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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回 天涯思君不可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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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天涯思君不可忘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 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 秀,意气殊高洁。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下土难 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作这一首《无俗念》词的,乃南宋末年一位武学名家,有道之士。此人姓丘, 名处机,道号长春子,名列全真七子之一,是全真教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词品》 评论此词道:“长春,世之所谓仙人也,而词之清拔如此”。这首词诵的似是梨花, 其实词中真意却是赞誉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说她“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 意气殊高洁”,又说她“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不与群芳同列”。词中所颂这 美女,乃古墓派传人小龙女。她一生爱穿白衣,当真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兼之 生性清冷,实当得起“冷浸溶溶月”的形容,以“无俗念”三字赠之,可说十分贴 切。长春子丘处机和她在终南山上比邻而居,当年一见,便写下这首词来。 这时丘处机逝世已久,小龙女也已嫁与神雕大侠杨过为妻。在河南少室山山道 之上,却另有一个少女,正在低低念诵此词。这少女十八九岁年纪,身穿淡黄衣衫, 骑着一头青驴,正沿山道缓缓而上,心中默想:“也只有龙姊姊这样的人物,才配 得上他。”这一个“他”字,指的自然是神雕大侠杨过了。她也不拉缰绳,任由那 青驴信步而行,一路上山。过了良久,她又低声吟道:“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 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她腰悬短剑,脸上颇有风尘之色,显是远游已久;韶华如花,正当喜乐无忧之 年,可是容色间却隐隐有懊闷意,似是愁思袭人,眉间心上,无计回避。 这少女姓郭,单名一个襄字,乃大侠郭靖和女侠黄蓉的次女,有个外号叫做 “小东邪”。她一驴一剑,只身漫游,原想排遣心中愁闷,岂知酒入愁肠固然愁上 加愁,而名山独游,一般的也是愁闷徒增。河南少室山山势颇陡,山道却是一长列 宽大的石级,规模宏伟,工程着实不小,那是唐朝高宗为临幸少林寺而开凿,共长 八里。郭襄骑着青驴委折而上,只见对面山上五道瀑布飞珠溅玉,奔泻而下,再俯 视群山,已如蚁蛭。顺着山道转过一个弯,遥见黄墙碧瓦,好大一座寺院。 她望着连绵屋宇出了一会神,心想:“少林寺向为天下武学之源,但华山两次 论剑,怎地五绝之中并无少林寺高僧?难道寺中和尚自忖没有把握,生怕堕了威名, 索性便不去与会?又难道众僧侣修为精湛,名心尽去,武功虽高,却不去和旁人争 强赌胜?”她下了青驴,缓步走向寺前,只见树木森森,荫着一片碑林。石碑大半 已经毁破,字迹模糊,不知写着些甚么。心想:“便是刻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 久之后也须磨灭,如何刻在我心上的,却是时日越久反而越加清晰?”瞥眼只见一 块大碑上刻着唐太宗赐少林寺寺僧的御札,嘉许少林寺僧立功平乱。碑文中说唐太 宗为秦王时,带兵讨伐王世充,少林寺和尚投军立功,最著者共一十三人。其中只 昙宗一僧受封为大将军,其余十二僧不愿为官,唐太宗各赐紫罗袈裟一袭。她神驰 想象:“当隋唐之际,少林寺武功便已名驰天下,数百年来精益求精,这寺中卧虎 藏龙,不知有多少好手。”郭襄自和杨过、小龙女夫妇在华山绝顶分手后,三年来 没得到他二人半点音讯。她心中长自记挂,于是禀明父母,说要出来游山玩水,实 则是打听杨过的消息,她倒也不一定要和他夫妇会面,只须听到一些杨过如何在江 湖上行侠的讯息,也便心满意足了。偏生一别之后,他夫妇从此便不在江湖上露面, 不知到了何处隐居,郭襄自北而南,又从东至西,几乎踏遍了大半个中原,始终没 听到有人说起神雕大侠杨过的近讯。这一日她到了河南,想起少林寺中有一位僧人 无色禅师是杨过的好友,自己十六岁生日之时,无色瞧在杨过的面上,曾托人送来 一件礼物,虽然从未和他见过面,但不妨去问他一问,说不定他会知道杨过的踪迹, 这才上少林寺来。正出神间,忽听得碑林旁树丛后传出一阵铁链当啷之声,一人诵 念佛经:“是时药叉共王立要,即于无量百千万亿大众之中,说胜妙伽他曰:由爱 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郭襄听了这四句偈言,不由 得痴了,心中默默念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只听得铁链拖地和念佛之声渐渐远去。郭襄低声道:“我要问他,如何才能离于爱, 如何能无忧无怖?”随手将驴缰在树上一绕,拨开树丛,追了过去。只见树后是一 条上山的小径,一个僧人挑了一对大桶,正缓缓往山上走去。郭襄快步跟上,奔到 距那僧人七八丈处,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那僧人挑的是一对大铁桶,比之寻常水 桶大了两倍有余,那僧人颈中、手上、脚上,更绕满了粗大的铁链,行走时铁链拖 地,不停发出声响。这对大铁桶本身只怕便有二百来斤,桶中装满了水,重量更是 惊人。郭襄叫道:“大和尚,请留步,小女子有句话请教。” mpanel(1); 那僧人回过头来,两人相对,都是一愕。原来这僧人便是觉远,三年以前,两 人在华山绝顶曾有一面之缘。郭襄知他虽然生性迂腐,但内功深湛,不在当世任何 高手之下,便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觉远大师。你如何变成了这等模样?”觉远 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合十行礼,并不答话,转身便走。郭襄叫道:“觉远大师, 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郭襄啊。”觉远又是回首一笑,点了点头,这次更不停步。 郭襄又道:“是谁用铁链绑住了你?如何这般虐待你?”觉远左掌伸到脑后摇了几 摇,示意她不必再问。 郭襄见了这等怪事,如何肯不弄个明白?当下飞步追赶,想抢在他面前拦住, 岂知觉远虽然全身带了铁链,又挑着一对大铁桶,但郭襄快步追赶,始终抢不到他 身前。郭襄童心大起,展开家传轻功,双足一点,身子飞起,伸手往铁桶边上抓去, 眼见这一下必能抓中。不料落手时终究还是差了两寸。郭襄叫道:“大和尚,这般 好本事,我非追上你不可。”但见觉远不疾不徐的迈步而行,铁链声当啷当啷有如 乐音,越走越高,直至后山。郭襄直奔得气喘渐急,但仍和他相距丈余,不由得心 中佩服:“爹爹妈妈在华山之上,便说这位大和尚武功极高,当时我还不大相信, 今日一试,才知爹妈的话果然不错。”只见觉远转身走到一间小屋之后,将铁桶中 的两桶水都倒进了一口井中。郭襄大奇,叫道:“大和尚,你莫非疯了,挑水倒在 井中干么?”觉远神色平和,只摇了摇头。郭襄忽有所悟,笑道:“啊,你是在练 一门高深的武功。”觉远又摇了摇头。郭襄心中着恼,说道:“我刚才明明听得你 在念经,又不是哑了,怎地不答我的话?”觉远合十行礼,脸上似有歉意,一言不 发,挑了铁桶便下山去。郭襄探头井口向下望去,只见井水清澈,也无特异之处, 怔怔望着觉远的背影,心中满是疑窦。她适才一阵追赶,微感心浮气躁,于是坐在 井栏圈上,观看四下风景,这时置身处已高于少林寺所有屋宇,但见少室山层崖刺 天,横若列屏,崖下风烟飘渺,寺中钟声随风送上,令人一洗烦俗之气。郭襄心想: “这和尚的弟子不知在哪里,和尚既不肯说,我去问那个少年便了。”当下信步落 山,想去找觉远的弟子张君宝来问。走了一程,忽听得铁链声响,觉远又挑了水上 来。郭襄闪身躲在树后,心想:“我暗中瞧瞧他到底在捣甚么鬼。”铁链声渐近, 只见觉远仍是挑着那对铁桶,手中却拿着一本书,全神贯注的轻声诵读。郭襄待他 走到身边,猛地里跃出,叫道:“大和尚,你看甚么书?” 觉远失声叫道:“啊哟,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你。”郭襄笑道:“你装哑巴装 不成了罢,怎么说话了?”觉远微有惊色,向左右一望,摇了摇手。郭襄道:“你 怕甚么?”觉远还未回答,突然树林中转出两个灰衣僧人,一高一矮。那瘦长僧人 喝道:“觉远,不守戒法,擅自开口说话,何况又和庙外生人对答,更何况又和年 轻女子说话?这便见戒律堂首座去。”觉远垂头丧气,点了点头,跟在那两个僧人 之后。郭襄大为惊怒,喝道:“天下还有不许人说话的规矩么?我识得这位大师, 我自跟他说话,干你们何事?”那瘦长僧人白眼一翻,说道:“千年以来,少林寺 向不许女流擅入。姑娘请下山去罢,免得自讨没趣。”郭襄心中更怒,说道:“女 流便怎样?难道女子便不是人?你们干么难为这位觉远大师?既用铁链捆绑他,又 不许他说话?”那僧人冷冷的道:“本寺之事,便是皇帝也管不着。何劳姑娘多问?” 郭襄怒道:“这位大师是忠厚老实的好人,你们欺他仁善,便这般折磨于他, 哼哼,天鸣禅师呢?无色和尚、无相和尚在哪里?你去叫他们出来,我倒要问问这 个道理。”两个僧人听了都是一惊。天鸣禅师是少林寺方丈,无色禅师是本寺罗汉 堂首座,无相禅师是达摩堂首座,三人位望尊崇,寺中僧侣向来只称“老方丈”、 “罗汉堂座师”、“达摩堂座师”,从来不敢提及法名,岂知一个年轻女子竟敢上 山来大呼小叫,直斥其名。那两名僧人都是戒律堂首座的弟子,奉了座师之命,监 视觉远,这时听郭襄言语莽撞,那瘦长僧人喝道:“女施主再在佛门清净之地滋扰, 莫怪小僧无礼。” 郭襄道:“难道我还怕了你这和尚?你快快把觉远大师身上的铁链除去,那便 算了,否则我找天鸣老和尚算帐去。”那矮僧听郭襄出言无状,又见她腰悬短剑, 沉着嗓子道:“你把兵刃留下,我们也不来跟你一般见识,快下山去罢。”郭襄摘 下短剑,双手托起,冷笑道:“好罢,谨遵台命。”那矮僧自幼在少林寺出家,一 向听师伯、师叔、师兄们说少林寺是天下武学的总源,又听说不论名望多大、本领 多强的武林高手,从不敢携带兵刃走进少林寺出门。这年轻姑娘虽然未入寺门,但 已在少林寺范围之内,只道她真是怕了,乖乖交出短剑,于是伸手便去接剑。他手 指刚碰到剑鞘,突然间手臂剧震,如中电掣,但觉一股强力从短剑上传了过来,推 得他向后急仰,立足不定,登时摔倒。他身在斜坡之上,一经摔倒,便骨碌碌的向 下滚了数丈,好容易硬生生的撑住,这才不再滚动。那瘦长僧人又惊又怒,喝道: “你吃了狮子心豹子胆,竟到少林寺撒野来啦!”转过身来,踏上一步,右手一拳 击出,左掌跟着在右拳上一搭,变成双掌下劈,正是“闯少林”第二十八势“翻身 劈击”。郭襄握住剑柄,连剑带鞘向他肩头砸去。那僧人沉肩回掌,来抓剑鞘。觉 远在旁瞧得惶急,大叫:“别动手,别动手!有话好说。”便在此时,那僧人右手 已抓住剑鞘,正却运劲里夺,猛觉手心一震,双臂隐隐酸麻,只叫得一声:“不好!” 郭襄左腿横扫,已将他踢下坡去。他所受的这一招比那矮僧重得多,一路翻滚,头 脸上擦出不少鲜血,这才停住。郭襄心道:“我上少林寺来是打听大哥哥的讯息, 平白无端的跟他们动手,当真好没来由。”眼见觉远愁眉苦脸的站在一旁,当即抽 出短剑,便往他手脚上的铁链削去。这短剑虽非稀世奇珍,却也是极锋锐的利器, 只听得当啷啷几声响,铁链断了三条。觉远连呼:“使不得,使不得!”郭襄道: “甚么使不得?”指着正向寺内奔去的高矮二僧说道:“这两个恶和尚定是奔去报 讯,咱们快走。你那个姓张的小徒儿呢?带了他一起走罢!”觉远只是摇手。忽听 得身后一人说道:“多谢姑娘关怀,小的在这儿。” 郭襄回过头来,只见身后站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粗眉大眼,身材魁伟,脸上 却犹带稚气,正是三年前曾在华山之巅会过的张君宝。比之当日,他身形已高了许 多,但容貌无甚改变。郭襄大喜,说道:“这里的恶和尚欺侮你师父,咱们走罢。” 张君宝摇头道:“没有谁欺侮我师父啊。”郭襄指着觉远道:“那两个恶和尚用铁 链锁着你师父,连一句话也不许他说,还不是欺侮?”觉远苦笑摇头,指了指山下, 示意郭襄及早脱身,免惹事端。郭襄明知少林寺中武功胜过她的人不计其数,但既 见了眼前的不平之事,决不能便此撒手不顾;可是却又担心寺中好手出来截拦,当 下一手拉了觉远,一手拉了张君宝,顿足道:“快走快走,有甚么事,下山去慢慢 说不好么?”两人只是不动。忽见山坡下寺院边门中冲出七八名僧人,手提齐眉木 棍,吆喝道:“哪里来的野姑娘,胆敢来少林寺撒野?”张君宝提起嗓子叫道: “各位师兄不得无礼,这位是……”郭襄忙道:“别说我名字。”她想今日的祸事 看来闯得不小,说不定闹下去会不可收拾,可别牵累到爹爹妈妈,又补上一句: “咱们翻山走罢!千万别提我爹爹妈妈和朋友的姓名。”只听得背后山顶上吆喝声 响,又涌出七八名僧人来。郭襄见前后都出现了僧人,秀眉深蹙,急道:“你们两 个婆婆妈妈,没点男子汉气概!到底走不走?”张君宝道:“师父,郭姑娘一片好 意……” 便在此时,下面边门中又窜出四名黄衣僧人,飕飕飕的奔上坡来,手中都没兵 器,但身法迅捷,衣襟带风,武功颇为了得。郭襄见这般情势,便想单独脱身亦已 不能,索性凝气卓立,静观其变。当先一名僧人奔到离她四丈之处,朗声说道: “罗汉堂首座尊师传谕:着来人放下兵刃,在山下一苇亭中陈明详情,听由法谕。” 郭襄冷笑道:“少林寺的大和尚官派十足,官腔打得倒好听。请问各位大和尚 做的是大宋皇帝的官儿呢,还是做蒙古皇帝的官?”这时淮水以北,大宋国土均已 沦陷,少林寺所在之地自也早该归蒙古管,只是蒙古大军连年进攻襄阳不克,忙于 调兵遣将,也无余力来理会丛林寺观的事,因此少林寺一如其旧,与前并无不同。 那僧人听郭襄讥刺之言甚是厉害,不由得脸上一红,心中也觉对外人下令传谕有些 不妥,合十说道:“不知女施主何事光临敝寺,且请放下兵刃,赴山下一苇亭中奉 茶说话。”郭襄听他语转和缓,便想乘此收蓬,说道:“你们不让我进寺,我便希 罕了?哼,难道少林寺中有宝,我见一见便沾了光么?”向张君宝使个眼色,低声 道:“到底走不走?”张君宝摇摇头,嘴角向觉远一努,意思说是要服侍师父。郭 襄朗声道:“好,那我不管啦,我走了。”拔步便下坡去。第一名黄衣僧侧身让开。 第二名和第三名黄衣僧却同时伸手一拦,齐声道:“且慢,放下了兵刃。”郭襄眉 毛一扬,手按剑柄。第一名僧人道:“我们也不敢留着女施主的兵刃。女施主一到 山下,我们立即将宝剑送上,这是少林寺千年来的规矩,还请包涵。”郭襄听他言 语有礼,心下踌躇:“倘若不留短剑,势必有场争斗,我孤身一人,如何是阖寺僧 众的敌手?但若留下短剑,岂不将外公、爹爹、妈妈、大哥哥、龙姊姊的面子一古 脑儿都丢得干净?”她一时沉吟未决,蓦地里眼前黄影晃动,一人喝道:“到少林 寺来既带剑,又伤人,世上焉有是理?”跟着劲风飒然,五只手指往剑鞘上抓下来。 这僧人若不贸然出手,郭襄一番迟疑之后,多半便会将短剑留下。她和乃姊郭芙的 性子大不相同,虽然豪爽,却不鲁莽,眼前处境既极度不利,便会暂忍一时之气, 日后再去和外公、爹妈商量,回头找这场子,但对方突然逞强,岂能眼睁睁的让他 将剑夺去?那僧人的擒拿手法既狠且巧,一抓住剑鞘,心想郭襄定会向里回夺,一 个和尚跟一个年轻女子拉拉扯扯,大是不雅,当下运劲向左斜推,跟着抓而向右。 郭襄被他这么一推一抓,果然已拿不牢剑鞘,当即握住剑柄,刷的一声,寒光出匣。 那僧人右手将剑鞘夺了过去,左手却有两根手指被短剑顺势割断,剧痛之下,抛下 剑鞘,往旁退开。 众僧人见同门受伤,无不惊怒,挥杖舞棍,一齐攻来。郭襄心想:“一不做二 不休,反正今日已不能善罢。”当下使出家传的“落英剑法”,便往山下冲去。众 僧人排成三列,仰面挡住。那“落英剑法”乃黄药师从“落英掌法”的路子中演化 来,虽不若“玉箫剑法”的精妙,却也是桃花岛的一绝,但见青光激荡,剑花点点, 便似落英缤纷,四散而下,霎时间僧人中又有两人受伤。但背后数名僧人跟着抢到, 居高临下的夹攻。按理郭襄早已抵挡不住,只是少林僧众慈悲为本,不愿伤她性命, 所出招数都非杀手,只求将她打倒,训诫一番,扣下兵刃,将她逐下山去。可是郭 襄剑光错落,却也不易攻近身去。众僧初时只道一个妙龄女郎,还不轻易打发?待 见她剑法精奇,始知她若非名门之女,便是名师之徒,多半得罪不得,出招时更有 分寸,一面急报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正斗之间,一个身材高瘦老年僧人缓步走近, 双手笼在袖中,微笑观斗。两名僧人走到他身前,低声禀告了几句。郭襄已斗得气 喘吁吁,剑法凌乱,大声喝道:“说甚么天下武学之源,原来是十多个和尚一拥而 上,倚多为胜。”那老僧便是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听她这么说,便道:“各人住 手!”众僧人立时罢手跃开。无色禅师道:“姑娘贵姓,令尊和令师是谁?光临少 林寺,不知有何贵干?”郭襄心道:“我爹娘的姓名不能告诉你。我到少林寺来是 为了打听大哥哥的讯息,那也不能当众述说。眼下已闹成这等模样,日后爹娘和大 哥哥知道了定要怪我,不如悄悄的溜了罢。”说道:“我的姓名不能跟你说,我不 过见山上风景优美,这便上来游览玩耍。原来少林寺比皇宫内院还要厉害,动不动 便要扣人家兵刃。请问大师,我进了贵寺的山门没有?当日达摩祖师传下武艺,想 来也不过教众僧侣强身健体,便于精进修为,想不到少林寺名头越大,武功越高, 恃众逞强的名头也越来越响。好,你们要扣我兵刃,这便留下,除非将我杀了,否 则今日之事江湖上不会无人知晓。”她本来伶牙俐齿,这件事也并非全是她的过错, 一席话只将无色禅师说得哑口无言。郭襄鉴貌辨色,心想:“这番胡闹我固怕人知 晓,看来少林寺更加不愿张扬。十多个和尚围斗一个年轻姑娘,说出去有甚么好听?” 当下哼的一声,将短剑往地下一掷,举步便行。 无色禅师斜步上前,袍袖一拂,已将短剑卷起,双手托起剑身,说道:“姑娘 既不愿见示家门师承,这口宝剑还请收回,老衲恭送下山。”郭襄嫣然一笑,道: “还是老和尚通达情理,这才是名家的风范呢。”她既占到便宜,随口便赞了无色 一句,当下伸手拿剑,一提之下,不禁一惊。原来对方掌心生出一股吸力,她虽抓 住剑柄,却不能提起剑身。她连运三下劲,始终无法取过短剑,说道:“好啊,你 是显功夫来着。”突然间左手斜挥,轻轻拂向他左颈“天鼎”“巨骨”两穴。无色 心下一凛,斜身闪避,气劲便此略松,郭襄应手提起短剑。 无色道:“好俊的兰花拂穴手功夫!姑娘跟桃花岛主怎生称呼?”郭襄笑道: “桃花岛主吗?我便叫他作老东邪。”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是郭襄的外公,他性子 怪僻,向来不遵礼法。他叫外孙女儿“小东邪”,郭襄便叫他“老东邪”,黄药师 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欢喜。无色少年时出身绿林,虽在禅门中数十年修持,佛学精 湛,但往日豪气仍是不减,否则怎能与杨过结成好友?见这小姑娘不肯说出师承来 历,偏要试她出来,当下朗声笑道:“小姑娘接我十招,瞧老和尚眼力如何,能不 能说出你的门派?”郭襄道:“十招中瞧不出,那便如何?”无色禅师哈哈大笑, 说道:“姑娘若是接得下老衲十招,那还有甚么说的,自是唯命是听。”郭襄指着 觉远道:“我和这位大师昔年曾有一面之缘,要代他求一个情。倘若十招中你说不 出我的师父是谁,你须得答应我,可不能再难为这位大师了。”无色甚是奇怪,心 想觉远迂腐腾腾,数十年来在藏经阁中管书,从来不与外人交往,怎会识得这个女 郎?说道:“我们本来就没为难他啊。本寺僧众犯了戒律,不论是谁,均须受罚, 那也不算是甚么难为。”郭襄小嘴一扁,冷笑道:“哼,说来说去,你还是混赖。” 无色双掌一击,道:“好,依你,依你。老衲若是输了,便代觉远师弟挑这三 千一百零八担水。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郭襄跟他说话之时,心下早已计议定 当,寻思:“这老和尚气凝如山,武功了得,倘若由他出招,我竭力抵御,非显出 爹爹妈妈的武功不可。不如我占了机先,连发十招。”听他说到“姑娘小心,我要 出招了”这两句话,不待他出掌抬腿,嗤的一声,短剑当胸直刺过去,使的仍是桃 花岛“落英剑法”中的一招,叫作“万紫千红”,剑尖刺出去时不住颤动,使对手 瞧不定剑尖到底攻向何处。无色知道厉害,不敢对攻,当即斜身闪开。郭襄喝道: “第二招来了!”短剑回转,自下而上倒刺,却是全真派剑法中一招“大绅倒悬”。 无色道:“好,是全真剑法。”郭襄道:“那也未必。”短剑一刺落空,眼见无色 反守为攻,伸指径来拿自己手腕,暗吃一惊:“这老和尚果然了得,在这如此凶险 的剑招之下,居然赤手空拳的还能抢攻。”眼见他手指伸到面门,短剑晃了几晃, 使的竟是“打狗棒法”中的一招“恶犬拦路”,乃属“封”字诀。 她自幼和丐帮的前任帮主鲁有脚交好,喝酒猜拳之余,有时便缠着他比试武艺。 丐帮中虽有规矩,打狗棒法是镇帮神技,非帮主不传,但鲁有脚使动之际,郭襄终 于偷学了一招半式。何况先任帮主黄蓉是她母亲,现任帮主耶律齐是她姊夫,这打 狗棒法她看到的次数着实不少,虽然不明其中诀窍,但猛地里依样葫芦的使出一招 来,却也骇人耳目。无色的手指刚要碰到她手腕,突然白光闪动,剑锋来势神妙无 方,险些儿五根手指一齐削断,总算他武功卓绝,变招快速,百忙中急退两步,但 嗤嗤声响,左袖已给短剑划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无色禅师变色斜睨,背上惊出了 一阵冷汗。郭襄大是得意,笑道:“这是甚么剑法?”其实天下根本无此剑术,她 只不过偷学到一招打狗棒法,用在剑招之中,只因那打狗棒法过于奥妙,她虽使得 似是而非,却也将一位大名鼎鼎的少林高僧吓得满腹疑团,瞠目不知所对。郭襄心 想:“我只须再使得几招打狗棒法,非杀得这老和尚大败亏输不可,只可惜除了这 一下子,我再也不会了。”不待无色缓过气来,短剑轻扬,飘身而进,姿态飘飘若 仙,剑锋向无色的下盘连点数点,却是从小龙女处学来的一招玉女剑法“小园艺菊”。 那玉女剑法乃当年女侠林朝英所创,不但剑招凌厉,而且讲究丰神脱俗,姿式娴雅, 众僧人从所未见。无不又惊又喜。少林的“达摩剑法”、“罗汉剑法”等等走的均 是刚猛路子,那“玉女剑法”绝少现于江湖,本质与少林派的诸路剑术又截然相反, 其实以剑法而论,也未必真的胜于少林各路剑术,只是一眼瞧来,实在美绝丽绝, 有如佛经中云:“容仪婉媚,庄严和雅,端正可喜,观者无厌。” 无色禅师见了如此美妙的剑术,只盼再看一招,当下斜身闪避,待她再发。郭 襄剑招斗变,东趋西走,连削数剑。张君宝在旁看得出神,忽地“噫”的一声。原 来郭襄这一招却是“四通八达”,三年前杨过在华山之巅传授张君宝,郭襄在旁瞧 在眼中,这时便使了出来。当年杨过所授的乃是掌法,这时郭襄变为剑法,威力已 减弱了几成,但剑术之奇,却已足使无色暗暗心惊。屈指数来,郭襄已连使五招, 无色竟瞧不出丝毫头绪。他盛年时纵横江湖,阅历极富,十余年来身任罗汉堂首座, 更精研各家各派的武功,以与本寺的武功相互参照比较,而收截长补短、切磋攻错 之效。因此他自信不论是何方高人,数招中必能瞧出他的来历,和郭襄约到十招, 已留下极大余地。岂知郭襄的父母师友尽是当代第一流高手,她在每人的武功中截 出一招,东拉西扯的一番杂拌,只瞧得无色眼花缭乱,哪里说得出甚么名目。那 “四通八达”的四剑八式一过,无色心念一动:“我若任她出招,只怕她怪招源源 不绝,别说十招,一百招也未必能瞧出甚么端倪。只有我发招猛攻,她便非使出本 门武功拆解不可。”当即上身左转,一招“双贯耳”,双拳虎口相对,划成弧形, 交相撞击。郭襄见他拳势劲力奇大,不敢挡架,身形一扭,竟从双掌之间溜了过去。 她当年在黑龙潭中见瑛姑与杨过相斗,弱不敌强,使“泥鳅功”溜开,这时便依样 葫芦。她功力身法自均不及瑛姑,但无色禅师也并不真下杀手,任由她轻轻溜开。 无色喝彩道:“好身法,再接我一招。”左掌圈花扬起,屈肘当胸,虎口朝上,正 是少林拳中的“黄莺落架”。他是少林寺的武学大师,身分不同,虽然所会武功之 杂犹胜郭襄,但每一招每一式使的均是纯正本门武功。少林拳门户正大,看来平平 无奇,练到精深之处,实是威力无穷。他这左掌圈花一扬,郭襄但觉自己上半身已 全在掌力笼罩之下,当即倒转剑柄,以剑作为手指,使一招从武修文处学来的“一 阳指”,径点无色手腕上“腕骨”、“阳谷”、“养老”三穴。她于“一阳指”点 穴法实只学到一点儿皮毛,肤浅之至,但一指点三穴的手法,却正是一阳指功夫的 精要所在。 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功夫天下驰名,无色禅师自然识得,斗见郭襄出此一招,一 惊之下,急忙缩手变招。其实无色若不缩手,任她连撞三处穴道,登时可发觉这 “一阳指”功夫并非货真价实,但双方各出全力搏斗之际,他岂肯轻易以一世英名 冒险相试?郭襄嫣然一笑,道:“大和尚倒识得厉害!”无色哼了一声,击出一招 “单凤朝阳”,这一招双手大开大阖,宽打高举,劲力到处,郭襄手中短剑拿捏不 住,脱手落地。她明知对方不会当真狠下杀手,当下也不惊惶,双拳交错,若有若 无,正是老顽童周伯通得意杰作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第五十四路“妙手空空”。 这路拳法是周伯通所自创,江湖上并未流传,无色虽然渊博,却也不识,当下 双掌划弧,发出一招“偏花七星”,双掌如电,一下子切到了郭襄掌上,她若不出 内力相抗,手掌便须向后一拗而断。这一招少林派基本功夫“偏花七星”似慢实快, 似轻实重,虽是“闯少林”的姿式,意劲内力却出自“神化少林”的精奥。郭襄手 掌被制,心想:“难道你真能折断我的掌骨不成?”顺手一挥,使出一招“铁蒲扇 手”,以掌对掌,反击过去。这一招她是从武修文之妻完颜萍处学来,是当年铁掌 水上飘裘千仞传下来的心法。这铁掌功在武学诸派掌法之中向称刚猛第一,无色禅 师精研掌法,如何不知?眼见这女郎猛地里使出这招铁掌帮的看家掌法,不禁吓了 一跳,若是硬拚掌力,一来不愿便此伤她,二来却也真的对铁掌功夫有三分忌惮。 他是个忠厚豪迈之人,但见郭襄每一招都使得似模似样,一时之间却没想到若要精 研这许多门派的武功,岂是这二十岁不到的少女就能办到,当下急忙收掌,退开半 丈。郭襄嫣然一笑,叫道:“第十招来了,你瞧我是甚么门派?”左手一扬,和身 欺上,右手伸出,便去托拿无色的下颚。无色和旁观众僧情不自禁的都是一声惊呼。 这一招“苦海回头”,正是少林派正宗拳艺罗汉拳中的一招,却是别派所无。这一 招的用意是左手按住敌人头顶,右手托住敌人下颚,将他头颈一扭,重则扭断敌人 头颈,轻则扭脱关节,乃是一招极厉害的杀手。无色禅师见她竟然使到这一招罗汉 拳,当真是孔夫子面前读孝经,鲁班门口弄大斧,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 路拳法他在数十年前早已拆得滚瓜烂熟,一碰上便是不加思索,随手施应,即令是 睡着了,遇到这路招式只怕也能对拆,当下斜身踏步,左手横过郭襄身前,一翻手, 已扣住她右肩,右手疾如闪电,伸手到她颈后。这一招叫做“挟山超海”,原是拆 解那招“苦海回头”的不二法门,双手一提,便能将敌人身子提得离地横起。郭襄 接下去本可用“盘肘”式反压他的手肘,既能脱困,又可反制敌人,但无色禅师这 一招实在来得太快,眼睛一瞬,身子便已提起,她双足离地,还能施展甚么功夫, 自然是输了。 无色禅师随手将郭襄制住,心中一怔:“糟糕!我只顾取胜,却没想到辨认她 的师承门派。她在十招中使了十门不同的拳法,那是如何说法?我总不能说她是少 林派!”郭襄用力挣扎,叫道:“放开我!”只听得铮的一声响,从她身上掉下了 一件物事。郭襄又叫道:“老和尚,你还不放我?”无色禅师眼中看出众生平等, 别说已无男女之分,纵是马牛猪犬,他也一视同仁,笑道:“老衲这一大把年纪, 做你祖父也做得,还怕甚么?”说着双手轻轻一送,将她抛出二丈之外。这一番动 手,郭襄虽然被制,但无色在十招之内终究认不出她的门派,正要出言服输,一低 头,忽见地下黑黝黝的一团物事,乃是两个小小的铁铸罗汉。 郭襄落地站定,说道:“大和尚,你可认输了罢?”无色抬起头来,喜容满面, 笑道:“我怎么会输?我知道令尊是大侠郭靖,令堂是女侠黄蓉,桃花岛黄岛主是 你外公。郭二小姐的芳名,是一个襄阳的‘襄’字。令尊学兼江南七怪、桃花岛、 九指神丐、全真派各家之长。郭二小姐家学渊源,身手果然不凡。”这一番话只把 郭襄听得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心想:“这老和尚当真邪门,我这十招乱七 八糟,他居然仍然认了出来。”无色禅师见她茫然自失,笑吟吟的拾起那对铁铸小 罗汉,说道:“郭二姑娘,老和尚不能骗你小孩子,我认出你来,全凭着这对铁罗 汉。杨大哥可好。你可有见到他么?”郭襄一怔之下,立时恍然,说道:“啊,你 便是无色禅师,这对铁罗汉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自然认得。你可有见到我大哥 哥和龙姊姊?我上宝刹来,便是想见你,来打听他二人的下落。啊,你不知道,我 说的大哥哥和龙姊姊,便是杨过杨大侠夫妇了。”无色道:“数年之前,杨大侠曾 来敝寺盘桓数日,跟老和尚很说得来。后来他在襄阳抗敌,老衲奉他之召,也曾去 稍效微劳。不知他刻下是在何处?” 他二人均欲得知杨过音讯,你问一句,我问一句,却是谁也没回答对方的问话。 郭襄呆了半晌,说道:“你也不知我大哥哥到了哪里。可有谁知道啊?”她定了定 神,说道:“你是我大哥哥的好朋友,怪不得武功如此高明。嗯,我还没谢过你送 给我的生日礼物,今日得谢谢你啦。”无色笑道:“咱们当真是不打不相识。你见 到杨大哥时,可别说老和尚以大欺小。”郭襄望着远处山峰,自言自语:“几时方 能见着他啊。” 当郭襄十六岁生日那天,杨过忽发奇想,柬邀江湖同道,群集襄阳给她庆贺生 辰。一时白道黑道上无数武林高手,冲着杨过的面子,都受邀赶到祝寿,即使无法 分身的,也都赠送珍异贺礼。无色禅师请人带去的生日礼物,便是这一对精铁铸成 的罗汉。这对铁罗汉肚腹之中装有机括,扭紧弹簧之后,能对拆一套少林罗汉拳。 那是百余年前少林寺中一位异僧花了无数心血方始制成,端的是灵巧精妙无比。郭 襄觉得好玩,便带在身边,想不到今日从怀中跌将出来,终于给无色禅师认出了她 的身分。她适才最后所使的一招少林拳法,便是从这对铁罗汉身上学来。 无色笑道:“格于敝寺历代相传的寺规,不能请郭二姑娘到寺中随喜,务请包 涵。”郭襄黯然道:“那没甚么,我要问的事,反正也问过了。”无色又指觉远道: “至于这位师弟的事,我慢慢再跟你解释。这样罢,老和尚陪你下山去,咱们找一 家饭铺,让老和尚作个东道,好好喝一天酒,你说怎样?”无色禅师在少林寺中位 份极高,竟对这样一个妙龄女郎如此尊敬,要亲自送她下山,隆重款待,众僧侣听 了,无不暗暗称奇。郭襄道:“大师不必客气。小女子出手不知轻重,得罪了几位 大和尚,还请代致歉意,这便别过,后会有期。”说着施了一礼,转身下坡。无色 笑道:“你不要我送,我也要送。那年姑娘生日,老和尚奉杨大侠之命烧了南阳蒙 古大军的草料、火药之后,便即回寺,没来襄阳道贺,心中已自不安,今日光临敝 寺,若再不恭送三十里,岂是相待贵客之道?”郭襄见他一番诚意,又喜他言语豪 爽,也愿和他结个方外的忘年之交,于是微微一笑,说道:“走罢!”二人并肩下 坡,走过一苇亭后,只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回首一看,只见张君宝远远在后跟着, 却不敢走近。郭襄笑道:“张兄弟,你也来送客下山吗?”张君宝脸上一红,应了 一声:“是!”便在此时,只见山门前一个僧人大步奔下,他竟全力施展轻功,跑 得十分匆忙。无色眉头一皱,说道:“大惊小怪的干甚么?”那僧人奔到无色身前, 行了一礼,低声说了几句。无色脸色忽变,大声道:“竟有这等事?”那僧人道: “方丈请首座去商议。”郭襄见无色脸上神色为难,知他寺中必有要事,说道: “老禅师,朋友相交,贵在知心,这些俗礼算得了甚么?你有事便请回去。他日江 湖相逢,有缘邂逅,咱们再喝酒论武,有何不可?”无色喜道:“怪不得杨大侠对 你这般看重,你果然是人中英侠,女中丈夫,老和尚交了你这个朋友。”郭襄微微 一笑,说道:“你是我大哥哥的朋友,早就已是我的朋友了。”当下两人施礼而别。 无色回向山门。 郭襄循路下山,张君宝在她身后,相距五六步,不敢和她并肩而行。郭襄问道: “张兄弟,他们到底干甚么欺侮你师父?你师父一身精湛内功,怕他们何来?”张 君宝走近两步,说道:“寺中戒律精严,僧众凡是犯了事的都须受罚,倒不是故意 欺侮师父。”郭襄奇道:“你师父是个正人君子,天下从来没有这样的好人,他又 犯了甚么事?我瞧他定是代人受过,要不,便是甚么事弄错了。”张君宝叹道: “这事的原委姑娘其实也知道的,还不是为了那部《楞伽经》。”郭襄道:“啊, 是给潇湘子和尹克西这两个家伙偷去的经书么?”张君宝道:“是啊。那日在华山 绝顶,小人得杨过大侠的指点,亲手搜查了那两人全身,一下华山之后,再也找不 到这两人的踪迹了。我师徒俩无奈,只得回寺禀报方丈。那部《楞伽经》是达摩祖 师亲手所书,戒律堂首座责怪我师父经管不慎,以致失落这般无价之宝,重加处罚, 原是罪有应得。”郭襄叹了口气,道:“那叫做晦气,甚么罪有应得?”她比张君 宝只大几岁,但俨然以大姊姊自居,又问:“为了这事,便罚你师父不许说话?” 张君宝道:“这是寺中历代相传的戒律,上镣挑水,不许说话。我听寺里老禅师们 说,虽然这是处罚,但对受罚之人其实也大有好处。一个人一不说话,修为自是易 于精进,而上镣挑水,也可强壮体魄。”郭襄笑道:“这么说来,你师父非但不是 受罚,反而是在练功了,倒是我的多事。”张君宝忙道:“姑娘一番好心,师父和 我都十分感激,永远不敢忘记。” 郭襄轻轻叹了口气,心道:“可是旁人却早把我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只听得 树林中一声驴鸣,那头青驴便在林中吃草。郭襄道:“张兄弟,你也不必送我啦。” 呼哨一声,招呼青驴近前,张君宝颇为依依不舍,却又没甚么话好说。 郭襄将手中那对铁铸罗汉递了给他,道:“这个给你。”张君宝一怔,不敢伸 手去接,道:“这……这个……”郭襄道:“我说给你,你便收下了。”张君宝道: “我……我……”郭襄将铁罗汉塞在他的手上,纵身一跃,上了驴背。突然山坡石 级上一人叫道:“郭二姑娘,且请留步。”正是无色禅师又从寺门中奔了出来。郭 襄心道:“这个老和尚也忒煞多礼,何必定要送我?”无色行得甚快,片刻间便到 了郭襄身前。他向张君宝道:“你回寺中去,别在山里乱走乱闯。”张君宝躬身答 应,向郭襄凝望一眼,走上山去。无色待他走开,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说道: “郭二姑娘,你可知是谁写的么?”郭襄下了驴背,接过一看,见是一张诗笺,笺 上墨沈淋漓,写着两行字道:“少林派武功,称雄中原西域有年,昆仑三圣前来一 并领教。”笔势挺拔遒劲。郭襄问道:“昆仑三圣是谁啊,这三个人的口气倒大得 紧。”无色道:“原来姑娘也不识得他们。”郭襄摇摇头道:“我不识得他们。连 ‘昆仑三圣’的名字也从没听爹爹妈妈说过。”无色道:“奇便奇在这儿。”郭襄 道:“甚么奇怪啊?”无色道:“姑娘和我一见如故,自可对你实说。你道这张纸 笺是在哪里得来的?”郭襄道:“是昆仑三圣派人送来的么?”无色道:“若是派 人送来,也就没甚么奇怪。常言道树大招风,我少林寺数百年来号称天下武学之源, 因此不断有高手到寺中来挑战较艺。每次有武林中人到来,我们总是好好款待,说 到比武较量,能够推得掉的便尽量推辞。我们做和尚的,讲究勿嗔勿怒,不得逞强 争胜,倘若天天跟人家打架,还算是佛门子弟么?”郭襄点头道:“那也说得是。” 无色又道:“只不过武师们既然上得寺来,若是不显一下身手,总是心不甘服。 少林寺的罗汉堂,做的便是这门接待外来武师的行当。”郭襄笑道:“原来大和尚 的专职是跟人打架。”无色苦笑道:“一般武师,武功再强,本堂的弟子们总能应 付得了,倒也不必老和尚出手。今日因见姑娘身手不凡,我才自己来试上一试。” 郭襄笑道:“你倒挺瞧得起我。”无色道:“你瞧我把话扯到哪里去啦。实不相瞒, 这张纸笺,是在罗汉堂上降龙罗汉佛像的手中取下来的。”郭襄奇道:“是谁放在 佛像手中的?”无色搔头道:“便是不知道啊。我少林寺僧众数百,若有人混进寺 来,岂能无人见到?这罗汉堂经常有八名弟子轮值,日夜不断。刚才有人见到这张 纸笺,飞报老方丈,大家都觉得奇怪,因此召我回寺商议。” 郭襄听到这里,已明其意,说道:“你疑心我和那甚么昆仑三圣串通了,我在 寺外捣乱,那三个家伙便混到罗汉堂中放这纸笺。是也不是?”无色道:“我既和 姑娘见了面,自是决无疑心。但也是事有凑巧,姑娘刚离寺,这张纸笺便在罗汉堂 中出现。方丈和无相师弟他们便不能不错疑到姑娘身上。”郭襄道:“我不认得这 三个家伙。大和尚,你怕甚么?十天之后他们倘若胆敢前来,跟他们见个高下便了。” 无色道:“害怕嘛,自然不怕。姑娘既跟他们没有干系,我便不用担心了。” 郭襄知他实是一番好意,只怕昆仑三圣是自己相识,动手之际便有许多顾忌, 唯恐得罪了好朋友,说道:“大和尚,他们客客气气来切磋武艺,那便罢了,否则 好好给他们吃些苦头。这张字条上的口气可狂妄得很呢。甚么叫做‘一并领教’? 难道少林派七十二项绝艺,这三个家伙要‘一并领教’么?”她说到这里,忽然想 起一事,说道:“说不定寺中有谁跟他们勾结了,偷偷放上这样一张字条,也没甚 么希奇。”无色道:“这事我们也想过了,可是决计不会。降龙罗汉的手指离地有 三丈多高,平时扫除佛身上灰尘,必须搭起高架。有人能跃到这般高处,轻功之佳, 实所罕有。寺中纵有叛徒,料来也不会有这样好的功夫。” 郭襄好奇心起,很想见见这昆仑三圣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要瞧他们和少林寺 僧众比试武艺,结果谁胜谁负,但少林寺不接待女客,看来这场好戏是不能亲眼得 见了。无色见她侧头沉思,只道她是在代少林寺筹策,说道:“少林寺千年来经历 了不知多少大风大浪,至今尚在,这昆仑三圣倘若决意跟我们过不去,少林寺也总 当跟他们周旋一番。郭姑娘,半月之后,你在江湖上当可听到音讯,且看昆仑三圣 是否能把少林寺挑了。”说到此处,壮年时的豪情胜概不禁又勃然而兴。郭襄笑道: “大和尚勿嗔勿怒,你这说话的样子,能算是佛门子弟么?好,半月之后,我伫候 好音。”说着翻身上了驴背。两人相视一笑。郭襄催动青驴,得得下山,心中却早 打定主意,非瞧一瞧这场热闹不可。她心想:“怎生想个法儿,十天后混进少林寺 中去瞧一瞧这场好戏?”又想:“只怕那昆仑三圣未必是有甚么真才实学的人物, 给大和尚们一击即倒,那便热闹不起来。只要他们有外公、爹爹、或是大哥哥一半 的本事,这一场‘昆仑三圣大闹少林寺’便有些看头。” 想到杨过,心头又即郁郁,这三年来到处寻寻觅觅,始终落得个冷冷清清,终 南山古墓长闭,万花坳花落无声,绝情谷空山寂寂,风陵渡凝月冥冥。她心头早已 千百遍的想过了:“其实,我便是找到了他,那又怎地?还不是重添相思,徒增烦 恼?他所以悄然远引,也还不是为了我好?但明知那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我却又不 能不想,不能不找。”任着青驴信步所之,在少室山中漫游,一路向西,已入嵩山 之境,回眺少室东峰,苍苍峻拔,沿途山景,观之不尽。如此游了数日,这一天到 了三休台上,心道:“三休,三休!却不知是哪三休?人生千休万休,又岂止三休?” 折而向北,过了一岭,只见古柏三百余章,皆挺直端秀,凌霄托根树旁,作花柏顶, 灿若云荼。郭襄正自观赏,忽听得山坳后隐隐传出一阵琴声,心感诧异:“这荒僻 之处,居然有高人雅士在此操琴。”她幼受母教,琴棋书画,无一不会,虽均不过 粗识皮毛,但她生性聪颖,又爱异想天开,因此和母亲论琴、谈书,往往有独到之 见,发前人之所未发。这时听到琴声,好奇心起,当下放了青驴,循声寻去。走出 十余丈,只听得琴声之中杂有无数鸟语,初时也不注意,但细细听来,琴声竟似和 鸟语互相应答,间间关关,宛转啼鸣,郭襄隐身花木之后,向琴声发出处张去,只 见三株大松树下一个白衣男子背向而坐,膝上放着一张焦尾琴,正自弹奏。他身周 树木上停满了鸟雀,黄莺、杜鹃、喜鹃、八哥,还有许多不知其名的,和琴声或一 问一答,或齐声和唱。郭襄心道:“妈说琴调之中有一曲《空山鸟语》,久已失传, 莫非便是此曲么?”听了一会,琴声渐响,但愈到响处,愈是和醇,群鸟却不再发 声,只听得空中振翼之声大作,东南西北各处又飞来无数雀鸟,或止歇树巅,或上 下翱翔,毛羽缤纷,蔚为奇观。那琴声平和中正,隐然有王者之意。 郭襄心下惊奇:“此人能以琴声集鸟,这一曲难道竟是《百鸟朝凤》?”心想 可惜外公不在这里,否则以他天下无双的玉箫与之一和,实可称并世双绝。 那人弹到后来,琴声渐低,树上停歇的雀鸟一齐盘旋飞舞。突然铮的一声,琴 声止歇,群鸟飞翔了一会,慢慢散去。 那人随手在琴弦上弹了几下短音,仰天长叹,说道:“抚长剑,一扬眉,清水 白石何离离?世间苦无知音,纵活千载,亦复何益?”说到此处,突然间从琴底抽 出一柄长剑,但见青光闪闪,照映林间。郭襄心想:“原来此人文武全才,不知他 剑法如何。”只见他缓步走到古松前的一块空地上,剑尖抵地,一划一划的划了起 来,划了一画又是一画。郭襄大奇:“世间怎会有如此奇怪的剑法?难道以剑尖在 地下乱划,便能克敌制胜?此人之怪,真是难以测度。” 默数剑招,只见他横着划了十九招,跟着变向纵划,一共也是一十九招。剑招 始终不变,不论纵横,均是平直的一划。郭襄依着他剑势,伸手在地下划了一遍, 随即险些失笑,他使的哪里是甚么怪异剑法,却是以剑尖在地下画了一张纵横各一 十九道的棋盘。那人划完棋盘,以剑尖在左上角和右下角圈了一圈,再在右上角和 左下角画了个交叉。郭襄既已看出他画的是一张围棋棋盘,自也想到他是在四角布 上势子,圆圈是白子,交叉是黑子。跟着见他在左上角距势子三格处圈了一圈,又 在那圆圈下两格处画了一叉,待得下到第十九着时,以剑拄地,低头沉思,当是决 不定该当弃子取势,还是力争边角。郭襄心想:“此人和我一般寂寞,空山抚琴, 以雀鸟为知音;下棋又没对手,只得自己跟自己下。” 那人想了一会,白子不肯罢休,当下与黑子在左上角展开剧斗,一时之间妙着 纷纭,自北而南,逐步争到了中原腹地。郭襄看得出神,渐渐走近,但见白子布局 时棋输一着,始终落在下风,到了第九十三着上遇到了个连环劫,白势已然岌岌可 危,但他仍在勉力支撑。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郭襄棋力虽然平平, 却也看出白棋若不弃子他投,难免在中腹全军覆没,忍不住脱口叫道:“何不径弃 中原,反取西域?”那人一凛,见棋盘西边尚自留着一大片空地,要是乘着打劫之 时连下两子,占据要津,即使弃了中腹,仍可设法争取个不胜不败的局面。那人得 郭襄一言提醒,仰天长笑,连说:“好,好!”跟着下了数子,突然想起有人在旁, 将长剑往地下一掷,转身说道:“哪一位高人承教,在下感激不尽。”说着向郭襄 藏身处一揖。郭襄见这人长脸深目,瘦骨棱棱,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她向来脱略, 也不理会男女之嫌,从花丛中走了出来,笑道:“适才听得先生雅奏,空山鸟语, 百禽来朝,实深钦佩。又见先生画地为局,黑白交锋,引人入胜,一时忘形,忍不 住多嘴,还祈见谅。”那人见郭襄是个妙龄女郎,大以为奇,但听她说到琴声,居 然丝毫不错,很是高兴,说道:“姑娘深通琴理,若蒙不弃,愿闻清音。”郭襄笑 道:“我妈妈虽也教过我弹琴,但比起你的神乎其技,却差得远了。不过我既已听 过你的妙曲,不回答一首,却有点说不过去。好罢,我弹便弹一曲,你却不许取笑。” 那人道:“怎敢?”双手捧起瑶琴,送到郭襄面前。郭襄见这琴古纹斑斓,显是年 月已久,于是调了调琴弦,弹了起来,奏的是一曲《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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