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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回 危城女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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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危城女婴 郭靖与杨过眼见无幸,蒙古军马忽地纷纷散开,一个年老跛子左手撑着铁拐, 右手舞动铁锤,冲杀进来,叫道:“杨公子快向外闯,我给你断后。”杨过百忙之 中一瞥,认得是桃花岛弟子铁匠冯默风,甚觉诧异,激斗之际,也无暇去细想这人 如何会突然到来。 原来冯默风被蒙古人徵入军中,打造修整兵器,已暗中刺杀了蒙古兵的一名千 夫长、一名百夫长。他下手隐秘,未被发觉。这日听得呐喊声响,在高处望见郭靖、 杨过被围,当下杀入解救。他那大铁锤舞得风声呼呼,当者立毙,登时给他杀出一 条血路。 杨过心中一喜,挥剑抢出,但法王金轮转动,将他剑招和冯默风的铁锤同时接 过,只有当潇湘子哭丧棒向郭靖背上递去之时,法王才放松杨过,让他回剑相救。 但若他的轮子砸向郭靖,潇湘子也必运短棒架开。若非他二人争功,杨过虽然舍命 死战,郭靖亦早已丧命。忽必烈当日许下“蒙古第一勇士”的荣号,本盼人人奋勇, 岂知各人互相牵制,反生大弊,这也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了。 但郭靖的性命虽保于一时,蒙古军却已在四周布得犹如铜墙铁壁一般。法王与 潇湘子着着争先。尼摩星咬牙忍痛,也是寻瑕抵隙,东一下西一下的使着阴毒招数。 这时郭靖与杨过在万军之中已斗了大半个时辰,日光微偏,法王舞动金轮,招 数突变,当的一下,与杨过长剑相交。君子剑乃削铁如泥的利刃,金轮登时被削出 了一道缺口。法王乘势向前一送,轮子随伴着一股极强的劲风压将过来。杨过只怕 伤到郭靖,不敢侧身闪避,回剑相挡,金轮微斜,嗤的一声轻响,右手下臂又被轮 口划伤,伤口虽然不深,但划破了血脉,鲜血迸流,数招之间,只觉腿臂渐渐发软, 力气愈来愈弱,敌人攻势正急,那能缓出手来裹伤止血? 冯默风铁锤急挥,奋力抢上救援,但法王左手一掌接着一掌拍到,令他只有招 架之功,若非竭尽全力,连自保也已难能。潇湘子眼见有便宜可捡,挥棒将尼摩星 铁蛇震开,猛地跃起,短棒向郭靖当头点下,便要施放毒砂。 杨过大惊,危急中左手长出,抓住了短棒棒头,右手中长剑顺势刺出。此时他 全身门户大开,法王只要轻轻一轮,立时便可送了他性命,但法王有意要借他之手 逐开潇湘子,挥掌逼开冯默风,伸手便向郭靖背上抓去,要将他生擒活捉,立下奇 功。潇湘子没料想杨过竟会拚命胡来,身未落地,短棒已被抓住,半空中使不出力 气,眼前白光闪动,剑尖已刺到胸口,这一来形格势禁,只得撒手放棒,身子向后 一仰,保住了性命。 冯默风锤拐齐施,往法王背心急砸。法王回轮挡开,当当两响,震得冯默风双 手虎口齐裂,左掌往郭靖背心抓去。冯默风虎吼一声,抛去锤拐,双手自法王背后 伸前,牢牢抱住了他身子,两人翻倒在地。法王大怒,挥掌击在他肩头,只震得他 五脏六腑犹如倒翻一般。冯默风在军中眼见蒙古军残忍暴虐、驱民攻打襄阳,又眼 见郭靖奋力死战,击退敌军,他与郭靖素不相识,更不知他是师门快婿,但知此人 一死,只怕襄阳难保,是以立定了主意,宁教自己身受千刀之苦,亦要救郭靖出险。 法王出掌快捷无伦,拍拍拍几下,登时打得冯默风筋折骨断,内脏重伤,然他双手 始终不放,十指深深陷入法王胸口肌肉。 mpanel(1); 蒙古众兵将本来围着观斗,只道法王等定能成功,是以均不插手,突见法王倒 地,潇湘子退开,当下一拥而上。 当此情势,纵然郭靖身上无伤,他与杨过二人武功再强,焉能敌得住同时拥到 的千百兵将?杨过暗叹:“罢了,罢了!”挥动潇湘子的短棒乱打,突然间波的一 声轻响,棒端喷出一股黑烟,身前十余名蒙古兵将给毒烟一薰,登时摔倒。原来他 拿着哭丧棒乱挥乱打,无意中触动机括,喷出棒中所藏的蟾蜍毒砂。 杨过微微一怔,立时省悟,负着郭靖大踏步往前,只见蒙古兵将如潮水般涌至, 他一按机括,黑烟喷出,又是十余名军卒中毒倒地。蒙古兵将虽然善战,但人人奉 神信鬼,眼见他短棒一挥,黑烟喷出,即有十余人倒地而死,齐声发喊:“他棒上 有妖法,快快躲避!”忽必烈的近卫亲兵勇悍绝伦,念着王爷军令如山,虽然眼见 危险,还是扑上擒拿。杨过短棒一点,黑烟喷出,又毒倒了十余人。 他撮唇作哨,黄马迈开长腿,飞驰而至。杨过奋力将郭靖拥上马背,只感手足 酸软,再也无力上马,只得伸手在马臀上轻轻一拍,叫道:“马儿,马儿,快快走 罢!”黄马甚有灵性,见主人无力上马,竟是仰头长嘶,不肯发足。杨过眼见蒙古 军又从四下里渐渐逼至,心想短棒上毒砂虽然厉害,总有放尽之时,提起剑来要往 马臀上一刺催其急走,总是不忍,大叫:“马儿快走!”伸短棒往马臀戳去。他战 得脱力,短棒伸出去准头偏了,这一下竟戳在郭靖腿上。郭靖本已昏昏沉沉,突然 被短棒一戳,睁开眼来,当即俯身拉住杨过胸口,将他提上马背。黄马长声欢嘶, 纵蹄疾驰。 但听得号角急呜,此起彼落,郭靖纵声低啸,汗血宝马跟着奔来,大队蒙古军 马却也急冲追至。红马奔在黄马之旁,不住往郭靖身上挨擦。杨过知道黄马虽是骏 物,毕竟不如红马远甚,当下猛吸一口气,抱住郭靖,一齐跃上红马。就在此时, 只听得背后呜呜声响,金轮急飞而至。杨过心中一痛:“冯默风死在法王手下了。” 心念甫动,金轮越响越近,杨过低伏马背,只盼金轮从背上掠过,但听声音甚低, 竟是来削红马马足。 原来法王将冯默风打死,站起身来,见郭靖与杨过已纵身上马,追之不及,当 即掷出金轮,准头却定得甚低。他算到若以金轮打死杨过,红马仍会负了郭靖逃走, 只有削断马足,方能建功。 杨过听得金轮渐渐追近,只得回剑去挡,明知自己气力耗尽,这一剑绝难挡架 得住,但实迫处此,也只得尽力而为,眼见轮子距马足已不过两尺,呜呜之声,响 得惊心动魄,他垂剑护住马腿,岂知红马一发了性,越奔越快,过得瞬息,金轮与 马足相距仍有两尺,并未飞近。杨过大喜,知道金轮来势只有渐渐减弱,果然一刹 那间,轮子距马足已有三尺,接着四尺、五尺,越离越远,终于当的一声,掉在地 下。 杨过正自大喜,猛听得身后一声哀嘶,只见黄马肚腹中箭,跪倒在地,双眼望 着主人,不尽恋恋之意。杨过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泪来。 红马追风逐雷、迅如流星,片刻间已将追兵远远抛在后面。杨过抱住郭靖,问 道:“郭伯伯,你怎样?”郭靖“嗯”了一声。杨过探他的鼻息,只觉得呼吸粗重, 知道一时无碍,心头一宽,再也支持不住,便昏昏沉沉的伏在马背上,任由红马奔 驰。突见前面又有无数军马来擒郭靖,当即挥动长剑,大叫:“莫伤了我郭伯伯!” 左右乱刺乱削,眼前一团模糊,只见东一张脸,西一个人,舞了一阵剑,终于撞下 马来。他还在大叫:“杀了我,杀了我,是我不好,别伤了郭伯伯。”蓦地里天旋 地转,人事不省。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悠悠醒转,他大叫:“郭伯伯,郭伯伯,你怎样? 别伤了郭伯伯!”身旁一人柔声道:“过儿,你放心,郭伯伯将养一会儿便好。” 杨过回过头来,见是黄蓉,脸上满是感激神色。她身后一人泪光莹莹,爱怜横溢的 凝视着他,却是小龙女。杨过惊叫:“姑姑,你怎么来了?你也给蒙古人擒住了? 快逃,快逃,别理我。” 小龙女低声道:“过儿,你回来啦,别怕。咱们都是平平安安的在襄阳。”杨 过叹了口长气,但觉四肢百骸软洋洋的一无所依,当即又闭上了眼。 黄蓉道:“他己醒转,不碍事了,你在这儿陪着他。”小龙女答应了,双眼始 终望着杨过。黄蓉站起身来,正要走出房门,突听屋顶上喀的一声轻响,脸色微变, 左掌一挥,灭了烛火。 杨过眼见蓦地一黑,一惊坐起。他受的只是外伤,只因流血多了,兼之恶战脱 力,是以晕去,但此刻已将养了半日,黄蓉给他服了桃花岛秘制的疗伤灵药九花玉 露丸,他年轻体健,已是好了大半,惊觉屋顶有警,立时振奋,便要起身御敌。小 龙女挡在他的身前,抽出悬在床头的君子剑,低声道:“过儿别动,我在这儿守着。” 只听得屋顶上有人哈哈一笑,朗声道:“小可前来下书,岂难道南朝礼节是暗 中接见宾客么?倘若有何见不得人之事,小可少待再来如何?”听口音却是法王的 弟子霍都王子。黄蓉道:“南朝礼节,因人而施,于光天化日之时,接待光明正大 之贵客;于烛灭星沉之夜,会晤鬼鬼祟祟之恶客。”霍都登时语塞,轻轻跃下庭中, 说道:“书信一通,送呈郭靖郭大侠。”黄蓉打开门房门,说道:“请进来罢。” 霍都见房内黑沉沉地,不敢举步便进,站在房门外道:“书信在此,便请取去。” 黄蓉道:“自称宾客,何不进屋?”霍都冷笑道:“君子不处危地,须防暗箭伤人。” 黄蓉道:“世间岂有君子而以小人之心度人?”霍都脸上一热,心想这黄帮主口齿 好生厉害,与她舌战定难待占上风,不如藏拙,当下一言不发,双目凝视房门,双 手递出书信。 黄蓉挥出竹棒,蓦地点向他的面门。霍都吓了一跳,忙向后跃开数尺,但觉手 中已空,那通书信不知去向。原来黄蓉将棒端在信上一搭,乘他后跃之时,已使黏 劲将信黏了过来。她分娩在即,肚腹隆起,不愿再见外客,是以始终不与敌人朝相。 霍都一惊之下,大为气馁,入城的一番锐气登时消折了八九分,大声道:“信已送 到,明晚再见罢!” 黄蓉心想:“这襄阳城由得你直进直出,岂非轻视我城中无人?”顺手拿起桌 上茶壶,向外一抖,一壶新泡的热茶自壶嘴中如一条线般射了出去。 霍都早自全神戒备,只怕房中发出暗器,但这荼水射出来时无声无息,不似一 般暗器先有风声,待得警觉,颈中、胸口、右手都已溅到茶水,只觉热辣辣的烫人, 一惊之下,“啊哟”一声叫了出来,急忙向旁闪避。黄蓉站在门边,乘他立足未定, 竹棒伸出,施展打狗棒法的“绊”字诀,腾的一下,将他绊了一交。霍都纵身上跃, 但那“绊”字棒法乃是一棒快似一棒,第一棒若能避过,立时躲开,方能设法挡架 第二棒,现下一棒即被绊倒,爬起身来想要挡过第二棒,真是谈何容易?但觉得脚 下犹如陷入了泥沼,又似缠在无数树枝之中,一交摔倒,爬起来又是一交摔倒。 霍都的武功原本不弱,若与黄蓉正式动手,虽然终须轮她一筹,但亦不致一上 手便给摔得如此狼狈,只因身上斗然被泼热茶,只道是中了极厉害的剧毒药水,料 想此番性命难保,稍停毒水发作起来,不知肌肤将烂得如何惨法,正当惊魂不定之 际,黄蓉突然袭击,第一棒即已受挫,第二棒更无还手余地,黑暗中只摔得鼻青目 肿。 这时武氏兄弟已闻声赶至。黄蓉喝道:“将这小贼擒下了!” 霍都情急智生,知道只要纵身站起,定是接着又被绊倒,当下“啊哟”一声大 叫,假装摔得甚重,躺在地下,不再爬起。武氏兄弟双双扑下,去按他身子。霍都 的铁骨摺扇忽地伸出,哒哒两下,已点了两人腿上穴道,将二人身子同时推出,挡 住黄蓉竹棒,飞身跃起,已自上了墙头,双手一拱,叫道:“黄帮主,好厉害的棒 法,好浓包的徒弟!” 黄蓉笑道:“你身上既中毒水,旁人岂能再伸手触你了?”霍都一听,只吓得 心胆俱裂:“这毒水烫人肌肤,又带着一股茶叶之气,不知是何等厉害古怪的药物?” 黄蓉猜度他的心意,说道:“你中了剧毒,可是连毒水的名儿也不知道,死得不明 不白,谅来难以瞑目。好罢,说给你听那也不妨,这毒水叫作子午见骨茶。” 霍都喃喃的道:“子午见骨茶?”黄蓉道:“不错,只要肌肤上中了一滴,全 身溃烂见骨,子不过午,午不过子,你还有六个时辰可活,快快回去罢。” 霍都素知丐帮黄帮主武功既强、智谋计策更是人所难测,她父亲黄药师所学渊 博之极,名字都叫作“药师”,自是精于药理,以她聪明才智与家传之学,调制这 子午见骨药茶自是易如反掌,一时呆在墙头,不知该当回去挨命,还是低头求她赐 予解药。 黄蓉知道霍都实非蠢人,毒水之说,只能愚他一时,时刻长了,必被瞧出破绽, 说道:“我与你本来无冤无仇,你若非言语无礼,也不致枉自送了性命。”霍都从 这几句话中听出一线生机,当下再也顾不得甚么身分骨气,跃下墙头,一躬到地, 说道:“小人无礼,求黄帮主恕罪。”黄蓉隐身门后,手指轻弹,弹出一颗九花玉 露丸,说道:“急速服下罢。”霍都伸手接过,这是救命的仙丹,那敢怠慢,急忙 送入口中,只觉一股清香透入丹田,全身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当下又是一躬,说道: “谢黄帮主赐药!”这时他气焰全消,缓缓倒退,直至墙边,这才翻墙而出,急速 出城去了。 黄蓉见他远离,微微叹息,解开武氏兄弟的穴道,想起霍都那两句话:“好厉 害的棒法,好浓包的徒弟。”虽然以计挫敌,心中殊无得意之情,她以打狗棒法绊 跌霍都,使的固是巧劲,但也已牵得腹中隐隐作痛,当下坐在椅上,调息半晌。 小龙女点亮烛火。黄蓉打开来信,只见信上写道: “蒙古第一护国法师金轮法王致候郭大侠足下:适才枉顾,得仰风采,实慰平 生。原期秉烛夜谈,岂料青眼难屈,何老衲之不足承教若斯,竟来去之匆匆也?古 人言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悠悠我心,思君良深。明日回拜,祈勿拒人于千里之 外也。” 黄蓉吃了一惊,将信交给杨过与小龙女看了,说道:“襄阳城墙虽坚,却挡不 住武林高手,你郭伯伯身受重伤,我又使不出力气,眼见敌人大举来袭,这便如何 是好?” 杨过道:“郭伯伯……”小龙女向他横了一眼,目光中大有责备之意。杨过知 道她怪自己不顾性命相救郭靖,登时住口不言。黄蓉心中起疑,又问:“龙姑娘, 过儿身子亦未全愈,咱们只能依靠你与朱子柳大哥拒敌了。” 小龙女自来不会作伪,想到甚么,便说甚么,淡淡的道:“我只护着过儿一人, 旁人死活可不和我相干。” 黄蓉更感奇怪,不便多说甚么,向杨过道:“郭伯伯言道,此番全仗你出力。” 杨过想起自己几次三番要害郭靖,心中惭愧,道:“小侄无能,致累郭伯伯重伤。” 黄蓉道:“你好好休息罢,敌人来攻之时,咱们若是不能力敌,即用智取。”转头 向小龙女说道:“龙姑娘,你来,我跟你说句话。” 小龙女踌躇道:“他……”自杨过回进襄阳城之后,小龙女守在他床前一直寸 步不离,听黄蓉叫她出去,生怕杨过又受损伤。黄蓉道:“敌人既说明日来攻,今 晚定然无事。我跟你说的话,与过儿有关。”小龙女点点头,低声嘱咐杨过小心提 防,才跟黄蓉出房。 黄蓉带她到自己卧室,掩上了门,说道:“龙姑娘,你想杀我夫妇,是不是?” 小龙女虽然生性真纯,却绝非傻子,她立意要杀郭靖夫妇以救杨过性命,黄蓉 若用言语盘套,她焉能吐露实情,但黄蓉摸准了她的性格,竟尔单刀直入的问了出 来。小龙女一怔,支支吾吾的道:“我……我……你们待我这样好,我干么……干 么要杀你们。”黄蓉见她脸生红晕,更料得准了,说道:“你不用瞒我,我早知道 啦。过儿说我夫妇害死了他爹爹,要杀我夫妇二人报仇。你心爱过儿,便要助他完 成这番心愿。” 小龙女给她说中,无法谎言欺骗,又道杨过已露了口风,半晌不语,叹了口气 道:“我便是不懂。”黄蓉道:“不懂甚么?”小龙女道:“过儿今日却又何以舍 命救助郭大爷回来?他和金轮法王他们约好,是要一齐下手杀死郭大爷的。” 黄蓉一听之下,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她虽猜到杨过心存歹念,却绝未料到他 竟致与蒙古人勾结,当下不动声色,装作早已明白一切,道:“想是他见郭大爷对 他推心置腹,义气深重,到得临头,却又不忍下手。” 小龙女点点头,凄然道:“事到如今,也没甚么可说的。他既然宁可不要自己 性命,也只由得他罢啦。我早知道他是世上最好的好人,甘愿自己死了,也不肯伤 害仇人。” 黄蓉于倏忽之间,脑中转了几个念头,却推详不出她这几句话是何用意,但见 她神色之间甚是凄苦,顺口慰道:“过儿的杀父之仇,中间另有曲折,咱们日后慢 慢跟他说明。他受伤不重,将养几日,也便好了,你不用难过。” 小龙女向她怔怔的望了一会儿,突然两串眼泪如珍珠断线般滚下来,哽咽道: “他……他只有七日之命了,还……还说甚么将养几日?”黄蓉一惊,忙问:“甚 么七日之命?你快说,咱们定有救他之法。” 小龙女缓缓摇头,但终于将绝情谷中之事说了出来,杨过怎样中了情花之毒, 裘千尺怎地给他只服半枚绝情丹,怎地限他在十八日中杀了他夫妇二人回报才给他 服另半枚,又说那情花剧毒发作时如何痛楚,世间又如何只有那半枚绝情丹才能救 得杨过性命。 黄蓉越听越是惊奇,万想不到裘千丈、裘千仞兄弟竟还有一个妹子裘千尺,以 致酿成了这等祸端。 小龙女述毕原委,说道:“他尚有七日之命,便是今晚杀了你夫妇,也未必能 赶回绝情谷了,我更要害你夫妇作甚?我只是要救过儿,至于他父仇甚么的,全不 于在心上。” 黄蓉初时只道杨过心藏祸胎,纯是为报父仇,岂知中间尚有这许多曲折,如此 说来,他力护郭靖,实如自戕,这般舍己为人的仁侠之心当真万分难得。她缓缓站 起,在室中彷徨来去,饶是她智计绝伦,处此困境,苦无善策,想到再过几个时辰, 敌方高手便大举来袭,自己虽安慰杨过说:“不能力敌,便当智取。”可是如何智 取?如何智取? 小龙女全心全意只是深爱杨过。黄蓉的心儿却分作了两半,一半给了丈夫,一 半给了女儿,只想:“如何能教靖哥哥与芙儿平安。”斗地转念:“过儿能舍身为 人,我岂便不能?”当下转身慨然说道:“龙姑娘,我有一策能救得过儿性命,你 可肯依从么?”小龙女大喜之下,全身发颤,道:“我……我……便是要我死…… 唉,死又算得甚么,便是比死再难十倍……我……我都……”黄蓉道:“好,此事 只有你知我知,可千万不能泄漏,连过儿也不能说给他知道,否则便不灵了。”小 龙女连声答应。黄蓉道:“明日你和过儿联手保护郭大爷,待危机一过,我便将我 首级给你,让过儿骑了汗血宝马,赶去换那绝情丹便是。” 小龙女一怔,问道:“你说甚么?”黄蓉柔声道:“你爱过儿,胜于自己的性 命,是不是?只要他平安无恙,你自己便死了也是快乐的,是不是?”小龙女点头 道:“是啊,你怎知道?”黄蓉淡淡一笑,道:“只因我爱自己丈夫也是如你这般。 你没孩儿,不知做母亲的心爱子女,不逊于夫妻情义。我只求你保护我丈夫女儿平 安,别的我还希罕甚么?” 小龙女沉吟不答。黄蓉又道:“若非你与过儿联手,便不能打退金轮法王。过 儿曾数次舍命救我夫妇,我便一次也救他不得?那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一到三日, 便能赶到绝情谷。我跟你说,那裘千丈与过儿的父亲全是我一人所伤,跟郭大爷绝 无干系。裘千尺见了我的首级,纵然心犹未足,也不能不将解药给了过儿。此后二 人如能为国出力,为民御敌,那自然最好,否则便在深山幽谷中避世隐居,我也是 一般感激。” 这番话说得明明白白,除此之外,确无第二条路可走。小龙女近日来一直在想 如何杀了郭靖、黄蓉,好救杨过的性命,但此时听黄蓉亲口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又 觉万分过意不去,只是不住摇头,道:“那不成,那不成!” 黄蓉还待解释,忽听郭芙在门外叫道:“妈,妈,你在那儿?”语声甚是惶急。 黄蓉吃了一惊,问道:“芙儿,甚么事?”郭芙推门而进,也不理小龙女便在旁边, 当即扑在母亲怀里,叫道:“妈,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黄蓉皱眉道:“又怎样啦?”郭芙哽咽道:“他……他哥儿俩,到城外打架去啦。” 黄蓉大怒,厉声道:“打甚么架?他兄弟俩自己打自己么?”郭芙极少见母亲 如此发怒,不禁甚是害怕,颤声道:“是啊,我叫他们别打,可是他们甚么也不听, 说……说要拚个你死我活。他们……他们说只回来一个,轮了的便是不死,也不回 来见……见我。” 黄蓉越听越怒,心想大敌当前,满城军民性命只在呼吸之间,这兄弟俩还为了 争一个姑娘竟尔自相残杀。她怒气冲动胎息,登时痛得额头见汗,低沉着声音道: “定是你在中间捣乱,你跟我详详细细的说,不许隐瞒半点。”郭芙向小龙女瞧了 一眼,脸上微微晕红,叫了声:“妈!” 小龙女记挂杨过,无心听她述说二武相争之事,转身而出,又去陪伴杨过,一 路心中默默琢磨黄蓉适才的言语。 郭芙等小龙女出房,说道:“妈,他们到蒙古营中行刺忽必烈,失手被擒,累 得爹爹身受重伤,全是女儿不好。这回事女儿再不跟你说,爹妈不是白疼我了么?” 于是将武氏兄弟如何同时向她讨好、她如何教他们去立功杀敌以定取舍等情说了。 黄蓉满腔气恼,却又发作不出来,只是向她恨恨的白了一眼。 郭芙道:“妈,你教我怎么办呢?他哥儿俩各有各的好处,我怎能说多欢喜谁 一些儿?我教他们杀敌立功,那不正合了爹爹和你的心意么?谁教他们这般没用, 一过去便让人家拿住了?”黄蓉啐道:“二武的武功不强,你又不是不知道。”郭 芙道:“那杨过呢?他又大不了他们几岁,怎地又斗法王又闯敌营,从来也不让人 家拿住?” 黄蓉知道女儿自小给自己娇纵惯了,她便是明知错了,也要强辞夺理的辩解, 于是也不追问过去之事,说道:“放回来也就是了,干么又到城外去打架?”郭芙 道:“妈,是你不好,只因为你说他们是好脓包的徒弟。” 黄蓉一怔,道:“我几时说过了?”郭芙道:“我听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说, 适才霍都来下战书,你叫他们擒他,反给点了穴道,你便怪他们脓包。”黄蓉叹了 口气,道:“艺不如人,那有甚么法子?‘好脓包的徒弟’这句话,是霍都说的。” 郭芙道:“那便是了,你不跟霍都争辩,就是默认。他二兄弟愤愤不平,说啊说的, 二人争执起来,一个埋怨哥哥擒拿霍都时出手太慢,另一个说兄弟挡在身前,碍手 碍脚。二人越吵越凶,终于拔剑动手。我说:‘你们在襄阳城里打架,给人瞧见了, 却成甚么样子?再说爹爹身上负伤,你们气恼了他,我永世也不会再向你哥儿俩瞧 上一眼。’他们就说:‘好,咱们到城外打去。’” 黄蓉沉吟片刻,恨恨的道:“眼前千头万绪,这些事我也理不了。他们爱闹, 由得他们闹去罢。”郭芙搂着她脖子道:“妈,若是二人中间有了损伤,那怎生是 好?”黄蓉怒道:“他们若是杀敌受伤,才要咱们牵挂。他们同胞手足,自己打自 己,死了才是活该。”郭芙见母亲神色严厉,与平时纵容自己的情状大异,不敢多 说,掩面奔出。 这时天将黎明,窗上已现白色。黄蓉独处室中,虽然恼怒武氏兄弟,但从小养 育他们长大,总是悬念,想起来日大难,不禁掉下泪来,又记着郭靖的伤势,于是 到他房中探望。 只见郭靖盘膝坐在床上静静运功,脸色虽然苍白,气息却甚调匀,知道只要休 养数日,便能全愈,当此情景,不禁想起少年时两人同在临安府牛家材密室疗伤的 往事。 郭靖缓缓睁开眼来,见妻子脸有泪痕,嘴角边却带着微笑,说道:“蓉儿,你 知道我的伤势不碍事,又何必担心?倒是你须得好好休息要紧。”黄蓉笑道:“是 了。这几天腹中动得厉害,你的郭破虏还是郭襄,就要见爹爹啦。”她怕郭靖担心, 于是霍都下战书与武氏兄弟出城之事自是绝口不提。郭请道:“你叫二武加紧巡视 守城,敌人知我受伤,只怕乘机前来袭击。”黄蓉点头答应。郭靖又道:“过儿的 伤势怎样啦?” 黄蓉还未回答,只听得房外脚步声响,杨过的声音接口道:“郭伯伯,我只是 外伤,服了郭伯母的九花玉露丸,全不当他一回事。”说着推门进来,说道:“我 已到城头上去瞧了一周,众弟兄都是斗志高提,只是武家兄弟……”黄蓉一声咳嗽, 向他使个眼色,杨过当即会意,说道:“武家兄弟说,你为他们身受重伤,敌人若 是来袭,必当死战,方能报答你老人家的恩德。”郭靖叹道:“经此一役,他兄弟 俩也该长了一智,别把天下事瞧得太过容易了。”杨过道:“郭伯母,姑姑没跟你 在一起么?”黄蓉道:“我跟她说了一会子话,想是她回去睡啦。自你受伤之后, 她还没合过眼呢。” 杨过“嗯”了一声,心想她与黄蓉说话之后,必来告知,只是她回来时,恰好 自己到城头巡视去了。原来他初进襄阳,一心一意要刺杀郭靖夫妇,但一经共处数 日,见他二人赤心为国,事事奋不顾身,已是大为感动,待在蒙古营中一战,郭靖 舍命救护自己,这才死心塌地的将杀他之心尽数抛却,反过来决意竭力以报。他自 知再过七日,情花之毒便发,索性一切置之度外,在这七日之中做一两件好事,也 不枉了一世为人。他也料得到郭靖既受重伤,敌军必乘虚来攻,是以力气稍复,即 到城头察看防务。 这时牵记着小龙女,正要去寻她,忽听十余丈外屋顶上一人纵声长笑,跟着铮 铮两声大响,金铁交鸣,正是金轮法王到了。 郭靖脸色微变,顺手一拉黄蓉,想将她藏于自己身后。黄蓉低声道:“靖哥哥, 襄阳城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是你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 郭靖放开了黄蓉的手,说道:“对,国事为重!”黄蓉取出竹棒,拦在门口, 心想自己适才与小龙女所说的那番话,她尚未转告杨过,不知他要出手御敌,还是 要乘人之危,既报私仇、又取解药?此人心性浮动,善恶难知,如真反戈相向,那 便大事去矣,是以虽然横棒守在门口,眼光却望着杨过。 郭靖夫妇适才短短对答的两句话,听在杨过耳中,却宛如轰天霹雳般惊心动魄。 他决意相助郭靖,也只是为他大仁大义所感,还是一死以报知己的想法,此时突听 到“国事为重”四字,又记起郭靖日前在襄阳城外所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几句话,心胸间斗然开朗,眼见他夫妻俩相互情义深重, 然而临到危难之际,处处以国为先,自己却念念不忘父仇私怨、念念不忘与小龙女 两人的情爱,几时有一分想到国家大事?有一分想到天下百姓的疾苦?相形之下, 真是卑鄙极了。 霎时之间,幼时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那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语 句,在脑海间变得清晰异常,不由得又是汗颜无地,又是志气高昂。眼见强敌来袭, 生死存亡系乎一线,许多平时从来没想到、从来不理会的念头,这时突然间领悟得 透彻无比。他心志一高,似乎全身都高大起来,脸上神采焕发,宛似换了一个人一 般。 他心中所转念头虽多,其实只是一瞬间之事。黄蓉见他脸色自迷惘而羞愧,自 激动而凝定,却不知他所思何事,忽听他低声道:“你放心!”一声清啸,拔出君 子剑抢到门口。 金轮法王双手各执一轮,站在屋顶边上,笑道:“杨兄弟,你东歪西倒,朝三 暮四,成了反覆小人,这滋味可好得很啊?” 若在昔日,杨过听了此言定然大怒,但此时他思路澄澈,心境清明,暗道: “你这话说得不错,时至今日,我心意方坚。此后活到一百岁也好,再活一个时辰 也好,我是永远不会反覆的了。”笑道:“法王,你这话挺对,不知怎地鬼迷上了 身,我竟助着郭靖逃了回来。他一到襄阳,便不知藏身何处,我再也找他不到了, 正自后悔烦恼。你可知他在那里么?”说着跃上屋顶,站在他身前数尺之地。 法王斜眼相睨,心想这小子诡计多端,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笑道:“若是找到 了他,那便怎地?”杨过道:“我提手便是一剑。”法王道:“哼,你敢刺他?” 杨过道:“谁说刺他?”法王愕然道:“那你刺谁?” 嗤的一响,君子剑势挟劲风,向他左胁刺去,杨过同时笑道:“自然刺你!” 他在笑谈之中斗然刺出一剑,招数固极凌厉,又是出其不意的近身突袭,法王只要 武功稍差,若与尼摩星、潇湘子等人相仿,这一剑已自送了他的性命,总算他变招 迅捷,危急中运劲左臂,向外疾掠,挡开了剑锋。但君子剑何等锐利,他手臂上还 是给剑刃划了一道长长口子,深入近寸,鲜血长流。 法王虽知杨过狡黠,却也万料不到他竟会此时突然出招,以致一入襄阳便即受 伤,折了锐气,不由得心中大怒,右手金轮呼呼两响,连攻两招,同时左手银轮也 递了过去。杨过一步不退,敌来三招,他也还了三剑,笑道:“我在蒙古军中受你 金轮之伤,此刻才还得一剑。我这剑上有些古怪,你知不知道?”法王银轮连连抢 攻,忍不住问道:“甚么古怪?”杨过笑道:“这古怪须怪不得我。”法王道: “花言巧语,无耻狡童!甚么怪不得你?”杨过洋洋得意,说道:“我这剑从绝情 谷中得来。公孙止擅用毒药,日后你若侥幸中毒不死,那便去找他算帐罢。” 法王暗暗吃惊,心想莫非那公孙老儿在剑锋上喂了毒药?惊疑不定,出招稍缓。 其实剑上何尝有毒?杨过想起黄蓉以热茶吓倒霍都,自知武功不是法王敌手,于是 乘机以言语扰敌心神,眼见一言生效,当下凝神守御,得空便还一招,总要使他缓 不出手来裹伤。法王左臂伤势虽不甚重,但血流不止,便算剑上无毒,时候一长, 力气也必大减,心想眼前情势,利在速战,于是催动双轮,急攻猛打。 杨过知他心意,挥动长剑,守得严密异常。法王双轮上的劲力越来越大,猛地 里金轮上击,银轮横扫,杨过眼见抵挡不住,当即纵跃逃开。法王撕下衣襟待要裹 伤,杨过却又挺剑急刺。如此来回数次,法王计上心来,待他远跃避开之际,自己 同时后跃,跟着银轮掷出,教杨过不得不再向后退,如此两人之间相距远了,待得 杨过再度攻上,他已乘这瞬息之间,将撕下的衣襟在左臂上一绕,包住了伤处,又 觉伤口金是疼痛,并无麻痒之感,看来剑上有毒多半是假,心中为之一宽。 就在此时,只听得东南角上乒乒乓乓之声大作,兵刃相互撞击。杨过放眼望去, 见小龙女手舞长剑,正自力战潇湘子与尼摩星两人。潇湘子的哭丧棒在蒙古战阵中 被杨过夺去,杨过昏迷中早不知抛在何处?此刻他手中又持一棒,形状与先前所使 的一模一样,只不知甚中是否藏有毒砂。杨过心想郭靖夫妇就在下面房中,若被法 王发觉,为祸不小,该当将他引得越远越好,但此事必须不露丝毫痕迹,否则弄巧 反拙,叫道:“姑姑莫慌,我来助你!”几个纵跃,抢到尼摩星身后,挺剑向他刺 去。 法王中了杨过暗算,自是极为恼怒,但想此行的主旨是刺杀郭靖,这狡童一剑 之仇日后再报不迟,于是纵声大叫:“郭靖郭大侠,老衲来访,你怎地不见客人?” 他叫了几声,四下无人答应,只西北方传来一阵阵吆喝呼斗,正是他两个弟子达尔 巴和霍都在围攻朱子柳。眼见杨过、小龙女与潇湘子、尼摩星一时胜败难分,屋下 人声渐杂,却是守城的兵将得知有人来袭,纷纷赶来捉拿奸细。法王心想这些军士 不会高来高去,自是奈何不了自己,但人手一多,终是碍手碍脚,于是又高声叫道: “郭靖啊郭靖,枉为你一世英名,何以今日竟做了缩头乌龟?” 他连声叫阵,要激郭靖出来,到后来越骂越厉害,始终不见郭靖影踪,心想: “襄阳数万户人家,怎知他躲在何处?此人甘心受辱,一等养好了伤,再要杀他便 难了。”微一沉吟,毒计登生,当即跃下屋顶,寻到后院的柴草堆,取出火刀火石, 纵起火来,东跃西窜,连点了四五处火头,才回到屋顶,心想火势一大,不怕你不 从屋里出来。 杨过虽与潇湘子二人接战,但眼光时时望向法王,突见他纵火烧屋,郭靖居室 南北两处都冒出了烟火,心中一惊,险些给尼摩星的铁蛇扫中胸口,急忙缩胸避开。 若非尼摩星先一日给郭靖打断肋骨,此番为了争功才拚命前来,这一记毒招杨过非 受重伤不可。杨过暗叫:“好险!”又想:“郭伯伯受伤沉重,郭伯母临盆在即, 这番大火一起,两人若不出屋,必受火困,但如逃出屋来,正是撞见金轮贼秃。” 当下顾不得小龙女以一人而敌两大高手,向潇湘子急刺两剑,跃下屋顶,冒烟突火, 来寻郭靖夫妇。 只见黄蓉坐在郭靖床边,窗中一阵阵浓烟冲了进来。郭靖闭目运功,黄蓉双眉 微蹙,脸上却是神色自若,见杨过进来,只微微一笑。杨过见二人毫不惊慌,心下 略定,一转念间,已想到一计,低声道:“我去引开敌人,你快扶郭伯伯去安稳所 在暂避。”说着伸手轻轻揭下郭靖头顶帽子,越窗而出。 黄蓉一怔,不知他捣甚么鬼,眼见烟火渐渐逼近,伸手扶住郭靖,说道:“咱 们换个地方。”手上刚欲用劲,突然间腹中一阵剧痛,不由得“哎唷”一声,又坐 回床边,心中大恨:“小鬼头儿,不迟不早,偏要在这当口出世,那不是存心来害 爹娘的性命?”她产期本来尚有数日,只因连日惊动胎息,竟催得孩子提前出生了。 杨过一出窗口,但见四下里兵卒高声叫嚷,有的提桶救火,有的向屋顶放箭, 有的在地下挥动兵刃、双脚乱跳的喝骂。他跃向一名灰衣小兵身后,伸手点了他穴 道,将郭靖的帽子往他头上一罩,随即将他负在背上,提剑舞动剑花,跃上屋顶。 此时潇湘子、尼摩星双战小龙女,达尔巴、霍都合斗朱子柳,均已大占上风。 金轮法王却将两个轮子逼住了郭芙,双轮利口不住在她脸边划来划去,相距不过数 寸,只是喝问她父母的所在。郭芙头发散乱,手中长剑的剑头已被金轮砸断,兀自 咬紧牙关恶斗,对法王的问话宛似不闻,心中恼怒异常:“大武小武若不去自相残 杀,此时我们三人联手,何惧这个贼秃?”忍不住脱口而出:“好,你们两个只管 争去,不论是谁胜了,回来只见到我的尸首罢啦!”法王奇道:“你说甚么?郭靖 到底是在那里?” 他正在等郭芙回答,突见杨过负着一人向西北方急逃,他背上那人一动也不动, 自是郭靖,当即撇下郭芙,发脚追去。潇湘子、尼摩星、达尔巴、霍都四人见到, 也都抛下对手,随后赶去。朱子柳不敢怠慢,追去助杨过护卫郭靖。 杨过上屋之时,奔过小龙女身旁,向她使个眼色,微微一笑,神气甚是诡异。 小龙女知他又在行诈,只是猜不透他安排下甚么计策,眼见敌人势大,甚是放心不 下,便要一同追去相助,忽听得屋下“哇哇”几声,传出婴儿啼哭之声。郭芙喜道: “妈妈生了弟弟啦!”一跃下地。小龙女好奇心起,又想杨过智计多端,这一笑之 中似是显占上风,且去瞧瞧黄蓉的孩儿再说,于是跟着进屋。 金轮法王提气急追,距杨过越来越近,心下大喜,暗想:“这一次瞧你还能逃 出我的手掌?”见他背负那人头上帽子正是郭靖昨日所戴,自是郭靖无疑。 杨过所学的古墓派轻功可说天下无双,虽然背上负人,但想到多走一步,郭伯 伯便离危险远一步。他没命价狂奔,法王一时倒也追他不上。杨过在屋顶奔驰一阵, 听得背后脚步声渐近,于是跃下地来,在小巷中东钻西躲,大兜圈子,竟与法王捉 起迷藏来。 杨过的轻功虽然稍胜法王一筹,毕竟背上负了人,若在平原旷野之间,早给赶 上,但他尽拣阴暗曲折的里巷东躲西藏,法王始终追他不上。两人兜得几个圈子, 潇湘子、尼摩星与朱子柳三人也已先后到来。 法王向尼摩星道:“尼摩兄,你守在这巷口,我进去赶那兔崽子出来。”尼摩 星怪眼一翻,喝道:“我干么要听你号令?”法王心想这天竺矮子不可理喻,跃上 墙头,放眼四望,只见杨过负着郭靖正缩在墙角喘气。他心下大喜,悄悄从墙头掩 近,正要跃下擒拿,杨过突然大叫一声,跳起身来,钻入了烟雾之中,登时失了影 踪。 法王纵火本是要逼郭靖逃出,但这时到处烟雾弥漫,反而不易找人了,正自东 张西望,忽听达尔巴大叫:“在这里啦!”法王寻声跟去,只见达尔巴挥动黄金杵, 正与杨过相斗。法王纵身而前,先截住了杨过的退路。杨过向前疾冲,一晃身便闪 到了达尔巴身旁。便在此时,法王银轮已然掷出。 银轮来势如风,杨过不及闪避,嗤的一声,已掠过郭靖肩头,在他背上深深划 了一道口子。法王大喜,叫道:“着!”那知杨过不理郭靖死活,仍是放步急奔。 杨过冲出巷头,只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说道:“小子,投降了罢!”正是潇湘 子手执短棒,拦在巷口。此时杨过前无退路,后有追兵,抬头一望,墙头上黑漆一 团,却是尼摩星站着。杨过纵身跳上墙头,尼摩星怪蛇当头击下,要逼他回入巷中。 杨过心想拖延已久,郭靖与黄蓉此时定已脱险,反手抓起背上那小兵往尸摩星手中 一送,叫道:“郭靖给你!” 尼摩星惊喜交集,只道杨过反反覆覆,突又倒戈投降,却将一件大功劳送到自 己手中,当即伸手抱住。杨过飞脚狠踢,正中他臀部,将他踢下墙头。尼摩星大声 欢叫:“我捉到了郭靖的,我是蒙古国第一大勇士的!”潇湘子和达尔巴焉肯让他 独占功劳,前来争夺。三人分别拉住那小兵的手足用力拉扯,三人全是力大异常, 只这么一扯,将那小兵拉成了三截。他头上帽子落下,三人看清楚原来不是郭靖, 登时呆在当地,半晌做声不得。 法王见杨过撇下郭靖而逃,早知其必有蹊跷,并不上前争夺,见三人突然呆住, 哼了一声,骂道:“呆鸟!”迳自又去追赶杨过,心想今日便拿不到郭靖,只要杀 了这反覆奸诈的小子,也就不枉了来襄阳一遭。 但此时杨过已逃得不知去向,却又往何处追寻?法王微一沉吟,已自想到: “杨过这兔崽子背了个假郭靖,费这么大的力气奔逃,自是要引得我瞎追一场。郭 靖却必在我先前纵火之处附近。他既使奸计,我也便将计就计,引他过来。”当下 迳往火头最盛处奔去。 杨过躲在一家人家的屋檐下察看动静,见法王又迅速奔回郭靖的住所。他不知 郭靖是否已然逃远,心中挂虑,于是悄悄跟随。只见法王奔到那大屋附近,向下跃 落,叫道:“好郭靖,原来你在此处,快跟老和尚走罢!”杨过大惊,正要跟着跃 下,只听得乒乒乓乓的兵刃相交,又听法王大喝:“郭靖,快快投降罢!”跟着金 铁撞击之声连续不绝。杨过眼珠子一滚,暗笑:“臭贼秃,险些上了你的鬼当,可 笑你弄巧成拙,假装甚么兵器撞击。郭伯伯伤成这个样子,怎能用兵刃跟你过招? 又怎能如此乒乒乓乓的打个不休?你想骗我出来,我偏躲在这儿瞧你捣鬼。” 忽听得法王大声叫道:“杨过,这次你总死了罢!”杨过一奇:“甚么这次我 死了?”随即会意:“他引不出我,便想引得郭伯伯冲出来救我。”只听法王哈哈 笑道:“杨过啊杨过,你今日将小命送在我手里,也算是活该。” 他一言方毕,突然烟雾中白影幌动,一个少女窜了出来,挺剑向法王扑去。杨 过叫道:“姑姑,我在这儿!”但法王已挥动轮子将小龙女截住。原来法王大叫大 嚷,显得杨过遭逢危难,小龙女听到后情切关心,冲出来动手。杨过仗剑上前,和 小龙女相对一笑,使出“玉女素心剑法”,将法王裹在剑光之中,法王暗暗叫苦: “这番惹祸上身,却教他二人双剑合璧。”四下里热气蒸腾,火柱烟梁,纷纷跌落。 法王奋力挥轮挡开两人双剑,急往西北角上退却。杨过叫道:“今日不容他再 逃,务须诛了这个祸根。”长剑颤动,身随剑起,刺向法王后心。 法王自上次在“玉女素心剑法”下锻羽,潜心思索,钻研出一套对付这剑法的 武功,只是想对方双剑合璧,奥妙无方,两人心灵合一,成为一个四腿四臂的武学 高手,是否真能破解,殊无把握,此时形势危急,顾不得自己这套“五轮大转”尚 有许多漏洞,只得一试,于是探手怀中,呛啷啷一阵响亮,空中飞起三只轮子,手 中却仍是各握一轮。这金银铜铁铅五轮轻重不同,大小有异,他随接随掷,轮子出 来时忽正忽歪。 杨过与小龙女登感眼花撩乱,心下暗惊。杨过向左刺出两剑,身往右靠,小龙 女立时会意,手中淑女剑向右连刺,脚步顺势移动,往杨过身侧靠近。两人见敌招 太怪,不敢即攻,要先守紧门户,瞧清楚敌人招术的路子,再谋反击。 法王五轮运转如飞,但见两人剑气纵横,结成一道光网,五轮合起来的威力虽 强,却攻不进剑光之中,暗叹:“瞧我这五轮齐施,还是奈何不了两个小鬼的双剑 合璧。”正自气馁,小龙女怀中突然“哇哇”两声,发出婴儿的啼哭。这一来不但 法王大吃一惊,连杨过是诧异无比,三人一呆之下,手下招数均自缓了。 小龙女左手在怀中轻拍,说道:“小宝宝莫哭,你瞧我打退老和尚。”那知婴 儿越哭越是厉害。杨过低声道:“郭伯母的?”小龙女点点头,向法王刺了一剑。 法王横金轮挡住,他没听清楚杨过的问话,一时想不透小龙女怀抱一个婴儿作 甚,但想她身上多了累赘,剑法势必威力大减,当下催动金轮,猛向小龙女攻击。 杨过连出数剑,将他的攻势接了过去,侧头问道:“郭伯伯、郭伯母都好么?” 小龙女道:“黄帮主扶住郭大爷从火窟中逃走……”当的一响,她架开法王左手铜 轮,又道:“当时情势危急,大梁快摔下来啦,我在床上抢了这女孩儿……”杨过 向法王右腿横削一剑,解开了他推向小龙女的铅轮,说道:“是女孩儿?”他想郭 靖已生了一个女儿,这次该生男孩,那知又是一个女儿,颇有点出乎意料之外。小 龙女点头道:“是女孩儿,你快接去……”说着左手伸到怀中,想把婴儿取出交给 杨过。 但婴儿哭叫声中,法王攻势渐猛,三个轮子在头顶呼呼转动,俟机下击,手中 双轮更是凌厉。杨过竭尽全力也只勉强挡住,那里还能缓手去接婴儿?小龙女叫道: “你快抱了孩儿,骑汗血宝马到……”当当两响,法王双轮攻得二人连遇凶险,小 龙女一句话再也说不下去。这时他二人心中所想各自不同,玉女素心剑法的威力竟 然施展不出。 杨过心想只有自己接过婴儿,小龙女才不致分神失手,于是慢慢靠向她身旁。 小龙女也正要将婴儿交给杨过,二人心意合一,霎时间双剑锋芒徒长,法王被迫得 退开两步。小龙女左手将婴儿送了过来,杨过正要伸手去接,蓦地黑影闪动,铁轮 斜飞而至,砸向婴儿。小龙女怕婴儿受伤,左手松开婴儿,手掌翻起,往铁轮上抓 去。那铁轮来势威猛,轮子边缘锋利逾于刀刃,但小龙女手上带着金丝手套,手掌 与铁轮相接,立即顺势向外一推,再以斜劲消去轮子急转之势,向上微托,抓了下 来,正是四两拨千斤的妙用。 就在此时,杨过已将婴儿接过,见小龙女抓住铁轮,叫了声:“好!”法王这 轮子若是向小龙女直砸,她原是抓之不住,只因准头向着婴儿,她才侧拿得手。小 龙女一拿到轮子,甚是高兴,但脸上仍是冷冰冰地,蓦地里学着法王的招式,举起 铁轮往敌人砸去,要来一个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法王又惊又愧,五轮既失其一,这“五轮大转”登时破了。他索性收回两轮, 手中只剩金银二轮,横砍直击,威力又增。 杨过左手抱了孩子,道:“咱们先杀了这贼秃,其余慢慢再说。”小龙女道: “好!”左手持铁轮挡在胸口,与杨过双剑齐攻。她手中多了一厉害武器,又少了 婴儿的拖累,本该威力倍增,岂知数招之下,与杨过的剑法格格不入,竟尔难以合 璧。她越打越惊,不知何以如此。却不知“玉女素心剑法”的妙诣,纯在使剑者两 情欢悦,心中全无渣滓,此时双剑之中多了一个铁轮,就如一对情侣之间插进了第 三者,波折横生,如何再能意念相通?如何能化你心为我心?两人一时之间均未悟 到此节,又斗数合,竟比两人各自为战尚要多了一番窒滞。小龙女大急,道:“今 日斗他不过了,你快抱婴儿到绝情谷……” 杨过心念一动,已明白了她用意:此时若骑汗血宝马出城,七日之内定能赶到 绝情谷,他虽不能携去郭靖、黄蓉的首级,但带去了二人的女儿,对裘千尺说郭靖 夫妻痛失爱女,定会找上绝情谷来,那时自可设法报仇。当此情境,裘千尺势必心 甘情愿的交出半枚丹药来。待得身上剧毒既解,可再奋力救此幼女出险。这缓兵之 计,料想裘千尺不得不受。若在两日之前,杨过对此举自是毫不迟疑,但他此时对 郭靖赤心为国之心钦佩已极,实不愿为了自己而使他女儿遭遇凶险,这时夺他幼女 送往绝情谷,无论如何是乘人之危,非大丈夫所当为,因此微一沉吟,便道:“姑 姑,这不成!” 小龙女急道:“你……你……”她只说了两个“你”字,嗤的一响,左肩衣服 已被法王金轮划破。杨过道:“如此作为,我怎对得起郭伯伯?有何面目使这手中 之剑?”说着将君子剑一举。他心意忽变,小龙女原不知情,她全心全意只求解救 杨过身上之毒,听他说既要对得起杀父仇人,又要做一个有德君子,不禁错愕异常。 二人所思既左,手上剑法更是难于相互呼应。法王乘势踏上,手臂微曲,一起肘锤 击在杨过左肩。 杨过只觉半身一麻,抱着的婴儿脱手落下。他三人在屋顶恶斗,婴儿一离杨过 怀抱,迳往地下摔落。杨过与小龙女齐声惊叫,想要跃落相救,那里还来得及? 法王听了二人断断续续的对答,已知这婴儿是郭靖、黄蓉之女,心想便拿不着 郭靖,携走他女儿为质,再逼他降服,岂不是奇功一件?眼见情势危急,右手一挥, 金轮飞出,刚好托在婴儿的襁褓之下。 金轮离地五尺,平平飞去,将婴儿托在轮上。三人齐从屋顶纵落,要去抢那轮 子。杨过站得最近,眼见金轮越飞越低,不久便要落地,当即右足在地下一点,一 个打滚,要垫身金轮之下,连轮和人一并抱住,使婴儿不受半点损伤。突见一只手 臂从旁伸过,抓住了金轮,连着婴儿抱了过去。那人随即转身便奔。 杨过翻身站起,法王与小龙女抢到他身边。小龙女叫道:“是我师姊。” 杨过见那人身披淡黄道袍,右手执着拂尘,正是李莫愁的背影,不知如何,此 人竟会在这当口来到襄阳,心想此人生性乖张,出手毒辣无比,这幼女落在她的手 中,那里还会有甚么好下场?当下提气疾追。 小龙女大叫:“师姊,师姊,这婴儿大有牵连,你抱去作甚?”李莫愁并不回 头,遥遥答道:“我古墓派代代都是处女,你却连孩子也生下了,好不识羞!”小 龙女道:“不是我的孩儿啊。你快还我。”她连叫数声,中气一松,登时落后十余 丈。眼见李莫愁等三人向北而去,当即追了下去。 这时城中兵马来去,到处是呼号喝令之声,或督率救火,或搜捕奸细。小龙女 一概不闻不见,堪堪奔到城墙边,只见鲁有脚领着一批丐帮的帮众正在北门巡视, 以防敌人乘着城中火起前来攻城,他一见小龙女,忙问:“龙姑娘,黄帮主与郭大 侠安好罢?”小龙女不答他的问话,反问道:“可见到杨公子和金轮法王?可见到 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鲁有脚向城外一指,道:“三人都跳下城头去了。” 小龙女一怔,心想城墙如是之高,武功再强跳下去也得折手断脚,怎么三人都 跳下了?正待询问,一瞥眼见一名丐帮弟子牵着郭靖的汗血宝马正在刷毛,心中一 凛:“过儿便算夺得婴儿,若无这匹宝马,怎能及时赶到绝情谷去?”一个箭步上 前,拉住了马缰,转头向鲁有脚道:“我有要事出城去,急需此马一用。” 鲁有脚只记挂着黄蓉与郭靖二人,又问:“黄帮主与郭大侠可安好吗?”小龙 女翻身上马,道:“他二人安好。黄帮主刚生的婴儿却给那女人抢了去,我非去夺 回不可。”鲁有脚一惊,忙喝令开城。 城门只开数尺,吊桥尚未放落,小龙女已纵马出城。汗血宝马神骏非凡,后腿 一撑,已如腾云驾雾般跃过了护城河。城头众兵将见了,齐声喝采。 小龙女出得城来,只见两名军士血肉模糊的死在城墙角下,另有一匹战马也摔 得腿断头裂,放眼远望,但见苍苍群山,莽莽平野,怎知这三人到了何处。她愁急 无计,拍着宝马的颈道:“马儿啊马儿,我是去救你幼主,快快带我去罢!”那马 也不知是否真懂她的言语,昂头长嘶,放开四蹄,泼刺刺往东北方奔去。 原来杨过与法王追赶李莫愁,直追上了城头,均想城墙极高,她已无退路,必 可就此截住。那知李莫愁一上城头,顺手抓过一名军士,便往城下掷去,跟着向下 跳落。待那军士与地面将触未触之际,她左足在军士背上一点,已将下落的急势消 去,身子向前纵出,轻飘飘的着地,竟连怀中的婴儿亦未震动,那军士却已颈折骨 断,哼都没哼一声,已然毙命。 法王暗骂:“好厉害的女人!”依样葫芦,也掷了一名军士下城,跟着跃落。 杨过要以旁人来作自己的垫脚石,实是有所不忍,眼见时机紧迫,心念一动, 发掌将一匹战马推出城头,不待战马落地,飞身跃在马背,那马摔得骨骼粉碎,他 却安然跃下,跟在法王之后追去。他先一日在蒙古军营中大战,被法王的轮子割伤 两处,虽无大碍,但流血甚多,身子疲软,这日又苦战多时,实已支撑不住,然想 到郭靖的幼女不论落在李莫愁或法王手中都是凶多吉少,虽觉心跳渐剧,还是仗剑 急追。 这三人本来脚程均快,但李莫愁手中多了一婴儿,法王臂受剑伤,剑上到底是 否有毒毕竟捉摸不准,时时担心创口毒发,不敢发力,因此每人奔跑都己不及往时 迅捷,待得奔出数里,襄阳城早已远远抛在背后,三人仍是分别相距十余丈,法王 追不上李莫愁,杨过也追不上法王。 李莫愁再奔得一阵,见前面丘陵起伏,再行数里便入丛山,于是加快脚步,只 要入了山谷,便易于隐蔽脱身。她虽听小龙女说这不是她的孩子,但见杨过舍命死 追,料来定是他与小龙女的孽种无疑,只要挟持婴儿在手,不怕她不拿师门秘传 “玉女心经”来换。 三人渐奔渐高,四下里树木深密,山道崎岖。法王心想再不截住,只怕被她藏 入丛林幽峡之内,那就难以找寻。他从未与李莫愁动过手,但见她轻功了得,实是 个劲敌,自己五轮已失其二,原不想飞轮出手,但见情势紧迫,不能再行犹豫迁延, 于是大声喝道:“兀那婆娘,快放下孩儿,饶你性命,再不听话,可莫怪大和尚无 情了。”李莫愁格格娇笑,脚下却更加快了。法王右臂挥动,呼呼风响,银轮卷成 一道白虹,向她身后袭到。 李莫愁听得敌轮来势凌厉,不敢置之不理,只得转身挥动拂尘,待要往轮上拂 去,蓦见轮子急转,银光刺眼,拂尘若是搭上了只怕立即便断,于是斜身闪跃,避 开了轮子的正击。法王抢上两步,铜轮出手,这一次先向外飞,再以收势向里回砸。 李莫愁仍是不敢硬接,倒退三步,织腰一折,以上乘轻功避了开去。但这么一进一 退,与法王相距已不逾三丈。法王左手接过银轮,右手铅轮向她左肩砸下。 李莫愁拂尘斜挥,化作万点金针,往法王眼中洒将下来。法王铅轮上抛,挡开 了她这一招,右手接住回飞而至的铜轮,双手互交,银铜两轮碰撞,当的一响,只 震得山谷间回声不绝,这时左手的银轮已交在右手,右手的铜轮已交在左手,双轮 移位之际,杀着齐施。李莫愁斗逢大敌,精神为之一振,想不到这高瘦和尚膂力固 然沉厚,出招尤是迅捷,当下展开生平所学,奋力应战。 两人甫拆数招,杨过已然赶到,他站在圈外数丈之地旁观,一面调匀呼吸,俟 机抢夺婴儿。只见二人越斗越快,三轮飞舞之中,一柄拂尘上下翻腾。 说到武功内力,法王均胜一筹,何况李莫愁手中又抱着一个婴儿,按理不到百 招,她已非败不可。那知她初时护着婴儿,生怕受法王利轮伤害,但每见轮子临近 婴儿身子,他反而急速收招,微一沉吟,已然省悟:“这贼秃要抢孩子,自是不愿 伤她性命。”以她狠毒的心性,自然不顾旁人死活,既看破了法王的心思,每当他 疾施杀着,自己不易抵挡之时,便即举婴儿护住要害。这样一来,婴儿非但不是累 赘,反成为一面威力极大的盾牌,只须举起婴儿一挡,法王再凶再狠的绝招也即收 回。 法王连攻数轮,都被李莫愁以婴儿挡开,杨过瞧得心中大急,二人中那一个只 要手上劲力稍大了半分,如何不送了婴儿的小命?正想上前抢夺,只见法王右手银 轮蓦地自外向内回砸,左手铜轮跟着平推出去,这一来,两轮势成环抱,将李莫愁 围在双臂之间,李莫愁脸上微微一红,啐了一口,暗骂贼秃这一招不合出家人的庄 严身分,当下拂尘后挥,架开银轮,左手举婴儿护在胸前。法王当双手环抱之时, 早已算就了后着,左手松指,铜轮突然向上斜飞,砸向她的面门。 这轮子和她相距不过尺许,忽地飞出,来势又劲急异常,实是不易招架,总算 李莫愁一生纵横江湖,大小数百战,临敌经历实比法王丰富得多,危急中身子向后 一仰,双脚牢牢钉在地下,拂尘却还攻敌肩。法王右肩疾缩,拂尘掠肩而过,仍有 几根帚丝拂中了肩头。他左掌既空,顺势在李莫愁左臂上斩落。李莫愁手臂登时酸 麻无力,低呼一声:“啊哟!”纵身跃起,但觉手中已空,婴儿已被法王抢去。 法王正自大喜,突听得身旁风响,杨过和身扑上,已夺过了婴儿,在地下一个 打滚,长剑舞成一道光网,护住身后,跟着翻身站起,长剑一招“顺水推舟”,阻 住两个敌人近身。原来他见婴儿入了法王之手,心知只要迟得片刻,再要抢回那便 千难万难,乘着他抱持未稳之际,不顾性命的扑上,一举奏功。婴儿在三人手中轮 转,只一瞬间之事。 李莫愁喝采:“小杨过,这一手耍得可俊!”法王大怒,双轮一击,声若龙吟, 悠悠不绝,左手袍袖挥处,右手轮子向杨过递出。杨过长剑虚刺,转身欲逃,忽听 得身后风响,却是李莫愁挥拂尘挡住了去路,笑道:“杨过别走!且斗斗这大和尚 再说。”杨过眼见法王的铜轮已递到身前不逾尺,只得还剑招架。 二人连日鏖战,于对方功力招数,都是心中明明白白,一出手均是以快打快, 但见二人身形幌动,三道白光上下飞舞,转瞬间拆了二十余招。李莫愁暗暗惊异: “怎地相隔并无多日,这小子武功已练到了如此地步?” 其实杨过武功固然颇有长进,一半也因自知性命不久,为了报答郭靖养育之恩, 决意死拚,遇到险招之时常不自救,却以险招还险招,逼得法王只好变招。然杨过 不顾自己性命,却须顾到婴儿的安全,那肯如李莫愁这般以婴儿掩蔽自己要害?虽 见法王与李莫愁相斗之时招数避开婴儿,但想到这是郭靖之女,实是半点不敢冒险 大意,只因处处护着婴儿,时刻稍长,便被法王逼得险象环生。 法王见李莫愁不顾婴儿,招数便尽力避开婴儿身子,但见杨过唯恐伤害于她, 两个轮子便攻向婴儿的多而攻向他本人的反少。这一来,杨过更是手忙脚乱,抵挡 不住,大声叫道:“李师伯,你快助我打退秃贼,别的慢慢再说不迟。” 法王向李莫愁望了一眼,见她伫立微笑,竟是隔山观虎斗,两不相助,心中大 惑不解:“小龙女也叫他师姊,这女人的确是他师伯,何以又不出手相助?其中必 有诡计?须得尽快伤了这小子,抢过婴儿。”当下手上加劲,更逼得杨过左支右绌, 难以招架。 李莫愁知道法王不会伤害婴儿,不管杨过如何大叫求助,只是不理,双手负在 背后,意态甚是闲适。 又斗一阵,杨过胸口隐隐生疼,知道自己内力不及对方,如此蛮打实是无法持 久,多时不听到婴儿哭泣,只怕有失,百忙中低头向婴儿望了一眼,只见她一张小 脸眉清目秀,模样甚是娇美,正睁着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凝视自己。杨过素来与郭芙 不睦,但对怀中这个幼女心头忽起异样之感:“我此刻为她死拚,若是天幸救得她 性命,七日之后我便死了,日后她长到她姊姊那般年纪,不知可会记得我否?”激 情冲动之下,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李莫愁在旁眼见他势穷力竭,转瞬间便要丧于双轮之下,要待上前相助,但随 即想到:“这小子武功大进,正好假手和尚除他,否则日后便不可复制。”于是仍 然袖手不动。 三人中法王武功最强,李莫愁最毒,但论到诡计多端,却推杨过。他一阵伤心 过了,随即筹思脱身之策,心想:“郭伯母当年讲三国故事,说道其时曹魏最强, 蜀汉抗曹,须联孙权。”李莫愁既不肯相助自己,只有自己去助李莫愁了,当下刷 刷两剑,挡住了法王,疾退两步,突将婴儿递给李莫愁,说道:“给你!” 这一着大出李莫愁意料之外,一时不明他的用意,顺手将婴儿接过。杨过叫道: “师伯,快抱了孩子逃走,让我挡住贼秃!”奋力刺出两剑,教法王欺不近身来。 李莫愁心道:“原来他想我总还顾念师门之谊,不致伤了孩子,危急中递了给我, 那真是再妙不过。”她那想到这是杨过嫁祸的恶计,刚提步要走,法王回过手臂, 银轮砸出,竟是舍却杨过,击向她后心。这一招来得好快,她身形甫动,银轮已如 影随形的击到。李莫愁无奈,只得回过拂尘挡架。 杨过见计已售,登时松了一口气,他顾念婴儿,却不肯如李莫愁般袖手旁观, 以待二人斗个两败俱伤,才出来收渔人之利,呼吸稍一调匀,立即提剑攻向法王。 这时红日中天,密林中仍有片片阳光透射进来,杨过精神一振,长剑更是使得 得心应手,只听得当的一响,铜轮被君子剑削去了一片。法王暗暗心惊,出招却越 见凌厉。杨过斗地心生一计,叫道:“李师伯,你小心和尚这个轮子,被我削破的 口子上染有剧毒,莫给他扫上了。”李莫愁问道:“为甚么?”杨过道:“我这剑 上所喂毒药甚是厉害!” 适才法王被杨过长剑刺伤,一直在担心剑上有毒,但久战之后,伤口上并无异 感,也就放心,此时听他一提,不由得心中一震:“公孙止为人险诈,只怕剑上果 然有毒。”想到此处,登时气便馁了。 李莫愁拂尘猛地挥出,叫道:“过儿,用毒剑刺这和尚。”伸手一扬,似有暗 器射出。法王舞轮护住胸前,李莫愁这一下却是虚张声势,她见法王如此武功,料 想冰魄银针也射他不中,只阻得他一阻,已脱出双轮威力的笼罩。 金轮法王虽然疑心杨过剑上有毒,但伤口既不麻痒,亦不肿胀,实不愿就此番 徒劳往返,落得个负伤而归,见李莫愁逃走,立即拔步急追。 杨过心想如此打打追追,不知如何了局,令这初生婴儿在旷野中经受风寒,便 算救回,只怕也难以养活,只有合二人之力先将法王击退,再筹良策,大声叫道: “李师伯,不用走啦!这贼秃身中剧毒,活不多久了。”叫声甫毕,只见李莫愁向 前急窜,钻进了山边的一个洞中。 法王一呆,不敢便即闯入。杨过不知李莫愁抢那婴儿何用,生怕她忽下毒手, 他早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当即长剑护胸,冲了进去,眼见银光闪动,当即挥剑 将三枚冰魄银针打落,叫道:“李师伯,是我!”洞中黑漆一团,但他双目能暗中 见物,见李莫愁左手抱着孩子,右手又扣着几枚银针,他为显得并无敌意,转身向 外,说道:“咱们联手先退贼秃。”仗剑守在洞口。 法王料想二人一时不敢冲出,于是盘膝坐在洞前,解开衣衫,检视伤口,见剑 伤处血色殷红,殊无中毒之象,伸手按去,伤口微微疼痛,再潜运内功一转,四肢 百骸没半分窒滞,心中又喜又怒,喜的是杨过剑上无毒,怒的是竟尔受了这小子之 骗,白白担心半日。瞧那山洞时,见洞口长草掩映,入口处仅容一人,自己身躯高 大,若是贸然冲入,转折不便,只怕受了洞内两人的暗算。 一时正无善策,忽听得山坡后一人怪声叫道:“大和尚,你在这里干么?”语 声正是天竺矮子尼摩星。法王仍是瞧定洞口,说道:“三只兔儿钻进了洞里,我要 赶他们出来。” 尼摩星在襄阳城混闹一场,无功而退,在回归军营途中,远远望见法王的银铜 铅三轮在空中飞旋,知他正与人动手,于是认明了方向过来,见法王全神贯注瞧着 着山洞,心中一喜,问道:“郭靖逃进了洞里么?”法王哼了一声,说道:“一双 雄兔,一只雌兔,还有只小兔。”尼摩星更是欢喜,道:“啊,除了郭靖夫妇,还 有杨过小子的。”法王由得他自说自话,不予理睬,四下一瞧,已有计较,伸手拾 些枯枝枯草堆在洞口,打火点燃。是时西南风正劲,一阵阵浓烟立时往洞中涌入。 当法王堆积枯柴之时,杨过已知其计,对李莫愁低声道:“我去瞧瞧这山洞是 否另有出口。”于是向内走去,走了七八丈,山洞已到尽头,回过头来低声道: “李师伯,他们用烟薰,你说怎么办?”李莫愁心想硬冲决计摆脱不了法王,躲在 这里自然亦非了局,当真不济之时,只有丢下婴儿独自脱身,这和尚和自己无冤无 仇,他志在婴儿,那时自也不会苦缠,因此并不惊慌,只是微微冷笑。 过不多时,山洞中浓烟越进越多,杨李二人闭住呼吸,一时尚可无碍,那婴儿 却又哭又咳。李莫愁冷笑道:“你心疼么?”杨过怀抱着这女婴一番舍生忘死的恶 斗,心中已对她生了怜惜之情,听她哭得厉害,道:“让我抱抱!”伸出双手,走 近两步。李莫愁拂尘刷的一下,向他的手臂挥去,喝道:“别走近我!你不怕冰魄 银针吗?” 杨过向后跃开,听了“冰魄银针”四字,忽地生出一个念头,想起幼时与她初 次相遇,只将银针在手中握了片刻,即已身中剧毒,当下撕一片衣襟包住右手,走 到洞口拾起李莫愁适才射他的三枚银针,针尾向下,将银针插入土中,只余一寸针 尖留在土外,再洒上少些沙土,掩住针尖的光亮。此时洞口堆满了柴草,又是浓烟 满洞,他弓身插针法王与尼摩星全未瞧见。 杨过布置已毕,退身回来,低声道:“我已有退敌之计,你哄着孩子别哭。” 于是大声叫道:“好极了,山洞后面有出口,咱们快走!”声音中充满了欢喜之情。 李莫愁一怔,还道山洞后面真有出路。杨过将口俯到她耳畔低声说道:“假的,我 要叫贼秃上当。” 法王与尼摩星听得杨过这般欢叫,一愕之下,但听得洞中寂然无声,婴儿的哭 喊也渐渐隐去,那想得到是杨过以袍袖盖在婴儿脸上,只道他真的从洞后逸出。尼 摩星不加细想,立即飞身绕到山坡之后去阻截。法王却心思细密,凝神一听,婴儿 的哭喊只是低沉细微,却非渐渐远去,知道又是杨过使诈,想骗他到山坡之后,便 抱了孩子从洞口冲出,不禁暗暗冷笑:“这小小的调虎离山之计,也想在老和尚面 前行使。”于是躲在洞侧,提起银铜两轮,只待杨过出来。 杨过叫道:“李师伯,那贼秃走了,咱们并肩往外。”忽又低声道:“咱们同 时惊呼,诱他进洞。”李莫愁不明杨过要使何等诡计,但素知这小子极是狡猾,自 己便曾吃过他不少大亏,他既然安排下妙策,谅必使得,好在婴儿抱在自己手中, 只要先驱退法王,不怕他不拿“玉女心经”来换孩子,于是点了点头。 两人齐声大叫“啊哟!”杨过假装受伤甚重,大声呻吟,叫道:“你……你如 何对我下此毒手?”随即低声道:“你装作性命不保。”李莫愁怒道:“你……我 今日……虽然死在你手里,却教你这小贼……也活不成。”说到后来,语声断续, 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法王在洞口听了大喜,心想这二人为了争夺婴儿,还未出洞,却己自相残杀起 来,看来已斗得两败俱伤。他生怕婴儿连带送命,那便不能挟制郭靖,当即拨开柴 草,抢进洞去,只跨得两步,突觉左脚底微微一痛。 他应变奇速,不待踏实,立即右足使劲,倒跃出洞,左足落地时小腿一麻,竟 然险些摔倒。以他的深厚内功,即使给人连砍数刀,纵跃时也不致站立不稳,心念 一转之下,已知足底心被剧毒之物刺中,正要拉下鞋袜察看,尼摩星已从山坡转回, 叫道:“小子骗人的,山后出来没有的,洞里郭靖和老婆还是的。”法王住手不再 脱鞋,脸上不动声色,说道:“你所料不错,但洞内并无声息,想来他们都给烟火 薰得昏过去了。” 尼摩星大喜,心想这番生擒郭靖之功终于落在自己手上,他也不想法王何以不 抢此功劳,舞动铁蛇护住身前要害,从洞口直钻出去。杨过这三枚银针倒插在当路 之处,不论来人步子大小如何,都非踏中一枚不可。尼摩星身矮步短,走得又快, 右脚一脚踏中银针,一痛之下未及缩步,左脚又踏上了另一枚针尖。天竺国天气炎 热,国人向来赤足,尼摩星也不穿鞋,虽然脚底板练得厚如牛皮,但那冰魄银针何 等锐利,早已刺入寸许。他生性勇悍,小小受伤毫不在意,挥铁蛇在地下一扫,察 觉前面地下再无倒刺,正要继续进内活捉郭靖和老婆的,猛地里两腿麻软,站立不 稳,一交摔倒。才知针刺上的毒性厉害非凡,急忙连滚带带爬的冲出洞来。只见法 王除去鞋袜,捧着一只肿胀黝黑的左腿,正在运气阻毒上升。 尼摩星大怒,喝道:“坏贼秃,们明明中毒受伤,干么不跟我说,让我也上当 的?”法王微微一笑,说道:“我上一当,你也上一当,这才两不吃亏啊。”尼摩 星怒气勃发,不可遏制,大声怒骂:“我,郭靖也不要拿了,尼摩星,坏和尚,今 日拚个死活气的!”他双足已使不出力半点力气,左手在地下一撑,和身向法王扑 去,右手铁蛇往他头顶击落。法王举铜轮挡开铁蛇,随即横过手臂,一固肘锤撞出。 尼摩星身在半空,难以闪避,法王一招又是来势迅捷,竟被他一锤打中肩头。 尼摩星虽然筋骨坚厚,却也给他打得剧痛攻心,他狂怒之下也不顾自己的死活, 扑将上去,牢牢抱住了法王,张口便咬,一口正咬在对方颈下的“气舍穴”上。若 在平时,以法王如此武功,如何能让他欺近抱住?即令抱住了,又如何能给他咬中 颈下的大穴?但此时法王知道脚底所中毒针实是非同小可,全身内力都在与毒气相 抗,硬逼着不令毒气冲过大腿与小腿之间的“曲泉穴”,只要严守此关,最多是废 去一只小腿,还不致送了性命,是以当尼摩星扑上来之时,他已变成内功全失,只 以外功与他相抗。尼摩星却是全力施为,一咬住对方穴道,牙齿再不放松。 法王伸出右足一钓,尼摩星双足早无力气,向前扑出,两人一齐跌翻在地。法 王伸手想将他扯开,但大穴被制,手上力道已大为减弱,却那里拉得动?只得回手 扣住他后颈“大椎穴”,以防他下毒手制自己死命。两人本来都是一流高手,但中 毒之后近身搏斗,却如泼皮无赖蛮打硬拚一般,已是全然不顾身分。 两人在地下翻翻滚滚,渐渐滚近山谷边的断崖之旁。法王瞧得明白,大声叫道: “快放手,你再进一步,两个儿都跌得粉身碎骨。” 但尼摩星此时已失去了理性,他不运气与毒气相抗,内力比法王深厚的多,用 力前推,法王竟是抵挡不住。眼见距离崖边已不过数尺,下面便是深谷,法王情急 智生,大叫:“郭靖来了!”尼摩星一凛,问道:“那里的?”他这三个字一说, 口一张,登时放开了法王的穴道。法王气贯左掌,呼的一声,向前击出。尼摩星知 道上当,低头避开,弯腰前撞。 法王这一掌本是要逼使尼摩星向后闪避,但他忘了对方双足中毒,早已不听使 唤,那里还能向后退跃?但见他不后反前,一惊之下,两人又已纠缠在一起,突觉 身下一空,两人齐往山谷下直掉下去。 李莫愁见杨过奇计成功,暗暗佩服这小子果然了得,听得二人在外喝骂殴斗, 知道已无危险,拔步便要出洞,猛听得法王与尼摩星二人齐声惊呼,声音甚是怪异。 这正是他二人掉下山崖之时所发,但那断崖与山洞相隔十丈开外,又被一片山石挡 住,从洞中瞧不见外面情景,不知二人如此大叫为了何事。李莫愁道:“喂,小子, 他们干甚么啊?”杨过却也料不到二人竟会跌落山谷,沉吟道:“那贼秃狡猾得紧, 咱们假装相斗受伤,只怕他们依样葫芦,骗咱们出去。” 李莫愁心想不错,低声道:“嗯,他定是想骗我出去,夺我解药。”缓缓走向 洞口,想要探首出洞窥视。杨过道:“小心地下银针。”话一出口,便即后悔: “又何必好意提醒这女魔头?” 李莫愁一惊,急忙缩步。这时洞口烟火已熄,洞中又是黑漆一团,她不能如杨 过一般暗中见物,不知三枚银针插在何处,若是贸然举步,十九也要踏上。她虽有 解药,但针上剧毒厉害异常,治疗时固然要受一番痛苦,而且脚上受到针刺,杨过 定然乘机攻击,便缓不出手来疗毒,只怕这条性命便要送在自己的毒针之下了,说 道:“你快将针拔去,咱们呆在这儿干么?”杨过道:“稍待片刻,让他二人毒发 而死,慢慢出去不迟。”李莫愁哼了一声,她对杨过实在大是忌惮,与他同处在这 暗洞之中,刻刻都是危机,自己武功已未必能够胜他,智计更是不及,当下低头沉 思出洞之策。 这时洞外一片寂静,洞内二人也是各想各的心思,默不作声。突然之间,那婴 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出世以来从未吃过一口奶,此时自是饿了。 李莫愁冷笑道:“师妹呢?她连自己孩子饿死也不理么?”杨过道:“谁说是 姑姑的孩子,这是郭靖郭大侠的女儿。”李莫愁道:“哼,你用郭大侠的名头来吓 我,我便怕了么?若是别人的孩子,料你也不会这般抢夺,这自是你们师徒俩的孽 种。” 杨过大怒,喝道:“不错,我是决意要娶姑姑的。但我们尚未成亲,何来孩子? 你嘴里放乾净些。”李莫愁又是冷笑一声,撇嘴道:“你要我口里乾净些,还不如 自己与师父的行止乾净些。”杨过一生对小龙女敬若天人,那容她如此污蔑,心中 更是恼怒,大声道:“我师父冰清玉洁,你可莫胡言乱语。”李莫愁道:“好一个 冰清玉洁,就可惜臂上的守宫砂褪了。” 刷的一声,杨过挺剑向她当胸刺去,喝道:“你骂我不要紧,但你出言辱我师 父,今日跟你拚了。”刷刷刷连环三剑。他剑法既妙,双眼又瞧得清楚,李莫愁全 赖听风辨器之术招架,虽然不失厘毫,但数招之后已是险象环生,总算杨过顾念着 孩子,只怕剑底过于厉害,她便对孩子猛下毒手,因此并未施展杀着。 二人在洞中交拆十余招,那婴儿忽地一声哭叫,随即良久没了声息。 杨过大惊,立即收剑,颤声道:“你伤了孩子么?”李莫愁见他对孩子如此关 怀,更认定是他的亲生孩儿,说道:“现下还没死,但你如不听我吩咐,你道我没 胆子捏死这小鬼头么?”杨过打了个寒战,素知她杀人不眨眼,别说弄死一个初生 婴儿,只消稍有怨毒,便能将人家杀得满门鸡犬不留,说道:“你是我师伯,只要 你不辱骂我师父,我自然听你吩咐。”李莫愁听他口气软了,心知只要婴儿在自己 手中,他便无法相抗,说道:“好,我不骂你师父,你就听我的话。现下你出去瞧 瞧,那两人的毒发作得怎样了。” 杨过依言出洞,四下一瞧,不见法王与尼摩星的影踪,他怕法王诡计多端,躲 在隐避之处,挥剑在左近树丛长草等处斩刺一阵,不见有人隐藏,回洞说道:“两 人都不在啦,想是中毒之后,吓得远远逃走了。” 李莫愁道:“哼,中了我银针之毒,便算逃走,又怎逃得远?你将洞口的针拔 掉,放在我面前。”杨过听婴儿啼哭不止,心想也该出去找些甚么给孩子吃,于是 仍用衣襟裹手,拔出银针,还给了她。 李莫愁将三枚银针放入针丛,拔步往外便走。杨过跟了出来,问道:“你将孩 子抱到那里去?”李莫愁道:“回我自己家去。”杨过急道:“你要孩子干么?她 又不是你生的。”李莫愁双颊一红,随即沉脸道:“你胡说甚么?你送我古墓派的 玉女心经来,我便将孩子还你,管教不损了她一根毫毛。”说罢展开轻功,疾向北 行。 杨过跟在她身后,叫道:“你先得给她吃奶啊。”李莫愁回过身来,满脸通红, 喝道:“你这小子怎地没上没下,说话讨我便宜?”杨过奇道:“咦,我怎地讨你 便宜了?孩子没奶吃,岂不饿死了?”李莫愁道:“我是个守身如玉的处女,怎会 有奶给你这小鬼吃?”杨过微微一笑,道:“李师伯,我是说要你找些奶给孩子吃 啊,又不是要你自己……” 李莫愁听了,忍不住一笑,她守身不嫁,一生在刀剑丛中出入,于这养育婴儿 之事实是一窍不通,沉吟道:“却到那里找奶去?给她吃饭成不成?”杨过道: “你瞧她有没有牙齿?”李莫愁往婴儿口中一张,摇头道:“半颗也没有。”杨过 道:“咱们到乡村中去找个正在给孩子喂奶的女人,要她给这婴儿吃个饱,岂不是 好?”李莫愁喜道:“你果然是满腹智谋。” 两人登上山丘四望,遥见西边山坳中有炊烟升起。两人脚程好快,片刻间已奔 近一个小村落。襄阳附近久经烽火,大路旁的村庄市镇尽已被蒙古铁蹄毁成白地, 只有在这般荒谷僻壤之间尚有少些山民聚居。 李莫愁逐户推门查看,找到第四间农舍,只见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岁余孩子正在 喂奶。李莫愁大喜,一把将她怀中孩子抓起往炕上一丢,将女婴塞在她怀□,说道: “孩子饿了,你喂她吃饱罢。” 那少妇的儿子给摔在炕上,手足乱舞,大声哭喊。那少妇爱惜儿子,忙伸手抱 起。杨过见那少妇袒着胸膛,立即转身向外,却听得李莫愁喝道:“我叫你喂我的 孩子吃奶,你没听见么?谁教你抱自己儿子了?”但听得砰的一响,杨过吓了一跳, 回过头来,只见那农家孩子已被摔在墙脚之下,满头鲜血,不知死活。那少妇急痛 攻心,放下郭靖之女,扑上去抱住自己儿子,连哭带叫。李莫愁大怒,拂尘一起, 往少妇背上击落。 杨过忙伸剑架开,心想:“天下那有如此横蛮女子?”口中却道:“李师伯, 你若将她打死了,死人可没有奶。”李莫愁怒道:“我是为你的孩子好,你反来多 管闲事!”杨过心道:“这明明不是我的孩子,你却口口声声说是我的。但若真是 我的,那又怎地能说我多管闲事?”当下陪笑道:“这孩子饿得紧了,快让她吃奶 是正经。”说着伸手到炕上去抱婴儿。李莫愁举起拂尘,挡住他手,叫道:“你敢 抢孩子么?”杨过退后一步,笑道:“好,好!我不抱便是。” 李莫愁将女婴抱起,正要再送到那少妇怀中,转过身来,那少妇已不知去向, 原来她乘着两人争执,已抱了儿子悄悄从后门溜走。李莫愁怒气勃发,直冲出门, 但见那少妇抱着婴儿正自向前狂奔。李莫愁哼了一声,纵身而起,拂尘搂头击下, 风声过去,那农妇母子两人登时脑骨碎裂,尸横当地。她再去寻人喂奶,村中却惟 有男人。李莫愁怒气越盛,胡乱杀了几人,到灶下取了火种,在农家的茅草屋上纵 火焚烧,连点了几处火头,这才快步出村。 杨过见她出手凶狠若此,暗自叹息,不即不离的跟在她身后。二人一声不作, 在山野间走了数十里,那婴儿哭得倦了,在李莫愁怀中沉沉睡去。 正行之间,李莫愁突然“咦”的一声,停住脚步,只见两双花斑小豹正自厮打 嬉戏。她踏上一步,要将小豹踢开,突然旁边草丛中鸣的一声大吼,眼前一花,一 只金钱大豹扑了出来。她吃了一惊,挫步向左跃开。那大豹立即转身又扑,举掌来 抓。李莫愁举起拂尘,刷的一声,击在豹子双目之间。那豹痛得鸣鸣狂吼,更是凶 性大发,露出白森森的一口利齿,蹲伏在地,两只碧油油的眼睛瞧定了敌人,俟机 进击。 李莫愁左手微扬,两枚银针电射而出,分击花豹双目。杨过叫道:“且慢!” 挥长剑将银针打下,就在此时,那豹子也已纵身而起,高跃丈余,从半空中扑将下 来。杨过也飞身窜起,先舞长剑又砸飞了李莫愁的两枚银针,跟着右拳砰的一声, 击在花豹颈后椎骨之上。那花豹吃痛,大吼一声,落地后随即跳起,向杨过扑来。 杨过侧身避开,左掌击出,这一掌中含了五成内力,那花豹被他击得一个跟斗向后 翻出。 李莫愁心中奇怪,自己两枚银针早已可刺花豹死命,何以他既出手救豹,却又 费这么大力气和豹子打斗?只见他左一掌,右一掌,打得豹子跌倒爬起,爬起跌倒, 狼狈不堪,但每一掌却又避开豹子的要害之处,只听那猛兽吼叫之声越来越低,十 余掌吃过,花豹再也受不住了,转身纵上了山坡。杨过早已防到它要逃走,预拟扯 住它尾巴拉将转来,岂知那豹威风尽失,尾巴垂下,挟住后腿之间,一拉竟尔拉了 个空。他正待施展轻功追去,只见那豹子跃出数丈,回身鸣鸣而叫,招呼两头小豹 逃走。杨过心念一动,双手伸出,抓住两头小豹的头颈,一手一只,高高提起。 那母豹爱子心切,眼见幼豹被擒,顾不得自己性命,又向杨过扑来。杨过将两 头小豹往李莫愁一掷,叫道:“抓住了,可别弄死。”身随声起,跃得比豹子更高, 他看准了从半空中落将下来,正好骑在豹子背上,抓住豹子双耳往下力掀。那豹子 出力挣扎,但全身要害受制,一张巨口没入沙土之中。 杨过叫道:“李师伯,你快用树皮结两条绳索,将它四条腿缚住。”李莫愁哼 了一声,道:“我没空陪你玩儿。”转身欲走。杨过急道:“谁玩了?这豹子有奶 啊!”李莫愁登时省悟,心中大喜,笑道:“亏你想得出。”当即撕下十余条树皮, 匆匆搓成几条绳索,先将豹子的巨口牢牢缚住,再把它前腿后腿分别绑定。 杨过拍拍身上灰尘,微笑站起。那豹子动弹不得,目光中露出恐惧之色。杨过 抚摸一下它头顶,笑道:“咱们请你做一会儿乳娘,不会伤害你性命。”李莫愁抱 起婴儿,凑到花豹的乳房之上。婴儿早已饿得不堪,张开小口便吃。那母豹乳汁甚 多,不多时婴儿便已吃饱,闭眼睡去。 李莫愁与杨过望着她吃奶睡着,眼光始终没离开她娇美的小脸,只见她睡熟之 后脸上微微露出笑容,两人心中喜悦,相顾一笑。 这一笑之下,两人本来存着的相互戒备之心登时去了大半。李莫愁脸上充满温 柔之色,口中低声哼着歌儿,一手轻拍,抱起婴儿。杨过找些软草,在树荫下一块 大石上做了个窝儿,说道:“你放她在这儿睡罢!”李莫愁忙做个手势,命他不可 大声惊醒了孩子。杨过伸伸舌头,做个鬼脸,眼见孩子睡得甚是宁静,不禁呼了一 口长气,回头只见两头小豹正钻在母豹怀中吃奶。 四下里花香浮动,和风拂衣,杀气尽消,人兽相安。 杨过在这数日中经历了无数变故,直到此时才略感心情舒泰,但身边一旁是个 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一旁是只凶恶巨兽,也可算得奇异之极了。 李莫愁坐在婴儿身边,缓缓挥动拂尘,替她骗赶林中的蚊虫。这拂应底下杀人 无数,武林中人见到无不惊心动魄,此时却是她生平第一次用来做件慈爱的善事。 杨过见她凝望着婴儿,脸上有时微笑,有时愁苦,忽尔激动,忽尔平和,想是心中 正自思潮起伏,念起生平之事。杨过不明她的身世,只曾听程英和陆无双约略说过 一些,想她行事如此狠毒偏激,必因经历过一番极大的困苦,自己一直恨她恼她, 此时不由得微生怜悯之意。 过了良久,李莫愁抬起头来,与杨过目光一接,心中微微一怔,轻声道:“天 快黑了,今晚怎么办?”杨过四下一望,道:“咱们又不能带了这位大乳娘走路, 且找个山洞住宿一宵,明日再定行止。”李莫愁点了点头。 杨过前后左右找寻,发见了一个勉可容身的山洞,当下找些软草,在洞中铺了 一大一小两个床位,说道:“李师伯,你歇一会儿,我去弄些吃的。”转过山坡去 找寻野味。不到半个时辰,打了三只山兔,捧了十多个野果回来。他放开豹子嘴上 绳索,喂它吃了一只山兔。再拾枯草残枝生了堆火,将余下两只山兔烤了与李莫愁 分吃,说道:“李师伯,你安睡罢,我在洞外给你守夜。”取出长绳缚在两株大树 之间,凌空而卧。 这本是古墓派练功的心法,李莫愁看了自亦不以为意。她除了有时与弟子洪凌 波同行之外,一生独往独来,今晚与杨过为伴,他竟服侍得自己舒舒服服,与昔日 独处荒野的情景大不相同,不禁暗自又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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