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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恩仇之际 次日一早,三人上马又行,来时两人马快,只奔驰了一日,回去时却到次日天 黑,方到苗人凤所住的小屋之外。 钟兆文见屋外的树上系着七匹高头大马,心中一动,低声道:“你们在这里稍 等,我先去瞧瞧。”绕到屋后,听得屋中有好几人在大声说话,悄悄到窗下向内一 张,只见苗人凤用布蒙住了眼,昂然而立,厅门口站着几条汉子,手中各执兵刃, 神色甚是凶猛。钟兆文环顾室内,不见兄长兆英,兄弟兆能的影踪,心想他二人责 在保护苗大侠,却不知何以竟会离去,心中不禁忧疑。 只听得那五个汉子中一人说道:“苗人凤,你眼睛也瞎了,活在世上只不过是 多受些儿活罪。依我说啊,还不如早点自己寻个了断,也免得大爷们多费手脚。” 苗人凤哼了一声,并不说话。又有一名汉子说道:“你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在江 湖上也狂了几十年啦。今日乖乖儿爬在地下给大爷们磕几个响头,爷们一发善心, 说不定还能让你多吃几年窝囊饭。” 苗人凤低哑着嗓子道:“田归农呢?他怎么没胆子亲自来跟我说话?”首先说 话的汉子笑道:“料理你这瞎子,还用得着田大爷自己出马么?”苗人凤涩然说道: “田归农没来?他连杀我也没胆么?” 便在此时,钟兆文忽觉得肩头有人轻轻一拍,他吃了一惊,向前纵出半丈,回 过头来,见是胡斐和程灵素两人,这才放心。胡斐走到他身前,向西首一指,低声 道:“钟大哥和三哥在那边给贼子围上啦,你快去相帮。我在这儿照料苗大侠。” 钟兆文知他武功了得,又挂念着兄弟,当下从腰间抽出判官笔,向西疾驰而去。 他这么一纵一奔,屋中已然知觉。一人喝道:“外边是谁?”胡斐笑道:“一 位是医生,一个是屠夫。”那人怒喝:“甚么医生屠夫?”胡斐笑道:“医生给苗 大侠治眼,屠夫杀猪宰狗!”那人怒骂一声,便要抢出。另一名汉子一把拉住他臂 膀,低声说道:“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田大爷只叫咱们杀这姓苗的,旁的事不用 多管。”那人喉头咕噜几声,站定脚不动了。胡斐原怕苗人凤眼睛不便吃亏,要想 诱敌出屋,逐一对付,那知他们却不上这当。 苗人凤道:“小兄弟,你回来了?”胡斐朗声道:“在下已请到了毒手药王他 老人家来,苗大侠的眼准能治好。” 他说“毒手药王”,原是虚张声势,恫吓敌人,果然屋中五人尽皆变色,一齐 回头,却见门口站著一个粗壮少年,另有一个瘦怯怯的姑娘,那里有甚么“毒手药 王”? 苗人凤道:“这里五个狗崽子不用小兄弟操心,你快去相助钟氏三雄。贼子来 的人不少,他们要倚多为胜。” 胡斐还未回答,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苗兄料事如神, 我们果然是倚多为胜啦!” 胡斐回头一望,吃了一惊,只见高高矮矮十几条汉子,手中各持兵刃,慢慢走 近。此外尚有十余名庄客僮仆,高举火把。钟氏三雄双手反缚,已被擒住。一个中 年相公腰悬长剑,走在各人前头。胡斐见这人长眉俊目,气宇轩昂,正是数年前在 商家堡中见过的田归农。当年胡斐只是个黄皮精瘦的童子,眼下身形相貌俱已大变, 田归农自然不认得他。 mpanel(1); 苗人凤仰头哈哈一笑,说道:“田归农,你不杀了我,总是睡不安稳。今天带 来的人可不少啊!”田归农道:“我们是安份守己的良民,怎敢说要人性命?只不 过前来恭请苗大侠到舍下盘桓几日。谁叫咱们有故人之情呢。”这几句话说得轻描 淡写,可是洋洋自得之情溢于言表,今日连威震湘鄂的钟氏三雄都已被擒,苗人凤 双目已瞎,此外更无强援,那里更有逃生的机会?至于站在门口的胡斐和程灵素, 他自然没放在眼角之下,便似没这两个人一般。 胡斐见敌众我寡,钟氏三雄一齐失手,看来对方好手不少,如何退敌救人,实 是不易。他游目察看敌情,田归农身后站着两个女子。此外有一个枯瘦老者手持点 穴橛,另一个中年汉子拿着一对铁牌,双目精光四射,看来这两人都是劲敌。此外 有七八名汉子拉著两条极长极细的铁练,不知有甚么用途。 胡斐微一沉吟,便即省悟:“是了!他们怕苗大侠眼瞎后仍是十分厉害,这两 条铁练明明是绊脚之用,欺他眼睛不便,七八人拉着铁练远远一绊一围,他武功再 强,也非摔倒不可。”他向田归农望了一眼,胸口忍不住怒火上升,心想:“你诱 拐人家妻子,苗大侠已饶了你,竟要一个毒计接著一个,非将人置之死地不可。如 此凶狠,当真禽兽不如。” 其实田归农固然阴毒,却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自从与苗人凤的妻子南兰私奔之 后,想起她是当世第一高手的妻子,每日里食不甘味,寝不安枕,一有什么风吹草 动,便疑心是苗人凤前来寻仇。 南兰初时对他是死心塌地的热情痴恋,但见他整日提心吊胆,日日夜夜害怕自 己的丈夫,不免生了鄙薄之意。因为这个丈夫苗人凤,她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可怕。 在她心中,只要两心真诚的相爱,便是给苗人凤一剑杀了,那又有什么?她看到田 归农对他自己性命的顾念,远胜于珍重她的情爱。她是抛弃了丈夫,抛弃了女儿, 抛弃了名节来跟随他的,而他却并不以为这是世界上最宝贵的。 因为害怕,于是田归农的风流潇洒便减色了,于是对琴棋书画便不大有兴致了, 便很少有时候伴着她在妆台前调脂弄粉了。他大部份时候在练剑打坐。 这位官家小姐,却一直是讨厌人家打拳动刀的。就算武功练得跟苗人凤一般高 强,又值得什么?何况,她虽然不会武功,却也知道田归农永远练不到苗人凤的地 步。 田归农却知道,只要苗人凤不死,自己一切图谋终归是一场春梦,什么富可敌 国的财宝,什么气盖江湖的权势,终究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因此虽然是自己对不起苗人凤,但他非杀了这人不可。现在,苗人凤的眼睛已 弄瞎了,他武功高强的三个助手都已擒住了,室内有五名好手在等待自己下手的号 令,屋外有十多名好手预备截拦,此外,还有两条苗人凤看不见的长长的铁练…… 程灵素靠在胡斐的身边,一直默不作声,但一切情势全瞧在眼里。她缓缓伸手 入怀,摸出了半截蜡烛,又取出火摺。只要蜡烛一点著,片刻之间,周围的人全非 中毒晕倒不可。她向身后众人一眼也不望,幌亮了火摺,便往烛芯上凑去,在夜晚 点一枝蜡烛,那是谁也不会在意的事。 那知背后突然飕的一声,打来了一枚暗器。这暗器自近处发来,即快且准,程 灵素猝不及防,蜡烛竟被暗器打成两截,跌在地下。她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只见 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小姑娘厉声道:“你给我规规矩矩的站著,别捣鬼!” 众人目光一时都射到了程灵素身上,均有讶异之色。程灵素见那暗器是一枚铁 锥,淡淡的道:“捣什么鬼啊?”心中却暗自著急:“怎么这个小姑娘居然识破了 我的机关?这可有点难办了。” 田归农只斜幌一眼,并不在意,说道:“苗兄,跟我们走吧!” 他手下一名汉子伸手在胡斐肩头猛力一推,喝道:“你是什么人?站开些。这 里没热闹瞧。”他见胡程二人貌不惊人,还道是苗人凤的邻居。胡斐也不还手,索 性装傻,便站开一步。 苗人凤道:“小兄弟,你快走,别再顾我!只要设法救出钟氏三雄,苗某永感 大德。”胡斐和钟氏三雄均是大为感动:“苗大侠仁义过人,虽然身处绝境,仍是 只顾旁人,不顾自己。” 田归农心中一动,向胡斐横了一眼,心想:“难道这小子还会有什么门道?” 喝道:“请苗大侠上路。” 这六个字一出口,屋中五人刀枪并举,同时向苗人凤身上五处要害杀去。 小屋的厅堂本就不大,六个人挤在里面,眼见苗人凤无可闪避,岂知他双掌一 错,竟是硬生生从两人之间挤了过去。五人兵刃尽数落空,喀喇喇几声响,一张椅 子被两柄刀同时劈成数块。 苗人凤回转身来,神威凛凛的站在门口,他赤手空拳,眼上包布,却堵住门不 让五个敌人逃走。胡斐本待冲入相援,但见他回身这么一站,已知他有恃无恐,纵 无不胜,一时也不致落败。 那五名汉子心中均道:“我们五个人联手,今日若还对付不了一个瞎子,此后 还有什么脸面再在江湖行走?” 苗人凤叫道:“小兄弟,你再不走,更待何时?”胡斐道:“苗大侠放心,凭 这些狗崽子,还挡不了我的路!”苗人凤说道:“好,英雄年少,后生可畏!”说 了这几个字,突然抢入人丛,铁掌飞舞,肘撞足踢,威不可当。 室中这五人均非寻常之辈,一见苗人凤掌力沉雄,便各退开,靠着墙壁,俟隙 进击。混乱中桌子倾倒,室中灯火熄灭。屋外两人高举火把,走到门口,因苗人凤 双目既瞎,有无火光全是一样,那五人却可大占便宜。 突听一人大吼一声,挺枪向苗人凤刺去,这一枪对准他的小腹,去势极是狠辣。 苗人凤右腿横跨,伸掌欲抓枪头,那知西南角上一人悄没声的伏着,突地挥刀砍出, 噗的一声,正中他右腿。原来这人颇有智计,知道苗人凤全仗耳朵听敌,闻风辨器。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的蹲着,苗人凤激斗方酣,自不知他的所在,直候到苗人凤 的右腿伸到翟己跟前,这才一刀砍落。 屋内屋外众人见苗人凤受伤,一齐欢呼。 钟兆英喝道:“小兄弟,快去救苗大侠,再待一会可来不及了。” 便在此时,苗人凤左肩又中了一鞭。他心中想:“今日之势,若无兵刃,空手 杀不馋重围。” 胡斐也早已看清楚局面,须得将手中单刀抛给苗人凤,他方能制胜,但门外劲 敌不操,自己没了兵刃,却也难以抵挡,如何两全,一时彷徨无计,眼见情势紧急, 不暇细思,叫侠:“苗大侠接刀!”运起内力,呼的一声,将单刀掷了进去。这一 掷力道奇猛,室中五个敌人便要伸手来接,手腕非折断不可,只有苗人凤一人,才 接得了这一掷。 那知此时苗人凤的左膀正伸到西南角处诱敌,待那人又是一刀砍出,手腕一翻, 夹手已将单刀抢过,听着胡斐单刀掷来的风势,刀背对刀背一碰,当的一响,火花 四溅,竟将掷进来的单刀砸出门去,叫道:“你自己留着,且瞧我瞎子杀贼。” 他身上虽受了两处伤,但手中有了兵刃,情势登时大不同,呼呼两刀,将五名 敌人逼得又贴住了墙壁。 屋中五人素知“苗家剑”的威名,但精于剑术之人极少会使单刀,均想你纵然 夺得一把刀,未必比空手更强,各人吆喝一声,挺著兵刃又上。只见门外亮光一闪, 又掷进一把刀来,这一次却是掷给那单刀被夺的汉子。那人伸手接住,他适才兵刃 脱手,颇觉脸上无光,非立功难以挽回颜面,当下舞刀抢攻,向苗人凤迎面砍去。 苗人凤凝立不动,听得正面刀来,左侧鞭至,仍是不闪不架,待得刀鞭离身不 过半尺,猛地转身,刷的一刀,正中持鞭者右臂,手臂立断,钢鞭落地。那人长声 惨呼。持刀者吓了一跳,伏身向旁滚开。 胡斐心中一动:“这一招‘鹞子翻身刀’明明是我胡家刀法,苗大侠如何会使? 而他使得居然比我更是精妙!” 屋中其余四人一楞之下,有人开口叫了起来:“苗瞎子也会使刀!” 田归农猛地记起:当年胡一刀和苗人凤曾互传刀法剑法,又曾交换刀剑比武, 心中一凛,叫道:“他使的是胡家刀法,与苗家剑全然不同。大多儿小心些!” 苗人凤哼了一声,说道:“不错,今日叫鼠辈见识胡家刀法的厉害!”踏上两 步,一招“怀中抱月”,回刀一削,乃是虚招,跟着“闭门铁扇”,单刀一推一横, 又有一人腰间中刀,倒在地下。 胡斐又惊又喜:“他使的果然是我胡家刀法!原来这两招虚虚实实,竟可以如 此变化!”要知苗人凤得胡一刀亲口指点刀法的妙诣要旨,他武功根底又好,比之 胡斐单从刀谱上自行琢磨,所知自然更为精深。 但见苗人凤单刀展开,寒光闪闪,如风似电,吆喝声中,一招“沙僧拜佛”, 一人花枪折断,斜肩被劈,跟着“上步摘星刀”,又有一人断腿跌倒。 田归农叫道:“钱四弟,出来,出来!”他见苗人凤大展神威,这时屋中只剩 下了一个使单刀的“钱四弟”,即令有人冲入相援,也未必能操胜算,决意诱他出 屋用铁练擒拿。但苗人凤拦住屋门,那姓钱的如何能够出来? 苗人凤知道此人便是阴毒手法砍伤自己右腿之人,决不容他如此轻易逃脱,钢 刀幌动,将他逼在屋角之中,猛的一刀“穿手藏刀”砍将出去,仓啷一响,那人单 刀脱手。这人极是狡猾,乘势在地下一滚,穿过桌底,想欺苗人凤眼不见物,便此 逃出屋去。苗人凤顺手抓起一张板凳,用力掷出。那人正好从桌底滚出,碰的一声, 板凳撞正他的胸口。这一掷力道何等刚猛,登时肋骨与登脚齐断,那人立时昏死过 去。 苗人凤片刻间连伤五人,总算他知这些人全是受田归农指使,与自己无冤无仇, 因此未下杀手,每人均使其身受重伤而止。但霎时之间五名好手一齐倒地,屋外众 人无不骇然,均想:“这人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果然了得!若他眼睛不瞎,我辈 今日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田归农朗声笑道:“苗兄,你武功越来越高,小弟佩服得紧。来来来,小弟用 天龙剑领教领教你的胡家刀法!”接着使个眼色,那些手握铁练的汉子上前几步, 余人却退了开去。 苗人凤道:“好!”他也料到田归农必有阴险的后著,但形格势禁,非得出屋 动手不可。 胡斐突然说道:“且慢!姓田的,你要领教胡家刀法,何必苗大侠亲自动手, 在下指点你几路,也就是了!” 田归农见他适才掷刀接刀的手法劲力,已知他不是平常少年,但究也没怎么放 在心上,向他横了一眼,冷笑道:“你是何人?胆敢在田大爷面前口出狂言?” 胡斐道:“我是苗大侠的朋友,适才见苗大侠施展胡家刀法,心下好生钦佩, 记住了他几下招数,就想试演一番。阁下手中既然有剑,只好劳你大驾,给我喂喂 招了!” 田归农气得脸皮焦黄,还没开口,胡斐喝道:“看刀!”一招“穿手藏刀”, 当胸猛劈过去,正是适才苗人凤用以打落姓钱的手中兵刃这一招。田归农举剑封架, 当的一响,刀剑相交。田归农身子一幌,胡斐却退了一步。 要知田归农是天龙门北宗的掌门人,一手天龙剑法自幼练起,已有四十年的造 诣,功力自比胡斐深厚得多。两人这一较内力,胡斐竟自输了一筹。但田归农见对 方小小年纪,膂力竟如此沉雄,满以为这一剑要将他单刀震飞,内伤呕血,那知他 只退了一步,脸上若无其事,倒也不禁暗自惊诧。 苗人凤站在门口,听得胡斐上前,听得刀削的风势,又听得两人刀剑相交,胡 斐倒退,说道:“小兄弟,你这招‘穿手藏刀’使得一点不错。可是胡家刀法的要 旨端在招数精奇,不在以力碰力。请你退开,让我瞎子来收拾他!” 胡斐听到“胡家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数精奇,不在以力碰力”这两句话,心念一 动,暗道:“苗大侠这两句话令我茅塞顿开,跟敌人硬拼,那是以己之短,攻敌之 长。”又想起当年赵半山在商家堡讲解武学精义,正与苗人凤的说法不谋而合,心 中一喜之下,大声道:“且慢!苗大侠适才所使刀法我只试了一招,还有十几招未 试。”转过头来,向田归农道:“这一招‘穿手藏刀’,你知道厉害了么?” 田归农喝道:“浑小子,还不给我滚开!” 胡斐说道:“好,你不服气,待我把胡家刀法一一施展,若是我使得不对,打 你不过,我跟你磕头。倘若你输了呢?”田归农满肚子没好气,喝道:“我也跟你 磕头!” 胡斐笑道:“那倒不用!你若不敌胡家刀法,那就须立时将钟氏三雄放了。这 三位武功修为,可比你高明得太多。若说单打独斗,你决非三位钟兄敌手。单凭人 多,那算甚么英雄?”他这番话一则激怒对方,二则也是替钟氏三雄出气。 三钟双手被缚,听了这几句话,心中甚是感激。 田归农行事本来潇洒,但给胡斐这么一激,竟是大大的沉不住气,心想:“你 想输了给我磕头?有这么便宜事!今日叫你的小命难逃我的剑底。”当下左袖一拂, 左手捏个剑诀,斜走三步,他心中虽怒,却不莽进,使的竟是正规的天龙门一字剑 法。 众人见首领出手,一齐退开,手执火把的高高举起,围成一个明晃晃的火圈。 胡斐叫道:“‘怀中抱月’,本是虚招,下一招‘闭门铁扇’!”口中吆喝, 单刀一推一横,正与苗人凤适才所使的一模一样。田归农身子一闪,横剑急刺。胡 斐叫道:“苗大侠,下一招怎么?我对付不了啦!” 苗人凤听他叫出“怀中抱月”与“闭门铁扇”两招的名字,也不怎么惊异,因 胡家刀法的招数外表上看去,和武林中一般大路刀法并无多大不同,只是变化奇妙, 攻则去势凌厉,守则门户严谨,攻中有守,守中有攻,令人莫测高深,这时听胡斐 急叫,眉头一皱,叫道:“沙僧拜佛。” 胡斐依言一刀劈去。田归农长剑斜刺,来点胡斐手腕。 苗人凤叫道:“鹞子翻身!”他话未说完,胡斐已使“鹞子翻身”砍去。田归 农吃了一惊,急忙退开一步,嗤的一声,长袍袍角已被刀锋割去一块。他脸上微微 一红,刷刷刷连刺三剑,迅捷无伦,心想:“难道你苗人凤还来得及指点?” 苗人凤一惊,暗叫要糟。却听胡斐笑道:“苗大侠我已避了他三剑,怎地反击?” 苗人凤顺口道:“关平献印!”胡斐道:“好!”果然是一刀“关平献印!” 这一刀劈去,势挟劲风,威力不小,但苗人凤先已叫出,田归农是武林一大宗 派的掌门,所学既精,人又机灵,早已抢先避开。胡斐跟着一刀削去,这一招是 “夜叉探海”。他刀到中途,苗人凤也已叫了出来:“夜叉探海!” 十余招一过,田归农竟被迫得手忙脚乱,全处下风,一瞥眼见旁观众人均有惊 异之色,当下剑法一变,快击快刺。胡斐展开生平所学,以快打快。苗人凤口中还 在呼喝:“上步抢刀,亮刀势,观音坐莲,浪子回头……”众人只见胡斐刀锋所向, 竟与苗人凤叫的若合符节,无不骇然。 其实这事也不希奇。明末清初之时,胡苗范田四家武功均有声于世。苗人凤为 一代大侠,专精剑术,对天龙门剑术熟知于胸,这时田胡两人相斗,他眼睛虽然不 见,一听风声即能辨知二人所使的大致是何招术。胡斐出招进刀,其实是依据自己 生平所学全力施为,若是听到苗人凤指点再行出刀,在这生死系于一发的拼斗之际, 那里还来得及?只是他和苗人凤所学的胡家刀法系出同源,全无二致。苗人凤口中 呼喝和他手上施为,刚好配得天衣无缝,倒似是预先排演纯熟、在众人之前试演一 般。 田归农暗想:“莫非这人是苗人凤的弟子?要不然苗人凤眼睛未瞎,装模作样 的包上一块白布,实则瞧得清清楚楚?”想到此处,不禁生了怯意。胡斐的单刀却 越使越快。 这时苗人凤再也无法听出两人的招数,已然住口不叫,心中却在琢磨:“这少 年刀法如此精奇,不知是那一位高手的门下?” 若是他双目得见,看到胡斐的胡家刀法使得如此精纯,自早料到他是胡一刀的 传人了! 众人围着的圈子越离越开,都怕被刀锋剑刃碰及。 胡斐一个转身,却见程灵素站在圈子之内,满脸都是关注之情,不知怎的,竟 在这酣斗之际,脑海中飘过了王铁匠向他所唱的四句情歌,不禁向她微微一笑,突 然转头喝道:“‘怀中抱月’,本是虚招!” 话声未毕,当的一声,田归农长剑落地,手臂上满是鲜血,踉跄倒退,身子幌 了两幌,喷出一口血来。 原来“怀中抱月”,本是虚招,下一招是“闭门铁扇”。这两招一虚一实,当 晚苗人凤和胡斐各已使了一次,田归农自是瞧得明白,激斗中猛听得“怀中抱月, 本是虚招”这八字,自然而然的防他下一招“闭门铁扇”。那知道胡家刀法妙在虚 实互用,忽虚忽实,这一招“怀中抱月”却突然变为实招,胡斐单刀回抱,一刀砍 在他的腕上,跟著刀中夹掌,在他胸口结结实实的猛击一掌。 胡斐笑道:“你怎地如此性急,不听我说完?我说:‘怀中抱月,本是虚招, 变为实招,又有何妨?’你听了上半截,没听下半截!” 田归农胸口翻腾,似乎又要有大口鲜血喷出,知道今日已一败涂地,又怕苗人 凤眼睛其实未瞎,强行运气忍住,一指钟氏三雄,命手下人解缚,随即将手一挥, 转过身去,忍不住又是一口血吐出。 那放锥的小姑娘田青文是田归农之女,是他前妻所生,她见父亲身受重伤,急 忙抢上扶住,低声道:“爹,咱们走吧?”田归农点点头。 众人群龙无首,人数虽众,却已全无斗志。苗人凤抓起屋中受伤五人,一一掷 出。众人伸手接住,转身便走。 程灵素叫道:“小姑娘,暗器带回家去!”右手一扬,铁锥向田青文飞去。 田青文竟不回头,左手向后一抄接住,手法极是伶俐。那知锥甫入手,她全身 一跳,立即将铁锥抛在地下,左手连连挥动,似乎那铁锥极其烫手一般。 胡斐哈哈一笑,说道:“赤蝎粉!”程灵素回以一笑,她果然是在铁锥上放了 赤蝎粉。 片刻之间,田归农一行人去得乾乾净净,小屋之前又是漆黑一团。 钟兆英朗声道:“苗大侠,贼子今日败去,不会再来。我三兄弟维护无力,大 是惭愧,望你双目早日痊可。”又向胡斐道:“小兄弟,我三钟交了你这位朋友, 他日若有差遣,愿尽死力!”三人一抱拳,迳自快步去了。 胡斐知他三人失手被擒,脸上无光,当下不便再说甚么。苗人凤心中恩怨分明, 口头却不喜多言,只是拱手还礼,耳听得田归农一行人北去,钟氏三雄却是南行。 程灵素道:“你两位武功惊人,可让我大开眼界了。苗大侠,请你回进屋去, 我瞧瞧你的眼睛。” 当下三人回进屋中。胡斐搬起倒翻了的桌椅,点亮油灯。程灵素轻轻解开苗人 凤眼上的包布,手持烛台,细细察看。 胡斐不去看苗人凤的伤目,只是望着程灵素的神色,要从她脸色之中,看出苗 人凤的伤目是否有救。但见程灵素的眼珠晶莹清澈,犹似一泓清水,脸上只露出凝 思之意,既无难色,亦无喜容,直是教人猜度不透。 苗人凤和胡斐都是极有胆识之人,但在这一刻间,心中的惴惴不安,尤甚于身 处强敌环伺之中。 过了半晌,程灵素仍是凝视不语。苗人凤微微一笑,说道:“这毒药药性厉害, 又隔了这许多时刻,若是难治,姑娘但说不妨。”程灵素道:“要治到与常人一般, 并不为难,只是苗大侠并非常人。”胡斐奇道:“怎么?”程灵素道:“苗大侠人 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武功如此精强,目力自亦异乎寻常,再者内力既深,双目 必当炯炯有神,凛然生威。倘若给我这庸医治得失了神采,岂不可惜?” 苗人凤哈哈大笑,说道:“这位姑娘吐属不凡,手段自是极高的了。但不知跟 一嗔大师怎生称呼?”程灵素道:“原来苗大侠还是先师的故人……”苗人凤一怔, 道:“一嗔大师亡故了么?”程灵素道:“是。” 苗人凤霍地站起,说道:“在下有言要跟姑娘说知。” 胡斐见他神色有异,心中奇怪,又想:“程姑娘的师父毒手药王法名叫做‘无 嗔’,怎么苗大侠称他为‘一嗔’?” 只听苗人凤道:“当年尊师与在下曾有小小过节,在下无礼,曾损伤过尊师。” 程灵素道:“啊,先师左手少了两根手指,那是给苗大侠用剑削去的?”苗人凤道: “不错。虽然这番过节尊师后来立即便报复了,算是扯了个直,两不吃亏,但前晚 这位兄弟要去向尊师求救之时,在下却知是自讨没趣,枉费心机。今日姑娘来此, 在下还道是奉了尊师之命,以德报怨,实所感激。可是尊师既已逝世,姑娘是不知 这段旧事的了?”程灵素摇头道:“不知。” 苗人凤转身走进内室,捧出一只铁盒,交给程灵素,道:“这是尊师遗物,姑 娘一看便知。” 那铁盒约莫八寸见方,生满铁锈,已是多年旧物。程灵素打开盒盖,只见盒中 有一条小蛇的骨骼,另有一个小小磁瓶,瓶上刻著“蛇药”两字,她认得这种药瓶 是师父常用之物,但不知那小蛇的骨骼是何用意。 苗人凤淡淡一笑,说道:“尊师和我言语失和,两人动起手来。第二天尊师命 人送了这只铁盒给我,传言道:‘若有胆子,便打开盒子瞧瞧,否则投入江河之中 算了。’我自是不受他激,一开盒盖,里面跃出这条小蛇,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 这条小蛇剧毒无比,我半条手臂登时发黑。但尊师在铁盒中附有蛇药,我服用之后, 性命是无碍的,这一番痛苦却也难当之至。”说着哈哈大笑。 胡斐和程灵素相对而嘻,均想这番举动原是毒手药王的拿手好戏。 苗人凤道:“咱们话已说明,姓苗的不能暗中占人便宜。姑娘好心医我,料想 起来决非一嗔大师本意,烦劳姑娘一番跋涉,在下就此谢过。”说着一揖,站起身 来走到门边,便是送客之意。 胡斐暗暗佩服,心想苗人凤行事大有古人遗风,豪迈慷慨,不愧“大侠”两字。 程灵素却不站起,说道:“苗大侠,我师父早就不叫‘一嗔’了啊。”苗人凤 道:“甚么?” 程灵素道:“我师父出家之前,脾气很是暴躁。他出家后法名‘大嗔’,后来 修性养心,颇有进益,于是更名‘一嗔’。倘若苗大侠与先师动手之时,先师不叫 一嗔,仍是叫作大嗔,这铁盒中便只有毒蛇而无解药了。”苗人凤“啊”的一声, 点了点头。 程灵素道:“他老人家收我做徒儿的时候,法名叫作‘微嗔’。三年之前,他 老人家改作了‘无嗔’。苗大侠,你可把我师父太小看了。”苗人凤又是“啊”的 一声。程灵素道:“他老人家撒手西归之时,早已大彻大悟,无嗔无喜,那里还会 把你这番小小旧怨记在心上?” 苗人凤伸手在大腿上一拍,说道:“照啊!我确是把这位故人瞧得小了。一别 十余年,人家岂能如你苗人凤一般丝毫没有长进?姑娘你贵姓?” 程灵素抿嘴一笑,道:“我姓程。”从包袱中取出一只木盒,打开盒盖,拿出 一柄小刀,一枚金针,说道:“苗大侠,请你放松全身穴道。”苗人凤道:“是了!” 胡斐见程灵素拿了刀针走到苗人凤身前,心中突起一念:“苗大侠和那毒手药 王有仇。江湖上人心难测,倘若他们正是安排恶计,由程姑娘借治伤为名,却下毒 手,岂不是我胡斐第二次又给人借作了杀人之刀?这时苗大侠全身穴道放松,只须 在要穴中轻轻一针,即能制他死命。”正自踌躇,程灵素回过头来,将小刀交了给 他,道:“你给我拿着。”忽见他脸色有异,当即会意,笑道:“苗大侠放心,你 却不放心吗?”胡斐道:“倘若是给我治伤,我放一百二十个心。”程灵素道: “你说我是好人呢,还是坏人?” 这句话单刀直入的问了出来,胡斐绝无思索,随口答道:“你自然是好人。” 程灵素很是喜欢,向他一笑。她肌肤黄瘦,本来算不得美丽,但一笑之下,神采焕 发,犹如春花初绽。胡斐心中更无半点疑虑,报以一笑。程灵素道:“你真的相信 我了吧?”说着脸上微微一红,转过脸去,不敢再和他眼光相对。 胡斐曲起手指,在自己额角上轻轻打了个爆栗,笑道:“打你这糊涂小子!” 心中忽然一动。“她问:‘你真的相信我了吧?’为甚么要脸红?”王铁匠所唱的 那几句情歌,斗然间在心底响起:“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你莫负了小妹子─ ─一段情……” 程灵素提起金针,在苗人凤眼上“阳白穴”、眼旁“睛明穴”、眼下“承泣穴” 三处穴道逐一刺过,用小刀在“承泣穴”下割开少些皮肉,又换过一枚金针,刺在 破孔之中,她大拇指在针尾一控一放,针尾中便流出黑血来。原来这一枚金针中间 是空的。眼见血流不止,黑血变紫,紫血变红。胡斐虽是外行,也知毒液已然去尽, 欢呼道:“好啦!” 程灵素在七心海棠上采下四片叶子,捣得烂了,敷在苗人凤眼上。苗人凤脸上 肌肉微微一动,接着身下椅子格的一响。 程灵素道:“苗大侠,我听胡大哥说,你有一位千金,长得挺是可爱,她在那 里啊?”苗人凤道:“这里不太平,送到邻舍家去了。”程灵素用布条给他缚在眼 上,说道:“好啦!三天之后,待得疼痛过去,麻养难当之时,揭开布带,那便没 事了。现下请进去躺着歇歇。胡大哥,咱们做饭去。” 苗人凤站起身来,说道:“小兄弟,我问你一句话。辽东大侠胡一刀,是你的 伯父呢还是叔父?”要知胡斐以胡家刀法击败田归农,苗人凤虽未亲睹,但听得出 他刀法上的造诣大非寻常,若不是胡一刀的嫡传,决不能有此功夫。他知胡一刀只 生一子,而那儿子早已给人杀死,抛入河中,因此猜想胡斐必是胡一刀的侄子。 胡斐涩然一笑,道:“这位辽东大侠不是我的伯父,也不是我叔父。”苗人凤 甚是奇怪,心想胡家刀法素来不传外人,何况这少年确又姓胡,又问道:“那位胡 一刀胡大侠,你叫他作甚么?” 胡斐心中难过,只因不知苗人凤和自己父亲究竟有甚关连,不愿便此自承身份, 道:“胡大侠?他早逝世多年了,我那有福份来叫他甚么?”心中在想:“我这一 生若有福份叫一声爹爹妈妈,能得他们亲口答应一声,这世上我还希求些甚么?” 苗人凤心中纳罕,呆立片刻,微微摇头,回进卧室。 程灵素见胡斐脸有黯然之色,要逗他高兴,说道:“胡大哥,你累了半天,坐 一忽儿吧!”胡斐摇头道:“我不累。”程灵素道:“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胡斐依言坐下,突觉臀下一虚,喀的一响,椅子碎得四分五裂。程灵素拍手笑道: “五百斤的大牯牛也没你重。” 胡斐下盘功夫极稳,虽然坐了个空,但双腿立时拿桩,并没摔倒,心中觉得奇 怪。程灵素笑道:“那七心海棠的叶子敷在肉上,痛于刀割十倍,若是你啊,只怕 叫出我的妈来啦。”胡斐一笑,这才会意,原来适才苗人凤忍痛,虽是不动声色, 但一股内劲,早把椅子坐得脆烂了。 两人煮了一大镬饭,炒了三盘菜,请苗人凤出来同吃。苗人凤道:“能喝酒么?” 程灵素道:“能喝,甚么都不用忌。”苗人凤拿出三瓶白乾来,每人面前放了一瓶, 道:“大家自己倒酒喝,不用客气。”说着在碗中倒了半碗,仰脖子一饮而尽。胡 斐是个好酒之人,陪他喝了半碗。 程灵素不喝,却把半瓶白乾倒在种七心海棠的陶盆中,说道:“这花得用酒浇, 一浇水便死。我在种醍醐香时悟到了这个道理。师兄师姊他们不懂,一直忙了十多 年,始终种不活。”剩下的半瓶分给苗胡二人倒在碗中,自己吃饭相陪。 苗人凤又喝了半碗酒,意兴甚豪,问道:“胡兄弟,你的刀法是谁教的?”胡 斐答道:“没人教,是照着一本刀谱上的图样和解说学的。”苗人凤“嗯”了一声。 胡斐道:“后来遇到红花会的赵三当家,传了我几条太极拳的要诀。”苗人凤一拍 大腿,叫道:“是千臂如来赵半山赵三当家了?”胡斐道:“正是。”苗人凤道: “怪不得,怪不得。”胡斐道:“怎么?”苗人凤道:“久慕红花会陈总舵主豪杰 仗义,诸位当家英雄了得,只可惜豹隐回疆,苗某无缘得见,实是生平憾事。”胡 斐听他语意之中对赵半山极是推重,心下也感喜欢。 苗人凤将一瓶酒倒乾,举碗饮了,霍地站起,摸到放在茶几上的单刀,说道: “胡兄弟,昔年我遇到胡一刀大侠,他传了我一手胡家刀法。今日我用以杀退强敌, 你用以打败田归农,便是这路刀法了。嘿嘿,真是好刀法啊,好刀法!”蓦地里仰 天长啸,跃出户外,提刀一立,将那一路胡家刀法施展开来。 只见他步法凝稳,刀锋回舞,或闲雅舒徐,或刚猛迅捷,一招一式,俱是势挟 劲风。胡斐凝神观看,见他所使招数,果与刀谱上所记一般无异,只是刀势较为收 敛,而比自己所使,也缓慢得多。胡斐只道他是为了让自己看得清楚,故意放慢。 苗人凤一路刀法使完,横刀而立,说道:“小兄弟,以你刀法上的造诣,胜那 田归农是绰绰有余,但等我眼睛好了,你要和我打成平手,却尚有不及。” 胡斐道:“这个自然。晚辈怎是苗大侠的敌手?”苗人凤摇头道:“这话错了。 当年胡大侠以这路刀法,和我整整斗了五天,始终不分上下。他使刀之时,可比你 缓慢得多,收敛得多。”胡斐一怔,道:“原来如此?”苗人凤道:“是啊,与其 以主欺客,不如以客犯主。嫩胜于老,迟胜于急。缠、滑、绞、擦、抽、截,强于 展、抹、钩、剁、砍、劈。” 原来以主欺客,以客犯主,均是使刀之势,以刀尖开砸敌器为“嫩”,以近柄 处刀刃开砸敌器为“老”,磕托稍慢为“迟”,以刀先迎为“急”,至于缠、滑、 绞、擦等等,也都是使刀的诸般法门。 苗人凤收刀还入,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说道:“你慢慢悟到此理,他日必 可称雄武林,纵横江湖。” 胡斐“嗯”了一声,举着筷子欲挟不挟,心中思量着他那几句话,筷子停在半 空。程灵素用筷子在他筷子上轻轻一敲,笑道:“饭也不吃了吗?”胡斐正自琢磨 刀诀,全身的劲力不知不觉都贯注右臂之上。程灵素的筷子敲了过来,他筷子上自 然而然的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嗒的一声轻响,程灵素的一双筷子竟尔震为四截。她 “啊”的一声轻呼,笑道:“显本事么?” 胡斐忙陪笑道:“对不起,我想着苗大侠那番话,不禁出了神。”随手将手中 筷子递了给她。程灵素接过来便吃,胡斐却喃喃念着:“嫩胜于老,迟胜于急,与 其以主欺客……”一抬头,见她正用自己使过的筷子吃饭,竟是丝毫不以为忤,不 由得脸上一红,欲待拿来代她拭抹乾净,为时已迟,要道歉几句吧,却又太着形迹, 于是到厨房去另行取了一双筷子。 他扒了几口饭,伸筷到那盘炒白菜中去挟菜,苗人凤的筷子也刚好伸出,轻轻 一拨,将他的筷子挡了开去,说道:“这是‘截’字诀。”胡斐道:“不错!”举 筷又上,但苗人凤的一双筷子守得严密异常,不论他如何高抢低拨,始终伸不进盘 子之中。 胡斐心想:“动刀子拼斗之时,他眼睛虽然不能视物,但可听风辨器,从兵刃 劈风的声音之中,辨明了敌招的来路。这时我一双小小的筷子,伸出去又无风声, 他如何能够察觉?” 两人进退邀击,又拆了数招,胡斐突然领悟,原来苗人凤这时所使招数,全是 用的“后发制人”之术,要待双方筷子相交,他才随机应变,这正是所谓“以客犯 主”、“迟胜于急”等等的道理。 胡斐一明此理,不再伸筷抢菜,却将筷子高举半空,迟迟不落,双眼凝视着苗 人凤的筷子,自己的筷子一寸一寸的慢慢移落,终于碰到了白菜。那时的手法可就 快捷无伦,一挟缩回,送到了嘴里。苗人凤瞧不见他筷子的起落,自是不能拦截, 将双筷往桌上一掷,哈哈大笑。 胡斐自这口白菜一吃,才真正踏入了第一流高手的境界,回想适才花了这许多 力气才胜得田归农,霎时之间又是喜欢,又是惭愧。 程灵素见他终于抢到白菜,笑吟吟的望着他,心下也十分代他高兴。 苗人凤道:“胡家刀法今日终于有了传人,唉,胡大哥啊胡大哥!”说到这里, 语音甚是苍凉。 程灵素瞧出他与胡斐之间,似有甚么难解的纠葛,不愿他多提此事,于是问道: “苗大侠,你和先师当年为了甚么事情结仇,能说给我们听听吗?” 苗人凤叹了口气道:“这一件事我到今日还是不能明白。十八年前,我误伤了 一位好朋友,只因兵刃上喂有剧毒,见血封喉,竟尔无法挽救。我想这毒药如此厉 害,多半与尊师有关,因此去向尊师询问。尊师一口否认,说道毫不知情,想是我 一来不会说话,二来心情甚恶,不免得罪了尊师,两人这才动手。” 胡斐一言不发,听他说完,隔了半晌,才问道:“如此说来,这位好朋友是你 亲手杀死的了?”苗人凤道:“正是。”胡斐道:“那人的夫人呢?你斩草除根, 一起杀了?” 程灵素见他手按刀柄,脸色铁青,眼见一个杯酒言欢的局面,转眼间便要转为 一场腥风血雨。她全不知谁是谁非,但心中绝无半点疑问:“如果他二人动手砍杀, 我得立时助他。”这个“他”到底是谁,她心中自是清清楚楚的。 苗人凤语音甚是苦涩,缓缓的道:“他夫人当场自刎殉夫。”胡斐道:“那条 命也是你害的了?”苗人凤凄然道:“正是!” 胡斐站起身来,森然道:“这位好朋友姓甚名谁?”苗人凤道:“你真要知道?” 胡斐道:“我要知道。”苗人凤道:“好,你跟我来!”大踏步走进后堂。胡斐随 后跟去。程灵素紧跟在胡斐之后。 只见苗人凤推开厢房房门,房内居中一张白木桌子,桌上放着两块灵牌,一块 写着“义兄辽东大侠胡公一刀之灵位”,另一块写着“义嫂胡夫人之灵位”。 胡斐望着这两位灵牌,手足冰冷,全身发颤。他早就疑心父母之丧,必与苗人 凤有重大关连,但见他为人慷慨豪侠,一直盼望自己是疑心错了。但此刻他直认不 讳,可是他既说“我误伤了一位好朋友”,神色语气之间,又是含着无限隐痛,一 霎时间,不知该当如何才好。 苗人凤转过身来,双手负在背后,说道:“你既不肯说和胡大侠有何干连,我 也不必追问。小兄弟,你答应过照顾我女儿的,这话可要记得。好吧,你要替胡大 侠报仇,便可动手!” 胡斐举起单刀,停在半空,心想:“我只要用他适才教我‘以客犯主’之诀, 缓缓落刀,他决计躲闪不了,那便报了杀父杀母的大仇!” 然见他脸色平和,既无伤心之色,亦无惧怕之意,这一刀如何砍得下去?突然 间大叫一声,转身便走。程灵素追了出来,捧起那盆七心海棠,取了随身包袱,随 后赶去。 胡斐一口气狂奔了十来里路,突然扑翻在地,痛哭起来。程灵素落后甚远,隔 了良久,这才奔到,见到他悲伤之情,知道此时无可劝慰,于是默默坐在他的身旁, 且让他纵声一哭,发泄心头的悲伤。 胡斐直哭到眼泪乾了,这才止声,说道:“灵姑娘,他杀死的便是我的爹爹妈 妈,此仇不共戴天。” 程灵素呆了半晌,道:“那咱们给他治眼,这事可错了。”胡斐道:“治他眼 睛,一点也不错。待他双眼好了,我再去找他报仇。”他顿了一顿,道:“只是他 武功远胜于我,非得先把武艺练好了不可。”程灵素道:“他既用喂毒的兵刃伤你 爹爹,咱们也可一报还一报。” 胡斐觉得她全心全意的护着自己,心中好生感激,但想到她要以厉害毒药去对 付苗人凤,说也奇怪,反而不自禁的凛然感到惧意。 他心中又想:“这位灵姑娘聪明才智,胜我十倍,武功也自不弱,但整日和毒 物为伍,总是……”他自己也不知“总是……”甚么,心底只隐隐的觉得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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