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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琢磨颇望成全壁 激烈何须到碎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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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琢磨颇望成全壁 激烈何须到碎琴 过了三天,韦小宝禀明康熙,要出去访查鳌拜余党,径自到东城甜水井胡同来。 离胡同口十来丈处停着一副馄饨担子,卖馄饨的见到韦小宝,拿起下馄饨的长 竹筷,在盛钱的竹筒上托托的敲了三下,停了一停,敲了两下,又敲了三下。隔着 数丈处,有人挑了担子在卖青萝卜,那人用削萝卜的刀子在扁担上也这般敲击。韦 小宝料想是无地会传讯之法,随着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进了胡同,来到漆黑大门 的一座屋子前。门口蹲着三人,正用石灰粉刷墙壁,见到韦小宝后点了点头,石灰 刀在墙上敲击数下,大门便即开了。 韦小宝走进院子,进了大厅,见陈近南已坐在厅中,立即上前磕头。陈近南甚 是喜欢,说道:“你来得早,再好也没有了。我本来想多耽几天,传你功夫,但昨 天接到讯息,福建有件大事要我赶到料理。这次我只能停留一天。”韦小宝心中一 喜:“你没空多传我功夫,将来我练得不好,那是你的事,可不能怪我。”脸上却 尽是失望之色。 陈近南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说道:“这是本门修习的内功的基本法 门,你每日自行用功。”打开册子,每一页上都绘有人像,当下将修习内功的法门 和口诀传授了。 韦小宝一时之间也未能全盘领悟,只是用心记忆。 陈近南花了两个多时辰,将这套内功授完,说道:“本门功夫以正心诚意为先。 你这人心猿意马,和本门功夫格格不入,练起来加倍艰难,须得特别用功才是。你 牢牢记住,倘若练得心意烦躁,头晕眼花,便不可再练,须待静了下来,收拾杂念, 再从头练起,否则会有重大危险。”韦小宝答应了,双手接过册子,放入怀中。 陈近南又细问海天富所授武功的详情,待韦小宝连说带比的一一说完,陈近南 沉吟道:“这些功夫,你也早知道是假的,当真遇到敌人,半点也不管用。我只是 奇怪,怎地鞑子皇太后传授给鞑子小皇帝的武功,却也是假的。”韦小宝道:“老 婊子不是小皇帝的亲娘,而且……而且老婊子不是好人,是个大大的坏人。”心想 老婊子害死小皇帝的母亲等等情由,牵连太过重大,对师父也不能说,何况此事跟 师父毫不相干。 陈近南点点头,跟着查问海天富的为人和行事,只觉这老太监的所作所为之中, 充满了诡秘。韦小宝说了一些,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陈近南温言问道: “小宝,怎么啦?”韦小宝抽抽噎噎的将海天富在汤中暗下毒药的事说了,最后泣 道:“师父,我这毒是解不了啦。我死了之后,青木堂的兄弟们可不能再用老法子。” 陈近南问道:“什么老法子?”韦小宝道:“鳌拜害死尹香主,我杀了鳌拜,大伙 儿就叫我做青木堂香主。海老乌龟害死韦香主,老婊子杀了海老乌龟。大伙儿可不 能请老婊子来做青木堂香主。” 陈近南哈哈一笑,细心搭他脉搏,又详询他小腹疼痛的情状,伸指在他小腹四 周穴道上或轻或重的按捺,沉吟半晌,说道:“不用怕!海天富的毒药,或许世上 当真无药可解,但我可用内力将毒逼了出来。”韦小宝大喜,连说:“多谢师父!” 陈近南领他到卧室之中,命他躺在床上,左手按他胸口“膻中穴”,右手按住 他背脊“大椎穴”。过得片刻,韦小宝只觉两股热气缓缓向下游走,全身说不出的 舒服,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睡梦之中,突觉腹中说不出的疼痛,“啊哟”一声, 醒了过来,叫道:“师父,我……我要拉屎!”陈近南带他到茅房门口。韦小宝刚 解开裤子,稀屎便已直喷,但觉腥臭难当,口中跟着大呕。 mpanel(1); 韦小宝回到卧室,双腿酸软,几难站直。陈近南微笑道:“好啦,你中的毒已 去了十之八九,余下来的已不打紧。我这里有十二粒解毒灵丹,你分十二天服下, 余毒就可驱除干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交给韦小宝。韦小宝接了,好生感 激,说道:“师父,这药丸你自己还有没有?你都给了我,要是你自己中毒……” 陈近南微微一笑,说道:“人家想下我的毒,也没这么容易。” 眼见天色已晚,陈近南命人开饭来,和韦小宝同食。韦小宝见只有四碗寻常菜 肴,心想:“师父是大英雄,却吃得这等马虎。”他既知身上剧毒已解,心怀大畅, 吃饭和替师父装饭之时,脸上笑咪咪地,甚是欢喜。 饭罢,韦小宝又替师父斟了茶。陈近南喝了几口,说道:“小宝,盼你做个好 孩子。我一有空闲,便到京城来传你武艺。”韦小宝应道:“是。”陈近南道: “好,你这就回皇宫去罢。鞑子狡猾得很,你虽也聪明,毕竟年纪小,要事事小心。” 韦小宝道:“师父,我在宫里很气闷,什么时候才可以跟你行走江湖?” 陈近南凝视他脸,道:“你且忍耐几年,为本会立几件大功。等得……等得再 过几年,你声音变了,胡子也长出来时,不能再冒充太监,那时再出宫来。” 韦小宝心想:“我在宫里做好事还是坏事,你们谁也不知,想废去我的香主, 可没有那么容易。将来我年纪大了,武功练好了,或许你们便不废了。”想到此处, 便开心起来,说道:“是,是。师父,我去啦。”陈近南站起身来,拉着他手,说 道:“小宝,鞑子气候已成,这反清复明的大事,是艰难得很的。你在皇宫之中, 时时刻刻会遇到凶险,你年纪这样小,又没学到什么真实本领,我实在好生放心不 下。不过咱们既入了天地会,这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只要于反清复明大业有利, 就算明知是坑,也只好跳下去。只可惜……只可惜你不能时时在我身边,我可好好 教你。但盼将来你能多跟我一些时候。现下会中兄弟们敬重于你,只不过瞧在我的 份上,但我总不能照应你一辈子。将来人家敬重你,还是瞧你不起,一切全凭你自 己。” 韦小宝道:“是。我丢自己的脸不打紧,师父的脸可丢不起。”陈近南摇头道: “你自己丢脸,那也不成啊。”韦小宝应道:“是,是。我丢小桂子的脸好了。小 桂子是鞑子太监,咱们丢小桂子的脸,就是丢鞑子的脸,那就是反清复明。”陈近 南长汉一声,实不知如何教导下是。 韦小宝进宫回到自己屋里,将索额图交来的几十张,一共四十六万六千五百两 银票反复细看,心下大乐。原来索额图为了讨好他,本来答应四十五万两银子,后 来变卖鳌拜家产,得价较预计为多,又加了一万多两。他看了多时,收起银票,取 出陈近南的那本武功册子,照着所传秘诀,盘膝而坐,练了起来。他点收银票,看 到票子上银号、票号的朱印时神采奕奕,一翻到武功图谱,登时兴味索然,何况书 中的注解一百个字中也识不上一个,练不到半个时辰,便觉神昏眼倦,倒在床上便 睡着了。 次日醒来后,在书房中侍候完了皇帝,回到屋里,又再练功,过不多时又竟入 睡。原来陈近南这一门功夫极是不易,非有极大毅力,难以打通第一关。韦小宝聪 明机警,却便是少了这一份毅力,第一个坐式一练,便觉艰难无比,昏昏欲睡。一 觉醒转,已是半夜,心想:“师父叫我练功,可是他的功夫乏味之极。但如偷懒不 练罢,下次见到师父,他一查之下,我功夫半点也没长进,一定老大不高兴。说不 定便将我的青木堂香主给废了。”起身再拿起那册子来看,依法打坐修习,过不多 时双眼又是沉重之极,忍不住要睡,心想:“他们打定了主意,要过河拆桥,我这 座桥是青石板大桥也罢,是烂木头独木桥也罢,他们总是要拆的,我练不练功夫, 也不相干。”既找到了不练功夫的借口,心下大宽,倒头呼呼大睡。 他既不须再练武功,此后的日子便过得甚是逍遥自在,十二粒药丸服完,小腹 上的疼痛已无影无踪。日间只在上书房侍候康熙几个时辰,空下来便跟温氏兄弟等 掷骰子赌钱。他此刻是身有数十万两银子家财的大富豪,掷骰子原已不用再作弊行 骗,但羊牯当前,不骗几下,心中可有说不出的不痛快,温氏兄弟、平威、老吴等 人欠他赌债自然越积越多。好在韦小宝不讨债,而海天富又已不在人世,温氏兄弟 等虽债台高筑,却也不怎样担心。 至于尚膳的事务,自有手下太监料理,每逢初二、十六,管事太监便送四百两 银子到韦小宝屋子里来。这时索额图早已替他将几万两银子送宫中嫔妃和有权势的 太监、侍卫,韦小宝嘴头上既来得,康熙又正对他十分宠幸,这几个月中,在宫中 众中交誉,人人见了他都笑颜相迎。 秋尽冬来,天气日冷一日,这天韦小宝从上书房中下来,忽然想起:“师父吩 咐,倘若有事,便去天桥找卖膏药的徐老头联络。虽然没什么事,也不妨去跟他对 答一下,什么‘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倒也 有趣。喂,你这张膏药要三两黄金,三两白银,太贵啦!五两黄金,五两白银卖不 卖,哈哈,哈哈!”他走出宫门,在大街上转了几转,见一家茶馆中有个说书先生 在说书,便踱进去泡了壶茶坐下。说书先生说的正是“英烈传”,说到朱元璋和陈 友琼在鄱阳湖大战,如何周颠抱了朱元璋换船,如何陈友琼战船上一炮轰来,将朱 元璋原来的坐船轰得粉碎。这些情节韦小宝早已听得烂熟,那说书的穿插也不甚佳, 但他一坐下来,便听了大半个时辰,东逛西逛,直到天黑,这天竟没到天桥去。 第二天、第三天也始终没去。每晚临睡,心里总说,明天该去瞧瞧那徐老头儿 了,可是第二天不是去掷骰子赌钱,便是去听说书,要不然到街市之中乱花银子。 这些日子在皇宫里逍遥快乐,做太监比做天地会的什么香主,臭主要适意得多,自 知这念头十分没出息,也不敢多想。偶尔念及,便自己安慰:“反正我又没事,去 找徐老头儿干么?泄漏了机密,送了我小命不打紧,反而连累了天地会的大事。” 如此又过了月余,韦小宝这一日又在茶馆中听“英烈传”。茶博士见他中宫中 太监,给的赏钱又多,总是给他留下最好的座头,泡的是上好香茶。韦小宝这些日 子来给人奉承惯了,对茶博士的恭谨巴结虽不怎么稀罕,听在耳里却也着实受用。 坛上说书说的是大将军徐达挂帅出征,将鞑子兵赶往蒙古。京师之地,茶馆里听书 的旗人甚多,说书先生不敢公然提“鞑子”二字,只是说是元兵元将,但也说得口 沫横飞,精神十足。 韦小宝正听得出神,忽有一人说道:“借光!”在他的茶桌边坐上。韦小宝眉 头一皱,有些不耐烦。那人轻声说道:“小人有张上好膏药,想卖与公公,公公请 看。”韦小宝一转头,只见桌上放着一张膏药,一半青,一半红,他心中一动,问 道:“这是什么膏药?” 那人道:“这是除恶毒,令双目复明的膏药。”压低了声音,道:“有个名目, 叫作‘去清复明膏药’。”韦小宝看那人时,见他三十来年纪,英气勃勃,并不是 师父所说的那个徐老头,心下起疑,问道:“这张膏药要卖多少银子?”那人道: “三两白银,三两黄金。”韦小宝道:“五两白银,五两黄金卖不卖?”那人说道: “那不是太贵了吗?”韦小宝道:“不贵,不贵,只要当真去得清毒,复得了明, 便给你做牛做马,也是不贵。”那人将膏药向韦小宝身前一推,低声道:“公公, 请借一步说话。”说着站起身来,走出茶馆。韦小宝将二百文钱丢在桌上,取了膏 药,走了出去。那人候在茶馆之外,向东便走,转入一条胡同,站定了脚,说道: “地振高冈,一派溪水千古秀。”韦小宝道:“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不 等他问,先行问道:“阁下在红花亭畔住哪一堂?”那人道:“兄弟是青木堂。” 韦小宝道:“堂上烧几炷香?”那人道:“三炷香!”韦小宝点了点头,心想: “你比我的职位可低了两级。”那人叉手躬身,低声道:“哥哥是青木堂烧五炷香 的韦香主?”韦小宝道:“正是。”心想:“你年纪比我大得多,却叫我哥哥,当 真要叫得好听,怎么又不叫爷爷,叔叔?” 那人道:“兄弟姓高,名叫彦超,是韦香主的下属,久仰香主的英名,今日得 见,实是大幸。”韦小宝心中一喜,笑道:“高大哥好说,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 气。” 高彦超道:“本堂有一位姓徐的大哥,向在天桥卖药,今日给人打得重伤,特 来报知韦香主。”韦小宝吃了一惊,说道:“我连日宫中有事,没去找他。他怎么 受了伤,是给谁打的?”高彦超道:“此处不便详告,请韦香主跟我来。”韦小宝 点了点头。 过了七八条街,来到一条小街,高彦超走进一家药店。韦小宝见招牌写着五个 字,自然一个也不识,也不用细看,料想是药店的名字,便跟着进去。 柜台内坐着一个肥肥胖胖的掌柜,高彦超走上前去,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那胖掌柜连声应道:“是,是!”站起身来,向韦小宝点了点头,道:“客官要买 上好药材,请进来罢!”引着韦小宝和高彦超走进内室,反手带上了门,俯身掀开 一块地板,露出个洞来,有石级通将下去。 韦小宝见地道中黑黝黝地,心下惊疑不定:“这两人真是天地会的兄弟吗?只 怕有点儿靠不住。下面若是宰杀韦小宝的屠房,岂不糟糕?”但高彦超跟在身后, 其势已无可退缩,只得跟着那掌柜走入地道。 幸好地道极短,只走得十来步,那掌柜便推开了一扇板门,门中透出灯光。韦 小宝走进门内,见是一间十来尺见方的小室,室中却坐了五人,另有一人躺在一格 矮榻之上。待得再加上三人,几乎已无转身余地。幸好那胖掌柜随即退出。 高彦超道:“众位兄弟,韦香主驾到!” 室中五人齐声欢呼,站起来躬身行礼,地窖太小,各人挤成一团。韦小宝抱拳 还礼。见其中一人是个道人,那是曾经会过的,道号玄贞,记得他曾开过玩笑,叫 关安基跟他妻子“十足真金”离婚,另有一个姓樊,也是见过的。韦小宝见到熟人, 当即宽心。高彦超指着卧在矮榻上那人,说道:“徐大哥身受重伤,不能起来见礼。” 韦小宝道:“好说,好说!”走近身去,只见榻上那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 已无半点血色,双目紧闭,呼吸徽弱,白须上点点斑都是血渍,问道:“不知是谁 打伤了徐大哥?是……是鞑子的鹰爪吗?” 高彦超摇头道:“不是,是云南沐王府的人。” 韦小宝一惊,道:“云南沐王府?他们……他们跟咱们是一路的,是不是?” 高彦超缓缓摇头,说道:“启禀香主大哥:徐大哥今朝支撑着回到这里回春药 店来,断断续续的说道:下手打伤他的,是沐王府的两个年轻人,都是姓白……” 韦小宝道:“姓白?那不是沐王府四大家将的后人吗?”高彦超道:“多半是的。 大概就是白寒松、白寒枫兄弟,叫做什么‘白氏双木’的。”韦小宝喃喃道:“两 根烂木头,有什么了不起啦。”高彦超道:“听徐大哥说,他们为了争执拥唐拥桂, 越说越僵,终于动起手来.。徐大哥双拳难敌四手,身受重伤。”韦小宝道:“两 个打一个,不是英雄好汉。什么糖啊桂的,莫非……莫非……”心想什么“拥桂” 莫非为了拥护我小桂子,但觉得不大像,缩住了不说。 高彦超道:“沐王府是桂王手下,咱们天地会是当年唐王天子手下。徐大哥定 是跟他们争名份,以致言语失和。”韦小宝还是不懂,问道:“什么桂王手下,唐 王手下?”高彦超道:“那桂王不是真命天子,咱们唐王才是真命天子。” 玄贞道人明白韦小宝的底细,知他肚中的料子有限,插口道:“韦香主,当年 李闯攻入北京,逼死了祟祯天子。吴三桂带领清兵入关,占我花花江山。各地的忠 臣义士,纷纷推戴太祖皇帝的子孙为王。先是福王在南京做天子。后来福王给鞑子 害了,咱们唐王在福建做天子,那是国姓爷郑家一伙人拥戴的,自然是真命天子。 哪知道另一批人在广西、云南推戴桂王做天子,又有一批人在浙江推戴鲁王做天子, 那都是假的真命天子。”韦小宝点头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既有唐王做了天 子,桂王,鲁王就不能做天子了。” 高彦超道:“是啊,韦香主说得对极!” 玄贞道人道:“可是广西、浙江那些人为了贪图富贵,争着说道,他们拥立的 才是真命天子,大家自伙里争得厉害。”叹了口气,续道:“后来唐王、鲁王、桂 王,先后都遭了难。这些年来,江湖上豪杰不忘明室,分别找了三王的后人,奉以 为主,干反清复明的大业。桂王的手下拥戴桂王的子孙,鲁王的手下拥戴鲁王的子 孙,那是桂派和鲁派,他们又称咱们天地会为唐派。唐、桂、鲁三派,都是反清复 明的。不过只有咱们天地会才是正统,桂派、鲁派却是篡位。”韦小宝点头道: “我明白了。沐王府那些人地桂派,是不是?”玄贞道人道:“正是。这三派人十 几年来相争不休。” 韦小宝想起那日苏北道上遇到沐王府的人物,甚是傲慢无礼,那人也是姓白的, 不知是不是这两根烂木头之一,当时见茅十八对他怕得厉害,早就不忿,便道: “唐王既是真命天子,他们就不该再争。听说沐公爷是很好的,只怕他老人家归天 之后,他手下那些人有点儿乱七八糟。”地窖中众人齐声道:“韦香主的话,一点 不错。” 玄贞道人道:“江湖上好汉瞧在沐天波沐公爷尽忠死节的份上,遇上了沐王府 的人物,都是容让三分。这样一来,沐王府中连阿猫阿狗也都狂妄自大起来。我们 这位徐大哥人是再好也没有的,他从前服侍过唐王天子,当真是忠心耿耿,提到先 帝时便流眼泪。定是沐王府的人说话不三不四,言语中轻侮了先帝,否则的话,徐 老哥怎能跟沐王府的人动手?” 高彦超道:“徐大哥在午前清醒了一会儿,要众兄弟给他出这口气。在直隶境 内,眼下本会只韦香主一位香主,按照本会规矩,遇上这等大事,须得禀明韦香主 而行。倘若对付鞑子的鹰爪,那也罢了,杀了鞑子和鹰爪固然很好,弟兄们为本会 殉难,也是份所当为。可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名声很响,说来总也是自己人,去跟他 们交涉,说不定会大动干戈,后果怎样,就很难料。”韦小宝嗯了一声。 高彦超又道:“徐大哥说,他一直在等候韦香主驾到,已等了好几个月了,有 时见到韦香主在街市采购物品,有时在茶馆里听书。”韦小宝脸上微微一红,说道: “原来他早见到我了。”高彦超道:“徐大哥说,总舵吩咐过的,韦香主倘若有事, 自会去找他,因此徐大哥虽然见到韦香主,却不敢上前相认。” 韦小宝点了点头,向榻上的老头瞧了一眼,心想:“原来这老狐狸暗中早就跟 上了我。我在街上买了东西乱吃,胡花银子,早就落入他眼中。他妈的,日后他见 了我师父,定会搬弄是非,最好是这只老狐狸伤势好不了,呜呼哀哉!” 玄贞道人道:“咱们一商量,迫不得已,只好请韦香主到来主持大局。” 韦小宝心想:“我一个小孩子,能主持什么大局?”但见这些人对自己十分恭 谨,心下也不禁得意。他初入天地会时,除了师父之外,九位香主都比自己年长资 深,此刻这些人中却以自己地位最高,轻飘飘之感登时油然而兴。 一名中年的粗壮汉子气愤愤的道:“大伙儿见到沐王府的人退让三分,那是敬 重沐公爷为人忠义,为主殉难,说到所做事业的惊逃诏地,咱们国姓爷比之沐王爷 可胜过了十倍。”那姓樊的樊纲道:“我敬你五尺,你就该当敬我一丈。怎地我们 客气,他们反而是运气?这件事若不分说清楚,以后天地会给沐王府压得头也抬不 起来,大伙儿还混个什么?”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十分气恼。 玄贞道人道:“这件事如何办理,大伙儿都听韦香主的指示。” 要韦小宝想法子去偷鸡摸狗,混蒙拐骗,他还能拿些主意,现下面临这种大事, 要他拿个主意出来,当真是要他的好看,摆明了叫他当场出乖露丑。可是他不折不 扣,确是陈近南的弟子,天地会十大香主之一,直隶全省之中,天地会众兄弟以他 为首,这姓徐的老头和别的几人,又都是他青木堂的嫡系下属,眼见人人的目光都 注视在他脸上,不由得大是发窘,心中直骂:“辣块妈妈,这……这如何是好?” 他心中发窘,一个个人瞧将过去,盼望寻一点线索,可以想个好主意,看到那 粗壮汉子时,忽见他嘴角边微有笑容,眼光中流露出狡猾的神色。此人刚才还在大 叫大嚷,满腔子都是怒火,怎地突然间高兴起来?一凝神间,猛地想起:“啊哟, 辣块妈妈,这批王八蛋不怀好意,要我来掮烂木梢。他们想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 却生怕我师父将来责怪,于是找了我来,要我出头。”他越想越对,寻思:“我只 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虽说是香主,难道还真会有胜过他们的主意?他们是要拿我 来作挡箭牌,日后没事,那就罢了,有什么不妥,都往我头上一推,说道:‘青木 堂韦小主率领大伙儿干的。香主有令,咱们不敢不从。’哼,他们本就要鸡蛋里找 骨头,废了我这香主,我领头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不论是输是赢,总之是大大的 一块骨头。好啊,辣愉妈妈,老子可不上这个当。” 他假装低头沉思,过了一会儿,说道:“众位兄长,小弟虽然当了香主,只不 过碰巧杀了鳌拜,本事是一点也没有的,计策更加没有。我看还是请玄贞道长出个 主意,一定比我高明得多。”他这一招叫作“顺水推舟”,将一根烂木梢向玄贞道 人肩头推去。 玄贞道人笑了一笑,向樊纲道:“樊三哥的脑筋可比我行得多,你瞧怎么办?” 樊纲是个直性汉子,说道:“我看也没第二条路好走,咱们就找到姓白的家里, 他们要是向徐大哥磕头赔罪,那就万事全休。否则的话,哼哼,说不得,只好先礼 后兵。” 人人心中想的,其实都是这一句话,只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威名甚盛,又是反清 复明的同道,谁也不愿首先将这句话说出口来。樊纲这么一说,几个人都附和道: “对,对樊三哥的话对极!能够不动武自然最好,否则咱们天地会可也不是好欺的, 给人家打成这副样子,难道便罢了不成?” 韦小宝向玄贞道人和另一个汉子道:“你二位以为怎样?” 那汉子道:“这叫作逼上梁上,没有法子,咱们确是给赶得绝了。” 玄贞却微笑着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韦小宝心想:“你不说话,将来想赖,我偏偏叫你赖不成。”问道:“玄贞道 长,你以为樊三哥的主意不大妥当,是不是?” 玄贞道:“也不是不妥当,不过大家须得十分郑重,倘若跟沐王府的人动手, 第一是败不得,第二是杀不得人。倘若打死了人,那可是一件大事。”樊纲道: “话是这么说,但如徐大哥伤重不治,却又怎样?”玄贞又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请大家商量个法子出来。各位哥哥见识多,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 米还多,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想的主意也一定比我好得多。”玄贞向他瞧 一眼,淡淡的道:“韦香主很了不起哪!”韦小宝笑道:“道长你也了不起。” 众人商量了一会,还是依照樊纲的法子,请韦小宝率同众人,去向沐王府的人 兴问罪之师,各人身上暗带兵刃,但须尽量忍让,要占住地步,最好是沐王府的人 先动了手打了人,这才还手。 玄贞道:“咱们不妨再约北京城里几位成名的武师一同前去,请创作作个见证, 免得传了开来,说咱们天地会上门欺人。日后是非不明,只怕总舵主见罪。” 韦小宝喜道:“好极,要请有本事的,越多越好。”在苏北道上的饭店之中, 沐王府那姓白的一根根筷子掷出去,只打得吴三桂手下一个个摔倒在地。这情景此 刻犹似便在眼前。他们要是再搞什么铜角渡江,火箭射象的玩意儿,就算北京城里 摆不出大象阵,单是摆上个把老鼠阵,青木堂韦香主吃不了就得兜着走,本想推托 不去,又有点说不出口,听玄贞道人说要约同北京城里著名武师前去,正中下怀。 玄贞微微一笑,说道:“咱们只约有声望名气的,倒不是请他们去助拳,武功 好不好却在其次。”高彦超道:“名气大的,武功多半就高。”他是在帮韦小宝说 话。玄贞点了点头。樊纲道:“咱们去请哪几位武师?”当下众人商议请谁同去, 邀请的人要在武林中颇有名望,与官面上并无来往,而与天地会多少有些交情。 商议定当后,正要分头请人,那徐老头忽然呻吟道:“不……不……不能请外 人。”樊纲问道:“徐大哥,你说不能请外人?”徐老头道:“韦香主,他……他 在宫里当差,这……这件事可不能泄漏出去,那……那是性命交关……交关的大事。” 众人一听,都觉有理,韦小宝在宫中做太监,自然是奉了总舵主之命,暗中必 有重大图谋,一有外人知道,难保不走漏风声。樊纲道:“韦香主倒也不必亲自出 马。咱们去跟那两个姓沐的理论,结果怎样,回来禀报韦香主知道便是。” 韦小宝本来对沐王府颇为忌惮,但既邀武林中一批大有名望之人同去,那就笃 定泰山,有胜无败,这好比用灌铅骰子跟羊牯赌钱,怎可置身局外?说道:“我如 不去,那就不好玩了。我的姓名身份,你们别跟外人说就是。” 玄贞道人道:“倘若韦香主刮乔装改扮了,那就没人知道他在宫里办事……” 韦小宝没听他说完,当时即拍手叫好,连称:“妙极,妙极!”这主意正投其 所好,上门生事,本已是十分有趣,改装之后去生事,更是妙上加妙。 众人本来都觉得若非韦香主率领,各人担的干系太人,见他如此热心,争着要 去,自无异议。徐老头道:“大伙儿……大伙儿千万要小心。韦香主份……扮作什 么人?”众人望着韦小宝,听他示下。 韦小宝心想:“我扮个富家公子呢,还是扮个小叫他?”他在妓院之中,见到 来嫖院的王孙公子衣饰华贵,向本甚是羡慕,一直没机会穿着,微一沉吟,从怀中 摸出三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来,道:“这里是一千五百两银子,相烦哪一位大哥给 我买些衣服。” 众人都是微微一惊,几个人齐声道:“哪得着这许多银子?”韦小宝道:“我 银子有的是,衣衫买得越贵越好,再买些珠宝戴了起来,谁也不知我是宫里的小…… 小太监了。”玄贞道人道:“韦香主说得是。高兄弟,你去买韦香主的衣衫。” 韦小宝又取出一千两银子的银票,道:“多花些银好了,不打紧。”旁人见这 小小孩童身边银票极多,都暗暗称异,说什么也料想不到他屋里的银子竟有四十几 万两之多。按照韦小宝本来牌气,身边便有二三两银子,也要花光了才舒服,可是 四十几万两银子如何花用得掉?能够买些华贵衣服来穿戴穿戴,出出风头,当真机 会难得,心里快活之极,见众人目瞪口呆,便又伸手入怀。 他手伸出来时,掌中已有三千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交给玄贞道人,道:“兄弟 跟各位大哥今日初见,没什么孝敬。这些银子,是鞑子那里拿来的,都是不义…… 不义的银,请大伙儿帮着花用花用。”天地会规矩严明,不得胡乱取人财物,樊纲、 高彦超待早已穿得久了,突见韦香主取出这许多银票,又言明是取自鞑子的不义之 财,他既在清宫中当差,此言自然不假,各人情不自禁的都欢呼起来。 玄贞道:“咱们要分头请人,今日是来不及了。韦香主,大伙儿在这里恭候大 驾,不知你什么时刻能到?”韦小宝道:“上午我要当差,午后准到。”玄贞道: “很好。明日午后,咱们在这里会齐,然后同去跟那两个姓白的算帐。” 当晚韦小宝便心痒难搔,在屋里跳上跳下,指手划脚。次日从上书房下来,便 匆匆去珠宝店买了一只大翡翠戒指,又叫店中师傅在一顶缎帽上钉上一大块白玉, 四颗浑圆明珠,这一来便花了四千多两银子。珠宝店见这位贵客是宫中太监,丝毫 不以为奇,既是内宫来采购珠宝,众人再多十倍也是常事。 韦小宝赶到回春堂药店,众人已在地窖中等候,说道已请了北京四位知名武师, 同去作见证,每人送了二百两银子谢礼。韦小宝心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这 四位武师非帮我们不可。只是二百两银子谢礼太少,最好送五百两。四位武师太少, 最好请十六位。” 高彦超取出衣服鞋袜给韦小宝换上,每件衣物都十分华贵,外面一件长袍是火 狐皮的里子,在领口和衣袖外翻出油光滑亮的毛皮。高彦超道:“皮袍是叫他们连 夜改小的,多给了三两六钱银子的工钱。”韦小宝连说:“不贵,不贵。”一件天 青缎子的马褂,十粒扣子都是黄金打的,饶是如此,他给的银子还是一半也用不了。 韦小宝在宫中住了将近一年,居移气,养移体,食用既好,见识又多,这半年来做 了尚膳监的首脑,百余名太监给他差来差去,做首领早做得惯了。这时周身再一打 扮,虽然颇有些暴发户的俗气,却也显得款式非凡,派头十足,与樊纲、高彦超等 草莽豪杰大不相同。众人已安排了一乘轿子,等在门外,请韦小宝上轿,以防他改 装之后在城里行走,撞见宫中太监或朝廷官员。 一行人先到东城武胜镖局,和四位武师会齐。那四位武师第一位是北京潭腿门 掌门人老武师马博仁,那是清真教门的;第二位跌要名医姚春,徐老头受了伤,便 由他医治,此人既是名医,擒拿短打也是一绝;第三位是外号“虎面霸王”的雷一 啸,铁布衫功夫大大有名,;第四位便是武胜镖局的总镖头金枪王武通。 马博仁等四人早已得知天地会领头的韦香主年纪甚轻,一见之下,竟是这样一 个豪富少年,都是十分诧异,但各人久仰陈近南的大名,心想天地会总舵主的弟子, 年纪虽小,也必有惊人艺业,都不敢小觑了他。众人在镖局中喝茶,便同去杨柳胡 同那姓白的二人驻足之处。韦小宝和马博仁、姚春三人坐轿,雷一啸与王武通骑马, 余人步行相陪。玄贞道人、樊纲等都是成名人物,王武通要相借坐骑,但玄贞怕惹 人注目,坚决不要。一行人来到杨柳胡同一座朱漆大门的宅第之外,高彦超正要上 前打门,忽听门内传出隐隐哭声。众人一怔,只见大门外挂着两盏白色灯笼,却是 家有丧事。高彦超轻叩门环,过了一会,大门打开,出来一名老管家。高彦超呈上 备就的五张名帖,说道:“武胜镖局、潭腿门、天地会的几位朋友,前来拜会白大 侠、白二侠。”那老管家听得“天地会”三字,又眉一竖,满脸怒容,向众人瞪了 一眼,接过拜帖,一言不发的便走了进去。 马博仁看书虽老,火气却是极大,登时忍不住生气,道:“这奴才好生无礼。” 韦小宝道:“马老爷子的话一点不错。”他对沐王府的人毕竟甚是忌惮,只盼 马博仁、王武通等人站定在自己一边,待会倘若动手,便可多有几个得力的帮手。 隔了好一会,一名二十六七岁的汉子走了出来,身材甚高,披麻带孝,满身丧 服,双眼红肿,兀自泪痕未干,抱拳说道:“韦香主、马老爷子、王总镖头,众位 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白寒枫有礼。”众人抱拳还礼。白寒枫让众人进厅。马博仁 最是性急,问道:“白二侠身上有服,不知府上是哪一位过世了?”白寒枫道: “是家兄寒松不幸亡故。”马博跌足道:“可惜,可惜!白氏双子乃沐王府的英雄 虎将,武林中大大有名,白侠正当英年,不知是得了什么疾病?” 众人刚到厅中,还未坐定,白寒枫听了此言,陡是转过身来,双眼中如欲射出 火光,厉声道:“马老爷子,在下敬你是武林前辈,以礼相待。你这般明知故问, 是讥嘲于我吗?” 他陡然发怒,韦小宝出其不意,不由得吃了一惊,退了一步。马博仁摸着白须, 说道:“这可希奇了!老夫不知,这才相问,什么叫做明知故问?白二侠死了兄长, 就算心中悲痛,也不能向我老头子发脾气啊!”白寒枫哼了一声,道:“请坐!” 马博仁喃喃自语:“坐就坐罢!难道还怕了不成!”向韦小宝道:“韦香主,你请 上座。”韦小宝道:“不,还是马老爷子上座!” 白寒枫看了拜帖,知道来客之中有天地会的青木堂香主韦香主,万料不到这少 年便是韦香主,心下又奇又怒,一伸手,便抓住韦小宝的左腕,喝道:“你便是天 地会的韦香主?” 这一抓之力劲道奇大,韦小宝奇痛彻骨,“啊”的一声,大叫出来,两道眼泪 自然而然流下腮来。玄贞道人道:“上让是客,白二侠太也欺人!”伸指便往白寒 枫胁下点去。 白寒枫左手一挡,放开韦小宝手腕,退开一步,说道:“得罪了。” 韦小宝愁眉苦脸,伸袖擦干了眼泪。白寒枫固是大出意料之外,马博仁、王武 通,以及天地会中众人也都惊诧不置,眼见白寒枫这一抓手虽然手法凌厉,却也不 是无可挡避。这韦香主身为陈近南的弟子,不但闪避不了,大叫之余兼且流泪,实 是武林中的一大奇事。玄贞、樊纲、高彦超等人都面红过耳,甚感羞惭。白寒枫道: “对不住了!家兄不幸为天地会下毒手害死,在下心中悲痛……” 他话未说完,众人纷道:“什么?”“什么白大侠为天地会害死?”哪有此事? “决无此事。” 白寒枫霍地站起,大声道:“你们说决无此事,难道我哥哥没有死吗?你们来, 大家亲眼瞧瞧。”一伸手,又向韦小宝左臂抓去。 这一次玄贞道人和樊纲都有了预备,白寒枫右臂甫动,二人一袭前胸,一袭后 背,同时出手。白寒枫当即斜身拗步,又掌左右打出。玄贞左掌一抬,右掌以击了 出去,樊纲却已和白寒枫交了一掌。白寒枫变招反点玄贞咽喉,玄贞侧身闪开。白 寒枫厉声道:“我大哥已死在你们手里,我也不想活了。天地会的狗畜牲,一起上 来便是。” 跌打名医姚春双手一拦,说道:“且慢动手,这中间恐有误会。白二侠口口声 声说道,白大侠为天地会害死,到底实情如何,且请说个明白。” 白寒枫道:“你们来!”大踏步向内堂走去。 众人心想已方人多,也不怕他有何阴谋诡计,都跟了进去。 刚到天井之中,众人便都站定了,只见后厅是个灵堂,灵幔之后是口棺材,死 人躺在棺材之上,露出半个头,一双脚。白寒枫掀起灵幔,大声叫道:“哥哥你死 了没眼闭,兄弟好歹要杀几个天地会的狗畜牲,给你报仇。”他声音嘶哑,显是哭 泣已久。韦小宝一见到死人面容,大吃一惊,那正是在苏北道上小饭店中见过的, 那人以筷子击中吴三桂部属,武功高强,想不到竟会死在这里,随即想到对方少了 一个厉害角色,惊奇之余,暗自宽心。 马博仁、姚春、雷一啸、王武通四人走近前去。王武通和白寒枫有过一面之缘, 叹道:“白大侠果真逝世,可惜!”姚春特别仔细,伸手去搭了搭死了腕脉。 白寒枫冷笑道:“你若治得我哥哥还阳,我……我给你嗑一万二千个响头。” 姚春叹了口气,道:“白二侠,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伤害白大侠的,果 然是天地会的人?白二侠没弄错吗?”白寒枫叫道:“我……我弄错?我会弄错?” 众人见他哀毁逾恒,足见手足之情极笃,都不禁为他难过,樊纲怒气也自平了, 寻思:“他死了兄长,也难怪出手不知轻重。” 白寒枫双手叉腰,在灵堂一站,大声道:“害死我哥哥的,是那平日在天桥上 卖药的姓徐老嵌贼。这老嵌贼名叫徐天川,有个匪号叫作‘八臂猿猴’,乃是天地 会青木堂有职司的人,是也不是?你们还能赖?” 樊纲和玄贞等几人面面相觑,他们这伙人到杨柳胡同来,本是要向白氏兄弟问 罪,质问他们为什么伤人,不料白氏兄弟中的大哥白寒松竟已死在徐天川手底。樊 纲叹了口气,说道:“白老二,徐天川徐大哥是我们天地会的兄弟,原是不假,不 过他……他……”白寒松厉声道:“他怎样?”樊纲道:“他已给你们打得重伤, 奄奄一息,也不知这会儿是死是活。不瞒你说,我们今日到来,原是要来请问你们 兄弟,干么将我们徐大哥打成这等模样,哪知道……想不到……唉……” 白寒枫怒道:“别说这姓徐的老贼没死,就算他死了,这猪狗不如的老贼,也 不配抵我哥哥的命。”樊纲也怒道:“你说话不干不净,像什么武林中好汉?依你 说便要怎样?” 白寒枫叫道:“我……我不知道!我要将你们天地会这批狗贼,一个个都宰成 肉酱。我陪你们一起死,大伙儿都死了干净。”一转身,从死人身侧抽出一口钢刀, 随即身子跃起,直如疯虎一般,挥刀虚劈,呼呼有声。 天地会樊纲、玄贞等纷纷抽出所携兵刃,以备迎敌。韦小宝忙缩在高彦超身后。 猛地里听得一声大吼:“不可动手!”声音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响,只见“虎 面霸王”雷一啸举起双手,挡在天地会众人之前,大声道:“白二侠,你要杀人, 杀我好了!”这人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好,这么几声大喝,确有雷震之威。白寒枫 心伤乃兄亡故,已有些神智失常,给他这么一喝,头脑略为清醒,说道:“我杀你 干什么?我哥哥又不是给你杀的?”雷一啸道:“这些天地会的朋友,可也不是杀 你哥哥之人。再说,普天下天地会的会众,少说也有二三十万,你杀行完么?” 白寒枫一怔,大叫:“杀得一个是一个,杀得一双是一双!” 突然之间,门外隐隐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似有十余骑马向这边驰来。姚春 道:“只怕是官兵,大伙儿收起兵刃!”樊纲、玄贞等眼见雷一啸挡在身前,白寒 枫不易扑过来挥刀伤人,便都收起了兵刃。白寒枫大声道:“便是天王老子到来, 我也不怕。” 马蹄声越来越近,奔入胡同,来到门口戛然而止,跟着便响起了门环击门之声。 门外有人叫道:“白二弟,是我!”人影一晃,一人越墙而入,冲了进去。这人四 十来岁年纪,神态威武,面色却是大变,颤声道:“果然……果然是白大弟……白 大弟……” 白寒枫抛下手中钢刀,迎了上去,叫道:“苏四哥,我哥哥……我哥哥……” 一口气说不下去,放声大哭。 马博仁、樊纲、玄贞等均想:“这人莫非是沐王府中的‘圣手居士’苏冈?” 这时大门已开,涌进十几个人来,男女都有,冲到尸首之前,几个女子便呼天抢地 的大哭起来。一个青年妇人是白寒松之妻,另一个是白寒枫之妻。 樊纲、玄贞等都感尴尬,眼见这些人哭得死去活来。若再不走,待他们哭完, 就算不动手,也免不了给臭骂一顿。韦小宝先前给白寒枫重重抓住手腕,此刻兀自 疼痛,本来仗着人多,打定主意要叫玄贞,樊纲待人抓住了他,好歹也得在他屁股 上踢他妈的七八脚,为料对方人手越来越多,打起架来已占不到便宜,心中怦怦乱 跳,见玄贞道我连使眼色,显是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此举正合心意,当即转身 便走,说道:“大伙儿去买些元宝蜡烛,再来向死人磕头罢!” 白寒枫叫道:“想逃吗?可没这么容易。”冲上前去猛挥右掌向樊纲后心拍去。 樊纲怒道:“谁逃了?”回身举左臂挡开,却不还击。玄贞等众人便都站住了。 韦小宝却已逃到门口,一只脚先跨出门槛再说。 那姓苏的男子问道:“白二弟,这几位是谁?恕在下眼生。”白寒枫道:“他 们地天地会的狗东西,我哥哥……哥哥便是给他们害死的。”此言一出口,本来伏 着大哭的人都跃起身来,呛嘟啷响声不绝,兵刃耀眼,登时将来客都围住了,连马 博仁,姚春,雷一啸,王武通等四个都给围在垓心。 王武通哈哈大笑,说道:“马大哥,雷兄弟,姚大夫,咱们几时入了天地会哪? 凭咱们几个的德行,只怕给天地会的朋友们提鞋子也还不配哪。” 那姓苏的中年汉子抱拳说道:“这几位不是天地会的吗?这位姚大夫,想来名 讳是个春字。在下苏冈,得悉白家大兄弟不幸身亡的讯息,从宛平赶来,伤痛之下, 未得请教,多有失礼。”说道,向众人作揖为礼。 王武通抱拳笑道:“好说,好说。圣手居士,名不虚传,果然是位有见识,有 气度的英雄。”当下给各人一一引见,第一个便指着韦小宝,道:“这位是天地会 青木堂的韦香主。” 苏冈知道天地会共分十堂,每一堂香主都是身负绝艺的英雄豪杰,但这韦香主 却显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富家少年,不由得心下诧异,但脸上不动声色,抱拳道: “久仰,久仰。”韦小宝呲的一声笑,抱拳还礼,从门边走了回来,问道:“你久 仰我什么?”苏冈一怔,道:“在下久仰天地会十香主,个个都是英雄好汉。”韦 小宝点点头,笑道:“原来如此。”苏冈见他神情油腔滑调,心下更是嘀咕。 当下王武通给余人都引见了。苏冈给他同来这伙人引见,其中两个是他师弟, 三人是白氏兄弟的师兄弟,还有几个是苏冈的徒弟。白寒松的夫人伏在丈夫尸首上 痛哭,白寒枘的夫人一边哭,一边劝,几个女子都不过来相见。 姚春道:“白二侠,到底白大侠为了什么事和天地会生起争竞,请白二侠说来 听听。”咳嗽一声,又道:“云南沐王府在武林中人所共仰,天地会的会规向来极 严,都是蛮不讲理之人。天下原抬不过一个‘理’了,今日之事,也不是单凭打架 动武就能了结的。这里马老师,雷兄弟,王总镖头,以及区区在下,跟双方就算没 有交情,也都是慕名。白二侠,请你冲着咱们一点薄面,说一说这中间的由如何?” 王武通道:“不瞒众位说,天地会的朋友们,的的确确不知白大侠已经身故,否则 的话,他们还会上门来自付没趣么?” 苏冈道:“然则韦香主和众位朋友来到敝处,又为了什么?”王武通道:“咱 们真不面前不说假话。天地会的朋友说道他们徐天川徐大哥给沐王府的朋友打得身 受重伤,已说不出话,他们只限邀了我们几个老朽,伴同来到贵处,想问一问缘由。” 苏冈森然道:“如此说来,各位是上门问罪来着?”王武通道:“这可不敢当。我 们几个在江湖上混口饭吃,全仗朋友们给面子。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谁也不能昧 着良心说瞎话。” 苏冈点了点头,道:“王总镖头说得对,请各位到厅上说话。”钢刀总是不肯 放下。苏冈让众人坐下,说道:“白二弟,当时实情如何,你给大家说说。” 王武通、樊纲等都知道,沐王府世镇云南。苏冈、白寒枫等都生长于云南,在 北京城里听到乡音,自会关注。白寒枫续道:“我哥哥听了一会,隔壁接了几句。 那官员听得我们也是云南人,便邀我们过去坐。我和哥哥离家已久,很想打听故乡 的情形,见这位官员似是从云南来,便移座过去。一谈之下,这官员自称叫做卢一 峰,原来是奉了吴三桂的委派,去做曲靖县知县的。他是云南大理人。照规矩,云 南人本来不能在本省做地方官。不过这卢一峰说道,他是平西王委派的官,可不用 理会这一套!” 樊纲忍不住骂道:“他奶奶的,大汉奸吴三桂委派的狗官,有什么神气的?” 白寒枫向他瞧了一眼,点了点头,道:“这位樊……樊兄说得不错,当时我也这么 想。可是我哥哥为了探听故乡情形,反而奉承了他几句。这狗官更加得意了,说是 吴三桂所派的官,叫做‘西选’,意思说是平西王选的。云南全省的大小官员,固 然都是吴三桂所派,就是四川、广西、贵州三省,‘西选’的官儿也比皇帝所派的 官吃香。”苏冈听他说得有些气喘,接口解释:“倘若有一个缺,朝廷派了,吴三 桂也派了,谁先到任,谁就是正印。云贵川桂四省的官员,哪一个先出缺,自然是 昆明知道得早,从昆明派人去快得多。因此朝廷的官儿,总是没‘西选’的脚快。” 白寒枫叹了一声,说道:“前天下午,……”只说了四个字,不由得气往上冲, 手中钢刀挥了一挥。韦小宝吃了一惊,身子向后一缩。白寒枫觉得此举太过粗鲁, 钢刀用力往地下一掷,呛啷一声,击碎了两块方砖,呼了口气,道:“前天下午, 我和哥哥在天桥的一家酒楼上喝酒,忽然上来一个官员,带了四名家丁。那四个家 丁神气厌得很,要酒要菜,说的却是云南话。”苏冈“哦”了一声。白寒枫道: “我和哥哥一听他们口音,就留上神。”王武通、樊纲等都知道,沐王府世镇云南。 苏冈、白寒枫等都生长于云南,在北京城里听到乡音,自会关注。 白寒枫续道:“我哥哥听了一会,隔壁接了几句。那官员听得我们也是云南人, 便邀我们过去坐。我和哥哥离家已久,很想打听故乡的情形,见这位官员似是从云 南来,便移座过去。一谈之下,这官员自称叫做卢一峰,原来是奉了吴三桂的委派, 去做曲靖县知县的。他是云南大理人。照规矩,云南人本来不能在本省做地方官。 不过这卢一峰说道,他是平西王委派的官,可不用理会这一套!” 樊纲忍不住骂道:“他奶奶的,大汉奸吴三桂委派的狗官,有什么神气的?” 白寒枫向他瞧了一眼,点了点头,道:“这位樊……樊兄说得不错,当时我也这么 想。可是我哥哥为了探听故乡情形,反而奉承了他几句。这狗官更加得意了,说是 吴三桂所派的官,叫做‘西选’,意思说是平西王选的。云南全省的大小官员,固 然都是吴三桂所派,就是四川、广西、贵州三省,‘西选’的官儿也比皇帝所派的 官吃香。”苏冈听他说得有些气喘,接口解释:“倘若有一个缺,朝廷派了,吴三 桂也派了,谁先到任,谁就是正印。云贵川桂四省的官员,哪一个先出缺,自然是 昆明知道得早,从昆明派人去快得多。因此朝廷的官儿,总是没‘西选’的脚快。” 白寒枫吁了口气,接着说:“那官儿说,平西王为朝廷立下了大功,满清能得江山, 全仗平西王的功劳,因此朝廷对他特别给面子。吴三桂启奏什么事,从来就没有驳 回的。” 王武通道:“这官儿的话倒是实情。兄弟在西南各省镖,亲眼见到,云贵一带 大家就知道吴三桂,不知道皇帝。” 白寒枫道:“这卢一峰说,照朝廷规矩,凡是做知县的,都先要到京城来朝见 皇帝,由皇帝亲自封官。他到北京来,就是等着来见皇帝的。他说平西王既然封了 他官,到京城来朝见皇帝,也不过是倒例行公事而已。我哥哥说:‘卢大人到曲靖 做官,本省人做自然。’突然之间,隔座有人插嘴,这老……这老贼……我和他仇 深……”说着霍地站起,满脸胀得通红。苏冈道:“是‘八臂猿猴’徐天川说话么?” 白寒枫点了点头,道:“正……正……”急愤之下,喉头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隔了一会,才道:“正是这老贼,他坐在窗口一张小桌旁喝酒,插嘴说:‘本省人 做本省的官,刮起地皮来更加方便些。这老贼,我们自官说话,谁要他来多口!” 玄贞冷冷的道:“白二侠,徐三哥这句话,可没说错。”白寒枫哼了一声,顿 了一顿,说道:“这句话是没说错,我又没说他这句话错了。可是……可是……谁 要他多官闲事?他倘若不插句嘴,怎会生出以后许多事来?”玄贞见他气急,也就 不再说下去。白寒枫续道:“卢一峰听了这句话,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转过头来, 见这老贼是个弯腰曲背的老头儿,容貌猥琐,桌上放着一只药箱,椅子旁插着一面 膏药旗,是个卖药的老头儿。喝道:‘你这个老不死的,胡说些什么?’他手下的 四名家丁早就抢了上去,在老贼的桌上拍桌大骂,一名家丁抓住了他衣领。也是我 瞎了眼,瞧不出这老贼武功了得,还道他激于一时义愤,出言讥刺,怕他吃亏,便 走上去假意相劝,将这四名家丁都推开了。”玄贞赞道:“白二侠仁义为怀,果然 是英雄行径。”心想白寒松已死,徐天川受伤虽然不轻,多半不会死,已方终究已 占了便宜,许多事双方只好言和,口头上捧白寒枫几句,且让他平平气。 哪知白寒枫不受他这一套,瞪了他一眼,说道:“什么英雄?我是狗熊!生了 眼睛不识人,瞧不出这老贼阴险毒辣,还道他是好人。那卢一峰打起官腔,破口大 骂,大叫:反了,反了,说京城里刁民真多,须得重办。” 樊纲插嘴道:“这官儿狗仗人势,在云南欺侮百姓不够,还到北京城来欺人。” 白寒枫道:“要欺侮人,也没这么容易。这官儿连声吆喝,叫家丁将这姓徐的老贼 绑起来送官,打他四十大板,戴枷示众。那老贼笑嘻嘻的道:‘大老爷,你这么大 声嚷嚷,不吃力吗?我送张膏药卖给你贴贴。”他从药箱里取了张膏药出来,双掌 夹住,跟着便那张本来折拢的膏药拉平了。我初见那老贼对这凶神恶煞的家丁并不 害怕,心下已自起疑,待见他拉膏药的手势,和哥哥对望了一眼,已然明白。膏药 中间的药膏硬结在一块,总得点火烘多时,才拉得开。可是他只是双掌间夹得片刻, 便以内力烘软药膏,这份功力可真了不起。他将药膏拉平之后,药膏热气腾腾。那 卢一峰却兀片不悟,一叠连声催促家丁上前拿人。我便不再拦阴那官儿的走狗,由 得他们去自讨苦吃。一名家丁见我让开,当即向那老贼冲去。那老贼笑道:‘你要 膏药?’将他张膏药放在家丁手中。那家丁骂道:‘老狗,你干什么?’那老贼在 他手臂一推,那家丁移过身去,拍的一声响,那张热烘烘的膏药,正好贴在卢一峰 那狗官的嘴上……”韦小宝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拍手叫 好。白寒枫哼了一声,恶狠狠的瞪视着他。韦小宝心中害怕,便不敢再笑。苏冈问 道:“后来怎么样?” 白寒枫道:“那狗官的嘴巴被膏药封住,忙伸手去拉扯。那老贼推动四名家丁, 说道:‘去帮大老爷!’只听得拍拍拍声响不停,四名家丁你一掌,我一掌,都向 那狗官打去。原来那老贼推拨四名家丁的手臂,运上了巧劲,以这四人的手掌去打 狗官。片刻之间,那狗官的两边面皮给打得又红又肿。” 韦小宝又是哈哈大笑,转过了头,不敢向白寒枫多看一眼。 苏冈点头道:“这位徐兄诨名叫作‘八臂猿猴’,听说擒拿小巧功夫,算得是 武林一绝,果然名不虚传。”他想白寒枫死在他手下,这老儿的武功自然甚高,抬 高了他武功,也是为白氏双雄留了地步。白寒枫道:“我和哥哥只是好笑,眼见狗 官已给打得两边面皮鲜血淋漓,酒楼上不少闲人站着瞧热闹。那老贼大声叫嚷: ‘打不得,打不得,大老爷是打不得的!你们这些大胆奴才,以下犯上,怎么打起 大老爷来?’在四名家丁身后跳来跳去。活脱像是一只大猴子,伸手推动家丁的手 臂,反似是在躲闪,那些闲人都瞧不出他在搞鬼。直打得那狗官晕倒在地,他才住 手,回归原座。这四名家丁还道是撞邪遇鬼,说什么也不明白怎么会伸手去打大老 爷,可是自己手掌都是鲜血,却又不假。四人呆了一阵,便扶着那狗官去了。” 樊纲道:“痛快,痛快!吴三桂手下的走狗,原该如此整治。徐三哥痛打狗官, 正是给天下百姓出一口胸中恶气。白二侠,你当时怎么不帮着打几拳?”白寒枫登 时怒气又涌了上来,大声道:“老贼在显本事打人,我为什么要帮他?是他在打人, 又不是他在挨打!” 玄贞道:“白二侠说的是,先前他不知徐三哥身有武功,可不是见义勇为,出 手阻止狗官的家丁行凶吗?” 白寒枫哼了一声,续道:“那狗官和家丁去后,我哥哥叫酒楼的掌柜来,说道 一应打坏的桌椅器皿,都由他赔,那老贼的酒钱也算在我们帐上。那老贼笑道道谢。 我哥哥邀他过来一同喝酒。那老贼低声道:‘久慕松枫贤乔梓的英名,幸会,幸会。’ 我和哥哥都是一惊,心想原来他早知道了我们的来历,我们却不知他是谁。我哥哥 道:‘惭愧得紧,请问老爷子尊姓大名。’那老贼笑道:‘在下徐天川,一时沉不 住气,在贤乔梓跟前班门弄斧,可真见笑了。’那是我们还不知道徐天川是什么来 头,但想他殴打狗官,自然跟我们是同一条路上的。这狗官倘若不挨这顿饱打,我 兄弟俩一样也要痛打他一顿。我们三人喝酒闲谈,倒也十分相投,酒楼之中不便深 谈,便邀他到这里来吃饭。”樊纲“哦”了一声,道:“原来徐三哥到了这里,是 在府上动起手来了?”白寒枫道:“谁说在这里动手了?在我们家里,怎能跟客人 过招,那不是欺侮人么?”玄贞点头道:“白氏兄弟英风侠骨,这种事是决计不做 的。” 白寒枫听他接连称赞自己,终于向他点点头,以示谢意,说道:“我兄弟将老 贼请到这里,恭请相待,问起他怎么认得我兄弟。他也不再隐瞒,说道自己是天地 会的,我兄弟来北京之时,他天地会已得到讯息,原是想跟我兄弟交朋友。他在酒 楼上殴打狗官,一来是痛恨吴三硅,二来是为了要和我兄弟结交。这老贼能说会道, 哄得我兄弟还当他个好人。后来说到反清复明之时,三个人,不两个人一只狗,越 说越投机……”韦小宝接口道:“两个人和一只狗越说越投机,倒也希奇。” 众人忍不住好笑,只是碍着白寒枫的面子,不敢笑出声来。 白寒枫大怒,喝道:“你这小鬼,胡说八道!”樊纲道:“白二侠,这位韦香 主年纪虽轻,却是敝会青木堂的香主,敝会上下,对他都是十分尊敬的。”白寒枫 道:“香主便怎么样?”苏冈岔开话头,说道:“我白兄弟心伤兄长亡故,说话有 些气急,各位请勿介意。韦香主,你包涵些。”他想天地会的香主身份非同小可, 白寒枫直斥为“小鬼”,终究理亏。 白寒枫也非蠢人,一点便透,眼光不再与韦小宝相触,说道:“后来我们三个……” 韦小宝道:“不,两个人,一只狗。”白寒枫怒喝:“你……你……”终于忍住了, 吁了口大气,续道:“大家说到反清复明之事,说道日后将鞑子杀光了,抚保洪武 皇帝的子孙重登龙庭。我哥哥说:‘皇上在缅甸宴驾宾天,只留下一位小太子,倒 是位聪明睿智的英主,目下在深山中隐居。’那老贼却道:‘真命天子好端端是在 台湾。’”白寒枫一引述徐天川这句话,苏冈、姚春、王武通等人便知原来双方争 执是由拥桂、拥唐而起。祟祯皇帝吊死煤山,清兵进关,明朝的宗室福王、唐王、 鲁王、桂王分别在各地称帝,当时便有纷争,各王死后,手下的孤臣遗老仍是互相 心存嫌隙。白寒枫续道:“那时我听了老贼这句话,便问:‘我们小皇帝几时到台 湾去了?’那老贼道:‘我说的是隆武天子的小皇帝,不是桂王的子孙。’我哥哥 道:‘徐老爷子,你是英雄豪杰,我兄弟俩是很佩服的,只不过于天下大事,您老 人家见识却差了。祟祯天子崩驾,福王自立.福王为清兵所俘,唐王不幸殉国,我 永历天子为天下之王。永历天子殉国之后,自然是他圣上的子孙继位了。’”隆武 的唐王的年号,永历是桂王的年号,他们是唐王、桂王的旧臣,对主子都以年号相 称。樊纲听里这里,插口道:“白二侠,请你别见怪。隆武天子殉国之后,兄终弟 及,由圣上的亲兄弟绍武天子在广州接应。桂王却派兵来攻打绍武天子,大家都是 太祖皇帝的子孙,不打满清鞑子,自己打了起来,岂不是大错而特错?” 白寒枫怒道:“那老贼的口吻,便跟你一模一样!可是这到底是谁起的衅?我 永历天子好好派了使臣到广州来,命唐王除去尊号。唐王非但不奉旨,反面兴兵抗 拒天命。唐王这等行为明明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可说是罪魁祸首。” 樊纲冷笑道:“三水那一战,区区在下也在其内,却不知道是谁全军覆没?” 白寒枫大怒,站起身来,厉声道:“你还在算这旧帐么?”韦小宝听了樊纲的话, 便知三水这一仗是唐王胜而桂王败,忙问:“樊大哥,三水一仗是怎么打的?”樊 纲道:“桂王听了手下奸臣的教唆,哌了一名叫林桂鼎的,带兵来打广州……”苏 冈插口道:“樊大哥,这话与事实不符。那是唐王先派去攻启肇庆,我永历天子才 不得已起而应战。”双方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多是旧事,渐渐的剑拔驽张,便要 动起手来。 姚春连连摇手,大声道:“多年前的旧事,还提起他干么?不论谁胜谁败,都 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最后还不是都教鞑子给灭了。”众人一听,登时住口,均有惭 愧之意。苏冈道:“白二弟,大义之所在,原是非誓死力争不可的,后来怎样?” 白寒枫道:“那老贼所说的话,便和这……这位姓樊的师傅一模一样,我兄弟 自然要跟他剖析明白。双方越说越大声,谁也不让。我哥哥盛怒之下,一掌将一张 茶几拍得粉碎。那老贼冷笑道‘你道理说不过人,便想动武么?沐王府白氏双木威 名远震,我天地会的一个无名小卒,却也不惧。’他这句话显然是说,他是天地会 的一个无名小卒,还胜似沐王府的成名人物。我哥哥道:‘我自拍我家里的茶几, 关你什么事了?你出言轻侮沐王府,仗的是什么势道?’双方越说越僵,终于约定, 当晚子时,在天坛较量。”苏冈叹了口气,黯然道:“原来这场纷争,由此而起。” 白寒枫道:“当晚我们到天坛赴约,没说几句,便和这老贼动起手来……”韦 小宝道:“想必是二对一了,但不知是白大侠先上,还是白二侠先上?”白寒枫脸 上一红,大声道:“我两兄弟向来联手,对付一个是二人齐上,对付一百个也是二 人齐上。” 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倘若跟我这小孩动手,你两兄弟也是齐上了。” 白寒枫怒吼一声,挥掌便向韦小宝头顶击落。苏冈左手伸出,抓住白寒枫手腕,说 道:“白二弟,不可!”白寒枫叫道:“这……这小鬼讥刺我死了的哥哥。”韦小 宝贪图大舌之便,没想到连已死的白寒松也说是其内,眼见他犹如发疯一般,心下 害怕,便不敢再说。苏冈道:“白二弟,冤有头,债有主,是那姓徐的害死了白大 哥,咱们只能找那姓徐的算帐。”白寒枫狠狠的向韦小宝道:“终有一日,我抽你 的筋,剥你的皮。”韦小宝向他伸伸舌头,料想苏冈在旁,白寒枫不能对自己怎样, 真要抽筋剥皮,总也不是今日的事。 樊纲道:“苏四哥,你说白大侠给我们徐大哥害死,这个‘害’字,恐怕还得 斟酌。白二侠说道,双方在天坛比武较量,徐大哥以一敌二,既不是使什么阴谋毒 计,又不是恃多为胜,乃是光明正大的动手过招,怎说得上一个‘害’字?”白寒 枫怒道:“我哥哥自然是给老贼害死的。我兄弟俩去天坛赴约之前曾经商量过。我 哥哥说道,这老儿虽然头脑胡涂,不明白天命所归,终究是反清复明的同道,比武 之果,须当瞧在天地会的份上,只可点到为止,不能当真伤了他。我两兄弟手下留 情,哪料到这老贼心肠好毒,竟下杀手,害死了我哥哥。” 苏冈问道:“那姓徐的怎生害死了白大弟?” 白寒枫道:“我们动上手,拆了四十几招,也没分出什么输赢。那老贼跳出圈 子,拱手道:‘佩服,佩服!今日不分胜败,不用再比了。沐王府武功驰名天下, 果然高明。’”樊纲道:“那很好啊,大家就不用再打了,免伤和气,岂不甚好?” 白寒枫怒道:“你又没瞧见那老贼说话的神气,你还道你真是好心吗?他嘴角 边微微冷笑,显然是说,沐王府的白氏双木以二敌一,也胜不了他一个老头儿,什 么‘武功驰名天下’,只不过是吹牛而已。我当然心下有气,便道:‘不分胜败, 便打到分出胜败为止。’这老头虽然灵活,长力却不及我兄弟,斗久了非输不可, 他想不打,不过想乘机溜去。于是我们又打了起来,打了好一会,我使一招‘龙腾 虎跃’,从半空中扑击下来。那老贼果然上当,侧身斜避。这一招我两兄弟是练熟 了的,我哥哥便使‘横扫千军’,左腿向右横扫,右臂向左横击,叫他避无可避。” 他说到这里,将“横扫千军”那招比了出来。玄贞道人点头:“这一招左右夹击, 令人左躲不是,右躲也不是,果然厉害。”白寒枫道:“这老贼身子一缩,忽然向 我哥哥怀中撞到。我哥哥双掌一翻,按在他胸膛之上,笑道:‘哈哈,输……’就 是这时,噗的一声响,那老贼却好不毒辣,竟然使出重手。我眼见势道不对一招 ‘高山流水’,双掌先后击在那老贼的背心。那老贼身子一晃,退了开去。我哥哥 已口喷鲜血,坐倒在地。我好生焦急,忙去扶起哥哥,那老贼干笑了几声,一跛一 拐的走了。我本可追上前去,补上几拳,立时将他打死,但顾念着哥哥的伤势,没 空去理会那老贼。抱起哥哥回到家来,他在途中只说了四个字:‘给我报仇。’便 咽了气,苏四哥……咱此仇不报,枉自为人!”说到这里,泪如泉涌。玄贞道人转 头向一人道:“风二弟,白二侠刚才的所说的那几招,咱们来比划比划。”这姓风 的叫风际中,模样貌不惊人,土里土气。昨日在回春堂药店地窖中引见之后,从未 开口说过话,韦小宝也没对他留意。他点点头站起,发掌轻飘飘的向玄贞拍出。玄 贞左掌架开,身子一缩,双手五指都拿成爪子,活脱是只猴子一般,显是模仿“八 臂猿猴”徐天川的架式。风际中左足一点,身子跃起,从半空中扑击下来。姚春叫 道:“好一招‘龙腾虎跃’!”叫声未毕,玄贞已斜身闪开。便在此时,风际中倏 地抢到玄贞身前,左腿向右横扫,右臂向左横掠,正是白寒枫适才比划过的那一招 “横招千军”。风际中一身化而为二,刚使完白寒枫的一招“龙腾虎跃”,跟着便 移形换位,抢到玄贞道人身前,使出白寒枫那招“横扫千军”,身法之快,实是匪 夷所思。众人喝彩声中,玄贞缩拢身子,直撞入对方怀中。风际中双掌急推,按在 玄贞胸口,说道:“哈哈,你输……”便在此时,玄贞右拳击在风际中胸口,左掌 拍中他小腹。两人拳掌都放在对方身上,凝住不动。玄贞道:“白二侠,当时情景, 是不是这样?”白寒枫尚未回答,风际中身子一晃,闪到了玄贞背后,双掌从自己 脸面右侧直劈下来,虚拟玄贞的背心,说道:“高山流水!”这两掌并没碰到玄贞 身子,众人眼前一花,他又已站在玄贞面前,双掌按住他胸口,让玄贞的拳掌按住 自己腹部,回复先前的姿式。 这两下倏去倏来,直如鬼魅,这些人除了韦小宝外,昀是见多识广之人,但风 际中这等迅速无伦的身手,却是见所未见。众人骇佩之余,都已明白了他的用意, 当时徐天川以一敌二,情势凶险无比,倘若对白寒松手稍有留情,只怕难逃背后白 寒枫“高山流水”这一击。玄贞又道:“白二侠,当时情景,是不是这样?”白寒 枫脸如死灰,缓缓点了点头。风际中身法免起鹘落,固然令人目眩神驰,而他模仿 自己两兄弟这几下招式,竟也部位手法丝毫无误,宛然便是自己师父教出来的一般。 “龙腾虎跃”、“高山流水”和“横扫千军”三招,都是“沐家拳”中的著名招式, 流传天下,识者甚多,风际中会使,倒也不奇,但以一人而使这三招拳脚,前后易 位,身法之快,实所罕见,加之每一招都是清清楚楚,中规中式,法度严整,自己 兄弟毕生练的都是“沐家拳”,却也远所不及。风际中收掌站立,说道:“道长, 请除下道袍,得罪了!” 玄贞一怔,不明他的用意,但依言除下道袍,略一抖动,忽然两块布片从道袍 上飘了下来,却是两只手掌之形,道袍胸口处赫然是两个掌印的空洞。原来适才风 际中已用掌力震烂了他道袍。玄贞不禁脸上变色,情不自禁的伸手按住胸口,心想 风际中的掌力既将柔软道袍震烂,自己决无不受内伤之理,一摸之下,胸口却也不 觉有何异状。风际中道:“白大侠掌上阴力,远胜在下。徐大哥胸口早已受了极重 内伤,再加上背心受了‘高山流水’的双掌之力,只怕性命难保。” 众人见风际中以阴柔掌力,割出玄贞道袍上两个掌印,这等功力,比之适才一 身化二,前后夹攻的功力,更是惊人,无不骇然,连喝彩也都忘了。韦小宝心想: “海老乌龟当日在我袍子胸口上割下一个掌印,只怕用的也是这种手段。” 苏冈和白寒枫对望了一眼,均是神色沮丧,眼见风际中如此武功,已方任谁都 和他相去甚远,又给他这等一试演一番,显得徐天川虽然下重手杀了人,却也是迫 于无奈,在白氏兄弟厉害杀手前后夹击之下,奋力自保,算不得如何理亏。苏冈站 起身来,说道:“这位风爷武功高强,好教在下今日大开眼界。倘若我白大弟真有 风爷的武功,也决不会给那姓徐的害死了。” 韦小宝道:“白大侠的武功是极高的,江湖上众所周知,苏四哥也不必客气了。” 白寒枫狠狠瞪了他一眼。可又不能说自己兄弟武功不行。韦小宝又道:“白二侠的 武功也是挺高的,江湖上众所周知。” 樊纲生怕他更说出无聊的话来,多生枝节,向苏冈和白寒枫拱手道:“今日多 有打扰,这就别过。”玄贞道:“且慢!大伙儿到白大侠屡前去磕几个头。这件事……, 唉,说来大家心里难受,可别伤了沐王府跟天地会的和气。”说着迈步便往后堂走 去。白寒枫双手一拦,厉声道:“我哥哥死不瞑目,不用你们假惺惺了。”玄贞道: “白二侠,别说这是比武失手,误伤了白大侠,就算真是我们徐大哥的不是,你也 不能恨上了天地会全体。我们到灵前一拜,乃武林中同道的义气。”苏冈道:“道 长说的是。白二弟,咱们不可失了礼数。” 当下韦小宝,玄贞,樊纲,风际中,姚春,马博仁等一干人齐到白寒松的灵前 磕头。 韦小宝一面磕头,一面口中念念有词,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白寒枫厉声道: “你刚才说些什么?”韦小宝道:“我暗暗祷祝,向白大侠在天之灵说话,关你什 么事?”白寒枫道:“你嘴里不清不楚,祷祝些什么?”韦小宝道:“我说:‘白 大侠,你先走一步,也没什么。在下韦小宝,给你的好兄弟打得遍体鳞伤,命不长 久,过几天就来阴世,跟你老人家相会了。’”白寒枫道:“我几时打过你了?” 韦小宝拉起衣袖,露出右腕,只见手腕上肿起了又黑又紫的一圈,指痕宛然,正是 刚才给白寒枫捏伤的,说道:“这不是你打的么?”苏冈向白寒枫瞧了一眼,见他 不加否认,脸上就微有责备之意,转头向韦小宝道:“韦香主,这件事一言难尽。 咱们日后慢慢再说。”韦小宝道:“只怕我伤重不治,一命呜呼,日后也没什么可 说的了。”苏冈见他说话流利,毫无受伤之相,知他是耍无赖,心想:“天地会怎 地叫这样一个小流氓做香主?”说道:“韦香主长命百岁,大伙儿都死光了,你还 活上几十岁呢。”韦小宝道:“我此刻腹痛如绞,五脏六腑,全都倒转,也不知能 活到明天。风二哥,玄贞道长,我倘若死了,你们不必找白二侠报仇。江湖上义气 为重,咱们可不能伤了沐王府跟天地会的和气。”苏冈皱起眉头,将众人送出门外。 玄贞向马博仁、姚春、雷一啸、王武通四人道了谢,抱拳作别。 天地会一行人回到回春堂药店。刚到店门口,就见情形不对,柜台倒坍,药店 中百余只小抽屉和药材散了一地。众人抢进店去,叫了几声,不听得有人答应,到 得内堂,只见那胖掌柜和两名伙计都已死在地下。这药店地处偏僻,一时倒无人聚 观。 玄贞吩咐高彦超:“上了门板,别让闲人进来。咱们快去看徐大哥。”拉开地 板上的掩盖,奔进地窖,叫道:“徐大哥,徐大哥!”地窖中空空如也,徐天川已 不知去向。 樊纲愤怒大叫:“他奶奶的,咱们去跟沭王府那些贼子拚个你死我活。”玄贞 道:“快去请王总镖头他们来作个证。”玄贞道:“他们若要害死徐大哥,已在这 里下手,既将他掳去,不会即行加害。”当下派人去,将王武通、姚春等四人请来。 王武通等见到胖掌柜的死状,都感愤怒,齐道:“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到杨柳 胡同去要人。”一行人又到了杨柳胡同。 白寒枫开门出来,冷冷的道:“众位又来干什么了?”樊纲大声道:“白二侠 何必明知故问?这等行径,太也给沐王府丢脸。”白寒枫怒道:“丢什么脸?什么 行径”樊纲道:“我们徐大哥在哪里?快送他出来。你们乘人不备,杀死了我们回 春堂的三个伙计,当真卑鄙下流。”白寒枫大声道:“胡说八道!什么回春堂,回 秋堂,什么三个伙计?”苏冈闻声出来,问道:“众位去而复回,有什么见教?” 雷一啸道:“苏四侠,这一件事,那可是你们的不是了。是非难逃公论,你们 就算要报仇,也不能任意杀害无辜啊。京城之中做了这等事出来,牵累可不小。” 苏冈问白寒枫:“他们说什么?”白寒枫道:“谁知道呢,真是莫名其妙。” 王武通道:“苏四侠、白二侠,天地会落脚之处,有三个伙计给人杀了,徐天 川师傅也给人掳去了。这件事的是非曲直,大家慢慢再说,请你们瞧着我们几个的 薄面,先放了徐师傅。”苏冈奇道:“徐天川给人掳了么?那可奇了!各位定然疑 心是我们干的了。可是各位一直跟我们在一起,难道谁还有分身术不成?”樊纲道: “你们当然另行派人下手,那又是什么难事?”苏冈道:“各位不信,那也没法。 你们要进来搜查,尽管请便。”白寒枫大声道:“‘圣手居士’苏冈苏四哥说话向 来一是一,二是二,几时有过半句虚言?老实跟你说,那姓徐的老贼倘若落在我们 手里,立时就一刀两段,谁还耐烦捉了来耗米饭养他?”苏冈沉吟道:“这中间只 怕另有别情。在下冒昧,想到贵会驻马之处去瞧上一瞧,不知道成不成?”玄贞等 见他二人神情不似作伪,一时倒拿不定主意。樊纲道:“苏四侠,大伙儿请你拿一 句话出来,到底我们徐天川徐大哥,是不是在你们手上。”苏冈摇头道:“没有. 我要担保,我们白二弟跟这件事也丝毫没有干系。”苏冈在武林中名声甚响,众人 都知他是个正直的好汉子,他既说没拿到徐天川,应该不假。 玄贞道:“既是如此,请两位同到敝处瞧瞧。韦香主,你说怎样?” 韦小宝心道:“你先邀人家去瞧瞧,再问我‘你说怎样’。”说道:“道长说 怎样,就是怎样了。反正我们三个人都给人家打死了,请他们两位去磕几个头赔罪, 也道理啊。”苏冈、白寒枫都向他瞪了一眼,均想:“你这小鬼,一口就此咬定, 是我们打死了你们三个人。” 一行人来到回春堂中,苏冈、白寒枫细看那胖掌柜与两名药店伙计的死状,都 是身受殴击毙命,胸口肋骨崩断,手法甚是寻常,瞧不出使的是什么武功家数。白 寒枫道:“这件事大伙儿须得查个水落石出,否则我们可蒙了不白之冤。”苏冈道: “蒙止不白之冤,那也不打紧,日后总会水落石出。只是徐大哥落入了敌人手中, 可是尽快想法子救人。” 众人在药店前前后后查察,又到地窖中细看,寻不到半点端倪。眼见天色已晚, 苏冈、白寒枫、王武通等人告辞回家,约定分头在北京城中探访,樊纲道:“苏四 侠、白二侠,你们瞧明白了没有?今晚半夜,我们可要放人烧屋,毁尸灭迹了。” 苏冈点头道:“都瞧明白了。好在邻近无人,将店铺烧了也好,免得官府查问。” 苏冈和白寒枫去后,青木堂众人纷纷议论,都说徐天川定是给沐王府掳去的,否则 哪有迟不迟,早不早,刚打死了对方的人,徐天川便失了踪?最多是苏冈、白寒枫 二人并不知情而已。众人跟着商议如何放火烧屋。 韦小宝一听得要放人烧屋,登时大为兴奋。玄贞道:“韦香主,天色已晚,你 得赶快回皇宫去。咱们放人烧屋,并不是什么大事,韦香主不在这儿主持大局,想 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韦小宝笑道:“道长,自己兄弟,你也不用捧我啦。韦小 宝虽然充了他妈的香主,武功见识,哪里及得上各位武林好手?我要留在这里,不 过想瞧瞧热闹罢了。”众人面上对他客气,但见他年幼,在白家又出了个大丑,实 在颇有点瞧不起他,听他这么说,却高兴起来。你这几句话说得人人心中舒畅。大 家对这个小香主敬意虽是不加,亲近之心却陡然多了几分。 玄贞笑道:“咱们放火烧屋,也得半夜里才动手,还得打断火路,以免火势蔓 延,波及邻居。韦香主一夜不回宫,恐怕不大方便。”韦小宝心想此言倒也不理, 天一黑宫门便闭,再也无人能入,自己得小皇帝宠幸,宫中人人注目,违禁外宿, 罪名可是不小,只得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这把火如果让我来点,那可兴 头得紧了。”高彦超低声道:“日后咱们要去白天烧人家的屋,一定恭请韦香主来 点火。”韦小宝大喜,握住他手道:“高大哥,大丈夫一言既出,你……你可不能 忘了。”高彦超微笑道:“韦香主吩咐过的事,属下怎敢不遵?”韦小宝道:“咱 们明天就去杨柳胡同,放火烧了白家的屋可好?”高彦超吓了一跳,忙道:“这可 须得从长计议。总舵主知道了,多半要大大怪罪。”韦小宝登时意兴索然,便去换 了小太监的服色。高彦超将他换下来的新置衣服鞋帽做一包,拿在手里。众人四下 查勘,并无沐王府的人窥伺,这才将韦小宝夹在中间,送到横街之上,雇了一乘小 轿,送他回宫。 韦小宝向众兄弟点点头,上轿坐好。高彦超将衣帽包好放入轿中。一个会中兄 弟走到轿前,钻头入轿,低声道:“韦香主,明儿一早,最好请你到尚膳监的厨房 去瞧瞧。”韦小宝道:“瞧什么?”那人道:“也没什么。”说着便退了开去。韦 小宝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这人留着两撇鼠须,鬼头鬼脑,市井之中最多这等小商 贩,到杨柳胡同时他也没跟着同去,自己一直认为他是药店中的伙计,心想他叫我 明天到厨房去瞧瞧,不知有什么用意? 反正巡视厨房正是他的职责,第二天早晨便去。顶头上司一到,厨房中的承值 太监以下,人人大忙特忙,名茶细点,流水价捧将上来。韦小宝吃了几块点心,说 道:“你们这里的点心,做得也挺不错了,不过最好再跟扬州的厨子学学。”承值 太监忙道:“是,是。若不是韦公公指点,我们可还真不懂。” 韦小宝见厨房中也无异状,正待回去,见采办太监从市上回来,后面跟着一人, 手中拿着一杆大秤,笑嘻嘻的连连点头,说道:“是是,是是,公公怎么说,便怎 么办,包管错不了。”韦小宝见此人,吃了一惊,那正是昨天要他到厨房来瞧瞧之 人。采办太监忙抢到韦小宝面前,请安问好。韦小宝指着那人,问道:“这人是谁?” 采办太监笑道:“这人是北城钱兴隆肉庄的钱老板,今儿特别巴结,亲自押了十几 口肉猪送到宫里来。”转头向钱老板道:“老钱哪,今儿你可真交上大运啦。这位 桂公公,是我们尚膳总管,当今皇上跟前的第一大红人。我们在宫里当差的,等闲 也见不着他老人家一面。你定是前生三世敲穿了木鱼,恰好碰上了桂公公。”那钱 老板跪下地来,向韦小宝磕了几个响头,说道:“这位公公是小号的衣食父母,今 日才有缘拜见,真是姓钱的祖宗积了德。”韦小宝说道:“不用多礼。”寻思: “他混进宫来,想干什么?怎地事先不跟我说?” 那钱老板站起身来,满脸堆笑,说道:“宫里公公们作成小号生意,小号的价 钱特别克已,可说没什么赚头,不过替皇上、公主、贝勒们宰猪,那是天大的面子, 别人听说连皇上都吃上小号供奉的肉,小号的猪肉自然天下第一,再没别家比得上 了。因此上钱兴隆供奉宫时肉食也只一年多,生意可着实长了好几倍,这都是仰仗 公公们栽培。”说着又连连请安。韦小宝点点头,笑道:“那你一定挺发财啦!” 那人道:“托赖公公们的洪福。”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来,笑嘻嘻道:“一点点小 意思,不成敬意,请公公留着赏人罢!”说着双手送到韦小宝手里。 韦小宝接过来一看,银票每张五百两,共是一千两银子,正是自己前天分给高 彦超他们的,微微一怔,只见钱老板嘴巴向着那采办一努,韦小宝已明其意,笑道: “钱老板好客气啦!”将两张银票交了给承值太监,笑道:“钱老板的敬意哥儿们 去分了罢,不用分给我。”众太监见是一千两银子的银票,无不大喜过望。供奉宫 中猪养牛肉,鸡鱼蔬菜的商人,平时都给回扣,向有定例,逢年过节虽有年礼节礼, 也不过是四五百两,这其中尚膳房的太儿太监又先分去了一半。此刻见银子既多, 韦小宝又说不要,各人摊分起来,岂不是小小一注横财?那承值太监却想,桂公公 口说不要,只不过在外人面前摆摆架子,他是头儿,岂能当真省得了的,待会摊分 之时,自须仍将最大的份儿给他留着。钱老板道:“桂公公,你这样体恤办事的公 公们,可真难得。你不肯收礼,小人心中难安。这样罢,小号养得不两口茯苓花雕 猪,算得名贵无比,待会去宰了,一口孝敬太后和皇上,另一口抬到桂公公房中, 请公公细细品尝。”韦小宝道:“什么茯苓花雕猪?名头古怪,可没听过。”钱老 板道:“这是小号祖传的秘法,选了良种肉猪,断乳之后,就喂茯苓、党参、杞子 等补药,饲料除了补药之处,便只鸡蛋一味,喝了便给喝花雕酒……”他话没说完, 众太监都已笑了起来,都说:“哪有这样的喂猪法?喂肥一口猪,岂不是要几百两 银子?”钱老板道:“本钱自然不小,最难的还是这番心血和功夫。” 韦小宝道:“好,这等奇猪,倒不可不尝。”钱老板道:“不知桂公公今日午 后什么时候有空,小人准时送来。”韦小宝心想从上书房下来,已将午时,便道: “巳未午初,你送来罢!”钱老板连称:“是,是!”又请了几个安出去。承值太 监陪笑道:“桂公公,待会见了皇上,倒不可提起这回事。”韦小宝问道:“为什 么?”承值太监又道:“皇上年少好奇,听到有这等希奇古怪的茯芩花雕猪,倘若 吩咐取来尝尝,咱们做奴才的干系太大。再说,这种千辛万苦喂起来的肉猪,又不 是常常都有的,要是皇上吃得对了胃口,下了圣旨,命御厨房天天供奉,大家可只 有上吊的份儿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你倒想得周到。” 承值太监道:“这是尚膳房历来相传的规矩罢了。太后和皇上的菜肴,一切时 鲜果菜,都是不能供奉的。”韦小宝奇道:“时鲜菜蔬不能供奉,难道反而只供奉 过时的,隔宿的果菜?”他虽当了几个月尚膳的头儿,对御房的事却一直不曾留心。 承值太监笑道:“供奉过时隔宿的菜蔬,那是万万不敢。不过有些一年之中只有一 两月才有的果菜,咱们就不能供奉了。倘若皇上吃得入味,夏天要冬笋,冬天要新 鲜蚕豆,大伙儿又只好上吊了。”韦小宝笑道:“皇太后,皇上都是万分圣明的, 哪有这等事?”承值太监一凛,忙道:“是,是。太后和皇上圣明,那是决计不会 的。听说那是打从前明宫传下来的规矩。到了我大清,皇上通情达理,咱们奴才们 办起事来,就容易得多啦。”心下暗暗吃惊对先前这几句话好生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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