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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宝树说完这故事,大厅中静寂无声。群豪虽然都是心肠刚硬之人,但听了胡一 刀夫妇慷慨就死了事迹,不由得均感恻然。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宝树大师,怎么我听到的故事,却跟你说的有点儿 不同呢?” 众人一齐转过头来,见说话的是苗若兰。大家凝神倾听宝树述说,都没留心她 何时又回到了厅上。 宝树道:“年代久远,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记错了。却不知令尊是怎么说?” 苗若兰道:“这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对我说过。起先的事,也跟大师说的一样,只 是胡一刀伯伯和胡伯母逝世的情景,却与大师所说大不相同。” 宝树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却不追问。田青文道:“苗姑娘,令尊怎么说?” 苗若兰从身边一只锦缎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线香,燃着了插入香炉。众人随 即闻到一缕幽幽清香。苗若兰脸上神色庄严肃穆,说道: “我从小见爹爹每到冬天,总是显得郁郁不乐,不论我怎么逗他欢喜,都难得 引他发笑。每年快过年的时候,爹爹总要在一间小室里供两个神位,一个写:‘义 兄胡公一刀大侠之灵位’,另一个写:‘义嫂胡夫人之灵位’,灵位旁边还放了一 柄单刀,这把刀生满了铁锈,也没甚么特异。爹爹叫厨子做了满桌菜,倒十几碗酒, 从十二月廿二起,一连五天,他每晚在灵位边喝这十几碗酒,喝到后来,常常痛哭 一场。” “起初我问爹爹,灵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谁,爹爹总是摇头。有一年爹爹说我年 纪大了,能懂事啦,于是把他跟胡伯伯比武的故事说给我听。比武的经过,宝树大 师说得很详细了。” “爹爹跟胡伯伯一连比了四天,两人越打是越投契,谁也不愿伤了对方。到第 五天上,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后的破绽,一声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将我爹 爹制住。宝树大师说我爹爹忽使怪招,胜了胡伯伯。但爹爹说的却不是这样。当时 胡伯伯抢了先着,爹爹只好束手待毙,无法还手。胡伯伯突然向后跃开,说道: ‘苗兄,我有一事不解。’爹爹说道:‘是我输了。你要问甚么事?’” “胡伯伯道:‘你这剑法反覆数千招,绝无半点破绽,为什么在使提撩剑白鹤 舒翅这一招之前,背上却要微微一耸,以致被内人看破?’爹爹叹道:‘先父教我 剑法之时,督率极严。当我十一岁那年,先父正教到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 奇养难当。我不敢伸手搔养,只好耸动背脊,想把蚤子赶开,但越耸越养,难过之 极。先父看到我的怪样,说我学剑不用心,狠狠打了我一顿。这件事我深印脑海, 自此以后,每当使到这一招,我背上虽然不养,却也习惯成自然,总是耸上一耸。 尊夫人当真好眼力。’胡伯伯笑道:‘我有内人相助,不能算赢了!接住了。’说 着将手中单刀抛给爹爹。” “爹爹接了单刀,不明他的用意。胡伯伯从爹爹手里取过长剑,说道:‘经过 这四天的切磋,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于胸。这样吧,我使苗家剑法,你使胡家 刀法,咱俩再决胜负。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损了威名。’” “我爹爹一听此言,已知他的心意。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是百余年前祖宗 积下来的。我爹爹跟胡伯伯以前从没会过面,本身并无仇怨。江湖上固然人言籍籍, 我祖父和田归农叔叔的父亲突然同时不知所踪,连尸骨也不得还乡,都是胡一刀下 的毒手,我爹爹却是将信将疑,素闻胡伯伯行侠仗义,所作所为很令人佩服,似乎 不致于暗算害人,只是几番要和他相见,始终不能如愿。田叔叔、范帮主曾邀爹爹 同去辽东寻仇,我爹爹跟范帮主是交情很深的,可是一向不大瞧得起田叔叔的为人。 啊哟,田姐姐,对不起,您别见怪,这是我爹爹说的,他说他宁可自行其是,不愿 跟田叔叔联手。这次听得胡伯伯来到中原,这才受范田两家之邀,到沧州拦住胡伯 伯比武,但首先却要向胡伯伯查问真相。” mpanel(1); “后来一问之下,我祖父与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我爹爹虽爱惜他英雄, 但父仇不能不报。只是我爹爹实在不愿让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的传给子孙,极 盼在自己手中了结这百余年的世仇,听胡伯伯说要交换刀剑比武, 其意。因为 若是我爹爹胜了,那是他用胡家刀打败苗家剑,倘若胡伯伯得胜,则是他用苗家剑 打败胡家刀。胜负只关个人,不牵涉两家武功的威名。” “当下两人换了刀剑,交起手来。这一场拼斗,与四日来的苦战又自不同。因 为两人虽然都是高手,但使的兵刃招数都不顺便,何况自己所使的一招一式,对方 无不烂熟于胸,要凭这四天之中从对方学来的武功克敌致胜,那真是谈何容易?我 爹爹说,这一天的激战,是他生平最凶险的一次。胡伯伯貌似粗鲁,其实聪明之极, 将苗家剑法施展开来,竟似下过数年苦功一般,单以他用苗家剑破去山东大豪商剑 鸣的八卦刀,就可想见其余。我爹爹悟性没胡伯伯高,幸好他十八般武艺件件皆通, 胡家刀法虽是初见,但少年时曾练过单刀,总算在这点上占了便宜,所以还可跟他 打成平手。” “斗到午后,两人各走沉稳凝重的路子,出手越来越慢。胡伯伯忽道:‘苗兄, 你这招闭门铁扇刀,还是使得太快了些,劲力不长。’我爹爹道:‘多承指教,我 只道已经够慢了。’两人全神拼斗,但对方招数若有不到之处,却相互开诚指点, 毫不藏私。翻翻滚滚,又战数百回合,两人招数见臻圆熟。” “我爹爹见他的苗家剑法越使越精,暗暗惊心,寻思:‘他学剑的本事比我学 刀的本事好,时间一长,我少年时所练的刀法根基就要不管用,须得立时变招,否 则必败无疑。’当下使一招‘沙鸥掠波’,本来是先砍下手刀,再砍上手刀,但我 爹爹故意变招,先砍上手刀,再砍下手刀。” “胡伯伯一怔,刚说得声:‘不对!’我爹爹叫道:‘看刀!’单刀陡然翻起, 第二刀下手刀竟又变为上手刀。这是他自创的刀法,虽是脱胎于胡家刀法,但新奇 变幻,令人无测。倘使跟他对战的是另一个高手,多半能避过这招,偏偏胡伯伯熟 知胡家刀法,万料不到我爹爹临时变招,新创一式,一个措手不及,我爹爹的刀锋 已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旁观众人,一齐惊呼,胡伯伯蓦地飞出一腿,我爹爹一交摔出,跌在地下, 再也爬不起来,原来已被踢中了腰间的‘京门穴’。” “范帮主、田相公和其他的汉子一齐抢上。胡伯伯抛去手中长剑,双手忽伸忽 缩,抓住众人一一掷了出去,随即扶起我爹爹,解开他的穴道,笑道:‘苗兄,你 自创新招,果然厉害。只是我这胡家刀法,每一招都含有后着,你连砍两招上手刀, 腰间不免露出空隙。’” “我爹爹默然不语,腰间阵阵抽痛,话也说不出口。胡伯伯又道:‘若非你手 下容情,我这条左膀已让你卸了下来。今日咱们只算打成平手,你回去好好安睡, 明日再比如何?’我爹爹忍痛道:‘胡兄,我出刀时固然略有容让,但即令砍下你 的左臂,你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瞧你这般为人,决不能暗害我爹爹。你倒亲口说 一句,到底我爹爹是怎样死的?’胡伯伯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道:‘我不是跟你说 得明明白白了么?你不相信,定要动武。我只好舍命陪君子。’” “我爹爹大是诧异,问道:‘你跟我说了?几时说的?’胡伯伯转过头来,指 着旁边一人道:‘你……你……’只说得两个‘你’字,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我爹爹大惊,忙伸手扶起,只见他脸色大变,叫道:‘好、好、你……’头一垂, 竟自死了。” “我爹爹惊异万分,心想他身子壮健,手臂上轻轻划破一道口子,如何能够致 命?抱着他身子,连叫:‘胡兄,胡兄。’但见他脸颊渐渐转成紫色,竟是中了剧 毒之象,忙撕开他的衣袖,但见一条手臂已肿得粗了一倍,伤口中流出的都是黑血。 “胡伯母又惊又悲,抛下手中孩子,那起那柄单刀细看。那时我爹爹也知是刀 口上喂了剧毒的药物。胡伯母见我爹爹沉吟不语,说道:‘苗大侠,这柄刀是向你 朋友借的。咱家大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谅你也不知情,否则这等下流兵刃,你两 人怎能用他?这是命该如此,怪不得谁。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 但这五天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 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说着横刀在颈中一割,立时死去。” “我亲听爹爹述说,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这样。但宝树大师说的竟是大不相同。 虽然事隔二十余年,或有记不周全之处,但想来不该参差太多,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宝树摇头叹息,说道:“令尊当时身在局中,全神酣斗,只怕未及旁观者看得 清楚,也是有的。”苗若兰“嗯”了一声,低头不语。 忽然旁边一个嘶哑声音道:“两位说的经过不同,只因为有一个人是在故意说 谎。” 众人听得这声音突如其来,一齐转过头去,见说这话的原来是那脸有刀疤的仆 人。 宝树和苗若兰都是外客,虽听他说话无礼,却也不便发作。曹云奇最是鲁莽, 抢先问道:“是谁说谎了?”那仆人道:“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如何敢说?”苗 若兰道:“若是我说得不对,你不妨明言。”她意态闲逸,似乎漫不在意。 那仆人道:“适才大师与姑娘所说之事,小人当时也曾亲见,各位若是不嫌聒 噪,小人也来说说。” 宝树喝道:“你当时也曾亲见?你是谁?”那仆人道:“小人认得大师,大师 却认不得小人。”宝树铁青了脸,厉声道:“你是谁?” 那仆人不答,却向苗若兰道:“姑娘,只怕小人要说的话,难以讲得周全。” 苗若兰道:“为什么?”那仆人道:“只消说得一半,小人的性命就不在了。”苗 若兰向宝树道:“大师,此刻在这峰上,一切由你作主。你是武林前辈,德高望重, 只要你老人家一句话,无人敢伤他性命。” 宝树冷笑道:“苗姑娘,你是激我来着?”那仆人抢着道:“小人自己的死活, 倒也没放在心上,就只怕我所知道的事没法说完。” 苗若兰微一沉吟,指着那副木板对联的下联,道:“劳驾你除下来。”那仆人 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将木联除下,放在她面前。苗若兰道:“你瞧清楚了,这上面 写着我爹爹的名字。你将这木联抱在手里,尽管放胆而言。若是有人伤你一根毛发, 那就是有意跟我爹爹过不去。”众人相互望了一眼,心想以金面佛作护符,还有谁 敢伤他? 那仆人脸露喜色,微微一笑,只是这一笑牵动脸上伤疤,更是显得诡异,当下 果真将木联牢牢抱住。 宝树坐回椅中,凝目瞪视,回思二十七年前之事,始终想不起此人是谁。 苗若兰道:“你坐下了好说话。”那仆人道:“小人站着说的好。请问姑娘, 胡一刀大爷遗下的那个孩子,后来怎样了?” 苗若兰轻轻叹息,道:“我爹爹见胡伯伯、胡伯母都死了,心中十分难过,望 着两人尸身,呆了半天,跪下拜了八拜,说道:‘胡兄、大嫂,你夫妇尽管放心, 我必好好抚养令郎。’拜罢起身,回头去抱孩子,不料竟抱了个空。我爹爹大惊, 急忙询问,可是大家都瞧着胡伯伯夫妇之死,谁也没留心孩子。我爹爹忙叫大家赶 快追寻。他忍住腰间疼痛,亲自在客店前后查问,忽听得屋后有孩子啼哭,声音洪 亮。我爹爹大喜,急奔过去,那知他腰间中了胡伯伯这一腿,伤势不轻,猛一用力, 竟摔在地下爬不起来。” “待得旁人扶他起身,赶到屋后,只见地下一滩鲜血,还有孩子的一顶小帽, 孩子却已不知去向。” “客店后面是一条河,水流很急。眼见血渍一直流到河边,显是孩子被人一刀 杀死,尸身投入河内,登时被水冲走了。我爹爹又惊又怒,召集了一干人细细盘问, 始终查不到凶手是谁。” “这件事他无日不耿耿于怀,立誓要找到那杀害孩子之人。那一年我见他磨剑, 他说须得再杀一人,就是要杀那个凶手了。我对爹爹说,或许孩子给人救去,活了 下来,也未可知。我爹爹虽说但愿如此,然而心中却绝难相信。唉,这可怜的孩子, 我真盼他是好好的活着。有一次爹爹对我说:‘孩儿,我爱你胜于自己的性命。但 若老天许我用你去掉换胡伯伯的孩子,我宁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却活着。’” 那仆人眼圈一红,声音哽咽,道:“姑娘,胡一刀大爷、胡夫人地下有灵,一 定感激你父女高义。” 于管家本来以为他是苗若兰带来的男仆,但瞧他神情,听他言语,却越来越觉 不似,正想出言相询,却听他说起故事来,见众人静坐倾听,也不便打断他的话头。 只听他说道:“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沧州那小镇上客店中灶下烧火的小斯。那 年冬天,我家中遭逢大祸。我爹爹三年前欠了当地赵财主五两银子,利上加利,一 年翻一翻,过得三年,已算成四十两。赵财主把我爹爹抓去,逼迫立下文书,要把 我妈卖给他做小老婆。” “我爹自然说什么也不肯,当下给财主的狗腿子拷打得死去活来。我爹回得家 来,跟妈商量,这四十两银子再过一年,就变成了八十两,这笔债咱们是一辈子还 不起的了。我爹妈就想图个自尽,死了算啦,却又舍不得我。三个人只是抱着痛哭。 我白天在客店里烧火,晚上回家守着爹妈,心中担惊受怕,生怕他俩寻了短见,丢 下我一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 “一晚店中来了好多受伤的客人,灶下事忙,店主不让我回家。第二日胡一刀 大爷来了,他夫人生了位少爷,要烧水烧汤,店主更是不许我回家去。我牵记爹妈, 毛手毛脚的撞烂了几只碗,又给店主打了几巴掌。我一个人躲在灶边偷偷的哭。胡 大爷走过厨房,听见我哭声,就进来问我甚么事。我见他生得凶恶,不敢说话。他 越是问,我越是哭得厉害。后来他和和气气的好言好语,我才把家里的事跟他说了。” “胡大爷很生气,说道:‘这姓赵的如此横行霸道,本该去一刀杀了,只是我 有事在身,没功夫跟他算帐。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去拿给你爹,让他还债,余下 的钱好好过日子,可千万别再借财主的债了。’我只道他说笑话哄我,那知他当真 拿了五只大元宝给我。我那里敢拿?胡大爷道:‘我今日生了儿子,我甚是疼他怜 他,将心比心,你爹妈疼你也是这般。你快回家去。我跟店主说,是我叫你回家的, 他不敢难为你。’” “我仍是呆呆望着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胡大爷拿了一块包 袱,把五只大元宝包了,替我缚在背上,再在我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笑道:‘傻 小子,还不给我快滚!’” “我胡里胡涂的奔回家去,跟爹妈一说。三个人乐得疯了,真难以相信天下有 这般好人,说是做梦罢,白花花的五只大元宝明明放在桌上。我妈和我扶着爹到客 店去,要向胡大爷磕头道谢。他连连摇手,说生平最不爱别人谢他,将我们三人推 了出来。” “我和爹妈正要回去,忽听马蹄声响,几十个人赶来客店,原来是胡大爷的仇 家。我不放心,让爹妈先回家去,自己留着要瞧个究竟。我想胡大爷救了我一家三 口的性命,只要有用得着我的,水里就水里去,火里就火里去,决不能皱一皱眉头。” “金面佛苗大侠跟胡大爷坐着对饮,胡大爷舍不得儿子这些情形,宝树大师说 得一点不错。只是他却不知道,那跌打医生在隔房听胡大爷夫妇说话,却教一个灶 下烧火的小斯全瞧在眼里。” 他说到这里,宝树猛地站起身来,指着他喝道:“你到底是谁?受谁指使在这 里胡说八道?” 那仆人不动声色,淡淡的道:“我叫平阿四。我识得跌打医生阎基。那跌打医 生阎基,自然不识得我这烧火的小斯癞痢头阿四。” 宝树听到他说起“阎基”二字,脸上立时变色,依稀记得当年那小客店之中, 果似有个癞痢头小斯,只是他的面貌神情当日就未留意,此时更是半点也记不起了。 他向平阿四怀中抱着的木联狠狠瞪了一眼,“呸”了一声。 平阿四道:“我半夜里听到胡大爷的哭声,实在放心不下,走到他的房外,却 见到隔房窗子上映出一个黑影,一动不动的伏着。我走过去到窗缝里一张,原来是 那跌打医生阎基将耳朵凑在板壁上,在偷听胡大爷夫妇说话。我正想去跟胡大爷说, 胡大爷却走到阎基房里来了,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这些话宝树大师始终没跟各位 提起一字半句,不知是什么缘故。” “胡大爷的话很长,自然有些我听了不懂,但我明白,胡大爷是派那阎基第二 天去跟金面佛苗大侠解释几件事。这些事情牵连重大,本来不该让一个不相干的外 人去说。只是胡夫人刚生了孩子,不能走动。胡大爷又脾气暴躁,倘若亲自去向对 头言讲,势必跟范帮主、田相公他们引起争执,一个说不明白,到头来还是动刀动 枪,说与不说,都是一般,没奈何只得让阎基去传话。适才宝树大师说道,胡大爷 派他送信去给金面佛,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这话就不对了。想送一封信轻而易举, 何必重谢?何必夫妇俩商量半日?宝树大师或许忘了胡大爷当时的说话,我却一句 也没忘记。” 众人听了这番话,才知宝树出家之前的俗家姓名叫做阎基。瞧他两人神情,宝 树与胡一刀之死必有重大关连,而他先前的话中也必有甚多不尽不实之处。各人好 奇心起,都盼平阿四揭破这个疑团,但又怕他当真说出什么重大秘密,宝树老羞成 怒,突施毒手,这雪峰上可没一人是他对手,难以阻拦。纵然日后金面佛找到宝树 算帐,但平阿四一死,这秘密只怕永远随他而逝了。 各人都代平阿四担心,但他自己却是神色木然,毫无惧意,竟似有恃无恐,只 听他说道:“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我就站在阎基的窗外。我倒不是有心想偷听 胡大爷说话,只是我知道这跌打医生一向奉承那欺侮我爹妈的赵财主,实在不是好 人,只怕胡大爷上了他的当。那时我年轻识浅,胡大爷的话是不大明白,但一字一 句,却都记在心里,等我后来年纪大了,慢慢也都懂了。” “那一晚胡大爷叫阎基去说三件事。第一件说的是胡苗范田四家上代结仇的缘 由。第二件说的是金面佛之父羽田相公之父的死因。第三件则是关于闯王军刀之事。” 众人一齐转头,向桌上的军刀望了一眼,欲知之心更是迫切。 平阿四道:“胡苗范田四家上代为什么结仇,苗姑娘已经说了,只是中间另有 一个重大秘密,却非外人所知,连苗大侠也至今不知。这秘密起因于李闯王大顺永 昌二年,那年是乙酉年,也就是顺治二年,当时胡苗范田四家祖宗言明,若是清朝 不亡,须到一百年后的乙丑年,方能泄露这个大秘密。乙丑年是乾隆十年,距今已 有三十余年,所以当二十七年前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百年期限已过,这个大秘 密已不须隐瞒了。” “这一个秘密,果然是牵连重大。原来当日闯王兵败九宫山,他可没有死!”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震,一齐站起身来,不约而同的问道:“什么?”只有 宝树端坐无异,显是早已知晓,不为所动。 平阿四道:“不错,闯王没有死。只不过当时清兵重重围困,实是难以脱身。 苗范田三名卫士冲下山去求救,援兵迟迟不至,敌军却愈破愈近。眼见手下将士死 的死,伤的伤,再也抵挡不住,闯王心灰意懒,举起军刀要待横刀自刎,却被那号 称飞天狐狸的姓胡卫士拦住。” “姓胡的卫士情急之下,生了一计,从阵亡将士之中捡了一个和闯王身材大小 相仿的尸首,换上闯王的黄袍箭衣,将闯王的金印挂在尸首颈中。他再举刀将尸首 面貌砍得稀烂,叫人难以辨认,亲自驮了,到清兵营中投降,说已将闯王杀死,特 来请功领赏。这是一件何等大功,敌将呈报上去,自会升官封爵,莫说丝毫没疑心 是假,即令有什么怀疑,也要极力蒙蔽掩饰,以便领功升官。假闯王一死,敌军即 日解了九宫山之围。真闯王早已易容改装,扮成平民,轻轻易易的脱险下山。唉, 闯王是脱却了危难,这位飞天狐狸可就大难临头了。” “那飞天狐狸行这计策,用心实在是苦到了极处。江湖上英雄好汉,为了‘侠 义’二字,替好朋友两胁插刀原非难事,可是他为了相救闯王,不但要委屈万分的 投降敌人,还得干冒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想那飞天狐狸本来名震天下,武林人物 一提到他的名头,无不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汉子!’现下要他自污一世英名, 那可比慷慨就义难上万倍。” “他投降吴三桂后,在这汉奸手下做官。他智勇双全、精明能干,极得吴三桂 信任。他想闯王大顺国的天下,应生生断送在吴三桂手里,此仇不报,非丈夫也。 他若要刺死吴三桂,原只一举手之劳,可是飞天狐狸智谋深沉,岂肯如此轻易了事? 数年之间,他不露痕迹的连使巧计,安排下许多事端,一面使满清皇帝对吴三桂大 起疑心,另一面使吴三桂心不自安,到头来不得不举兵谋反。他将吴三桂在云南招 兵买马、跋扈自大的种种事迹,暗中禀报清廷,而清廷各种猜忌防范的手段,他又 刺探了去告知吴三桂。” “如此不出数年,吴三桂势在必反。那时天下大乱,满清大伤元气,自是闯王 复国的良机。即令吴三桂的反叛迅即敉平,闯王复国不成,但吴三桂也非灭族不可, 这比刺死他一个人自是好得多了。” “当那姓胡、姓范、姓田三个结义兄弟到昆明去行刺吴三桂之时,飞天狐狸的 计谋正已渐渐有了成效,因此他在危急之中出来拦阻,免得那三人坏了大事。” “那年三月十五,他与三个义弟会饮滇池,正要将闯王未死、吴三桂将反的种 种事迹直说出来,那知三个义弟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与他多谈,乘他一个措手不 及便将他杀死。飞天狐狸临死之际,流泪说道:‘可惜我大事不成。’就是指的此 事。他又道:‘元帅爷是在石门夹……’原来闯王室在石门县夹山普慈寺出家,法 名叫做奉天玉和尚。闯王一直活到康熙甲辰年二月,到七十岁的高龄方才逝世。闯 王起事之时,称为‘奉天倡义大元帅’,他的法名实是‘奉天王’,为了隐讳,才 在‘王’字中加了一点,成为‘玉’字。” 众人听苗若兰先前所述故事,只道飞天狐狸奸恶无比,那之中间另有如此重大 的秘密,只是过于怪异,一时实在难以置信。 平阿四见众人将信将疑,苗若兰脸上也有诧异之色,接着道:“苗姑娘,你先 前说道,飞天狐狸的儿子三月十五那天找到三位结义叔叔家里,跟他们在密室中说 了一阵子话,那三人就出来当众自刎。你道在那密室之中,四人说了些什么话?” 苗若兰道:“莫非那儿子将飞天狐狸的苦心跟三位叔叔说了?” 平阿四道:“是啊,这三人若不是自恨杀错了义兄,怎能当众自刎?可是那时 闯王尚在人世,这机密万万泄露不得。只可惜这三人虽然心存忠义,性子却过于鲁 莽,杀义兄已是错了,当众自杀却又快了一步,事先又没嘱咐众子弟不得找那姓胡 的儿子报仇,当时定是悲痛悔恨已极,再也想不到其余,以致一错再错。胡苗范田 四家,从此世世代代,结下深愁大怨。” “那儿子与三位叔叔在密室中言明,这秘密必须等到一百年之后的乙丑年方能 公之于世。那时闯王寿命再长,也必已经逝世。若是泄露早了,清廷定然大举搜捕, 自会危及闯王性命。胡家世代知道这秘密,苗范田三家却不知晓。待传到胡一刀大 爷手里,百年之期已过,于是他命那跌打医生阎基去对金面佛说知此事。” “那第二件事,说的是金面佛之父与田相公之父的死因。在苗胡二位拼斗的十 余年前,这姓苗姓田的两位上辈同赴关外,从此影踪全无。” “这两人武艺高强,名震江湖,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害死他们的定是大有来 头之人。胡大爷向在关外,胡家与苗田两家又是世仇,任谁想来,都必是他下的毒 手。金面佛与田相公分别查访了十余年,查不出半点端倪,连胡大爷也始终见不到 一面。金面佛无法可施,这才大肆宣扬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七字外号,好激胡 大爷进关。胡大爷知道他的用意,却不理会,一面也在到处寻访苗田两位前辈,心 想只有访到这两人的下落,方能与金面佛相见,洗刷自己的冤枉。”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访查数年,终于得知二人确息。胡夫人这时已怀了孕, 她是江南人,临到生育之时,忽然思乡之情很切。胡大爷体贴夫人,便陪了她南下。 行到唐官屯,他先与范田二人动上了手,后来又遇到金面佛。胡大爷命阎基去跟他 说,待胡大爷送夫人回归故乡之后,可亲自带他去迎回父亲尸首,他父亲如何死法, 一看便知。只是苗田这两位上辈死得太也不够体面,胡大爷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 他们亲自去看。” “第三件事,则是关涉到闯王的那柄军刀了。这柄军刀之中藏着一个极大的宝 藏,黄金白银不必说,奇珍异宝也就不计其数。” 众人大奇,心想这柄军刀之中连一只小元宝也藏不下,说什么奇珍异宝不计其 数? 只听平阿四道:“那天晚上,胡大爷跟阎基说了这回事的缘由。众位一听,那 就毫不奇怪。” “闯王破了北京之后,明朝的皇亲国戚、大臣大将尽数投降。这些人无不家资 豪富,闯王部下的将领逼他们献出金银珠宝赎命。数日之间,财宝山积,那里数得 清了。后来闯王退出北京,派了亲信将领,押着财宝去藏在一个极稳妥的所在,以 便将来卷土重来之时作为军饷。他将藏宝的所在绘成一图,而看图寻宝的关键,却 置在军刀之中。九宫山兵败逃亡,闯王将宝藏之图与军刀都交给了飞天狐狸。后来 飞天狐狸被杀,一图一刀落入三位义弟手中,但不久又被飞天狐狸的儿子夺去。” “百年来辗转争夺,终于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掌管,藏宝之图却由苗家家传。只 是苗田两家不知其中有这样一个大秘密,是以没去发掘宝藏。这秘密由胡家世代相 传,可是姓胡的没军刀地图,自也无法找到宝藏。” “胡大爷将这事告知金面佛,请他去掘出宝藏,救济天下穷人,甚而用这笔大 财宝来大举起事,驱逐满人出关,还我汉家河山。” “胡大爷所说这三件事,没一件不是关系极大。金面佛得知之后,何以仍来找 他比武,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胡大爷直到临死,仍是不解。只怕金面佛枉称大侠, 是非曲直,却也辨不明白;又或因这三件事说来都是耸人听闻,太过不合情理,金 面佛一件都不相信,亦未可知。”说到这里,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陶百岁一直在旁倾听,默不作声,此时忽然插口道:“金面佛何以仍要找胡一 刀比武,其中原因我却明白。此事暂且不说。我问你,你到这山峰上来干什么?” 这正是众人心中欲问之事。 只听平阿四凛然道:“我是为胡大爷报仇来的。”陶百岁道:“报仇?找谁报 仇?”平阿四冷笑一声,道:“找害死胡大爷的人。” 苗若兰脸色苍白,低声道:“你要找我爹爹吗?”平阿四道:“害死胡大爷的 不是金面佛,是从前叫做跌打医生阎基、现下出了家做和尚、叫做宝树的那人。” 众人大为奇怪,均想:“胡一刀怎会是宝树害死的?” 宝树长身站起,哈哈大笑,道:“好啊,你有本事就来杀我。快动手吧!”平 阿四道:“我早已动了手,从今天算起,管教你活不过七日七夜。” 众人一惊,均想不知他怎样暗中下了毒手?宝树不禁暗暗心惊,嘴上却硬,骂 道:“凭你这点臭本事,也能算计于我?”平阿四厉声道:“不但是你,这山峰上 男女老幼,个个活不过七日七晚!” 众人都是一惊,或愕然离座,或瞪目欠身。各人自上雪峰之后,一直心神不安, 平阿四此言虽似荒诞不经,但此时听来,无不为之耸然动容。 宝树厉声道:“你在茶水点心中下了毒药么?”平阿四冷然道:“若是叫你中 毒,死得太快,岂能如此便宜?我要叫你慢慢饿死。”曹云奇、陶百岁、郑三娘等 一齐叫道:“饿死?” 平阿四不动声色,道:“不错!这峰上本有十日之粮,现下却一日也没有了, 都给我倒下山峰去了。” 众人惊叫声中,宝树突施擒拿手抓住了他左臂。平阿四右臂早断,毫不抗拒, 只是微微冷笑。曹云奇与周云阳伸臂握拳,站在他的身前,只要他微有动武之意, 立即发拳殴击。 于管家急奔入内,过了片刻,回到大厅,脸色苍白,颤声道:“庄子里的粮食、 牛肉羊肉、鸡鸭、蔬菜,果真……果真是一股脑儿,都……都给这斯倒下了山峰。” 只听砰的一响,曹云奇一拳打在平阿四的胸口。这一拳劲力好大,平阿四哇的 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但脸上仍是微微冷笑,竟无半点惧色。 宝树道:“粮仓和厨房里都没人么?”于管家道:“有三个干粗活的,都教这 斯给绑了。唉,先前那两个小鬼在厅上闹事,大夥儿都出来观看,谁知是那雪山飞 狐的调虎离山之计。苗姑娘,我们只道这斯是您带来的吓人。”苗若兰摇头道: “不是。我却当他是庄上的管家。”宝树道:“吃的东西一点都没留下么?”于管 家惨然摇头。 曹云奇举起拳头,又要一拳打去。苗若兰道:“且慢,曹大爷,你忘了我说过 的话。”曹云奇愕然不解,拳头举在半空,却不落下。苗若兰道:“他抱着我爹爹 的名号,我说过谁也不许伤他。”曹云奇道:“咱们大夥儿性命都要送在他手里, 你……你怎么……” 苗若兰摇头道:“死活是一回事,说过的话,可总得算数。这人把峰上的粮食 都抛了下去,大家固然要饿死,他自己可也活不成。一个人拼着性命不要来做一件 事,总有重大之极的原因。宝树大爷,曹大爷,生死有命,着急也是没用。且听他 说说,到底咱们是否当真该死。”她这番话说得心平气和,但不知怎的,却有一股 极大力量,竟说得宝树放开了平阿四的手臂,曹云奇也自气鼓鼓的归座。 苗若兰道:“平爷,你要让大夥儿一齐饿死,这中间的原因,能不能给我们说 说?你是为胡一刀胡伯伯报仇,是不是?” 平阿四道:“你称我平爷可不敢当。我这一生之中,只有称别人做爷的份儿, 可没福气受人家这么称呼。苗姑娘,当年胡大爷给我银子?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 我自是感激万分。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样的感激。你道是什么事?人人叫我癞痢头 阿四,轻我贱我,胡大爷却叫我‘小兄弟’,一定要我叫他大哥。我平阿四一生受 人呼来喝去,胡大爷却跟我说,世人并无高低,在老天爷眼中看来,人人都是一般。 我听了这番话,就似一个盲了几十年眼的瞎子,忽然间见到了光明。我遇到胡大爷 只不过一天,心中就将他当作了亲人,敬他爱他,便如是我亲生爹娘一般。” “胡大爷和今面佛接连斗了几天,始终不分胜败,我自然很为胡大爷担心。到 最后一天相斗,胡大爷受了毒刀之伤而死,胡夫人也自杀殉夫,那情形正如苗姑娘 所说。我亲眼目睹,当时情景,决不会忘了半点。阎大夫,那天你左手挽了药箱, 背上包裹中装着十多锭大银,是也不是?那天你穿着青布面的老羊皮袍,头上戴一 顶穿窟窿的烟黄毡帽,是也不是?” 宝树铁青着脸,拿着念珠的右手微微颤动,双目瞪视,一言不发。 平阿四又道:“早一日晚上,胡大爷和金面佛同榻长谈,阎大夫在窗外偷听, 后来给金面佛隔窗打了一拳,只打得眼青鼻肿,满脸鲜血。他说他挨打之后,就去 睡了。可是,我瞧见他在睡觉之前,还做了一件事。胡大爷与金面佛同房而睡,两 人光明磊落,把兵刃都放在大厅之中。阎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一盒药膏,悄悄去涂在 两人的刀剑之上。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毫不懂事,一点也没知他是在暗 使诡计,直至胡大爷受伤中毒,我才想到阎大夫在两人兵刃上都涂了毒药,他是盼 望苗胡二人同归于尽。唉,阎大夫啊阎大夫,你当真是好毒的心肠啊!” “他要金面佛死,自然是为了报那一击之恨。可是胡大爷跟他往日无冤,近日 无仇,他干么在金面佛的剑上也要涂上毒药?我当时不明白,后来年纪大了,才猜 到了他的心意。哼,此人原来是为了图谋胡大爷那只铁盒。” “阎大夫说他不知那铁盒中装着何物,那是说谎。他是知道的。胡大爷将铁盒 交给夫人之时,把盒中各物一起倒在桌上,满桌耀眼生光,都是珍珠宝物。胡大爷 说道:‘妹子,你一身本事,但有所需,贪官土豪家中的金银,自是手到拿来。只 是出手多了,难免有差失之日,我…我…’夫人道:‘大哥放心。你若有不测,我 一心一意抚养孩子,这些珠宝慢慢变卖,也尽够母子俩使一辈子的了。我不再跟人 动刀动枪,也不再施展空空妙手如何?’” “胡大爷大笑叫好,拿起一本书来,说道:‘这一本拳经刀谱,是我高祖亲手 所书。’夫人接过了,笑道:‘好啊,飞天狐狸一身的本事都写在这里。你瞒得好 稳啊,连我也不让知道。’胡大爷笑道:‘我祖宗遗训是传子不传女,传侄不传妻, 这才叫作胡家刀法啊。’夫人笑道:‘待孩子识了字,让他自看,我绝不偷学就是。’ 胡大爷叹了口气,将各物都收入铁盒,再将盒子放在夫人枕头底下。” “后来我见夫人一死,急忙奔到她房中,那知阎大夫已先进了房。我心中怦怦 乱跳,忙躲在门后,只见阎大夫左手抱着孩子,右手从枕头底下取出铁盒,依照胡 大爷先前开盒的法子,在盒子四角掀了三掀,又在盒底一按,盒盖便弹了开来。他 取出珍珠宝物把玩,馋涎都掉了下来,将孩子往地下一放,又从盒里取出拳经刀谱 来翻看。孩子没人抱了,放声大哭。阎大夫怕人听见,随手在炕上拉过棉被,将孩 子没头没脑的罩住。” “我大吃一惊,心想时候一长,孩子不闷死才怪,念及胡大爷待我的好处,非 要抢救孩子出来不可。只是我年纪小,又不会武艺,决不是阎大夫的对手,只见门 边倚着一根大门闩,当下悄悄提在手里,蹑手蹑脚走到他的身后,在他后脑上猛力 打了一棍。” “这一下我是出尽了平生之力,阎大夫没提防,哼也没哼一声,便俯身跌倒, 珠宝摔得满地。我忙揭开棉被,抱起孩子,心想这里个个都是胡大爷的仇人,得将 孩子抱回家去,给我妈抚养。我知道那本拳经刀谱干系重大,不能落在旁人手中, 当下到阎大夫手中去拿。那知他晕去时牢牢握着,我心慌意乱,用力一夺,竟将拳 经刀谱的前面两页撕了下来,留在他的手中。只听得门外人声喧哗,苗大侠在找孩 子,我顾不到旁的,抱了孩子溜出后门,要逃回家去。” “从那时起直到今日,我没再见阎大夫的面,岂知他竟会做了和尚。是不是他 自觉罪孽深重,因而出家忏悔呢?他偷得了拳经的前面两页,居然练成一身武艺, 扬名江湖。他只道这世上再没人知道他的来历,想不到当日脑后打他一门闩那人, 现在还好好活着。阎大夫,你转过身来,让大夥儿瞧瞧你脑后的那块伤疤,这是当 年一个灶下烧火小斯一门闩打的啊。” 宝树缓缓站起身来。众人屏息以观,心想他势必出手,立时要了平阿四的性命。 那知他只念了两声“阿弥陀佛”,伸手摸了摸后脑,又坐回椅上,说道:“二十七 年来,我一直不知是谁在我后脑打了这一记冷棍,老是纳闷。这个疑团,今日总算 揭破了。”众人万料不到他竟会直承此事,都是大感诧异。 苗若兰道:“那个可怜的孩子呢?后来他怎样了?” 平阿四道:“我抱着孩子溜出后门,只奔了几步,身后有人叫道:‘喂,小癞 痢,把孩子抱回来!’我不理会,奔得更快。那人咒骂几句,赶上来一把抓住我的 手臂,就要抢夺孩子。我急了,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只咬得他满手背都是鲜血……” 曹云奇突然冲口而出:“是我师父!”田青文横了他一眼。曹云奇好生后悔, 但话已出口,难以收回,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心中甚是不安。 平阿四道:“不错,是田归农田相公。他手背上一直留下牙齿咬的伤痕。我猜 他也不会跟你们说是谁咬的,更不会说为了什么才给咬的。” 田青文、阮士中、曹云奇、周云阳四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想田归农手背上齿 痕甚深,果然从来不曾说起过原因。 平阿四又道:“我这一咬是拼了性命,田相公武功虽高,只怕也痛得难当。他 拔起剑来,在我脸上砍了一剑,又一剑将我的手臂卸了下来。他盛怒之下,飞起一 脚,将我踢入河中。我一臂虽断,另一臂却仍牢牢抱着那个孩子。” 苗若兰低低的“啊”了一声。平阿四道:“我掉入河中时早已痛得人事不知, 待得醒转,却是躺在一艘船上,原来给人救了上来。我大叫:‘孩子,孩子!’船 上一位大娘说道:‘阿弥陀佛!总算醒过来啦。孩子在这里。’我抬头一看,却见 她抱着孩子在喂奶。后来才知道,我给救上船到醒转,已隔了六日六夜。那时我离 家乡已远,又怕胡大爷的仇人害这孩子,从此不敢回去。听苗姑娘说来,苗大侠只 当这孩子已经死了。” 苗若兰喜道:“是啊,原来这可怜的孩子还活着,是不是?爹爹知道了一定喜 欢得紧。这孩子在那里,你带我们去瞧瞧好不好?”她随即想到,自己一直叫他 “可怜的孩子”,其实他已是个二十七岁的男子,比自己还大着十岁,脸上不禁一 红。 平阿四道:“你瞧他不着了。这里的人,谁也不会活着下山。”苗若兰道: “我爹爹必会上峰来救,我一点也不担心。”平阿四道:“你爹爹打遍天下无敌手, 打的是凡人。他武功再高,也耐何不了这万丈高峰。”苗若兰道:“是那孩子叫你 来害死我们么?”平阿四摇头道:“不是,不是。这孩子英雄豪侠,跟他父亲一模 一样,若是知道我来干这种阴毒勾当,定要拦阻。”曹云奇怒道:“好啊,原来你 也知道这是阴毒勾当。” 苗若兰问道:“那孩子怎样了?叫什么名字?武功好吗?在干什么事?他也是 个好人吗?”她自小见父亲每年祭奠胡一刀夫妇,一直以未能抚养那孩子为毕生恨 事,是以极为关心。 平阿四道:“若不是我炸毁了长索,苗姑娘,你今日就能见到他啦。”曹云奇 等六七人齐声怒道:“长索是你炸毁的?”平阿四道:“正是!”苗若兰却问: “怎么我今日能见到他?”平阿四道:“他与此间主人有约,[今日午时要来拜山。 眼见午时已到,这会儿想来已来到山峰之下了。”众人齐声叫道:“是雪山飞狐?” 平阿四道:“不错,胡一刀胡大爷的儿子,叫做胡斐,外号雪山飞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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