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白马啸西风 得得得,得得得………… 得得得,得得得………… 在黄沙莽莽的回疆大漠之上,尘沙飞起两丈来高,两骑马一前一後的急 驰而来。前面是匹高腿长身的白马,马上骑著个少妇,怀中搂著个七八岁的 小姑娘。後面是匹枣红马,马背上伏著的是个高瘦的汉子。 那汉子左边背心上却插著一枝长箭。鲜血从他背心流到马背上,又流到 地下,滴入了黄沙之中。他不敢伸手拔箭,只怕这枝箭一拔下来,就会支持 不住,立时倒毙。谁不死呢?那也没什麽。可是谁来照料前面的娇妻幼女? 在身後,凶悍毒辣的敌人正在紧紧追踪。 他跨下的枣红马奔驰了数十里地,早已筋疲力尽,在主人没命价的鞭打 催踢之下,逼得气也喘不过来了,这时嘴边已全是白沫,猛地里前腿一软, 跪倒在地。那汉子用力一提缰绳,那红马一声哀嘶,抽搐了几下,便已脱力 而死。那少妇听得声响,回过头来,忽见红马倒毙,吃了一惊,叫道:「大 哥……怎……怎麽啦?」那汉子皱眉摇了摇头。但见身後数里外尘沙飞扬, 大队敌人追了下来。 那少妇圈转马来,驰到丈夫身旁,蓦然见到他背上的长箭,背心上的大 摊鲜血,不禁大惊失色,险险晕了过去。那小姑娘也失声惊叫起来:「爹, 爹,你背上有箭!」那汉子苦笑了一下,说道:「不碍事!」一跃而起,轻 轻悄悄的落在妻子背後鞍上,他虽身受重伤,身法仍是轻捷利落。那少妇回 头望著他,满脸关怀痛惜之情,轻声道:「大哥,你……」那汉子双腿一挟 ,扯起马缰。白马四蹄翻飞,向前奔驰。 白马虽然神骏,但不停不息的长途奔跑下来,毕竟累了何况这时背上乘 了三人。白马似乎知道这是主人的生死关头,不用催打,竟自不顾性命的奋 力奔跑。 但再奔驰数里,终於渐渐的慢了下来。 後面追来的敌人一步步迫近了。一共六十三人,却带了一百九十多匹健 马,只要马力稍乏,就换一匹马乘坐。那是志在必得,非追上不可。 那汉子回过头来,在滚滚黄尘之中,看到了敌人的身形,再过一阵,连 面目也看得清楚了。那汉子一咬牙,说道:「虹妹,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 答应?」那少妇回头来,温柔的一笑,说道:「这一生之中,我违拗过你一 次麽?」那汉子道:「好,你带了秀儿逃命,保全咱两个的骨血,保全这幅 高昌迷宫的地图。」说得极是坚决,便如是下令一般。 那少妇声音发颤,说道:「大哥,把地图给了他们,咱们认输便是。你 ……你的身子要紧。」那汉子低头亲了亲她的左颊,声音突然变得十分温柔 ,说道:「我俩一起经历过无数危难,这次或许也能逃脱。『吕梁三杰』不 但要地图,他们……他们还为了你。」那少妇道:「他……他总该还有几分 同门之情,说不定,我能求求他们……」那汉子厉声道:「难道我夫妇还能 低头向人哀求?这马负不起我们三个。快去!」提身纵起,大叫一声,摔下 马来。 那少妇勒定了马,想伸手去拉,却见丈夫满脸怒容,跟著听得他厉声喝 道:「快走!」她一向对丈夫顺从惯了的,只得拍马提缰,向前奔驰,一颗 心却已如寒冰一样,不但是心,全身的血都似乎已结成了冰。 自後追到的众人望见那汉子落马,一齐大声欢呼起来:「白马李三倒啦 !白马李三倒啦!」十馀人纵马围了上去。其馀四十馀人继续追赶少妇。 那汉子蜷曲著卧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似乎已经死了。一人挺起长枪, 嗤的一声,在他右肩刺了进去。拔枪出来,鲜血直喷,白马李三仍是不动。 领头的虬髯汉子道:「死得透了,还怕甚麽?快搜他身上。」两人翻身下马 ,去扳他身子。猛地里白光闪动,白马李三长刀回旋,擦擦两下,已将两人 砍翻在地。 众人万料不到他适才竟是装死,连长枪刺入身子都浑似不觉,斗然间又 会忽施反击,一惊之下,六七人勒马退开。虬髯大汉挥动手中雁翎刀,喝道 :「李三,你当真是个硬汉!」忽的一刀向他头顶砍落。李三举刀挡架,他 双肩都受了重伤,手臂无力,腾腾腾退出三步,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十 馀人纵马围上,刀枪并举,劈刺下去。 白马李三一生英雄,一直到死,始终没有屈服,在最後倒下去之时,又 手刃了两名强敌。 那少妇远远听得丈夫的一声怒吼,当真是心如刀割:「他已死了,我还 活著干麽?」从怀中取出一块羊毛织成的手帕,塞在女儿怀里,说道:「秀 儿,你好好照料自己!」挥马鞭在白马臀上一抽,双足一撑,身子已离马鞍 。但见那白马鞍上一轻,驮著女孩儿如风疾驰,心中略感安慰:「此马脚力 天下无双,秀儿身子又轻,这一下,他们再也追她不上了。」前面,女儿的 哭喊声「妈妈,妈妈」渐渐隐去,身後马蹄声却越响越近,心中默默祷祝: 「老天啊老天,愿你保佑秀儿像我一般,嫁著个好丈夫,虽然一生颠沛流离 ,却是一生快活!」 她整了整衣衫,掠好了头发,转瞬间数十骑马先後驰到,当先一人是吕 梁三杰中老二史仲俊。 吕梁三杰是结义兄弟。老大「神刀震关西」霍元龙,便是杀死白马李三 的虬髯汉子。老二「梅花枪」史仲俊是个瘦瘦长长的汉子。好三「青蟒剑」 陈达海短小精悍,原是辽东马贼出身,後来却在山西落脚,和霍史二人意气 相投,在山西省太谷县开设了晋威镖局。 史仲俊和白马李三的妻子上官虹原是同门师兄妹,两人自幼一起学艺。 史仲俊心中一直爱著这个娇小温柔的小师妹,师父也有意从中撮合,因此同 门的师兄弟们早把他们当作是一对未婚夫妇。岂知上官虹无意中和白马李三 相遇,竟尔一见锺情,家中不许他俩的婚事,上官虹便跟著他跑了。史仲俊 伤心之馀,大病了一场,性情也从此变了。他对师妹始终馀情不断,也一直 没娶亲。 一别十年,想不到吕梁三杰和李三夫妇竟在甘凉道上重逢,更为了争夺 一张地图而动起手来。他们六十馀人围攻李三夫妇,从甘凉直追逐到了回疆 。史仲俊妒恨交迸,出手尤狠,李三背上那枝长箭,就是他暗中射的。 这时李三终於丧身大漠之中,史仲俊骑马驰来,只见上官虹孤零零的站 在一片大平野上,不由得隐隐有些内疚:「我们杀了她的丈夫。从今而後, 这一生中我要好好的待她。」大漠上的西风吹动著她的衣带,就跟十年以前 ,在师父的练武场上看到她时一模一样。上官虹的兵刃是一对匕首,一把金 柄,一把银柄,江湖上有个外号,叫作「金银小剑三娘子」。这时她手中却 不拿兵刃,脸上露著淡淡的微笑。 史众俊心中蓦地升起了指望,胸口发热,苍白的脸上涌起了一阵红潮。 他将梅花枪往马鞍一搁,翻身下马,叫道:「师妹!」 上官虹道:「李三死啦!」史仲俊点了点头,说道:「师妹,我们分别 了十年,我……我天天在想你。」上官虹微笑道:「真的吗?你又在骗人。 」史仲俊一颗心怦怦乱跳,这个笑靥,这般娇嗔,跟十年前那个小姑娘没半 点分别。他柔声道:「师妹,以後你跟著我,永远不教你受半点委屈。」上 官虹眼中忽然闪出了奇异的光芒,叫道:「师哥,你待我真好!」张开双臂 ,往往他怀中扑去。 史仲俊大喜,伸开手将她紧紧的搂住了。霍元龙和陈达海相视一笑,心 想:「老二害了十年相思病,今日终於得偿心愿。」 史仲俊鼻中只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心里迷迷糊糊的,又感到上官虹的 双手也还抱著自己,真不相信这是真的。突然之间,小附上感到一阵剧痛, 像甚麽利器插了进来。他大叫一声,运劲双臂,要将上官虹推开,那知她双 臂紧紧抱著他死命不放,终於两人一起倒在地下。 这一著变起仓卒,霍元龙和陈达海一惊之下,急忙翻身下马,上前抢救 。扳起上官虹的身子时,只见她胸口一滩鲜血,插著一把小小的金柄匕首, 另一把银柄匕首,却插在史仲俊的小腹之中,原来金银小剑三娘子决心一死 殉夫,在衣衫中暗藏双剑,一剑向外,一剑向己。史仲俊一抱著她,两人同 时中剑。 上官虹当场气绝,史仲俊却一时不得毙命,想到自己命丧师妹之手,心 中的悲痛,比身上的创伤更是难受,叫道:「三弟快帮我了断,免我多受痛 苦。」陈达海见他伤重难治,眼望大哥。霍元龙点点头。陈达海一咬牙,挺 剑对准了史仲俊的心口刺入。 霍元龙叹道:「想不到金银小剑三娘子竟然这般烈性。」这时手下一名 镖头驰马来报:「白马李三的尸身上又搜了一遍,没有地图。」霍元龙指著 上官虹道:「那麽定是在她身上。」 一番细细搜索,上官虹身上除了零碎银两、几件替换衣服之外,再无别 物。霍元龙和陈达海面面相觑,又是失望,又是奇怪。他们从甘凉道上追到 回疆,始终紧紧盯著李三夫妇,地图如在中途转手,决不能逃过他们数十人 的眼睛,何况他夫妇舍命保图,绝无随便交给旁人之理。陈达海再将上官虹 小包裹中之物细细检视一遍,翻到一套小女孩的衫裤时,猛地想起,说道: 「大哥,快追那小女孩!」霍元龙「哦」了一声,说道:「不用慌,谅这女 娃娃在大漠上逃得到那里?」左臂一挥,叫道:「留下两人把史二爷安葬了 ,馀下的跟我来!」一提马缰,当先驰去。踏声杂沓,吆喝连连,百馀匹马 追了下去。 那小女孩驰出已久,这时早在二十馀里之外。只是在平坦无垠大漠之上 ,一眼望去看得到十馀里远近,那小女孩虽已逃远,时候一长,终能追上。 果然赶到傍晚,陈达海忽然大声欢呼:「在前面!」 只见远远一个黑点,正在天地交界处移动。要知那白马虽然神骏,但自 朝至晚足不停蹄的奔跑,终於也支持不住了。霍元龙和陈达海不住调换生力 坐骑,渐渐追近。 小女孩李文秀伏在白马背上,心力交疲,早已昏昏睡去。她一整日不饮 不食,在大沙漠的烈日下晒得口唇都焦了。白马甚有灵性,知道後面追来的 敌人将不利於小主人,迎著血也似红的夕阳,奋力奔跑。突然之间,前足提 起,长嘶一声,它嗅到了一股特异的气息,嘶声中隐隐有恐怖之意。 霍元龙和陈达海都是武功精湛,长途驰骋,原不在意,但这时两人都感 到胸口塞闷,气喘难当。霍元龙道:「三弟,好像有点不对!」陈达海游目 四顾,打量周遭情景,只见西北角上血红的夕阳之旁,升起一片黄蒙蒙的云 雾,黄云中不住有紫色的光芒闪动,景色之奇丽,实是生平从所未睹。 但见那黄云大得好快,不到一顿饭时分,已将半边天都遮住了。这时马 队中数十人个个汗如雨下,气喘连连。陈达海道:「大哥,向是有大风沙。 」霍元龙道:「不错,快追,先把女娃娃捉到,再想法躲……」一句话未毕 ,突然一古疾风刮到,带著一大片黄沙,只吹得他满口满鼻都是沙土,下半 截话也说不出来了。 大漠上的风沙说来便来,霎时间大风卷地而至。七八人身子一幌,都被 大风吹下马来。霍元龙大叫:「大夥儿下马,围拢来!」 众人力抗风沙,但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之中,在那遮天铺地的大风沙下 ,便如大海洋中的一叶小舟一般,只能听天由命,全无半分自主之力。 风沙越刮越猛,人马身上的黄沙越堆越厚……。 连霍元龙和陈达海那样什麽也不怕的剽悍汉子,这时在天地变色的大风 暴威力之下,也只有战栗的份儿。这两人心底,同时闪起一个念头:「没来 由的要找什麽高昌迷宫,从山西巴巴的赶到这大沙漠中来,却葬身在这儿。 」 大风呼啸著,像千千万万个恶鬼在同时发威。 大漠上的风暴呼啸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霍元龙和陈达海从黄沙之中爬起身来,检点人马,总算损失不大,死了 两名夥伴,五匹马。但人人都已熬的筋疲力尽,更糟的是,白马背上的小女 孩不知到了何处,十九是葬身在这场大风沙中了。身负武功的粗壮汉子尚且 抵不住,何况这样娇嫩的一个小女孩儿。 众人在沙漠上生火做饭,休息了半天,霍元龙传下号令:「谁发现白马 和小女孩的踪迹,赏黄金五十两!」跟随他来到回疆的,个个都是晋陕甘凉 一带的江湖豪客,出门千里只为财,五十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众人欢声呼 啸,五十多人在莽莽黄沙上散了开去,像一面大扇子般。「白马,小女孩, 五十两黄金!」每个人心中,都是在转著这三个念头。 有的人一直向西,有的向西北,有的向西南,约定天黑之时,在正西六 十里处会合。 两头蛇丁同跨下一匹健马,纵马向西北方冲去。他是晋威镖局中已干了 十七年的镖师,武功虽然算不上如何了得,但精明干练,实是吕粱三杰手下 一名极得力的助手。他一口气驰出二十馀里,众同伴都已影踪不见,在茫茫 的大漠中,突然起了孤寂和恐怖之感。纵马上了一个沙丘,向前望去,只见 西北角上一片青绿,高耸著七八棵大柳树。在寸草不生的大沙漠中忽然见到 这一大块绿洲,心中当真说不出的喜欢:「这大片绿洲中必有水泉,就算没 有人家,大队人马也可好好的将息一番。」他跨下的坐骑也望见了水草,陡 然间精神百倍,不等丁同提缰催逼,泼剌剌放开四蹄,奔了过去。 十馀里路程片刻即到,远远望去,但见一片绿洲,望不到边际,遍野都 是牛羊。极西处搭著一个个帐蓬,密密层层的竟有六七百个。 丁同见到这等声势,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自入回疆以来,所见到的帐蓬 人家,聚在一起的最多不过三四十个,这样的一个大部族却是第一次见到。 瞧那帐蓬式样,显是哈萨克族人。 哈萨克人载回疆诸族中最为勇武,不论男女,六七岁起就长於马背之上 。男子身上人人带刀,骑射刀术,威震西陲。向来有一句话说道:「一个哈 萨克人,抵得一百个懦夫;一百个哈萨克人,就可横行回疆。」 丁同曾听见过这句话,寻思:「在哈萨克的部族之中,可得小心在意。 」 只见东北角的一座小山脚下,孤另另的有一座草棚。这棚屋土墙草顶, 形式宛如内地汉人的砖屋,只是甚为简陋。丁同心想:「先到这小屋去瞧瞧 。」於是纵马往小屋走去。他跨下的坐骑已饿了一日一夜,忽然见到满地青 草,走一步,吃两口,行得极是缓慢。 丁同提脚狠命在马肚上一踢,那马吃痛,一口气奔向小屋。丁同一斜眼 ,只见小屋之後系著一匹高头白马,健腿长鬣,正是白马李三的坐骑。他忍 不住叫出声来:「白马,白马,在这儿!」心念一动,翻身下马,从靴桶中 抽初一柄锋利的短刀,笼在左手衣袖之中,悄悄的掩向小屋後面,正想探头 从窗子向屋内张望,冷不防那白马「呜哩哩……」一声长嘶,似是发觉了他 。 丁同心中怒骂:「畜生!」定一定神,再度探头望窗中张去时,那知窗 内有一张脸同时探了上来。丁同的鼻子刚好和他的鼻子相碰,但见这人满脸 皱纹,目光炯炯。丁同大吃一惊,双足一点,倒纵出去,喝道:「是谁?」 那人冷冷的道:「你是谁?到此何干?」说的却是汉语。 丁同惊魂略定,满脸笑容,说道:「在下姓丁名同,无意间到此,惊动 了老丈。请问老丈高姓大名。」那老人道:「老汉姓计。」丁同陪笑道:「 原来是计老丈,大沙漠中遇到乡亲,真是见到亲人了。在下斗胆要讨口茶喝 。」计老人道:「你有多少人同来?」丁同道:「便是在下一人在此。」计 老人哼了一声,似是不信,冷冷的眼光在他脸上来来回回的扫视。丁同给他 瞧得心神不定,只有强笑。 一个冷冷的斜视,一个笑嘻嘻地十分尴尬,僵持片刻。计老人道:「要 喝茶,便走大门,不用爬窗子吧!」丁同笑道:「是,是!」转身绕到门前 ,走了进去。小屋中陈设简陋,但桌椅整洁,打扫得乾乾净净。丁同坐下後 四下打量,只见後堂转出一个小女孩来,手中捧著一碗茶。两人目光相接, 那女孩吃了一惊,呛啷一响,茶碗失手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丁同登时心花怒放。这小女孩正是霍元龙悬下重赏要追寻之人,他见到 白马後,本已有八分料到那女孩会在屋中,但斗然间见到,仍是不免喜出望 外。 昨夜一晚大风沙,李文秀昏晕在马背之上,人事不省,白马闻到水草气 息,冲风冒沙,奔到了这绿草原上。计老人见到小女孩是汉人装束,忙把她 救了下来。半夜中李文秀醒转,不见了父母,啼哭不止。计老人见她玉雪可 爱,不禁大起怜惜之心,问她何以到这大漠来,她父母是谁。李文秀说父亲 叫作「白马李三」,妈妈却就是妈妈,只听到追赶他们的恶人远远叫她「三 娘子」,至於到回疆来干什麽,她却说不上来了。计老人喃喃的道:「白马 李三,白马李三,那是横行江南的侠盗,怎地到回疆来啦?」 他给李文秀饱饱的喝了一大碗乳酪,让她睡了。老人心中,却翻来覆去 的想起了十年来的往事,思潮起伏,再也睡不著了。 李文秀这一觉睡到次日辰时才醒,一起身,便求计爷爷带她去寻爸爸妈 妈。就在此时,两头蛇丁同鬼鬼祟祟的过来,在窗外探头探脑,这一切全看 在计老人的眼中。 李文秀手中的茶碗一摔下,计老人应声走了过来。李文秀奔过去扑在他 的怀里,叫道:「爷爷,他……他就是追我的恶人。」计老人抚摸著她的头 发,柔声道:「不怕,不怕。他不是恶人。」李文秀道:「是的,是的。他 们几十个人追我们,打我爸爸妈妈。」计老人心想:「白马李三跟我无亲无 故,不知结下了什麽仇家,我可不必卷入这是非圈子。」 丁同侧目打量计老人,但见他满头白发,竟无一根是黑的,身材甚是高 大,只是弓腰曲背,衰老已极,寻思:「这糟老头子没一百岁,也有九十, 屋中若无别人,将他一下子打晕,带了女孩和白马便走,免得夜长梦多,再 生变故。」突然将手掌放在右耳旁边,做倾听之状,说道:「有人来了。」 跟著快步走到窗口。 计老人却没听到人声,但听丁同说得真切,走到窗口一望,只见原野上 牛羊低头嚼草,四下里一片寂静,并无生人到来,刚问了一句:「那里有人 啊?」忽听得丁同一声狞笑,头顶掌风飒然,一掌猛劈下来。 那知计老人虽是老态龙锺,身手可著实敏捷,丁同的手掌与他头顶相距 尚有数寸,他身形一侧,已滑了开去,跟著反手一勾,施展大擒拿手,将他 右腕勾住了。丁同变招甚是贼滑,右手一挣没挣脱,左手向前一送,藏在衣 袖中的匕首已刺了出去,白光闪处,波的一响,匕首锋利的刃口以刺入计老 人的左背。 李文秀大叫一声:「啊哟!」她跟父母学过两年武功,眼见计老人中刀 ,纵身而上,两个小拳头便往丁同背心腰眼里打去。便在此时,计老人左手 一个肘槌,槌中了丁同的心口,这一槌力道极猛,丁同低哼一声,身子软软 垂下,委顿在地,口中喷血,便没气了。 李文秀颤声道:「爷爷,你……你背上的刀子……」计老人见她泪光莹 然,心想:「这女孩子心地倒好。」李文秀又道:「爷爷,你的伤……我给 你把刀子拔下来吧?」说著伸手去握刀柄。计老人脸色一沉,怒道:「你别 管我。」扶著桌子,身子幌了几幌,颤巍巍走向内室,拍的一声,关上了板 门。李文秀见他突然大怒,很是害怕,又见丁同在地下蜷缩成一团,只怕他 起来加害自己,越想越怕,只想飞奔出外,但想起计老人身受重伤,无人服 侍,又不忍置之不理。 她想了一想,走到室门外,轻轻拍了几下,听得室中没半点声音,叫道 :「爷爷,爷爷,你痛吗?」只听得计老人粗声道:「走开,走开!别来吵 我!」这声音和他原来慈和的说话大不相同,李文秀吓得不敢再说,怔怔的 坐在地下,抱著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忽然呀的一声,室门打开,一只手温 柔地抚摸她头发,低声道:「别哭,别哭,爷爷的伤不碍事。」李文秀抬起 头来,见计老人脸带微笑,心中一喜,登时破涕为笑。计老人笑道:「又哭 又笑,不害羞麽?」李文秀把头藏在他怀里。从这老人身上,她又找到了一 些父母的亲情温暖。 计老人皱起眉头,打量丁同的尸身,心想:「他跟我无冤无仇,为什麽 忽下毒手?」李文秀关心地问:「爷爷,你背上的伤好些了麽?」这时计老 人已换过了一件长袍,也不知他伤的如何。 那知他听到李文秀重提此事,似乎适才给刺了这一刀实是奇耻大辱,脸 上又现恼怒,粗声道:「你罗唆什麽?」只听得屋外那白马嘘溜溜一声长嘶 ,微一沈吟,到柴房中提了一桶黄色染料出来。那是牧羊人在牲口身上涂染 记号所用,使得各家的牛羊不致混杂,虽经风霜,亦不脱落。他牵过白马, 用刷子自头至尾都刷上了黄色,又到哈萨克人的帐蓬之中,讨了一套哈萨克 男孩的旧衣服来,叫李文秀换上了。李文秀很是聪明,说道:「爷爷,你要 那些恶人认不出我,是不是?」计老人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爷爷老了 。唉,刚才竟给他刺了一刀。」这一次他自己提起,李文秀却不敢接口了。 计老人埋了丁同的尸体,又将他乘坐的坐骑也宰了,没留下丝毫痕迹, 然後坐在大门口,拿著一柄长刀在磨刀石上不住手的磨著。 他这一番功夫果然没白做,就在当天晚上,霍元龙和陈达海所率领的豪 客,冲进了这片绿洲之中,大肆掳掠。这一带素来没有盗匪,哈萨克人虽然 勇武善战,但是先绝无防备,族中精壮男子又刚好大举在北边猎杀危害牛羊 的狼群,在帐蓬中留守的都是老弱妇孺,竟给这批来自中原的豪客攻了个措 手不及。七名哈萨克男子被杀,五个妇女被掳了去。这群豪客也曾闯进计老 人的屋里,但谁也没对一个老人、一个哈萨克孩子起疑。李文秀满脸泥污, 躲在屋角落中,谁也没留意到她眼中闪耀著的仇恨光芒。她却看得清清楚楚 ,父亲的佩剑悬在霍元龙的腰间,母亲的金银小剑插在陈达海的腰带之中。 这是她父母决不离身的兵刃,她年纪虽小,却也猜到父母定是遭到了不幸。 第四天上,哈萨克的男子们从北方拖了一批狼尸回来了,当即组织了队 伍,去找这批汉人强盗复仇。但在茫茫的大漠之中,却已失却了他们的踪迹 ,只找到了那五个被掳去的妇女。那是五具尸身,全身衣服被脱光了,惨死 在大漠之上。他们也找到了白马李三和金银小剑三娘子的尸身,一起都带了 回来。 李文秀扑在父母的尸身上哀哀痛哭。一个哈萨克人提起皮靴,重重踢了 她一脚,粗声骂道:「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 计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不去跟这个哈萨克人争闹。李文秀小小的心灵 之中,只是想:「为什麽恶人这麽多?谁都来欺侮我?」 半夜里,李文秀又从睡梦中哭醒了,一睁开眼,只见床沿上坐著一个人 。她惊呼一声,坐了起来,却见计老人凝望著她,目光中爱怜横溢,伸手温 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说道:「别怕,别怕,是爷爷。」李文秀泪水如珍珠断 线般流了下来,伏在计老人的怀里,把他的衣襟全哭湿了。计老人道:「孩 子,你没了爹娘,就当我是你的亲爷爷,跟我住在一起。爷爷会好好的照料 你。」 李文秀哭著点头,想起了那些杀害爸爸妈妈的恶人,又想起了踢了她一 脚的那个凶恶的哈萨克汉子。这一脚踢得好重,使她腰里肿起了一大块,她 不禁又问:「为什麽谁都来欺侮我?我又没做坏事?」 计老人叹口气,说道:「这世界上给人欺侮的,总是那些没做坏事的人 。」他从瓦壶里倒了一碗热奶酪,瞧著她喝下了,又替她拢好被窝,说道: 「秀儿,那个踢了你一脚的人,叫做苏鲁克。他是个正直的好人。」李文秀 睁著圆圆的眼珠,很是奇怪,道:「他……他是好人麽?」计老人点头道: 「不错,他是好人。他跟你一样,在一天之中死了两个最亲爱的人,一个是 他妻子,一个是他的大儿子。都是给那批恶人强盗害死的。他只道汉人都是 坏人。他用哈萨克话骂你,说你是『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你别恨他,他 心里的悲痛,实在跟你一模一样。不,他年纪大了,心里感到的悲痛,可比 你多得多,深得多。」 李文秀怔怔的听著,她本来也没怎麽恨这个满脸胡子的哈萨克人,只是 见了他凶狠的模样很是害怕,这时忽然想起,那个大胡子的双眼之中满含著 眼泪,只差没掉下来。她不懂计老人说的,为什麽大人的悲痛会比小孩子更 深更多,但对这个大胡子却不自禁的起了同情。 窗外传进来一阵奇妙的宛转的鸟鸣,声音很远,但听得很清楚,又是甜 美,又是凄凉,便像一个少女在唱著清脆而柔和的歌。 李文秀侧耳听著,鸣歌之声渐渐远去,终於低微得听不见了。她悲痛的 心灵中得到了一些安慰,呆呆的出了一会神,低声道:「爷爷,这鸟儿唱得 真好听。」 计老人道:「是的,唱得真好听!那是天铃鸟,鸟儿的歌声像是天上的 银铃。这鸟儿只在晚上唱歌,白天睡觉。有人说,这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之 後变的。又有些哈萨克人说,这是草原上一个最美丽、最会唱歌的少女死了 之後变的。她的情郎不爱她了,她伤心死的。」李文秀迷惘地道:「她最美 丽,又最会唱歌,为什麽不爱她了?」 计老人出了一会神,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世界上有许多事,你小 孩子是不懂的。」这时候,远处草原上的天铃鸟又唱起歌来了。 唱得令人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凄凉。 就这样,李文秀住在计老人的家里,帮他牧羊煮饭,两个人就像亲爷爷 、亲孙女一般。晚上,李文秀有时候从梦中醒来,听著天铃鸟的歌唱,又在 天铃鸟的歌声中回到梦里。她梦中有江南的杨柳和桃花,爸爸的怀抱,妈妈 的笑脸…… 过了秋天,过了冬天,李文秀平平静静地过著日子,她学会了哈萨克话 ,学会了草原上的许许多多事情。 计老人会酿又香又烈的美酒,哈萨克的男人就最爱喝又香又烈的美酒。 计老人会医牛羊马匹的疾病,哈萨克人治不好的牲口,往往就给他治好了。 牛羊马匹是哈萨克人的性命,他们虽然不喜欢汉人,却也少他不得,只好用 牛羊来换他又香又烈的美酒,请了他去给牲口治病。 哈萨克人的帐蓬在草原上东西南北的迁移。计老人有时跟著他们迁移, 有时就留在棚屋之中,等著他们回来。 一天晚上,李文秀又听到了天铃鸟的歌声,只是它越唱越远,隐隐约约 地,随著风声飘来了一些,跟著又听不到了。李文秀悄悄穿衣起来,到屋外 牵了白马,生怕惊醒计老人,将白马牵得远远地,这才跨上马,跟著歌声走 去。 草原上的夜晚,天很高、很蓝,星星很亮,青草和小花散播著芳香。 歌声很清晰了,唱得又是婉转,又是娇媚。李文秀的心跟著歌声而狂喜 ,轻轻跨下马背,让白马自由自在的嚼著青草。她仰天躺在草地上,沈醉在 歌声之中。 那天铃鸟唱了一会,便飞远几丈。李文秀在地下爬著跟随,她听到了鸟 儿扑翅的声音,看到了这只淡黄色的小小鸟儿,见它在地下啄食。他啄了几 口,又向前飞一段路,又找到了食物。 天铃鸟吃得很高兴,突然间拍的一声,长草中飞起黑黝黝的一件物件, 将天铃鸟罩住了。 李文秀的惊呼声中,混和著一个男孩的欢叫,只见长草中跳出来一个哈 萨克男孩,得意地叫道:「捉住了,捉住了!」他用外衣裹著天铃鸟,鸟儿 惊慌的叫声,郁闷地隔著外衣传出来。 李文秀又是吃惊,又是愤怒,叫道:「你干什麽?」那男孩道:「我捉 天铃鸟。你也来捉麽?」李文秀道:「干麽捉它?让它快快活活的唱歌不好 麽?」那男孩笑道:「捉来玩。」将右手伸到外衣之中,再伸出来时,手里 已抓著那只淡黄色的小鸟。天铃鸟不住扑著翅膀,但那里飞得出男孩的掌握 ? 李文秀道:「放了它吧,你瞧它多可怜?」那男孩道:「我一路撒了麦 子,引得这鸟儿过来。谁叫它吃我的麦子啊?哈哈!」 李文秀一呆,在这世界上,她第一次懂得「陷阱」的意义。人家知道小 鸟儿要吃麦子,便撒了麦子,引著它走进了死路。她年纪还小,不知道几千 年来,人们早便再说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两句话。她只隐隐的感到 了机谋的可怕,觉到了「引诱」的令人难以抗拒。当然,她只感到了一些极 模糊的影子,想不明白中间包藏著的道理。 那男孩玩弄著天铃鸟,使它发出一些痛苦的声音。李文秀道:「你把小 鸟儿给了我,好不好?」那男孩道:「那你给我什麽?」李文秀伸手到怀里 一摸,她什麽也没有,不禁有些发窘,想了一想,道:「赶明儿我给你缝一 只好看的荷包,给你挂在身上。」那男孩笑道:「我才不上这个当呢。明儿 你便赖了。」李文秀胀红了脸,道:「我说过给你,一定给你,为什麽要赖 呢?」那男孩摇头道:「我不信。」月光之下,见李文秀左腕上套著一只玉 镯,发出晶莹柔和的光芒,随口便道:「除非你把这个给我。」 玉镯是妈妈给的,除了这只玉镯,已没有纪念妈妈的东西了。她很舍不 得,但看了那天铃鸟可怜的样子,终於把玉镯褪了下来,说道:「给你!」 那男孩没想到她居然会肯,接过玉镯,道:「你不会再要回吧?」李文 秀道:「不!」那男孩道:「好!」於是将天铃鸟递了给她。李文秀双手合 著鸟儿,手掌中感觉到它柔软的身体,感觉到它迅速而微弱的心跳。她用右 手的三根手指轻轻抚摸一下鸟儿背上的羽毛,张开双掌,说道:「你去吧! 下次要小心了,可别再给人捉住。」天铃鸟展开翅膀,飞入了草丛之中。男 孩很是奇怪,问道:「为什麽放了鸟儿?你不是用玉镯换了来的麽?」他紧 紧抓住了镯子,生怕李文秀又向他要还。李文秀道:「天铃鸟又飞,又唱歌 ,不是很快活麽?」 男孩侧著头瞧了她一会,问道:「你是谁?」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 ,你呢?」男孩道:「我叫苏普。」说著便跳了起来,扬著喉咙大叫了一声 。 苏普比她大了两岁,长得很高,站在草地上很有点威武。李文秀道:「 你力气很大,是不是?」苏普非常高兴,这小女孩随口一句话,正说中了他 最引以为傲的事。他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来,说道:「上个月,我用这把刀 砍伤了一头狼,差点儿就砍死了,可惜给逃走了。」 李文秀很是惊奇,道:「你这麽厉害?」苏普更加得意了,道:「有两 头狼半夜里来咬我家的羊,爹不在家,我便提刀出去赶狼。大狼见了火把便 逃了,我一刀砍中了另外一头。」李文秀道:「你砍伤了那头小的?」苏普 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但随即加上一句:「那大狼倘使不逃走,我就一 刀杀了它。」他虽是这麽说,自己却实在没有把握。但李文秀深信不疑,道 :「恶狼来咬小绵羊,那是该杀的。下次你杀到了狼,来叫我看,好不好? 」苏普大喜道:「好啊!等我杀了狼,就剥了狼皮送给你。」李文秀道:「 谢谢你啦,那我就给爷爷做一条狼皮垫子。他自己那条已给了我啦。」苏普 道:「不!我送给你的,你自己用。你把爷爷的还给他便了。」李文秀点头 道:「那也好。」 在两个小小的心灵之中,未来的还没有实现的希望,和过去的事实没有 多大分别。他们想到要杀狼,好像那头恶狼真的已经杀死了。 便这样,两个小孩子交上了朋友。哈萨克的男性的粗犷豪迈,和汉族的 女性的温柔仁善,相处得很是和谐。 过了几天,李文秀做了一只小小的荷包,装满了麦糖,拿去送给苏普。 这一件礼物使这小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他用小鸟儿换了玉镯,已经觉得占 了便宜。哈萨克人天性的正直,使他认为应当有所补偿,於是他一晚不睡, 在草原上捉了两只天铃鸟,第二天拿去送给李文秀。这一件慷慨的举动未免 是会错了意。李文秀费了很多唇舌,才使这男孩明白,她所喜欢的是让天铃 鸟自由自在,而不是要捉了来让它受苦。苏普最後终於懂了,但在心底,总 是觉得她的善心有些傻气,古怪而可笑。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在李文秀的梦里,爸爸妈妈出现的次数渐渐稀了, 她枕头上的泪痕也渐渐少了。她脸上有了更多的笑靥,嘴里有了更多的歌声 。当她和苏普一起牧羊的时候,草原上常常飘来了远处青年男女对答的情歌 。李文秀觉得这些情致缠绵的歌儿很好听,听得多了,随口便能哼了出来。 当然,她还不懂歌里的意义,为什麽一个男人会对一个女郎这麽颠倒?为什 麽一个女郎要对一个男人这麽倾心?为什麽情人的脚步声使心房剧烈地跳动 ?为什麽窈窕的身子叫人整晚睡不著?只是她清脆地动听地唱了出来。听到 的人都说:「这小女孩的歌儿唱得真好,那不像草原上的一只天铃鸟麽?」 到了寒冷的冬天,天铃鸟飞到南方温暖的地方去了,但在草地上,李文 秀的歌儿仍旧响著: 「啊,亲爱的牧羊少年, 请问你多大年纪? 你半夜里在沙漠独行, 我和你作伴愿不愿意?」 歌声在这里顿了一顿,听到的人心中都在说:「听著这样美丽的歌儿, 谁不愿意要你作伴呢?」 跟著歌声又响了起来: 「啊,亲爱的你别生气, 谁好谁坏一时难知。 要戈壁沙漠便为花园, 只须一对好人聚在一起。」 听到歌声的人心底里都开了一朵花,便是最冷酷最荒芜的心底,也升起 了温暖:「倘若是一对好人聚在一起,戈壁沙漠自然成了花园,谁又会来生 你的气啊?」老年人年轻了二十岁,年轻人心中洋溢欢乐。但唱著情歌的李 文秀,却不懂得歌中的意思。 听她歌声最多的,是苏普。他也不懂这些草原上情歌的含意,直到有一 天,他们在雪地里遇上了一头恶狼。 这一头狼来得非常突然。苏普和李文秀正并肩坐在一个小丘上,望著散 在草原上的羊群。 就像平常一样,李文秀跟他说著故事。这些故事有些是妈妈从前说的, 有些是计老人说的,另外的是她自己编的。苏普最喜欢听计老人那些惊险的 出生入死的故事,最不欣赏李文秀自己那些孩子气的女性故事,但一个惊险 故事反来覆去的说了几遍,便变成了不惊不险,於是他也只得耐心的听著: 白兔儿怎样找不到妈妈,小花狗怎样去帮它寻找。突然之间,李文秀「啊」 的一声,向後翻倒,一头大灰狼尖利的牙齿咬向她的咽喉。 这头狼从背後悄无声息的袭来,两个小孩谁都没有发觉。李文秀曾跟妈 妈学过一些武功,自然而然的将头一侧,避开了凶狼对准著她咽喉的一咬。 苏普见这头恶狼这般高大,吓得腿也软了,但他立即想起:「非救她不可! 」从腰间拔出短刀,扑上去一刀刺在大灰狼的背上。 灰狼的骨头很硬,短刀从它背脊上滑开了,只伤了一些皮肉。但灰狼也 察觉了危险,放开了李文秀,张开血盆大口,突然纵起,双足搭在苏普的肩 头,便往他脸上咬了下去。 苏普一惊之下,向後便倒。那灰狼来势如电,双足跟著按了下去,白森 森的獠牙已触到苏普脸颊。李文秀极是害怕,但仍是鼓起勇气,拉住灰狼尾 巴用力向後拉扯。大灰狼给她一拉之下,向後退了一步,但它饿得慌了,後 足牢牢据地,叫李文秀再也拉它不动,跟著又是一口咬落。 只听得苏普大叫一声,凶狼已咬中他左肩。李文秀惊得几乎要哭了出来 ,鼓起平生之力一拉。灰狼吃痛,张口呼号,却把咬在苏普肩头的牙齿松了 。苏普迷迷糊糊的送出一刀,正好刺中在狼肚腹上柔软之处,这一刀直没至 柄。他想要拔出刀来再刺,那灰狼猛地跃起,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仰天死 了。 灰狼这一翻腾,带得李文秀也摔了几个筋斗,可见她兀自拉住灰狼的尾 巴,始终不放。苏普挣扎著站起身来,看见这麽巨大的一头灰狼死在雪地之 中,不禁惊得呆了,过了半晌,才欢然叫道:「我杀死了大狼,我杀死了大 狼!」伸手扶起李文秀,骄傲地道:「阿秀,你瞧,我杀了大狼!」得意之 下,虽是肩头鲜血长流,一时竟也不觉疼痛。李文秀见他的羊皮袄子左襟上 染满了血,忙翻开他皮袄,从怀里拿出手帕,按住他伤口中不住流出的鲜血 ,问道:「痛不痛?」苏普若是独自一个儿,早就痛得大哭大喊,但这时心 中充满了英雄气概,摇摇头道:「我不怕痛!」 忽听得身後一人说道:「阿普,你在干什麽?」两人回过头来,只见一 个满脸虬髯的大汉,骑在马上。 苏普叫道:「爹,你瞧,我杀死了一头大狼。」那大汉大喜,翻身下马 ,只见儿子脸上溅满了血,眼光又掠过李文秀的脸,问苏普道:「你给狼咬 了?」苏普道:「我在这儿听阿秀说故事,忽然这头狼来咬她……」突然之 间,那大汉脸上罩上了一层阴影,望著李文秀冷冷的道:「你便是那个真主 降罚的汉人女孩儿麽?」 这时李文秀已认了他出来,那便是踢过她一脚的苏鲁克。她记起了计老 人的话:「他的妻子和大儿子,一夜之间都给汉人强盗杀了,因此他恨极了 汉人。」她点了点头,正想说:「我爹爹妈妈也是给那些强盗害的。」话还 没出口,突然刷了一声,苏普脸上肿起了一条长长的红痕,是给父亲用马鞭 重重的抽了一下。 苏鲁克喝道:「我叫你世世代代,都要憎恨汉人,你忘了我的话,偏去 跟汉人的女孩儿玩,还为汉人的女儿拼命流血!」刷的一声,夹头夹脑的又 抽了儿子一鞭。 苏普竟不闪避,只是呆呆的望著李文秀,问道:「她是真主降罚的汉人 麽?」苏鲁克吼道:「难道不是?」回过马鞭,刷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脸上 。李文秀退了两步,伸手按住了脸。苏普给灰狼咬後受伤本重,跟著又被狠 狠的抽了两鞭,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幌,摔倒在地。 苏鲁克见他双目紧闭,晕了过去,也吃了一惊,急忙跳下马来,抱起儿 子,跟著和身纵起,落在马背之上,一个绳圈甩出,套住死狼头颈,双腿一 挟,纵马便行。死狼在雪地中一路拖著跟去,雪地里两行蹄印之间,留著一 行长长的血迹。苏鲁克驰出十馀丈,回过头来恶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眼光 中似乎在说:「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里,瞧我不好好的打你一顿。」 李文秀倒不害怕这个眼色,只是心中一片空虚,知道苏普从今之後,再 不会做她的朋友,再也不会来听她唱歌、来听她说故事了。只觉得朔风更加 冷得难受,脸上的鞭伤随著脉搏的跳动,一抽一抽地更加剧烈的疼痛。 她茫茫然的赶了羊群回家。计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许多鲜血,脸上又是肿 起一条鞭痕,大吃一惊,忙问她什麽事。李文秀只淡淡的道:「是我不小心 摔的。」计老人当然不信。可是一再相询,李文秀只是这麽回答,问得急了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竟是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那天晚上,李文秀发著高烧,小脸蛋儿烧得血红,说了许多胡话,什麽 「大灰狼!」「苏普,苏普,快救我!」什麽「真主降罚的汉人。」计老人 猜到了几分,心中很是焦急。幸好到黎明时,她的烧退了,沈沈睡去。 这一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到她起床时,寒冬已经过去,天山上的白雪 开始融化,一直道雪水汇成的小溪,流到草原上来。原野上已茁起了一丝丝 的嫩草。 这一天,李文秀一早起来,打开大门,想赶了羊群出去放牧,只见门外 放著一张大狼皮,做成了垫子的模样。李文秀吃了一惊,看这狼皮的毛色, 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头大灰狼。她俯下身来,见狼皮的肚腹处有个刃 孔。她心中怦怦跳著,知道苏普并没忘记她,也没忘记他自己说过的话,半 夜里偷偷将这狼皮放在她的门前。她将狼皮收在自己房中,不跟计老人说起 ,赶了羊群,便到惯常和苏普相会的地方去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苏普始终没来。她认得苏普家里的羊群,这一 天却由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放牧。李文秀想:「难道苏普的伤还没有好?怎 地他又送狼皮给我?」她很想到他帐蓬里去瞧瞧他,可是跟著便想到了苏鲁 克的鞭子。 这天半夜里,她终於鼓起了勇气,走到苏普的帐蓬後面。她不知道为什 麽要去,是为了想说一句「谢谢你的狼皮」?为了想瞧瞧他的伤好了没有?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躲在帐蓬後面。苏普的牧羊犬识得她,过来在她身上 嗅了几下便走开了,一声也没吠。帐蓬中还亮著牛油烛的烛光,苏鲁克粗大 的嗓子在大声咆哮著。 「你的狼皮拿去送给了那一个姑娘?好小子,小小年纪,也懂得把第一 次的猎物拿去送给心爱的姑娘。」他每呼喝一句,李文秀的心便剧烈地跳动 一下。她听得苏普在讲故事时说过哈萨克人的习俗,每一个青年最宝贵自己 第一次的猎物,总是拿去送给他心爱的姑娘,以表示情意。这时她听到苏鲁 克这般喝问,小小的脸蛋儿红了,心中感到了骄傲。他们二人年纪都还小, 不知道真正的情爱是什麽,但隐隐约约的,也尝到了初恋的甜蜜的苦涩。 「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那个叫做李什麽的贱种 ,是不是?好,你不说,瞧是你厉害,还是你爹爹的鞭子厉害?」 只听得刷刷刷刷,几下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像苏鲁克这一类的哈 萨克人,素来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产生强悍的好汉子,管教儿子不能用温和 的法子。他祖父这样鞭打他父亲,他父亲这样鞭打他自己,他自己便也这样 鞭打儿子,父子之爱并不因此而减弱。男儿汉对付男儿汉,在朋友和亲人是 拳头和鞭子,在敌人便是短刀和长剑。但对於李文秀,她爹爹妈妈从小连重 话也不对她说一句,只要脸上少了一丝笑容,少了一些爱抚,那便是痛苦的 惩罚了。这时每一鞭都如打在她的身上一般痛楚。「苏普的爹爹一定恨极了 我,自己亲生的儿子都打得这麽凶狠,会不会打死了他呢?」 「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 。」鞭子不住的往下抽打。苏普起初咬著牙硬忍,到後来终於哭喊起来:「 爹爹,别打啦,别打啦,我痛,我痛!」苏鲁克道:「那你说,是不是将狼 皮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你妈死在汉人强盗手里,你哥哥是汉人强盗杀的, 你知不知道?他们叫我哈萨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儿子却让汉人强盗杀 了,你知不知道?为什麽那天我偏偏不在家?为什麽总是找不到这群强盗, 好让我给你妈妈哥哥报仇雪恨?」 苏鲁克这时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儿子,而是在发泄心中的狂怒。他每一 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敌人。「为什麽那狗强盗不来跟我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 ?你说不说?难道我苏鲁克是哈萨克第一勇士,还打不过几个汉人的毛贼… …」 他被霍元龙、陈达海他们所杀死的孩子,是他最心爱的长子,被他们侮 辱而死的妻子,是自幼和他一起长大的爱侣。而他自己,二十馀年来人人都 称他是哈萨克族的第一勇士,不论竞力、比拳、赛马,他从没输过给人。 李文秀只觉苏普给父亲打得很可怜,苏鲁克带著哭声的这般叫喊也很可 怜。「他打得这样狠,一定永远不爱苏普了。他没有儿子了,苏普也没有爹 爹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这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不好!」忽然之间,她 也可怜起自己来。 她不能再听苏普这般哭叫,於是回到了计老人家中,从被褥底下拿出那 张狼皮来,看了很久很久。她和苏普的帐蓬相隔两里多地,但隐隐的似乎听 到了苏普的哭声,听到了苏鲁克的鞭子在辟拍作响。她虽然很喜欢这张狼皮 ,但是她不能要。 「如果我要了这张狼皮,苏普会给他爹爹打死的。只有哈萨克的女孩子 ,他们伊斯兰的女孩子才能要了这张大狼皮。哈萨克那许多女孩子中,哪一 个最美丽?我很喜欢这张狼皮,是苏普打死的狼,他为了救我才不顾自己性 命去打死的狼。苏普送了给我,可是……可是他爹爹要打死他的……」 第二天早晨,苏鲁克带著满布红丝的眼睛从帐蓬中出来,只听得车尔库 大声哼著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过来。他侧著头向苏鲁克望著,脸上的神色 很奇怪,笑咪咪的,眼中透著亲善的意思。车尔库也是哈萨克族中出名的勇 士,千里外的人都知道他驯服野马的本领。他奔跑起来快得了不得,有人说 在一里路之内,任何骏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一里路之外输给了那匹马,但 也只相差一个鼻子。原野上的牧民们围著火堆时闲谈,许多人都说,如果车 尔库的鼻子不是这样扁的话,那麽还是他胜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之间向来没多大好感。苏鲁克的名声很大,刀法和拳法 都是所向无敌,车尔库暗中很有点妒忌。他比苏鲁克要小著六岁。有一次两 人比试刀法,车尔库输了,肩头上给割破长长一条伤痕。他说:「今天我输 了,但五年之後,十年之後,咱们再走著瞧。」苏鲁克道:「再过二十年, 咱哥儿俩又比一次,那时我下手可不会向这样轻了!」 今天,车尔库的笑容之中却丝毫没有敌意。苏鲁克心头的气恼还没有消 ,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车尔库笑道:「老苏,你的儿子很有眼光啊!」苏鲁 克道:「你说苏普麽?」他伸手按住刀柄,眼中发出凶狠的神色来,心想: 「你嘲笑我儿子将狼皮送给了汉人姑娘。」 车尔库一句话已冲到了口边:「倘若不是苏普,难道你另外还有儿子? 」但这句话却没说出口,他只微笑著道:「自然是苏普!这孩子相貌不差, 人也挺能干,我很喜欢他。」做父亲的听到旁人称赞他儿子,自然忍不住高 兴,但他和车尔库一向口角惯了,说道:「你眼热吧?就可惜你生不出一个 儿子。」车尔库却不生气,笑道:「我女儿阿曼也不错,否则你儿子怎麽会 看上了她?」 苏鲁克「呸」的一声,道:「你别臭美啦,谁说我儿子看上了阿曼?」 车尔库伸手挽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来,我给你瞧一件东西。」苏鲁 克心中奇怪,便跟他并肩走著。车尔库道:「你儿子前些时候杀死了一头大 灰狼。小小孩子,真是了不起,将来大起来,可不跟老子一样?父是英雄儿 好汉。」苏鲁克不答腔,认定他是摆下了什麽圈套,要自己上当,心想:「 一切须得小心在意。」 在草原上走了三里多路,到了车尔库的帐蓬前面。苏鲁克远远便瞧见一 张大狼皮挂在帐蓬外边。他奔近几步,嘿,可不是苏普打死的那头灰狼的皮 是什麽?这是儿子生平打死的第一头野兽,他是认得清清楚楚的。他心下一 阵混乱,随即又是高兴,又是迷惘:「我错怪了阿普,昨晚这麽结结实实的 打了他一顿,原来他把狼皮送了给阿曼,却不是给那汉人姑娘。该死的,怎 麽他不说呢?孩子脸嫩,没得说的。要是他妈妈在世,她就会劝我了。唉, 孩子有什麽心事,对妈妈一定肯讲……」 车尔库粗大的手掌在他肩上衣拍,说道:「喝碗酒去。」 车尔库的帐蓬中收拾得很整洁,一张张织著红花绿草的羊毛毯挂在四周 。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捧了酒浆出来。车尔库微笑道:「阿曼,这是苏普 的爹。你怕不怕他?这大胡子可凶得很呢!」阿曼羞红了的脸显得更美了, 眼光中闪烁著笑意,好像是说:「我不怕。」苏鲁克呵呵笑了起来,笑道: 「老车,我听人家说过的,说你有个女儿,是草原上一朵会走路的花。不错 ,一朵会走路的花,这话说得真好。」 两个争闹了十多年的汉子,突然间亲密起来了。你敬我一碗酒,我敬你 一碗酒。苏鲁克终於喝得酩酊大最,眯著眼伏在马背,回到家中。 过了些日子,车尔库送来了两张精致的羊毛毯子。他说:「这是阿曼织 的,一张给老的,一张给小的。」 一张毛毯上织著一个大汉,手持长刀,砍翻了一头豹子,远处一头豹子 正挟著尾巴逃走。另一张毛毯上织著一个男孩,刺死了一头大灰狼。那二人 一大一小,都是威风凛凛,英姿飒爽。苏鲁克一见大喜,连赞:「好手艺, 好手艺!」原来回疆之地本来极少豹子,那一年却不知从那里来了两头,危 害人畜。苏鲁克当年奋勇追入雪山,砍死了一头大豹,另一头负伤远遁。这 时见阿曼在毛毯上织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迹,自是大为高兴。 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马背上回家去的,却是车尔库了。苏鲁克叫儿 子送他回去。在车尔库的帐蓬之中,苏普见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 解,阿曼已红著脸在向他道谢。苏普喃喃的说了几句话,全然不知所云,他 不敢追问为什麽这张狼皮竟会到了阿曼手中。第二天,他一早便到了那个杀 狼小丘去,盼望见到李文秀问她一问。可是李文秀并没有来。 他等了两天,都是一场空。到第三天上,终於鼓起了勇气走到计老人家 中。李文秀出来开门,一见是他,说道:「我从此不要见你。」拍的一声, 便把板门关上了。苏普呆了半晌,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里,心里感到一阵 怅惘:「唉,汉人的姑娘,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麽?」 他自然不会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门之後掩面哭泣。此後一直哭了很久 很久。她很喜欢再和苏普在一起玩,说故事给他听,可是她知道只要给他父 亲发觉了,他又得狠狠挨一顿鞭子,说不定会给他父亲打死的。 时日一天一天的过去,三个孩子给草原上的风吹得高了,给天山脚下的 冰雪冻得长大了,会走路的花更加袅娜美丽,杀狼的小孩变成了英俊的青年 ,那草原上的天铃鸟呢,也是唱得更加娇柔动听了。只是她唱得很少,只有 在夜半无人的时候,独自在苏普杀过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儿。她没一天忘 记过这个儿时的游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并骑出游,有时,也听到他俩互相 对答,唱著情致缠绵的歌儿。 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时候并不懂得,这时候却嫌懂得太多了。如 果她仍旧不懂,岂不是少了许多伤心?少了许多不眠的长夜?可是不明白的 事情,一旦明白之後,永远不能再回到从前幼小时那样迷惘的心境了。 是一个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骑了白马,独自到那个杀狼的小山上去。白 马给染黄了的毛早已脱进,全身又是像天顶上的雪那样白。 K□⒃谀歉鲂∩角鹕希?对锻□□~Hx?KHK5DUJEnV.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