贝!’我揭开箱盖,见里 面装得满满的,上面铺着一层纸,纸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温氏兄弟同拆’几 个字。我见那几个字似乎不是六叔的手笔,就把信交给大伯伯。他并不拆信,说道: ‘下面是甚么东西?’我把那层纸揭开,下面是方方的一个大包裹,包裹用线密密 缝住。大伯伯道:‘六嫂,你拿剪刀来拆吧。六弟怎么忽然细心起来啦?’六婶拆 开缝着的线,把包袱一揭开,突然之间,包裹嗖嗖嗖的射出七八支毒箭。”青青惊 呼了一声。袁承志心想:“这是金蛇郎君的惯技。”温南扬道:“这件事现今想起 来还是教人心惊胆战,要是我性急去揭包袱,这条命还在吗?这几支毒箭哪,每一 箭都射进了六婶的肉里。那是见血封喉、剧毒无比的药箭,六婶登时全身发黑,哼 也没哼一声就倒地死了。” mpanel(1); 他说到这里,转过头厉声对青青道:“那就是你老子干的好事。这一来,厅上 众人全都轰动。五叔疑心是我使奸,逼我打开包袱。我站得远远地,用一条长竿把 包袱挑开,总算再没箭射出来。你道包裹里是甚么珍珠宝贝?”青青道:“甚么?” 温南扬冷冷的道:“你六爷爷的尸首!给斩成了八块!”青青吃了一惊,吓得嘴唇 都白了。温仪伸手搂住了她。四人静默了一阵。温南扬道:“你说这人毒不毒?他 杀了六叔也就罢了,却把他尸首这般送回家来。”温仪道:“他为甚么这样做,你 可还没说。”温南扬道:“哼,你当然觉得挺应该哪。只要是你姘头干的事,不论 甚么,你都说不错。”温仪望着天空的星星,出了一会神,缓缓的道:“他是我丈 夫,虽然我们没拜天地,可是在我心中,他是我的亲丈夫。青青,那时我比你此刻 还小两岁,比你更加孩子气,又不爱学武,甚么也不懂。这些叔伯们在家里凶横野 蛮,无恶不作,我向来不喜欢他们,见六叔死了,老实说我心里也不难受。那时我 只觉得奇怪,六叔这么好的武功,怎么会给人杀死。只听得大伯伯拿起了那封信, 大声读了起来。这件事过去有二十年了,可是那天晚上的情形,我还是记得清清楚 楚。那封信里的话,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大伯伯气得脸色发白,读信的声音也发颤了,他这么念:‘石梁派温氏兄弟 共鉴:送上令弟温方禄尸首一具,务请笑纳。此人当年污辱我亲姊之后,又将其杀 害,并将我父母兄长,一家五口尽数杀死。我孤身一人逃脱在外,现归来报仇。血 债十倍回报,方解我恨。我必杀你家五十人,污你家妇女十人。不足此数,誓不为 人。金蛇郎君夏雪宜白。” 她背完那封信,吁了口气,对温南扬道:“七哥,六叔杀他全家,此事可是有 的?” 温南扬傲然道:“我们男子汉大丈夫,入了黑道,劫财劫色,杀人放火,那也 稀松平常。六叔见他姊姊长得不错,用强不从,拔刀杀了,又有甚么了不起?本来 也不用杀他满门,定是六叔跟她家人朝了相,这才要杀人灭口。只可惜当时给这兔 崽子漏了网,以致后患无穷。”温仪叹道:“你们男人在外面作了这样大的孽,我 们女子在家里哪里知道。”温南扬道:“大伯伯读完了信,哈哈大笑,说道:‘这 贼子找上门来最好,否则咱们去找他,还不知他躲在哪里呢?’他话虽这么说,可 十分谨慎,仔细盘问我这奸贼的相貌和武功,当晚大家严行戒备,又派人连夜去把 七叔和八叔从金华和严州叫回来。”袁承志心中奇怪:“怎么他们兄弟这么多?” 青青也问了起来:“妈,我们还有七爷爷、八爷爷,怎么我不知道?”温仪道: “那是你爷爷的堂兄弟,本来不住在这儿的。”温南扬道:“七叔一向在金华住, 八叔在严州住,虽是一家,外面知道的人不多,哪知这金蛇奸贼消息也真灵,七叔 和八叔一动身,半路上就给他害死了。这奸贼神出鬼没,不知在哪一天上,把我们 家里收租米时计数用的竹筹偷去了一批。他杀死我们一个人,便在死人身上插一根 竹筹,看来不插满五十根,不肯收手。” 青青道:“咱们宅子里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怎会抵挡不住?他有多少人呢?” 温南扬道:“他只有一个。这奸贼从来不公然露面,平时也不知躲在甚么地方,只 等我们的人一落单,就出手加害。大伯伯邀了几十位江湖好手来石梁,整天在宅子 里吃喝,等这奸贼到来,宅子外面贴了大布告,邀他正大光明的前来决斗。但他并 不理会,见我们人多,就绝迹不来。过了半年,这些江湖好手慢慢散去了,大房的 三哥和五房的九弟忽然溺死在塘里,身上又插了竹筹。原来这奸贼也真有耐心,悄 悄的等了半年,看准了时机方下手。接连十来天,宅子里天天有人毙命。石梁镇上 棺材店做棺材也来不及,只得到衢州城里去买。对外面说,只说宅子里撞了瘟神, 闹瘟疫。仪妹妹,这些可怕的日子你总记得吧?” 温仪道:“那时候全镇都人心惶惶。咱们宅子里日夜有人巡逻,爹爹和叔伯们 轮班巡守。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中间屋里,不敢走出大门一步。” 温南扬切齿道:“饶是这样,四房里的两个嫂嫂半夜里还是给他掳了去,当时 咱们只道又被他害死了,哪知过了一个多月,两个嫂嫂从扬州捎信来,说给这奸贼 卖到了娼寮,被迫接了一个月客人。四叔气得险险晕死过去,这两个媳妇也不要了, 派人去杀光了娼寮里的老鸨龟奴、妓女嫖客,连两个嫂嫂也一起杀了,一把火连烧 了扬州八家娼寮。”袁承志听得毛骨悚然,心想:“这金蛇郎君虽然是报父母兄姊 之仇,但把元凶首恶杀死也已经够了,这样做未免过份。”又想:“温方施怎么地 迁怒于人,连自己的两个媳妇也杀了?”不自禁的摇头,很觉不以为然。 温南扬道:“最气人的是,每到端午、中秋、年关三节,他就送一封信来,开 一张清单,说还欠人命几条,妇女几人。石梁派在江南纵横数十年,却被这奸贼一 人累得如此之惨,大家处心积虑,要报此仇。但这奸贼身手实在太强,爹爹和叔伯 们和他交了几次手,都拾夺他不下。咱们防得紧了,他接连几个月不来,只要稍稍 一松,立刻出事。大家实在无计可施。两年之间,咱们温家被他大大小小一共杀死 了三十八口。青青,你说,咱们该不该恨这恶贼?”青青道:“后来怎样?”温南 扬道:“让你妈说下去吧。” 温仪对袁承志望了一眼,凄然道:“他的骸骨是袁相公埋葬的,那么我甚么事 也不必瞒你,只求袁相公待会把他死时的情形,说给我们母女俩知道……那么……” 她说到这里,声音又咽哽了,隔了一会,说道:“那时我不懂他为何这样狠,其实 也不想懂。爹爹不许我们走出大门一步,我好气闷,每天只能在园子里玩玩,爹爹 还说,没哥哥们陪着,女孩子们就是大白天也不能到园子里去。这天是阳春三月, 田里油菜花的香味一阵阵从窗里吹进来,我真想到山坡上去看看花,闻闻田野里那 股风的气息,可是这害死了人的金蛇郎君呀,在这样好的天气,把我关在屋子里。 我真想独自个溜出去一会儿,可是想起爹爹那股严厉的神气,又不敢啦。这天下午, 我和二房里的三姊姊、五房里的嫂嫂,还有南扬哥你和天霸哥,我们五个人在园子 里玩,我在荡秋千,越荡越高。身子飘了起来,从墙头上望出去,见到绿油油的杨 柳,一株株开得十分茂盛的桃花,心里真是高兴。忽然,天霸哥怪叫了一声,仰天 跌倒,我吓了一大跳,后来才知他胸口中了那人一枚金蛇锥,当场就打死了。南扬 哥你呢?我记得你马上逃进了屋,把我们三个女人丢在外面。”温南扬胀红了脸, 辩道:“我打不过他,不走岂不是白送性命,我是去叫救兵。”温仪道:“我还不 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墙头一个人跳了下来,刚好站在我的秋千上。他用力一荡, 秋千飞了起来,他一把将我拦腰抱住,我只觉腾云驾雾般的飞了出去。我以为这一 下两人都要跌死了,哪知他左手抱着我,右手在墙外大树枝上一扳,便又弹了起来, 轻轻的落在数丈之外。这时我吓胡涂了,举起拳头往他脸上乱打。他手指在我肩窝 里一点,我登时全身瘫软,一动也不能动啦。只听得后面很多人大声叫嚷追赶,但 后来声音越来越远。他挟着我奔了半天,到了一个悬崖峭壁上的山洞里。他解了我 穴道,望着我狞笑。我忽然想起了那两位嫂嫂,心想与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干净, 就一头向山石上撞去。他在我后心一拉,我才没撞死,留下了这个疤。”说着往自 己额上一指。袁承志见那伤疤隐在头发丛里,露在外面的有一寸来长,深入头顶, 看来当时受伤着实不轻。温仪叹道:“倘若就这么让我撞死了,对他自己可好得多, 谁知这一拉竟害苦了他。那时我昏了过去,等醒来时,见身上裹着一条毯子,我一 惊又险险晕了过去,后来见自己身上衣服穿得好好地,才稍稍放了一点心,想是他 见我寻死,强盗发了善心,便不再下手害我。我紧紧闭住了眼睛,一眼也不敢瞧他, 连心里也不敢去想眼前的事。 “他怕我再寻死,那两天之中,日夜都守着我。跟我说话,我自然不答。他煮 了东西给我吃,我只是哭,甚么也不吃。到第四天上,他见我饿得实在不成样子了, 于是熬了一大碗肉汤,轻声轻气的劝我喝。我不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我的 鼻子,把肉汤往我口里灌,这样强着我喝了大半碗汤。他手一松,我就将一口热汤 喷在他脸上。我是要激他生气,干脆一刀杀了我,免得受他欺侮,再把我像二位嫂 嫂那样,卖到娼寮里去活受罪。哪知他并不发怒,只是笑笑,用袖子擦去了脸上汤 水,呆呆望着我,不住叹气。” 袁承志和青青对望了一眼,青青突然间红晕满脸。温仪道:“那天晚上,他睡 在洞口,对我说:‘我唱小曲儿给你听好吗?’我说:‘我不爱听。’他高兴得跳 了起来,说道:‘我当作你是哑巴,原来会说话。’我骂道:‘谁是哑巴来着?见 了坏人我就不说话。’他不再言语了,高高兴兴的唱起山歌来,唱了大半夜,直到 月亮出来,他还在唱。我一直在大宅子里住着,哪里听见过这种……这种山歌。” 温南扬喝道:“你又怕听又想听,是不是?谁耐烦来听你这些不要脸的事?”大踏 步便向亭外走去。青青道:“他定是去告诉爷爷们。”温仪道:“由他说去,我早 就甚么都不在乎了。”青青道:“妈,你再说下去。” 温仪道:“后来我朦朦胧胧的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却不见了他,我想一 个人逃回家来,可是这山洞是在一个山峰顶上,山峰很陡,无路可下,只有似他这 样轻功极高的人,才能上下。到中午时他回来了,给我带来了许多首饰、脂粉。我 不要,拿起来都抛到了山谷里。他可也不生气,晚上又唱歌给我听。“有一天,他 带了好多小鸡、小猫、小乌龟上山峰来,他知道我不忍心把这些活东西丢下山去。 他整天陪我逗猫儿玩,喂小乌龟吃东西,晚上唱歌给我听。我在山洞里睡,他从来 不踏进山洞一步。我见他不来侵犯我,放心了些,也肯吃东西了。可是一个多月中, 我一直不跟他说话。他始终对我很温柔很和气,爹爹和妈妈都没他待我这样好。 “又过得几天,他忽然板起了脸,恶狠狠的瞧我,我很害怕,哭了起来。他叹了口 气,哄我别哭。那天晚上我听得他在哭泣,哭得很是伤心。不久,天下起大雨来, 他仍是不进洞来,我心中不忍,叫他进山洞来躲雨,他也不理。“我问他为甚么哭, 他粗声粗气说:‘明天是我爸爸、妈妈、哥哥、姊姊的忌辰。我一家全被你家的人 在这天害死了。明天我说甚么也得杀一个人来报仇。你家里现下防备很严,请了崆 峒派的李拙道人和十方寺的清明禅师作帮手,哼,这两人虽然厉害,我难道就此罢 手不成?’他咬牙切齿的,冒着大雨就下峰去了。第二天到傍晚时,他还是没回来, 我倒有些记挂了,暗暗盼望他平安回来。” 听到这里,青青偷偷望了袁承志一眼,瞧他是否有轻视之色,但见他端谨恭坐, 留神倾听,这才宽慰,缓缓的吁了口气。温仪道:“天快黑了,我几次到山峰边眺 望。也不知去望了几次,终于见到对面那座山峰上有四个人影在互相追逐,身法都 快得不得了。我用心细看,最先一人果然是他,后面一个是道士,另一个是和尚, 第四个却是我爹爹。他手中拿的是那把金蛇剑,一个斗他们三个,边打边逃。斗了 一会,那和尚一禅杖横扫过去,眼见他无法避开,我心中着急,大声叫了起来,哪 知他金蛇剑回过来一格,竟把禅杖斩去了一截。爹爹听见叫声,回头望见了我,不 再争斗,往我这山峰上奔来。“他很是焦急,两剑把和尚与道人逼开,随后追赶。 这样一来,变成我爹爹在前面,他在中间,僧道二人在后。四人不久就奔下山谷。 他追上了我爹爹,拦住了不许他到我这边山峰来。斗了几回合,一僧一道赶到,我 爹爹抽空跳出,自我这边攀上来。这四个人边斗边奔,追到了我站着的山峰上。我 很是高兴,大叫:‘爹爹,快来!’这时他如发疯般抢了过来,接连三剑,把爹爹 逼得不住倒退。爹爹打他不过,眼见危急,僧道二人也到了。爹爹叫道:‘阿仪, 你怎样!’我说:‘我很好,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们先料理了这奸贼 再说。’三人又把他围在中间。 “那道人道:‘金蛇郎君,我们崆峒派跟你无冤无仇,只不过见你干得太也过 份,因此挺身出来作个和事佬。我谁也不帮,如你答应罢手,以后不再去温家惹事, 今日之事就此善罢。’他大声叫道:‘父母兄姊之仇,岂能不报?’那和尚道: ‘你已经杀了这许多人,也该够了。劝你瞧在我们二人的脸上,就此停手吧!’他 忽然一剑向和尚刺去,四人又恶斗起来。那道人的兵刃有点儿古怪,想来武功甚强, 和尚的禅杖使开来,风声呼呼猛响,也很厉害。他越打越不成了,满头大汗,忽然 一个跄踉,险险跌倒。“那和尚一杖打下去,被他侧身躲过,他身子这样一侧,见 到了我的脸。他后来说,他那时候本已筋疲力竭,但一见到我流露出对他十分关怀 的神气,突然间精神大振。他的剑使得越来越快,山谷中雾气上升,烟雾中只见到 金光闪耀。只听得他叫道:‘温姑娘,别怕,瞧我的!’那和尚大叫一声,骨溜溜 的滚下山去,脑门正中钉了一枚金蛇锥。我爹和那道人都吃了一惊。他挺剑向我爹 刺去,那道人乘虚攻他后心。他突然大喝一声,左手双指向道人眼中截去。道人头 一低,他一剑挥过,将道人拦腰斩为两截。” 青青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温仪道:“他回手一剑,便向我爹爹刺去。爹爹见他 连杀两个武功高手,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钢杖使开来已不成家数。我忙从洞里奔出 来,叫道:‘住手,住手!’他听我一叫,就停了手。我道:‘这是我爹爹!’他 向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说道:‘你走吧,饶你性命!’爹爹很感意外,回身要走。 这时我因整天没吃东西,加之刚才担心受惊,见他饶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 他忙抢过来扶我,我从他肩上望出去,只见爹爹目露凶光,忽然举起钢杖,猛力向 他后心打去。“他一心只关注着我有没受伤,全没想到爹爹竟会偷袭。我忍不住呼 叫:‘留心!’他一愣,要待避让,已经不及,将头一侧,这一杖打中在他的背上。 他夹手夺过钢杖,掷入山谷,双掌向爹爹打去。爹爹无法招架,闭目等死。哪知他 回头向我望了一眼,叹了口气,对爹爹道:‘你快走。别让我回心转意,又不饶你 了!’爹爹不再说话,奔下山去。他背上吃了爹爹这一杖,受伤着实沉重,爹爹刚 走,他就一口鲜血,喷在我胸前衣上。青青哼了一声道:“爷爷这么不要脸,明里 打不过人家,就来暗下毒手!”温仪叹道:“按理说,他是我家的大仇人,连杀了 我家几十口人。可是见他受人围攻暗算,我禁不住心里向着他,这也叫作前生的冤 孽。“他摇摇晃晃的走进洞去,从囊中拿出伤药来吃了,接连又喷了许多鲜血出来。 我吓得只是哭。他虽然受伤,神色却很高兴,问我:‘你干么哭?’我哭道:‘你 伤得这样。’他笑问:‘你是为了我才哭?’我回答不出,只觉得很是伤心。“过 了一会,他说:‘自从我全家的人给你六叔害死之后,从来没一人关心过我。我今 天杀了你的一个堂兄,前后一共已杀了四十人,本来还要再杀十人,看在你的眼泪 份上,就此罢手不杀了。’我只是哭,不说话。他又道:‘你家的女人我也不害了, 等我伤好之后,送你回家。’我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他答应不杀人了,那 很好。以后几天我烧汤煮饭,用心服侍他。可是他不停的呕血,有时迷迷糊糊的老 是叫‘妈妈’。“有一天他整天晕了过去,到了傍晚,眼见不成了。我哭得两眼都 肿了。他忽然睁开眼来,笑了一笑,说道:‘不要紧,不会死。’过了两天,果然 慢慢好了起来,一天晚上对我说,那天中了这一杖,本来活不成了,但想到他死之 后,我在这高峰绝顶之上走不下去,我家的人又怕了他,不敢来找,那我非饿死不 可。为了我,他无论如何要活着。”青青插嘴道:“妈,他待你很好啊,这人很有 良心。”说着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袁承志脸上一阵发热,把头转了开去。温仪又 道:“以后他身子渐渐复元,跟我说起小时候的事情,他爸爸妈妈怎样疼他,哥哥 姊姊又怎样爱护他。有一次他生病,他妈妈三天三夜没睡觉的守在他床边。哪知一 天晚上,六叔竟把他全家杀了。那时我觉得这人虽然手段凶狠毒辣,但说到他亲人 的时候,却显得心肠很是良善柔和。他拿出一个绣花的红肚兜来给我看,说是他周 岁时他妈妈绣的。”她说到这里,从怀中取了一个小孩用的肚兜出来,摊在桌上。 袁承志见这肚兜红缎面子,白缎里子,绣着个光身的胖娃娃睡在一张大芭蕉叶子上。 胖娃娃神情憨憨的很是可爱,绣工精致,想得到他妈妈刺绣时满心是爱子之情。袁 承志从小没有爹娘,看到这肚兜,想到自己身世,不禁一阵心酸。温仪续道:“他 常常唱山歌给我听。还用木头削成小狗、小马、小娃娃给我玩,说我是个不懂事的 女娃娃。后来他伤势完全好了,我见他越来越不开心,忍不住问他原因。他说他舍 不得离开我。我说:‘那么我就住在这里陪你好啦!’“他非常开心,大叫大嚷, 在山峰上两株大树上跳上跳下,像猴子一样翻筋斗。“他对我说:他得到了一张图, 知道了一个大宝藏的所在,其中金银珠宝,多得难以估量。据说从前燕王篡位,从 北京打到南京。建文皇帝仓皇出走,把内库里的珍珠宝贝埋在南京一个秘密地方。 燕王接位之后,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他派三保太监几次下西洋,一来是为了 找寻建文皇帝的下落,二来则是为了探查这批珍宝。” 袁承志心道:“原来在《金蛇秘笈》中发现的,便是这张宝藏的地图。”温仪 续道:“他说成祖皇帝一生没找到这张地图,但几百年后,却让他无意之中得到了, 眼下他大仇已报,就要去寻这批珍宝,寻到之后,便来接我,现下先把我送回家去。” 她说到这里,轻声道:“他舍不得我离开他,其实我心中也舍不得。可是……可是…… 我总不能就这样跟了他去。我回家之后,大家却瞧我不起,我很是恼怒,他们没本 事保护自己的女儿,我清清白白的回家,大家反而来羞辱我,我也就不理他们。不 跟他们说话。” 青青接口道:“妈妈,你很对,你又做错了甚么?”温仪道:“我在家里等了 三个月,一天晚上,忽然听得窗下有人唱歌,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开 窗子让他进来。我们见了很是欢喜。这天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这孩子。那是我自 己愿意的,到如今我也一点不后悔。人家说他强迫我,不是的。青儿,你爸爸待你 妈妈很好。我们之间一直很恩爱。他始终尊重我,从来没强迫过我。” 袁承志暗暗钦佩她的勇气,听她说得一往情深,不禁凄然。青青忽然低声唱了 起来: “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 后头飞不上。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细思量你的 凄凉,和我是一般样。”歌声娇柔婉转,充满了哀怨之情。 温仪凄然道:“那就是她爸爸唱给我听过的一支小曲。这孩子从小在我怀里听 这些歌儿,听得多了。居然也记住了。”袁承志道:“夏前辈那时候想是已经找到 了宝藏?”温仪道:“他说还没找到,不过已有了线索。他心中挂念着我,不愿再 为了宝藏而耽搁时日。他说到宝藏的事,我也没留心听。我们商量着第二天一早就 偷偷的溜走,心中十分欢喜,甚么也没防备,不料想说话却给人偷听去了。“第二 日天还没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给爹爹,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门,我 当然很怕,他说不要紧,就是千军万马也杀得出去。他提了金蛇剑,打开房门,进 来的竟是我爹爹及大伯,二伯三人。他们都空着双手,没带兵刃,穿了长袍马褂, 脸上居然都是笑嘻嘻地,丝毫没有敌意。我们见他三人这副模样,很是诧异。 “爹爹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这也是前生的冤孽。上次你不杀我,我也 很承你的情。以后咱们结成亲家,可不许再动刀动枪。’他以为爹爹怕他再杀人, 说道:‘你放心,我早答应了你小姐,不再害你家的人!’爹爹说:‘私下走可不 成,须得明媒正娶,好好拜堂。’他摇头不信。我爹爹说:‘阿仪是我的独生爱女, 总不能让她跟人私奔,一生一世抬不起头来。’他想这话不错。哪知他为了顾全我, 却上了爹爹的当。”袁承志道:“令尊是骗他的,不是真心?”温仪点点头,说道: “爹爹就留他在厢房里歇,办起喜事来。他始终信不过,我家送给他吃的酒饭茶水, 他先拿给狗吃。狗吃了一点没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沾唇,晚上都拿去倒掉,自 己在石梁镇上买东西吃。 “一天晚上,妈妈拿了一碗莲子羹来,对我说:‘你拿去给姑爷吃吧!’我不 懂事,还道妈妈体惜他,高高兴兴的捧到房里。他见我亲手捧去,喜欢得甚么也没 防备,几口吃了下去,正和我说话,忽然脸色大变,站起来叫道:‘阿仪,你心肠 这样狠!’我吓慌了,问道:‘甚么?’他道:‘你为甚么下我的毒?’”“你为 甚么下我的毒?”这句话,虽在温仪轻柔的语音中说来,还是充满了森然可怖之意, 想见当时金蛇郎君是如何愤怒,又是如何伤心。袁承志和青青听了,不由得毛骨悚 然。温仪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衣襟之上,再也说不下去。寂静之中,忽听得亭外磔磔 怪笑。三人急忙回头,只见温氏五兄弟并肩走近,后面跟着二三十人,手中都拿着 兵刃。温方山喝道:“阿仪,你把自己的丑事说给外人听,还要脸么?”温仪胀红 了脸,要待回答,随即忍住,转头对袁承志道:“十九年来,我没跟爹爹说过一句 话,以后我也永不会和他说话。我本来早不该再住在温家,可是我有了青青,又能 去哪里?再说,我总盼望他没有死,有一天会再来找我。我若是离开了这里,他又 怎找得到我?他既然已经死了,我也没甚么顾忌了。我不怕他们,你怕不怕?” 袁承志还没答话,青青已抢着道:“承志大哥不会怕的。”温仪道:“好,我 就说下去。”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我急得哭了出来,不知道要怎样说、怎样 做才好,突然之间,房门被人踢飞,许多人手执了刀枪涌了进来。”她向亭外一指, 说道:“当时站在房门外的,就是这些人。他们……他们手里都拿着暗器。爹爹总 算对我还有几分父女之情,叫道:‘阿仪,出来!’我知道他们要等我出去之后, 立刻向他发射暗器,房间只是这么一点地方,他往哪里躲去?我叫道:‘我不出来, 你们连我一起杀了吧!’我挡在他身前,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保护他,不让他给 人伤害。 “他本来眉头深锁,坐在椅上,以为我和家里的人串通了下毒害他,十分伤心 难受,也不想动手反抗,听我这么说,突然跳了起来,很开心的道:‘你不知莲子 羹里有毒?’我端起碗来,见碗里还剩了一些儿羹汁,一口喝下,说道:‘我跟你 一起死!’他一掌把碗打落,但我已经喝了。他笑道:‘好,大家一起死!’转头 向他们骂道:‘使这种卑鄙阴毒的手段,你们也不怕丑么?’“大伯伯怒道:‘谁 用毒了?下毒的不是英雄好汉。你自恃本领高,就出来斗斗!”他说:‘好!’就 出去和他们五兄弟打了起来。他喝的莲子羹里虽没毒药,但放着他们温家秘制的 ‘醉仙蜜’,只要喝了,慢慢会全身无力,昏睡如死,要过一日一夜才能醒来。这 些人哪,还舍不得用毒药害死他,想把他迷倒,再慢慢来折磨他。他们……他们当 真是英雄好汉!”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怨毒,只是她生性温柔,不会以恶语骂人。 温方施怒道:“这无耻贱人,早就该杀了,养她到今日,反而恩将仇报!”青青道: “我娘儿在温家吃了十几年饭,可是四爷爷,我这两年来,给你们找了多少金银财 宝?就是一百个人,一辈子也吃不完吧?我娘儿俩欠你们温家的债,早还清啦!” 温方达不愿在外人之前多提家门丑事,叫道:“喂,姓袁的,你敢不敢跟我们五兄 弟一起斗斗?” 袁承志前两日念在他们是青青的长辈,对之礼数周到,这时听温仪说了他们的 阴险毒辣,不觉满怀愤怒,叫道:“哼,别说五人,你们就是有十兄弟齐上,我又 何惧?”温仪冷笑道:“那天晚上,他们也是五兄弟打他一人。本来他能抵敌得住 的,但他喝了‘醉仙蜜’之后,越打越是手足酸软,他们五兄弟有个练好了的‘五 行阵’,打起架来,五兄弟就如是一个人……”温方山喝道:“阿仪,你吃里扒外, 泄温家的底?”温仪不理父亲的话,对袁承志道:“他急着想击倒五人中的一人, 就可破了这五行阵,但他摇摇晃晃的越来越不行。我叫道:‘你快走吧,我永不负 你!’”她这一声叫唤声音凄厉,似乎就和那天晚是叫的一样。青青吓怕了,连叫: “妈妈!”袁承志说道:“伯母回房休息吧,我和令尊他们谈一谈,明儿再来瞧你。” 温仪拉住他的衣袖,叫道:“不,不,我在心中憋了十九年啦,今儿非说出来不可。 袁相公,你听我说呀!”袁承志听她话中带着哭声,点头道:“我在这里听着呢。” 温仪仍然是紧紧扯住他衣袖不放,说道:“他们要他的命,可是更加要紧的,他们 想发财。他再打一阵,身上受了伤,支持不住,跌在地下,终于……终于给他们擒 住了,我扑到他身上,也不知是哪一位叔伯将我一脚踢开。他们逼着他交出藏宝的 地图来。他说:‘那图不在我身上,谁有种就跟我去拿。他们细搜他身上,果然没 图。这样就为难啦,放了他吧,等药性一过,可没人再制得住他。杀了他吧,那大 宝藏可永远得不到手。最后还是我的爹爹主意儿高明,哈哈,好聪明,不是吗?那 时候他已经昏了过去,我也晕倒了。等我醒来,他们已经把他的脚筋和手筋都挑断 了,教他空有一身武功,永远不能再使劲,然后逼着他去取图寻宝。真聪明,是不 是?哈哈,哈哈!”袁承志见她眼光散乱,呼吸急促,说话已有些神智失常。劝道: “伯母,你还是回房去歇歇。”温仪道:“不,等你一走,他们就把我杀死了,我 要说完了才能死……他们押着他走了。还有崆峒派的两名好手同去。人家都想发这 笔横财。但不知怎样,还是被他逃脱了。多半是他给了他们一张图,他们一快活, 防备就疏了。他们很聪明,我那郎君可也不蠢哪。他们七个人拿到这张藏宝图,你 抢我夺,五兄弟合谋,把崆峒派的两人先给害死了。”温方义厉声骂道:“阿仪, 你再胡说八道,可小心着!”温仪笑道:“我干么小心?你以为我还怕死么?”转 头对袁承志道:“哪知道这张图却是假的。他们五人在南京钻来钻去搞了大半年, 花了几千两银子本钱,一个小钱也没找到,哈哈,真是再有趣也没有啦。” 温氏兄弟空自在亭外横眉怒目,却畏惧袁承志,不敢冲进亭来。温仪说到这里, 呆呆的出神,低声缓缓的道:“他这一去,我就没再得到他的音讯。他手脚上的筋 都断了,已成废人。他是这样的心高气傲,不痛死也会气死……” 温方达又叫:“姓袁的,这小贱人说起我们温氏的五行阵,你已听到了,有种 的就出来试试。”温仪低声道:“你走吧,别跟他们斗。”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金蛇郎君所遭冤屈,终于是有人知道了。”袁承志曾和温氏五兄弟一一较量过。 知道单打独斗,没一个是自己对手,不过他们五人齐上,再加上有甚么操练纯熟的 五行阵,只怕确是不易击破。初次较量时双方并无冤仇,手下互相容情,现下自己 已知他们隐私,而他们又认定自己与金蛇郎君颇有渊源,这种人甚么阴狠毒辣的手 段都使得出,一不留神,惨祸立至,自己却又不欲对他们痛下杀手,一时不禁颇为 踌躇。温方义叫道:“怎么,不敢么?乖乖的跟爷爷们叩三个响头,就放你出去。” 温方施阴森森的道:“这时候叩头也不成啦。”袁承志寻思:“须得静下来好好想 一想,筹思个善策。”他初出茅庐,阅历甚浅,不似江湖上的老手,一遇难题,立 生应变之计,于是朗声道:“温氏五行阵既是厉害无比,晚辈倒也想见识见识。不 过我现下甚是疲累,让我休息一个时辰,成吗?”温方义随口道:“一个时辰就一 个时辰,你再挨上十天半月也逃不了。”温方山低声道:“这小子别使甚么诡计, 咱们马上给他干。”温方达道:“二弟已经答应了他,就让他多活一个时辰,也教 他死而无怨。” 温仪急道:“袁相公,你别上当,他们行事向来狠辣,哪有这么好心,肯让你 多休息一个时辰?这些年来,他们念念不忘的就是那个宝藏。他们要想法子害你, 要挑断你的手筋脚筋,逼你去帮着寻宝。你快和青青一起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温方达听她说穿了自己用心,脸色更是铁青,冷笑道:“你们三个还想走得越远越 好?哼,念头倒转的挺美。姓袁的,你到练武厅上休息去吧。待会动手,大家方便 些。”袁承志道:“好吧!”站起身来。温仪母女知道五行阵的厉害,心中焦急, 但也没法阻拦,只得跟在他身后,一齐出亭。到了练武厅中,温方达命人点起数十 支巨烛,说道:“蜡烛点到尽处,你总养足精神了吧?”袁承志点点头,在中间一 张椅上坐下。温氏五老各自拿起椅子,排成一个圆圈,将他围在中间,五人闭目静 坐。在五人之外,温南扬、温正等石梁派中十六名好手,又分坐十六张矮凳,围成 一个大圈。袁承志见这十六人按着八卦方位而坐,乃是作为五行阵的辅佐,心想: “五行阵外又有八卦阵,要破此阵,更是难上加难。”他端坐椅上,细思师门所授 各项武功,反复思考,总觉在这二十一名好手的围攻之下,最多只能自保,要想冲 破阵势脱身,只怕难以办到,时候一长,精神力气势必不济,终须落败。就算以木 桑道长所传轻功逃出阵去,那批黄金又怎能夺回?留下温仪母女,她二人难免杀身 之祸,那可如何是好?正焦急间,忽然灵机一动,想到《金蛇秘笈》中最后的数页。 那几页上的武功当时揣摸不透,直到重入岩洞,看了石壁上的图形,再参照秘笈封 面夹层中的秘诀,方才领悟,但始终不明白这些武功何以竟要搞得如此繁复,有许 多招数显然颇有蛇足之嫌。接战之际,敌人武功再高,人数再多,也决不能从四面 八方同时进攻,不露丝毫空隙,而这套武功明明是为了应付多方同时进攻而创。此 刻身处困境,终于省悟,原来金蛇郎君当日吃了大亏,脱逃之后,殚竭心智,创出 这套武功来,却是专为破这五行阵而用。他当然是想来石梁报仇,可惜手脚筋脉均 被挑断,使不出劲。袁承志心下盘算:自己无意中学到了这套武功,既可脱今日之 难,又能替这位没见过面的恩师一泄当日的怨毒,他在九泉之下,若是有知,也必 欣慰,不枉了当年这一番苦心。想到这里,心中大喜,睁眼一望,只见桌上蜡烛已 点剩不到一寸。 温氏五老见他脸上忽忧忽喜,不知他在打甚么主意,但自恃五行八卦阵威力无 穷,也不在意,只是圆睁着十只眼睛,严加防备,怕他乘隙脱逃。 袁承志重又闭眼,将《金蛇秘笈》末章所载武功从头至尾细想一遍,想到最后 摧敌致胜的那一路“快刀斩乱麻”时,陡然一惊,全身登时冷汗直冒,暗叫:“不 好了!”心想:“以后数十招都是要靠宝刀宝剑来使敌人不敢欺近,方能乘机打乱 敌阵。我手头却无金蛇剑,这一时三刻之间,却到哪里找宝刀宝剑去?”青青在旁 边一直注视着他,蓦地里见他脸上大显惶急,额头见汗,心想还未交锋,已自心怯 气馁,如何得了?不由得代他担忧。袁承志见蜡烛已快烧到尽头,烛焰吞吐颤动, 将灭未灭,但破阵之法,仍未想出,更是忧急。就在这时,一名丫鬟捧了一碗茶走 到跟前,说道:“相公请用碗糖茶!”他正在出神,随手接过,放到唇边张口要喝, 突然间手上一震,茶杯被一支袖箭打落,当啷一声响,在地下跌得粉碎。袁承志一 晃眼间,见青青右手向后一缩,知道这箭是她所放,心中一惊,暗想:“好险?我 怎么如此胡涂,竟没想到他们又会给我喝甚么醉仙蜜。”温方悟见诡计为青青揭破, 怒不可遏,破口大骂:“这样的娘,就生这样的女儿!温家祖宗不积德,尽出些向 着外人的贱货!”青青嘴头毫不让人,说道:“温家祖宗积好大的德呀,修桥铺路, 救济穷人,甚么好事都干。就是不偷不抢,不杀人放火。”温方悟大怒,跳起来就 要打人。温方达道:“五弟,沉住气,留神这小子。”原来袁承志这时又是一脸喜 色,青青这一支袖箭触动了灵机:“用暗器!”只见烛火晃动,已有两支蜡烛熄了, 当下站起身来,说道:“好啦,请赐教吧!这次分了胜负之后怎样?”温方达道: “你胜了,金子由你带去。你胜不了,那也不必多说。”袁承志知道自己若是落败, 当然性命不保,但如得胜,只怕他们还要抵赖,说道:“你们把金子拿出来,我破 阵之后,拿了就走。”温氏五老见他死到临头,还要嘴硬,心想以金蛇郎君如此高 手,尚且为温氏五行阵所擒,现下经过十多年潜心钻研,又创了一个八卦阵来作辅 佐,你如何能够脱逃?这阵势他们平素练得纯熟异常,对付三四十名好手尚且绰绰 有余,实是石梁派镇派之宝,向来不肯轻用,以免被人窥见了虚实。这次实因袁承 志武功太强,五兄弟个个身怀绝艺,却均被他三招两式之间就打得一败涂地。五人 一商议,只得拿出这门看家本领来,也顾不得被他说以众欺寡了。温方达吩咐家丁 换上蜡烛,对青青道:“把金子拿出来。” 青青早在后悔,心想早知如此,把黄金都还给他也就算了,这时想再私下给他, 也已来不及了,只得把一大包金条都捧到练武厅中,放在桌上。 温方达左手在桌上横扫过去,金包打开,啪啪啪一声响,数十块金条散满了一 地,灿然生光,冷笑道:“温家虽穷,这几千两金子还没瞧在眼里。姓袁的,你有 本事破了我们这五行阵,尽管取去!”五老一声呼喝,各执兵刃,已将袁承志围住。 袁承志心中一凛:“他们连屋上也布了人,这阵法可又如何破解?”却听得温方施 道:“屋上有人!”大声喝道:“甚么人?都给我滚下来!”只听得屋顶上有人哈 哈大笑,叫道:“温家五位老爷子,姓荣的登门请罪来啦!”呼喝声中,屋上跃下 二十多个人来。当先一人正是龙游帮帮主荣彩。 袁承志登时大为宽怀,向青青望了一眼,见她脸色微变,咬住下唇。温方达道: “老荣,你三更半夜光临舍下,有甚么指教?啊,方岩的吕七先生也来了。”说着 向荣彩身后一个老头子拱了拱手。那老者拱手还礼,说道:“老兄弟们都清健,这 可有几年不见了哪!” 荣彩笑道:“五位老爷子好福气,生得一位武功既高、计谋又强的孙小姐,不 但把我们的沙老大和十多个兄弟伤了,连我小老儿也吃了她亏。”温氏兄弟不知青 青和他们这层过节,平时石梁派与龙游帮颇有来往,这时强敌当前,不愿再旁生枝 节。温方达道:“老荣,我家小孩儿有甚么对不起你的,我们决不护短,杀人偿命, 欠债还钱,好不好呀?” 荣彩一愣,心想:“这个素来横蛮狂傲的老头今日竟这么好说话?难道他当真 怕了吕七先生?”一瞥之间见到了袁承志,更是不解:“他们有这样的一个硬手在 此,吕七先生也未必能够胜他。我还是见好收篷吧!”便道:“龙游帮跟贵派素来 没过节,冲着各位老爷子的金面,沙老大已死不能复生,总怨他学艺不精。不过这 批金子……”眼光向着地下一块块的金条一扫,说道:“我们龙游帮跟了几百里路 程,费了不少心血,又有人为此送命,大家在江湖上混饭吃……”温方达听他说到 这里,便住口不往下说了,知他意在钱财而非为了报仇,便道:“黄金都在这里, 你要嘛,都拿去那也不妨。”荣彩听他说得慷慨大方,只道是反语讥刺,但瞧他脸 色,却似并无恶意,道:“温老爷子如肯赐给半数,作为敝帮几名死伤兄弟的抚恤, 兄弟感激不尽。”温方山道:“你拿吧。”荣彩双手一拱,说道:“那么多谢了!” 手一摆,他身后几名大汉俯身去拾金条。那几人手指刚要碰到金条。突然肩头被人 一推,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量涌来,站立不定,身不由己的跃出数步,抬起头来,见 袁承志已站在面前。 袁承志道:“荣老爷子,这批金子是闯王的军饷,你要拿去,可不大稳便。” 闯王的名头在北方固然威声远震,但在江南,江湖人物却不大理会。荣彩转头对吕 七先生笑道:“他拿闯王的名头来吓咱们。”吕七先生手中拿着一根粗大异常的旱 烟筒,吸了一口,喷一口烟,慢条斯理,侧目向袁承志打量。袁承志见他神情无礼, 心头有气,只是他一副气派显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倒也不敢轻慢,作了一揖,说 道:“前辈可是姓吕?晚辈初来江南,恕我不识。” 吕七先生吐了一口烟,笔直向袁承志脸上喷去,又吸了一口,跟着两道白蛇般 的浓烟从鼻孔中射出,凝聚了片刻不散。袁承志还不怎的,青青瞧着却已气往上冲, 便想开口说话。温仪在她臂上轻轻一捏。青青回过头来,见母亲缓缓摇头,才把一 句骂人的话忍住了。只见吕七先生将旱烟袋在砖地上笃笃笃的敲了一阵,敲去烟灰, 又装上烟丝。这时连温氏五老也有点耐不住了,但知他在武林中成名已久,据说当 年以一套鹤形拳打败过无数高手,手中的烟袋更是一件奇形兵器,擅能打穴,夺人 兵刃,可是到底本领如何,谁也没有见过。温氏五老都盼他与袁承志说僵了动手, 他能取胜固然最好,否则至少也可消去袁承志的一点力气。只见吕先生从怀中摸出 火石火纸,扑扑扑的敲击,烟丝还未点着,忽然屋顶上有人大喝:“快还我们金子!” 一个少女、一个粗壮少年双双跃下,随后又溜下一个五十余岁的中年汉子,瞧打扮 似是个商贾,左手拿着一个算盘,右手拿着一支笔,模样很是古怪。他慢吞吞的从 墙上溜下,也瞧不出他武功高低。袁承志见那少女正是安小慧,又喜又忧,喜的是 来了帮手,但不知另外两人武功如何。眼下敌人除了石梁派外,又多了龙游帮与吕 七先生这批人。温仪与青青母女和温氏五老撕破了脸,已处于绝大危险之中,非将 她们救走不可,要是新来的两人本领都和安小慧差不多,自己反而要分神照顾,岂 不糟糕?这时温氏弟子中已有人抢上去拦阻喝问。那少年大声叫道:“快把我们的 金子还来!”见金条散在地下,说道:“啊哈,原来都在这里!”俯身就拾。袁承 志眉头一皱,心想这人行事甚为鲁莽,只怕没甚么高明武功。 温南扬见他俯身,飞足往他臂上踢去。安小慧急叫:“崔师哥当心!”那少年 侧身避开,随即抢攻而前,双掌疾劈过去。温南扬不及退让,也伸出双掌相抵,啪 的一声大响,四掌相交,两人各自退开数步。那少年又待上前,那商贾打扮的人叫 道:“希敏,慢着。”袁承志记起安小慧的话,说有一个姓崔的师哥和她一起护送 这笔金子,因两人闹了别扭,中途分手,至被青青出其不意的劫了去。那么这少年 便是崔秋山的侄儿崔希敏了,难道这个形貌滑稽的商人,竟是大师哥铜笔铁算盘黄 真?仔细一看,见他右手中那支笔杆闪闪发光,果是黄铜铸成,左手中那算盘黑黝 黝地,多半是铁的,这一下喜出望外,忙纵身过去,跪下叩头,说道:“小弟袁承 志叩见大师哥。”那人正是黄真,双手扶起,细细打量,欢然说道:“啊,师弟, 你这么年轻,真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袁承志道:“请问大师哥,恩师现今在哪 里?他老人家身子安健?”黄真道:“恩师此刻在南京,他老人家很好。” 安小慧过来说道:“承志大哥,这就是我说的崔师哥。”袁承志向他点点头。 安小慧见袁承志背上粘了些枯草,伸手拈了下来。袁承志微微一笑,神色表示谢意。 崔希敏瞧着很不乐意。黄真喝道:“希敏,怎么这样没规矩?快向师叔叩头!” 崔希敏见袁承志比自己还小着几岁,心头不服气,慢吞吞的过来,作势要跪。袁承 志连说:“不敢当!”双手拦住。崔希敏也就不跪下去了,作了一揖,叫了声: “小师叔!”黄真又骂:“甚么小师叔大师叔,就算你大过他,师叔总是长辈。我 比你老,你又怎不叫我老师父?”袁承志向崔希敏笑道:“你叔叔可好,我惦记他 得紧。”崔希敏道:“我叔叔好。”吕七先生见他们师兄弟、师侄叔见礼叙话,闹 个不完,将旁人视若无物,这时却轮到他耐不住了,怪目一翻,抬头望着屋顶,说 道:“来的都是些甚么人?”这一出声,众人都吓了一跳。原来他这句话说得声若 怪枭,十分刺耳,沙嘎中夹杂着尖锐之音,难听异常。 崔希敏踏上一步。说道:“这些金子是我们的,给你们偷了来,现今师父带我 们来拿回去。”吕七先生仍是眼望屋顶,口喷白烟。忽然嘿嘿冷笑两声。 崔希敏见他老气横秋、一副全不把人瞧在眼里的模样,气往上冲,说道:“到 底金子还是不还,你明白说一句。要是你作不得主,便让作得主的人出来说话。” 吕七先生又是磔磔两声怪笑,转头向荣彩道:“你告诉这娃儿,我是甚么人。”荣 彩喝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吕七先生,可别把你吓坏了。年纪轻轻,这么无礼。” 崔希敏不知吕七先生是甚么人,自然也吓不坏,叫道:“我管你是甚么七先生八先 生,我们是来拿金子的。”温南扬刚才与他交了手,未分胜负,心中不耐,跳出来 喝道:“要拿金子,那很容易,得瞧你有没有本事。先赢了我再说。”不等对方答 话,跳过来就是一拳。崔希敏猝不及防,这拳正中肩头。他大怒之下,出手一拳, 蓬的一声,正打在温南扬肚上。各人各自负痛跳开,互相瞪了一眼,重又打在一起。 顷刻之间,只听得砰蓬、砰蓬之声大作,各人头上身上都中了十余拳。两人打法一 般,都是疏于防御,勇于进攻。袁承志暗暗叹气:“大师哥教的徒弟怎地如此不成 话,要是遇到好手,身上中了一两拳那还了得?难道崔叔叔也不好好点拨他一下?” 他不知崔希敏为人赣直,性子颇为暴躁,学武时不能细心。好在他身子粗壮,挨几 下尽能挺得住。混战中只见他右手虚晃一拳,温南扬向右闪避,他左手一记钩拳, 结结实实的正中对手下颚,砰的一声,温南扬跌倒在地,晕了过去。崔希敏得意洋 洋,向师父望了一眼,以为定得赞许,却见师父一脸怒色,心下大是不解,暗想我 打胜了,怎么师父反而见怪。小慧见他嘴唇肿起,右耳鲜血淋漓,拿手帕给他抹血, 低声道:“你怎不闪避?一味蛮打!”崔希敏道:“避甚么?一避就打不中他了。” 吕七先生怪声说道:“打倒一个蛮汉,有甚么好得意的?你要金子吗?”突然 拔起身子,站到了两块金条之上,右手中的旱烟袋点着另一块金条,说道:“不论 你拳打脚踢,只要把这三块金条从我脚底下弄了开去,所有这些金条都是你的。” 此言一出,众人都觉得他过于狂妄。适才这场打斗,大家都看了出来,崔希敏武功 虽然不高,膂力却强。以一根烟管点住金条,料定他无法拨动,也不免太过小觑了 人。崔希敏怒道:“你说话可不许反悔。”吕七先生仰天大笑,向荣彩道:“你听, 他怕我反悔。”荣彩只得跟着干笑一阵,心中却也颇为疑惑。崔希敏道:“好,我 来了!”纵上三步,看准了他烟管所点的金条,运力右足,一个扫堂腿横踢过去。 袁承志看得清楚,估计这一腿踢去,少说也有二三百斤力道,吕七先生功力再高, 也决不能用一根烟管将金条点住不动,除非他有甚么妖法魔术。 眼见崔希敏一腿将到,吕七先生烟管突然一晃,在他膝弯里一点。崔希敏一条 腿登时麻木,踢到中途,便即软垂,膝盖一弯,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吕七先生连 连拱手,一阵怪笑,说道:“不敢当!小兄弟何必多礼?” 安小慧大惊,抢上去把崔希敏扶起,扶到黄真面前,说道:“黄师伯,这老头 儿使奸,您去教训教训他。”崔希敏破口大骂:“你暗算伤人,老家伙,你不是英 雄好汉!”黄真伸手给他在腰里一捏,大腿上一戳,解开了闭住的穴道,说道: “原来你小家伙中了人家暗算,才是英雄好汉,佩服啊佩服!”他见吕七先生手法 如此迅捷,也自吃惊,心想在浙南偏僻之地,居然有这等打穴好手。黄真使的兵刃 左手是把铁算盘,专门锁拿敌人的兵器,右手是一支铜笔,那自然也擅于打穴。他 伸手在算盘上一拨,说道:“这笔帐记下了!咱们现银交易,不放赊帐,吕七先生, 你这就还帐吧!”铜笔一指,便要上前给徒弟找回这个场子。 袁承志心想:“我是师弟,该当先上!”说道:“大师哥,待小弟先来。我不 成时,你再接上。” 黄真见他年纪甚轻,心想他即学全了本门武功,火候也必不足,谅来不是这吕 七先生的对手。师父临老收幼徒,对他一定甚是锺爱,如有失闪,岂不是伤了师父 之心。这可与让崔希敏出阵不同,须知自己这个宝贝徒儿武功平平,鲁莽自大,让 他多吃点苦头,受些挫折,于他日后艺业大有好处,于是低声道:“师弟,还是我 来吧。”袁承志也放低了声音道:“大师哥,他们好手很多,这五个老头儿有一套 很厉害的五行阵,待会还有恶斗。你是咱们主将,还是让小弟先来。”黄真见他执 意要上,心想初生犊儿不怕虎,不便拂了他少年人的兴头,便道:“那么师弟小心 了。” 袁承志点点头,走上一步。向吕七先生道:“我也来踢一脚,好不好?”吕七 先生与众人都感愕然,心想刚才那粗豪少年明明吃了苦头,怎地你还是不知死活。 吕七先生见他比崔希敏还年轻,越发不放在心上,笑道:“好吧,咱们话说明在先, 你给我行大礼可不敢当。”一边说,一边又伸烟管点住了金条。袁承志也和崔希敏 一模一样,走上三步,提起右足,横扫过去。崔希敏看得着急,叫道:“小师叔, 那不成,老家伙要点穴!” 温氏五兄弟却知袁承志虽然年轻,可是武功奇高,眼见他要重蹈崔希敏的覆辙, 都感奇怪,难道他竟能闭住腿上穴道,不怕人点?众人眼光都望着袁承志那条腿。 黄真铜笔交在左手,准拟一见袁承志失利,立即出手,先救师弟,再攻敌人。只见 袁承志右腿横扫,将要踢到金条,吕七先生那支烟袋又是快如闪电般伸出,向他腿 上点去,岂知他这一脚踢出却是虚招,对方手臂刚动,早已收回。吕七先生一点不 中,烟袋乘势前送。袁承志右腿打了半个小圈。刚好避开烟袋,轻轻一挑,已将金 条挑起,右足不停,继续横扫。吕七先生也即变招,烟管向他后心猛砸。袁承志弓 身向右斜射,左手在挑起来的金条上一拍,那金条向右飞出,同时左足在吕七先生 踏定的两块金条上扫去,金条登时飞起。吕七先生身子一晃,退步拿桩站定。袁承 志双手各抓住一块金条,向内一合,啪的一声,将第三块金条夹住,笑道:“这些 金条我可都要拿了,吕老前辈的话,总算数吧?”这几下手法迅捷之极,众人只觉 一阵眼花缭乱,等到两人分开,袁承志三块金条已在手中,这一来,青青笑靥如花, 黄真惊喜交集,安小慧和崔希敏拍手喝采,连石梁派的人也都不自禁的叫起好来。 吕七先生老脸红得发紫,更不打话,左掌嗖的一声向袁承志劈来,掌刚发出,右足 半转,后跟反踢,踹向对方胫骨。这是鹤形拳中的怪招,双掌便如仙鹤两翼扑击, 双脚伸缩,忽长忽短,就如白鹤相斗一般。他将烟管缩在右手袖中,手掌翻飞,甚 是灵动。 袁承志从没见过这路怪拳,一时不敢欺近,远远绕着他盘旋打转,越奔越快。 吕七先生见他不敢接近,心想这小子身手虽然敏捷,功力却浅,登时起了轻视之心, 哈哈一笑,从袖中掏出烟袋大吸一口,喷了口白烟。 袁承志转了几个圈子,已摸到他掌法的约略路子,见他吸烟轻敌,正合心意, 忽然纵起,劈面一拳向他鼻梁打去。吕七先生一惊,举起烟管挡架。袁承志拳已变 掌,在烟管上一搭,反手抓住。吕七先生用力后扯。袁承志早料到此招,乘他一扯 之际右胁露空,伸手戳去,正中他“天府穴”。吕七先生右边身子一阵酸麻,烟管 脱手。 袁承志一瞥之间,见青青笑吟吟的瞧着自己,心想索性再让她开开心,倒转烟 袋,放到吕七先生胡子上。烟袋中的烟丝给他适才一口猛吸,烧得正旺,胡子登时 烧焦,一阵青烟冒了上来。黄真叫道:“乖乖不得了!吕七先生拿胡子当烟丝抽。” 袁承志张口在烟管上一吹,烟丝、烟灰、火星一齐飞出,粘得吕七先生满脸都是。 黄真哈哈大笑,纵身过去,推捏几下,解开了吕七先生的穴道,挟手夺过烟管,塞 在他的手里。吕七先生愣在当地,见众人都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只气得脸色发青, 把烟管往地下一摔,转身奔了出去。荣彩叫道:“吕七先生!”拾起烟管,追上去 拉他的袖子,被他猛力一甩,打了个踉跄。吕七先生脚不停步,早去得远了。崔希 敏问道:“师父,老家伙打了败仗,怎地连烟管也不要了?”黄真一本正经的答道: “老家伙戒了烟啦!”崔希敏搔搔头皮,可就不明白打了败仗干么得戒烟。他不敢 再问师父,向安小慧望去,只见她兀自为吕七先生狼狈败逃而格格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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