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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论杯 这一日将到开封,岳不群夫妇和众弟子谈起开封府的武林人物。岳不群道: “开封府虽是大都,但武风不盛,像华老镖头、海老拳师、豫中三英这些人,武功 和声望都并没甚么了不起。咱们在开封玩玩名胜古迹便是,不再拜客访友,免得惊 动了人家。”岳夫人微笑道:“开封府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师哥怎地忘了?” 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说是……是谁?”岳夫人笑道:“‘医一人,杀一人。 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蚀本生意决不做。’那是谁啊?”岳不群微笑 道:“‘杀人名医’平一指,那自是大大的有名。不过他脾气太怪,咱们便去拜访, 他也未必肯见。”岳夫人道:“是啊,否则冲儿一直内伤难愈,咱们又来到了开封, 该当去求这位杀人名医瞧瞧才是。”岳灵珊奇道:“妈,甚么叫做‘杀人名医’? 既会杀人,又怎会是名医?”岳夫人微笑道:“这位平老先生,是武林中的一个怪…… 一位奇人,医道高明之极,当真是着手成春,据说不论多么重的疾病伤势,只要他 答应医治,便决没治不好的。不过他有个古怪脾气。他说世上人多人少,老天爷和 阎罗王心中自然有数。如果他医好许多人的伤病,死的人少了,难免活人太多而死 人太少,对不起阎罗王。日后他自己死了之后,就算阎罗王不加理会,判官小鬼定 要和他为难,只怕在阴间日子很不好过。”众弟子听着都笑了起来。岳夫人续道: “因此他立下誓愿,只要救活了一个人,便须杀一个人来抵数。又如他杀了一人, 必定要救活一个人来补数。他在他医寓中挂着一幅大中堂,写明:“医一人,杀一 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蚀本生意决不做。’他说这么一来,老天 爷不会怪他杀伤人命,阎罗王也不会怨他抢了阴世地府的生意。”众弟子又都大笑。 岳灵珊道:“这位平一指大夫倒有趣得紧。怎么他又取了这样一个奇怪名字? 他只有一根手指么?”岳夫人道:“好像不是一根手指的。师哥,你可知他为甚么 取这名字?”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称‘一指’,意思说:杀人医人, 俱只一指。要杀人,点人一指便死了,要医人,也只用一根手指搭脉。”岳夫人道: “啊,原来如此。那么他的点穴功夫定然厉害得很了?”岳不群道:“那就不大清 楚了,当真和这位平大夫动过手的,只怕也没几个。武林中的好手都知他医道高明 之极,人生在世,谁也难保没三长两短,说不定有一天会上门去求他,因此谁也不 敢得罪他。但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敢贸然请他治病。”岳灵珊道:“为甚么?” 岳不群道:“武林中人请他治病疗伤,他定要那人先行立下重誓,病好伤愈之后, 须得依他吩咐,去杀一个他所指定之人,这叫做一命抵一命。倘若他要杀的是个不 相干之人,倒也罢了,要是他指定去杀的,竟是求治者的至亲好友,甚或是父兄妻 儿,那岂不是为难之极?”众弟子均道:“这位平大夫,那可邪门得紧了。”岳灵 珊道:“大师哥,这么说来,你的伤是不能去求他医治的了。”令狐冲一直倚在后 梢舱门边,听师父师娘述说“杀人名医”平一指的怪癖,听小师妹这么说,淡淡一 笑,说道:“是啊!只怕他治好我伤之后,叫我来杀了我的小师妹。”华山群弟子 都笑了起来。 岳灵珊笑道:“这位平大夫跟我无冤无仇,为甚么要你杀我?”她转过头去, 问父亲道:“爹,这平大夫到底是好人呢还是坏人?”岳不群道:“听说他行事喜 怒无常,亦正亦邪,说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坏人。说得好些,是个奇人,说得坏 些,便是个怪人了。”岳灵珊道:“只怕江湖上传言,夸大其事,也是有的。到得 开封府,我倒想去拜访拜访这位平大夫。”岳不群和岳夫人齐声喝道:“千万不可 胡闹!”岳灵珊见父亲和母亲的脸色都十分郑重,微微一惊,问道:“为甚么?” 岳不群道:“你想惹祸上身么?这种人都见得的?”岳灵珊道:“见上一见,也会 惹祸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甚么?”岳不群脸一沉,说道:“咱们出来 是游山玩水,可不是惹事生非。”岳灵珊见父亲动怒,便不敢再说了,但对这个 “杀人名医平一指”却充满了好奇之心。次日辰牌时分,舟至开封,但到府城尚有 一截路。岳不群笑道:“离这里不远有个地方,是咱岳家当年大出风头之所,倒是 不可不去。”岳灵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啦,那是朱仙镇,是岳鹏举岳爷爷大 破金兀术的地方。”凡学武之人,对抗金卫国的岳飞无不极为敬仰,朱仙镇是昔年 岳飞大破金兵之地,自是谁都想去瞧瞧。岳灵珊第一个跃上码头,叫道:“咱们快 去朱仙镇,再赶到开封城中吃中饭。”众人纷纷上岸,令狐冲却坐在后梢不动。岳 灵珊叫道:“大师哥,你不去么?”令狐冲自失了内力之后,一直倦怠困乏,懒于 走动,心想各人上岸游玩,自己正好乘机学弹《清心普善咒》,又见林平之站在岳 灵珊身畔,神态亲热,更是心冷,便道:“我没力气,走不快。”岳灵珊道:“好 罢,你在船里歇歇,我到开封给你打几斤好酒来。”令狐冲见她和林平之并肩而行, 快步走在众人前头,心中一酸,只觉那《清心普善咒》学会之后,即使真能治好自 己内伤,却又何必去治?这琴又何必去学?望着黄河中浊流滚滚东去,一霎时间, 只觉人生悲苦,亦如流水滔滔无尽,这一牵动内力,丹田中立时大痛。 mpanel(1); 岳灵珊和林平之并肩而行,指点风物,细语喁喁,却另是一般心情。岳夫人扯 了扯丈夫的衣袖,低声道:“珊儿和平儿年轻,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间浑没要紧, 到了大城市中却是不妥,咱们二老陪陪他们罢。”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纪已 经不轻,男女同行便浑没要紧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抢上几步,走到女儿身畔。 四人向行人问明途径,径向朱仙镇而去。将到镇上,只见路旁有座大庙,庙额上写 着“杨将军庙”四个金字。岳灵珊道:“爹,我知道啦,这是杨再兴扬将军的庙, 他误走小商河,给金兵射死的。”岳不群点头道:“正是。杨将军为国捐躯,令人 好生敬仰,咱们进庙去瞻仰遗容,跪拜英灵。”眼见其余众弟子相距尚远,四人不 待等齐,先行进庙。只见杨再兴的神像粉面银铠,英气勃勃,岳灵珊心道:“这位 杨将军生得好俊!”转头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比较之意。便在此时,忽听 得庙外有人说道:“我说杨将军庙供的一定是杨再兴。”岳不群夫妇听得声音,脸 色均是一变,同时伸手按住剑柄。却听得另一人道:“天下姓杨的将军甚多,怎么 一定是杨再兴?说不定是后山金刀杨老令公,又说不定是杨六郎、杨七郎?”又有 一人道:“单是杨家将,也未必是杨令公、杨六郎、杨七郎,或许是杨宗保、杨文 广呢?”另一人道:“为甚么不能是杨四郎?”先一人道:“杨四郎投降番邦,决 不会起一座庙来供他。”另一人道:“你讥刺我排行第四,就会投降番邦,是不是?” 先一人道:“你排行第四,跟杨四郎有甚么相干?”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杨 五郎五台山出家,你又为甚么不去当和尚?”先一人道:“我如做和尚,你便得投 降番邦。”岳不群夫妇听到最初一人说话,便知是桃谷诸怪到了,当即打个手势, 和女儿及林平之一齐躲入神像之后。他夫妇躲在左首,岳灵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 只听得桃谷诸怪在庙外不住口的争辩,却不进来看个明白。岳灵珊暗暗好笑: “那有甚么好争的,到底是杨再兴还是杨四郎,进来瞧瞧不就是了?” 岳夫人仔细分辨外面话声,只是五人,心想余下那人果然是给自己刺死了,自 己和丈夫远离华山,躲避这五个怪物,防他们上山报仇,不料狭路相逢,还是在这 里碰上了,虽然尚未见到,但别的弟子转眼便到,如何能逃得过?心下好生担忧。 只听五怪愈争愈烈,终于有一人道:“咱们进去瞧瞧,到底这庙供的是甚么臭菩萨。” 五人一涌而进。一人大声叫了起来:“啊哈,你瞧,这里不明明写着‘杨公再兴之 神’,这当然是杨再兴了。”说话的是桃枝仙。 桃干仙搔了搔头,说道:“这里写的是‘杨公再’,又不是‘杨再兴’。原来 这个杨将军姓杨,名字叫公再。唔,杨公再,杨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桃枝 仙大怒,大声道:“这明明是杨再兴,你胡说八道,怎么叫做杨公再?”桃干仙道: “这里写的明明是‘杨公再’,可不是‘杨再兴’。”桃根仙道:“那么‘兴之神’ 三个字是甚么意思?’桃叶仙道:“兴,就是高兴,兴之神,是精神很高兴的意思。 杨公再这姓杨的小子,死了有人供他,精神当然很高兴了。”桃干仙道:“很是, 很是。”桃花仙道:“我说这里供的是杨七郎,果然不错,我桃花仙大有先见之明。” 桃枝仙怒道:“是杨再兴,怎么是杨七郎了?”桃干仙也怒道:“是杨公再,又怎 么是杨七郎了?”桃花仙道:“三哥,杨再兴排行第几?”桃枝仙摇头道:“我不 知道。”桃花仙道:“杨再兴排行第七,是杨七郎。二哥,杨公再排行第几?”桃 干仙道:“从前我知道的,现下忘了。”桃花仙道:“我倒记得,他排行也是第七, 因此是杨七郎。”桃根仙道:“这神像倘若是杨再兴,便不是杨公再;如果是杨公 再,便不是杨再兴。怎么又是杨再兴,又是杨公再?”桃叶仙道:“大哥你有所不 知。这个‘再’字,是甚么意思?‘再’,便是再来一个之意,一定是两个人而不 是一个,因此既是杨公再,又是杨再兴。”余下四人都道:“此言有理。”突然之 间,桃枝仙说道:“你说名字中有个‘再’字,便要再来一个,那么杨七郎有七个 儿子,那是众所周知之事!”桃根仙道:“然则名字中有个千字,便生一千个儿子, 有个万字,便生一万个儿子?”五人越扯越远。岳灵珊几次要笑出声来,却都强自 忍住。桃谷五怪又争了一会,桃干仙忽道:“杨七郎啊杨七郎,你只要保佑咱们六 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几个头也是不妨。我这里先磕头了。”说着跪下磕头。 岳不群夫妇一听,互视一眼,脸上均有喜色,心想:“听他言下之意,那怪人 虽然中了一剑,却尚未死。”这桃谷六仙莫名奇妙,他夫妇实不愿结上这不知所云 的冤家。桃枝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桃干仙道:“我便把神像打得稀巴烂, 再在烂泥上撒泡尿。”桃花仙道:“就算你把杨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烂,又撒上一 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却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头,总之是吃了亏啦!” 桃枝仙道:“言之有理,这头且不忙磕,咱们去问个清楚,到底六弟的伤治得好呢, 还是治不好。治得好再来磕头,治不好便来拉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 磕头也治得好,这头便不用磕了。倘若治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这尿便不用拉了。” 桃叶仙道:“六弟治不好,咱们大家便不拉尿?不拉尿,岂不是要胀死?”桃干仙 突然放声大哭,道:“六弟要是活不成,大伙儿不拉尿便不拉尿,胀死便胀死。” 其余四人也都大哭起来。桃枝仙突然哈哈大笑,道:“六弟倘若不死,咱们白哭一 场,岂不吃亏?去去去,问个明白,再哭不迟。”桃花仙道:“这句话大有语病。 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迟’这四字,便用不着了。”五人一面争辩,快步出庙。 岳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关重大,我去探个虚实。师妹,你和珊儿 他们在这里等我回来。”岳夫人道:“你孤身犯险,没有救应,我和你同去。”说 着抢先出庙。岳不群过去每逢大事,总是夫妇联手,此刻听妻子这么说,知道拗不 过她,也不多言。两人出庙后,遥遥望见桃谷五怪从一条小路转入一个山坳。两人 不敢太过逼近,只远远跟着,好在五人争辩之声甚响,虽然相隔甚远,却听得五人 的所在。沿着那条山路,经过十几株大柳树,只见一条小溪之畔有几间瓦屋,五怪 的争辩声直响入瓦屋之中。岳不群轻声道:“从屋后绕过去。”夫妇俩展开轻功, 远远向右首奔出,又从里许之外兜了转来。瓦屋后又是一排柳树,两人隐身柳树之 后。猛听得桃谷五怪齐声怒叫:“你杀了六弟啦!”“怎……怎么剖开了他胸膛?” “要你这狗贼抵命。”“把你胸膛也剖了开来。”“啊哟,六弟,你死得这么惨, 我……我们永远不拉尿,跟着你一起胀死。”岳不群夫妇大惊:“怎么有人剖了他 们六弟的胸膛?”两人打个手势,弯腰走到窗下,从窗缝向屋内望去。 只见屋内明晃晃的点了七八盏灯,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大床。床上仰卧着一个全 身赤裸的男子,胸口已被人剖开,鲜血直流,双目紧闭,似已死去多时,瞧他面容, 正是那日在华山顶上身中岳夫人一剑的桃实仙。桃谷五怪围在床边,指着一个矮胖 子大叫大嚷。这矮胖子脑袋极大,生一撇鼠须,摇头晃脑,形相十分滑稽。他双手 都是鲜血,右手持着一柄雪亮的短刀,刀上也染满了鲜血。他双目直瞪桃谷五怪, 过了一会,才沉声道:“放屁放完了没有?”桃谷五怪齐声道:“放完了,你有甚 么屁放?”那矮胖子道:“这个活死人胸口中剑,你们给他敷了金创药,千里迢迢 的抬来求我救命。你们路上走得太慢,创口结疤,经脉都对错了。要救他性命是可 以的,不过经脉错乱,救活后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瘫痪,无法行动。这样的废人, 医好了又有甚么用处?”桃根仙道:“虽是废人,总比死人好些。”那矮胖子怒道: “我要就不医,要就全部医好。医成一个废人,老子颜面何在?不医了,不医了! 你们把这死尸抬去吧,老子决心不医了。气死我也,气死我也!”桃根仙道:“你 说‘气死我也’,怎么又不气死?”那矮胖子双目直瞪着他,冷冷的道:“我早就 给你气死了。你怎知我没死?”桃干仙道:“你既没医好我六弟的本事,干么又剖 开了他胸膛?”那矮胖子冷冷的道:“我的外号叫作甚么?”桃干仙道:“你的狗 屁外号有道是‘杀人名医’!” 岳不群夫妇心中一凛,对望了一眼,均想:“原来这个形相古怪的矮胖子,居 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杀人名医’。不错,普天下医道之精,江湖上都说以这平一指 为第一,那怪人身受重伤,他们来求他医治,原在情理之中。” 只听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号称‘杀人名医’,杀个把人,又有甚么希奇?” 桃花仙道:“杀人有甚么难?我难道不会?你只会杀人,不会医人,枉称了‘名医’ 二字。”平一指道:“谁说我不会医人?我将这活死人的胸膛剖开,经脉重行接过, 医好之后,内外武功和未受伤时一模一样,这才是杀人名医的手段。”桃谷五怪大 喜,齐声道:“原来你能救活我们六弟,那可错怪你了。”桃根仙道:“你怎…… 怎么还不动手医治?六弟的胸膛给你剖开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赶紧医治,便来 不及了。”平一指道:“杀人名医是你还是我?”桃根仙道:“当然是你,那还用 问?”平一指道:“既然是我,你怎知来得及来不及?再说,我剖开他胸膛后,本 来早就在医治,你们五个讨厌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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