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七、深夜神雕
<< 上一章节 下一章节 >>
七、深夜神雕   伍家坐南朝北,在街侧小巷之内,前后有门,内里房屋甚是高大精致。房并不 多,和毕家一样共只两屋院落,因主人是个享有盛名的老讼棍,上辈也是旧家,本 就染有习气,加以平日接触人多,上中下三等都有,又喜排场好胜,所有陈列器用 无不精美华丽到了极点。只是人丁衰弱,两个女儿早已出嫁,一子早为仇人所杀, 剩下寡媳张氏,所留遗腹孙儿大锁偏巧生来残废,十二三岁的少年耳目不灵,两腿 生得一长一短,目不识丁,人更懦弱,稍有一点声音便吓得乱抖。伍明深知作孽太 多,落此报应,但是老来只此一个独养孙儿,黄脸婆又是一个泼妇,少年时受她娘 家好处太多,养成惧内之习,终身不敢纳妾,明知废物,依然爱护得和活宝一样, 老想人虽无用,儿子终会生养,只盼大来能够娶妻,传种接代,了却一桩心事,免 得人说终年用那刀笔害人,连自己子孙根也被割断,于愿已足。   同时想起自家年老,以前不该为了走动官事狼狈为奸,将大女儿嫁与赵三元, 本来长女人就强横霸道,加上这样一个好女婿,越发成了引狼入室,等到年老后悔 业已无及。总算自己工于心计,二女婿是财主,不会看相产业,便用怀柔政策,表 面上对这位大姑老爷、大姑大太非但言听计从,倚如心腹,任其大权独揽,并还预 先托孤,允将死后家财分他多半,剩下一点留与孙儿的也请其保管照料,只使有个 衣穿饭吃,接续香烟便是感恩不尽,其实老头子宗法思想过于浓厚,认定女生外向, 像三元这样人向其托孤无异与虎谋皮,焉有不知之理?无奈这位爱孙人间难得见到 的头号废物,反正虎狼口中之食,斗他不过,转不如恭恭敬敬双手奉上,或能得到 一点怜悯,不致吞了家财,将人逐出饿死便是幸事。一面暗中设法埋藏起许多金银, 但想孙儿大蠢,被他知道是惹事闯祸,不知道又得不到手。平日人太刻薄,谁都怕 他这个笑面虎,除两个出嫁女儿和一个废物孙子而外,连一个儿媳妇都因逼令守节 露出不愿之意,被悍妻日常讥刺笑骂,虐待郁闷而死。想尽平生相识,均因以前势 利自私,过河拆桥,十九见面恭维,背后笑骂,平日不肯帮人,将来谁肯帮他?人 是认得早过了千,活在世上哪一面都叫得开,一死便完,用尽心思也想不出一个亲 的厚的,简直没有可靠之人,将来死后用什方法把这许多造孽钱交到孙儿手里,终 无善策。   近年钱积越多,心事越重,正在每日为此着急,不料大姑老爷不等他死生前便 代他招来一位天耗星,全数给他搬个精光还不肯完,留刀警告之外还附有一张账单, 上面列举他这些年来舞弄刀笔、伤天害理,颠倒黑白、使人冤枉难伸甚而倾家荡产, 以及翁婿勾结、狼狈为奸种种作弊犯法不可告人之事。总算平日心计好巧,算盘打 得精,不值得的案子没有重金酬谢向来不接,并且还要原被告都是有钱人家才肯出 力,所害都是这一类人,共只出了两条人命,还是气死,并非专帮无理的人专一欺 凌穷苦,以屈为直,不似别的恶讼师多少兼收,只要有钱一概不论。   更有一种两头吃的巧妙方法,把原被告的钱都骗到手,再去大事化小,小事化 无,使官司打不起来。打官司的人虽然吃亏,多半在他化解之下保得一点体面,在 彼时一人兴讼,全家失业,一人被押,四邻不安之下,并还少去多少牵连损失,比 起输赢官司打到底反倒上算得多。有那明白一点的人看见别人和他一样官司,为了 缠讼不休,倾家荡产,有时还要饶着两条性命的惨状,触目惊心,反倒感激他的好 处。骗取钱财又是适可而止,从不赶尽杀绝,因此日常为此怨天恨地,觉着讼师当 中像我这样肯留余地的好人简直没有,如何苍天无眼,使我独子不成,丢下一个孙 儿又是废物,心中老大不平,便是一般人的议论只管畏之如虎,因其事理明白,有 时照样仍要托他。名声虽大,仗着善于掩饰,所有财产又都分开,连那最掌权的大 女儿对他晚年所积也都不知底细,平日衣食起居虽极享受,人却不肯招摇,专在后 面摇鹅毛扇,出坏主意,便是原被告有事求他,上来也是推三阻四,强而后可。会 议时至多两三人,均在密室之中,向不人前露面,也无富名,近年更因后人灰心, 专在经商谋利,卖买田产,暗放重利上面打主意,终日拿着一把算盘,胆子比前更 小,惟恐结怨,不是真个钱多,两告均是富贵人家,油水真多决不肯管。寻常不见 生客,一般打官司的人知其年老纳福,不肯多管闲事,难得请动,业已极少请他出 手。 mpanel(1);   照他这类隐秘作法按说不会被那异人看中,老头子人又聪明,出事当夜便知是 这位姑老爷惹来的乱子,当时也极心痛情急,几乎昏倒,不知怎的一来居然想开, 非但不敢声张,反因悔祸心切,加上一张巧嘴,竟和来人对面谈得十分投机,老头 子也真机警明白,对于来人所说完全真个照办,把平生心计盘剥、巧取诈骗而来的 不义之财完全说出,准备听凭对方处置,并代出些主意,指明城关内外富贵人家的 虚实,以及万一官府知道对付方法。   他这里刚刚醒悟,打好主意,还未发动,偶和老妻说笑:“休看我一身心血去 掉多半,除却这所房子和一家药铺之外,连田产都要照着昨夜那位所说分别送人, 一无所有。但我夫妻已是六十开外的人,能活几时,何况身后之事业早准备停当, 有这一家店铺足够度日,这么一来反少许多心事。经过昨日苦劝,连你也都明白过 来,不再和我吵闹咒骂,怎么也比倾家荡产、身败名裂要强百倍。不过这位大爷稍 狠一点,现银子全被搜光,另外还要三千银子作为年终济贫之用,其实他不晓得, 我的活钱全都放债,箱柜里的金银又被全数取走,眼看置办过年东西的钱都拿不出, 债户契据又被取走,仓里的粮须要拿来济贫,钱从何处而来?这位异人极讲情理, 他说三日之内听我回音,那家药铺业已答应做我养老之用,不会逼我变卖,只是实 情定必相谅。凭我情面,三千银子也借得出,只是田产现银业已精光,将来拿什么 还人呢?”哪知他这里和老伴说的几句闲活竟被影无双听去,当日下午便令丁三甲 交他女婿百余两银子,做他备办过年之用,表面说是交租,实则借此警告二捕。   赵三元不知对头实是难惹,由毕家匆匆带了银包赶到,进门一看,伍妻面色还 有一点沉闷,这位老岳丈竟和没事人一般,知道对方比他还工心计,先不提说来意, 只将租银交上,如照平日,三元为表恭顺,明明这两处肥田业已拨在他夫妻名下, 每次收租无论银米必要亲来禀告,推谢一阵才肯作为己有,对方也从不留分文,似 这样已十来年。这次伍明非但亲手将银接过,并还连声赞好。三元见他说了两句好 便拿起水烟袋想心事,抽之不已,一言不发,暗忖:“这老头比我还要爱财,除却 有限一两个亲人,谁也休想用他分文,丁氏父子所说决不像假,怎会这样镇静?” 心中不解,忍不住问道:“这两天衙门事忙,没有过来请安,二位老人家身子好么? 今年这样灾荒,佃户债主俱都刁猾,没有良心,可有什事要我办的没有?”   伍明先瞪着一双老眼朝他注视,也未回答,忽用手中抽水烟的纸煤指着三元, 温容笑道:“姑老爷,你和我还斗心思么?说这类话作什?我虽不知你的心意如何, 你这几日所遇的事业已料个几分,假使照我那年所说,稍有难题,下手以前不论公 私两面,先来寻我老头子商量,多少于你有益无损。你近日必是见我年老劳神,遇 事未来商量,惹出麻烦。如我料得不差,早来三日你不至于吃亏生气,我也不会有 事了。不过这样也好,我活了六十多岁第一次受到教训,人却明白过来,你比我的 年纪小不许多,人又精明强干,在山东省内也是多年英名,千万小心,不要自寻烦 恼呢。”   三元听出口气不妙,心想,毕家婆娘一个妇道尚有主意,这老家伙一向阴柔狡 猾,莫不又是口是心非,另有高明主意,如和那婆娘一样,有力使力,无力使智, 在几方合力之下将这该万死的飞贼除去,非但所失财物全要得回,还可发财官做, 多么痛快!心正寻思,还未回答,伍明呼呼呼连抽了两筒水烟,又接口笑道:“贤 婿,你是明白人,这回事千万糊涂不得,依我之见赶紧想法告退,免得身败名裂, 还要送命。官如不许,我也有法可想,哪怕暂时远走高飞,被人笑话,都较上算, 你看如何?”   三元还当他是故意做作,暗中留神对方神情动作,忍不住问道:“我此来虽然 有事,还未开口,你老便先对我警告,莫非方才有人来说了么?”伍明老眼无花, 看透他的心意,面色微变,冷笑答道:“你不用对我用心,我今日实是心口如一, 决无虚假。明人不用细表,这还用说?你想这样年荒岁暮,就算丁三甲人多勤俭, 至多靠他所编零碎玩意勉勉强强凑合混碗苦饭,明年春荒决渡不过,连我最会算计 的人都知道石子里榨不出油来,特意命人送信,叫你夫妻宽他一年,再不把他手工 所得刮上一点是一点,不要十分认真。请想,他们今年才一两成秋收,吃和人工都 不够,如何交租?好在我们方法想得巧,有粮收租,无粮收债,二者归一,还是那 本账,等到丰年利上加利,荒年反比丰年上算,就是麻烦一点,不打不押不易到手, 但是衙门有人,不怕他们不给。除了丁三甲祖孙三代都种我家的田,人大忠厚本分, 格外宽容,他有自然不肯放过,没有也让你去做好人,决不送官追逼而外,哪一家 佃户敢于拖抗不交,他们永远不能翻身,苦到老死算完,不卖儿卖女来还债是大便 宜,一半也是我该松是松,该紧是紧,不肯杀鸡取蛋连根烂,细水长流,算得精, 办得巧的缘故。   “以前也曾想到,我们有田的人,不这样做不行,否则他们多半勤俭耐劳,一 有积蓄,我不辞他,他也辞我,另外买地自耕,就是不走,也不肯听我们随意摆弄。 他们有的是气力,生地都会开成熟地,都要这样开出来的地越多,粮必越来越贱, 田产也不再值钱,人工还难得用。谁不贪舒服,自己有块地,哪个愿意常年做人牛 马?所以上来非想方法给他套上一副无形的重枷不可。这些无知的农人,真要人人 有田可耕,不靠别人,我们这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每日坐享现成福还要挑剔不 知足,看着别人眼红的富翁岂不倒了大霉?除非和他一样早夜劳作,谁也休想久活 下去。都成了这般的世界那还了得?   “以前我终日为此用心,不怕你笑,我家虽只三顷多地,比那些富翁差得太多, 但我向来无论士农工商那一行业,只沾着一点,便要想出个道理来。自从三十岁上 添买田产之后便用了深心,始而越想越觉人都一样,似此尊卑苦乐过于悬殊,将来 他们只一明白过来,我们这些不出力而要极高享受的人便不得了,并且此事早晚爆 发,决不能免。如说他们都蠢,上古的人穴居野处、茹毛饮血一样蒙昧无知,怎会 到了今天全数进化?此是必然之理。依我本心,专经营一点买卖,放放印子,连祖 留的田全都卖掉才对心思。再细一想,自元、明起直到今天,不合情理的事越来越 多,无论干哪一行,只要站在东主一面休想免去欺凌压榨四字,简直没有一样是对 的。又想,他们全都明白过来,至少不像现在政体,才能成功,据我估计,少说也 在一二百年之后。我已年老,乐得享受,性又爱财,于是变本加厉做将下去,果然 田产越加越多。   “我比别的田主聪明,不做斩尽杀绝之事,至多背上一层债,到了丰年落个空 欢喜,眼前除非真个有了不交,决不会收田吃官司。丁三甲是老佃户,更摸准我的 脾气,不是有人指教,为了前夜做得太过,又知我悔过是实,眼前连用的钱都不宽 裕,故意借着交租为由退还我百多两银子,就便使你寻我,听点警告的话,才有这 样举动。否则今年粮食虽贵,被陈玉庭所开几家大粮行压住,涨得并不算凶,他照 荒年的贵价和丰年的收成,合成银子并还加多,就是丁三甲多么老实善良,也必想 到这样交租后难为继,决无如此呆法。我在省城并无富名,就算平日重利盘剥、欺 压农民、包打官司种种罪恶,比那几个著名的恶霸还差得多,如无特别原因,怎会 被人看中?并且丁三甲所种田契我已代你交出,情愿将来再偿还我女儿的陪嫁了, 丁三甲也必得信,如何还交什么租呢?这银子本应归你夫妇,偏巧离年将近,好些 等用,先不和你客气,将来再说。此是小事,你也不在乎这点,倒是这位异人大侠 的举动样样使我佩服。   “我已痛悔前非,一切听命,你如听我良言相劝自然平安无事,真要负气硬拼, 早晚终必知难而退,平白多吃苦头。你这样聪明人一点就透,我也不必多说,能听 固妙,否则我也无法,但我心意已定,你如为了此事和我商量,我却不能参与。再 说人家本领高强,动作如神,以我所见,任你主意多么高明也是白费。非但话要直 说,还有你那伙计毕老二的为人非出事不可。他比你有钱,他妻又是那样出身,如 有损失决不像我这样看得开。我已命人喊我女儿,此时未来,也许你的家中难免也 出了事,最好想开一点,否则只更丢人,毫无用处。毕老二夫妻如有什么图谋,或 是表面服输,暗打主意,你千万听我的话不可参与。他夫妻贪功贪财,女的更是心 凶,多半还要瞒你,乐得装不知道,由他闹去。自来善财难舍,连我也是大梦初醒, 何况他们!此事全仗自己明白,不是能劝得转,如非骨肉至亲我也不会这样说,就 说也是点到为止,尽心而已了。”   三元最喜的便是那两处肥田,丁三甲所种还只三十亩,另外一处更多更好,照 此说法分明受制敌人,非但积年旧欠不要,连田契都送了出去。家中所藏金银和那 许多粮食更是双手奉上,两夫妻日夜盼望,暗中得意,准备老头子一死便可霸占过 来的大片财产全数化为乌有,”虽然还剩一家药铺,只此一点留作养老之用,将来 必定托人照管,留与内侄,经营的人又是他的多年老友,合资开办,无法侵占,自 己又是外行,再说比起原有财产差得太多,就能到手,说出去也不光鲜。苦盼多年, 闹了一锅大白水,不是素来阴沉几乎急昏过去,一面更担心自己家中出事,表面上 还不肯显出,只得强忍愤怒,编些假话探询经过和所失财产到底多少。   伍明何等机警,一听便知口是心非,所说服低全是假话,既恨三元执迷不悟, 恐受连累,又因近年瞒了他夫妻暗中埋藏留给孙子的金银太多,恐其得知生出反感, 再想起女儿不孝,表面恭顺,就势把持,暗咒父母速死种种可恶,不是当初一念之 差,想要勾结公门中人,也决不会引狼入室。今日我已想开,这些造孽来的不义之 财反正早晚一场空,一个六根不全、愚蠢无知的小孙子决非虎狼之敌,转不如失财 免灾,自悔以前罪恶,照那大侠影无双所说多结善缘,好歹免去灾害,子孙还有一 口饭吃。同时回忆双方狼狈为奸所行恶事,像女婿这样为人决无好心,索性乘此时 机生前先落一个干净,免得身后留害,使子孙受苦受难,受他鱼肉,还被别人指说 报应,当成笑话。   伍明微一寻思,笑答道:“人都说我有一银窖,其实我的家财你夫妻大都知道, 哪有此事?你内侄那样蠢才,留下钱财,不害他短命,也害他遭殃,我怎会做那蠢 事?近年为了年老,想多活两岁,常吃补药,添了花费,所以家中共只你两夫妇知 道的几千两银子,并不甚多,前夜全被取走,才闹得过年钱都没有。这位隐名大侠 称得起神目如电,动静皆知,休想瞒他得过。如非深知我的底细,他也不会借手丁 三甲送回这百多两银子来了。详情我不便多说,总之识时务者为俊杰,无论斗力斗 智,任你请出多少人,也决不是人家的对手。实不相瞒,今朝打定主意之后,想起 陈玉庭人最外场,也许知道此人来历,前往探询,他先多心,不肯明言,后来经我 说明真意,并说前夜来人曾提到他,方始回答。他说我回头是岸高明已极,可惜你 吃了公门饭,是否真肯听他的劝还不可知,要我随时劝告。正打算把女儿接来,令 其向你进言,你已先到。以玉庭那样人物尚且如此说法,何况别人?我女儿此时不 来,我托别人便中带信,断定必来,未讨回音,不知有什事故发生。骨肉至亲,我 不和你客气,可先回家看望,就便将她接来我家同吃夜饭。她最疼钱,脾气又暴, 务要好言劝解,不可负气。方才你虽说得好听,恐你心意不定,又吃了官家的饭, 许多不能自主,也许有不得已的举动,我正代你不放心呢。”   赵三元闻言气不打一处来,但他深知情势严重,决非个人之力所能相抗,又担 心家中妻子,只得又说了几句口不应心的敷衍话,连声应诺,谢教辞别。走到路上, 越想越急,越急越恨。黄昏越近,天气越冷,离家又远,正在急怒交加,唉声叹气, 忽见一个驴夫牵驴走过,驴走颇快,孤身烦闷,不愿再走,上去喊住驴夫,接了缰 绳,纵上就走。驴夫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汉子,人颇精神,似知公门中人,不敢多 问,一言不发,跟了就走。三元回家心急,见驴颇快,越发纵辔急驰,一口气赶了 好几里,绕小路走到南门大街,眼看离家不远,方觉这驴真快,难得驴夫也是快腿, 跟了这一路,如何一言不发?忽见所居高家巷内走出一人,甚是面熟,忙把驴勒住, 对面一看,正是所用徒弟伙计刁福,方问何往,刁福已抢口说道:“大爷再不回来 人都要急死了!”三元知他冒失,忙即低喝:“到家再说,我早知道,是大奶奶寻 我么?”刁福应“是”。因进巷第三家便到,便纵下来,随意给了几个驴价,驴夫 也未争执,一言不发,接了就走。   三元心中有事,先未留意。进门忽然想起,此驴走得这快,驴夫紧随身后,停 时不听丝毫喘息,神态那么从容,接钱就走,始终一言不发,人又生得那么矮小, 忙喊刁福快将驴子追回,自往卧室走进。还未到达,家中子女和伙计丫头已纷纷迎 出,互相数说昨夜来一女贼,黑衣蒙面,形如鬼怪,将家中钱财全数取走,并还留 刀警告,赵妻连吓带心痛,病倒床上。天明之后,连经劝说,由刁福赶往衙门去寻 三元,说人已走多时。因赵妻去时嘱咐不许泄漏,往南关千佛山附近寻了一遍,也 未问出人往何方,只得回转。午后外老大爷派人带信有事商量,也未得去,连往衙 门打听两次,均说二位班头尚未回转。赵妻想起昨夜来人所说,自更愁急,又恐风 声泄漏更是不利,全家都在担心,恐他出事,幸而平安回来。赵妻急了一日夜,吃 药刚睡。   赵三元虽不似毕贵惧内,乃妻也非善良妇女,年纪又轻了十多岁,老夫少妻, 当然娇惯。伍氏人又精明强干,工于心计,善讨丈夫欢心,加上赵家大片财产,由 不得抬高身价。平日极为爱重,况又失去不少财物,话未听完,业已急得心跳,偏 是刚刚睡熟,伍氏弱不禁风,连走路都要人扶,不似毕妻是个强盗婆,如何经得起 这大惊吓,常时不曾惊动。听完前情,问知昨夜飞贼来时只刁福一人不曾在场。因 已三更光景,伍氏治家最严,知道丈夫该班,便令家人早睡,自己却看着两个丫头 做针线,一面摸着牙牌,忽听院中伙计急呼“大奶奶快请出来!”心还有气,刚骂 得两句,俏生生扶着丫头肩膀掀帘走出,便见全家伙计、仆婢,除原在房中服侍的 两个,均被一个周身黑衣箍紧、形如恶鬼的怪人逼向一旁立定,除刁福偷偷回家没 有在场而外全都在场。说是冬夜天寒,刚刚卧倒,忽然眼前黑影一闪,立着这位怪 客,始而和中了邪一样,丝毫不能动作。直到对方说明来意,每人点了一下,通体 点到,方始随他同去别的房内,才知全家所有人等都照顾到,话也一样。   大意是说:赵、毕二人阴险狡诈,狼狈为奸,这多年来作恶多端,早就放他不 过,只为身有要事,救人为重,暂时没打算与之为难。不料鼠辈无知,反捋虎须, 故此抽空给他一个警告。明人不做暗事,并防连累别人遭殃,这两家均有不少下人, 赵家女主人虽然文弱,不似毕家会武,这几个伙计也均是他徒弟,当时随同办案, 学过本领,依了本意,凭这几人决非他的对手,男的又不在家,现银子又不甚多, 前夜仍没想到来此,只为在毕家听了几句话,又知主人老奸巨猾,财产多半分散在 外,无人得知,虽是暂时放过,也不公平,方始赶来,所存金银已被全数取走。为 了来去光明,又想留几句话使主人知道知道,以免不教而诛。又因女主人是个文弱 妇女,他这一身装束容易使人害怕,又不愿张扬出去,所以才将全家老少喊醒,聚 在一起,当众警告,等赵三元回来,问他得了狗官多少银子,照三倍处罚,捐出济 贫。如肯听话,约人报仇无妨,只不在外张扬,惊扰好人,在他事未办完以前暂时 决不与之计较,银子代他消灾折罪,罚款也作此用,明日夜里如不交齐,便照他们 打印子的旧例,过一天加一成,分文不能短少,但也只有十天为止,十日不交,十 倍处罚,决无通融,到时莫怪手辣。   说完,怪客又将二捕勾结许多犯法舞弊不可告人之事说出好几件,严词告诫, 并说:“如是别的富豪,事完必要指明利害,劝告一阵,只要对方能够痛悔全非, 均可许其自新,不为已甚。惟独赵、毕二捕豺狼成性,本性难移,无论多么好的金 石良言、苦口劝说也无悔改之日,所作又是专一欺凌、危害老百姓的行业,断容他 不得。本来除这两条恶狗易如反掌,只为一向行事都在事前仔细打算,决不冒失, 稍有连累也必不做,就是杀人除害也必使其死得心服口服,何况我在暗处,取他性 命虽极容易,但这两个狗贼自负本领,又与江湖中人交往,相识人多,如不使其尽 量施展,定必当我只会暗算,不能明敌。休以为今夜他不在家,我便为所欲为,其 实只是给他先带个信,并未真下辣手。以他平日那么骄狂自恃,自己家中失盗决不 甘休,我随时等他来寻。时机一到,自会叫他知道厉害。话虽如此,以他这样恶人 也并非没有生机,如能先向狗官辞差,再将平日所得的血钱除留下一点做改行的本 钱和家中度日之用而外,全数献出,由我指定分散济贫,也许网开一面,否则便自 难说。”跟着又将伍氏骂了一顿,大意说她丧尽天良,咒骂父亲早死,夫妻合谋, 用尽心计,谋夺娘家产业,井想暗算娘家残废的孤侄,以及倚仗丈夫捕快头的势力 虐待使女,欺压乡邻种种罪恶。今夜之事只许告知丈夫,如敢泄漏出去,休想活命!   赵家住的伙计甚多,多一半是赵三元由十二三岁便收买来的徒弟,全都学过武 艺,内有两个本领较高,学会乃师那一套,并常随同办案的少年,在赵氏夫妻威压 与小惠笼络之下,多半养成奴性,小时所受罪孽早已忘个干净,先被怪客吓住,没 有敢动,等到被人解开穴道,逼往内进卧室外间堂屋之内,手脚已早松动,时候一 久,暗中留意,觉着对头只得一人,不过穿着一身紧贴身上的黑衣,头戴面具,形 态仿佛可怕,听他说话仍和常人一样,胁下两翅均是假的,只是两片薄皮,附着一 些长大羽毛,认定装来吓人之用。加以翼人影无双大闹济南之后,因赵三元从得信 起不曾回家,未听说过,人又生得那么短小,口气虽恶,神情谈吐均颇文气,并且 胆大已极,逼迫众人进门时手中还拿着一口宝剑,寒光耀目,一望而知不是寻常, 众人被他吓住,这口宝剑也有关系,说到后来,竟将宝剑插向肩后,若无其事。既 想讨好师娘表示忠心,又觉全家男女老少十余人,单师兄弟有六个,别的伙计和三 元的长子赵柱刚由对屋惊起,还不在内。这多办案能手,飞贼这样猖狂,如被得了 手去,非但师父回家不好交待,说出去也是笑话。最可气是敌人说到后来,得意忘 形,只管面向女主人恐吓警告,对于身旁的人竟如无睹。赵柱和另一个师兄、一个 伙计并还立在他的身后,始终头也未回,偷觑赵柱一脸狞笑,手背向后,仿佛拿有 兵器,待要相机发难光景,同时瞥见身侧不远便是赵氏兄弟平日练武的铁棍钢刀, 另外还有一条锁链,都是现成兵器,不由怒从心起,胆子一壮,以为方才受制乃是 出其不意被人点倒,如今穴道业已解开,好汉打不过人多,赵柱业已准备发动,再 不抢先下手,师父回来非失宠不可,双方不约而同打了暗算主意。   赵柱住在对面屋内,闻声惊起,一见便知形势严重,忙即缩退回去,偷偷取了 兵刃暗器悄悄掩出,乘着对方不觉,立在一个年纪较长、本领较高的伙计后面,将 手中刀悄悄递过一柄。因其阴险狡诈,大有父风,也极机警稳练,不看准决不下手, 上来又听出对方不会伤人,胆子大了许多。虽觉飞贼孤身一人,粗心大意,但因这 位继母最得乃父宠爱,对这长子也善笼络,双方情感不恶,人又胆小秀气,业已吓 得周身乱抖,两次跪倒,均被怪客命人扶起。双方相隔甚近,先还恐敌人故意做作, 拿这继母做挡箭牌,休说误杀误伤,便这一吓也受不住,只得忍住,一面暗中偷觑 众人神色,看看乃父罪恶被敌人宣扬之下有无反应,平日忠驯是真是假。一见两个 少年师弟目注那两件兵器已快发动,怪客话将说完,快要起身,便朝伍氏暗打一个 手势。伍氏原颇机警,口中诺诺连声,眼望怪客刚一转身,哭喊得一声“吓死我了”, 慌不迭便往房中窜去,心慌腿软,刚刚扑跌地上,外屋为首四五人已早作好准备, 不等敌人走出堂屋,一拥齐上。   这班平日强横霸道、倚靠公门的小狗腿何等凶恶,又是第一次受到这样恶气, 本就心中愤怒,有一发动谁也不愿落后,抢到兵器的自然赶向前面,讨好争功。没 有兵器的几个都欺敌人剑己还匣,急切间拔不出来,以为自家得过传授,擅长师传 扑跌之术,手疾眼快,只要上来先将敌人膀臂两面吊住,不怕他不束手待擒,多高 本领也难施展。可是这班人均受过三元长期训练,只管一拥齐上,全都练有一套手 法,配合巧妙,非但声息全无,一丝不乱,并还各有各的部位,分头下手,多么强 健的犯人只被他们双手搭向身上休想得脱,练惯的事,连暗号都用不着打,只有两 个稍微落后,没有抢上,余均头是头,脚是脚,各寻各的下手之处,悄没声分头窜 将过去。为首四个更不必说,内中赵柱恐伤这位晚娘,上来便朝飞贼左手一方抢过, 不问青红皂白横刀就剁。另一伙计也拿了一柄鬼头刀,照准怪客小腿上斫去。   赵柱早就打定主意,凭乃父的势力,斫杀一个小贼稀松平常,何况对方手持钢 刀,夜入人家,又穿着这身奇怪的夜行衣服,就是当场格毙,至多一相一验,丢到 乱藏坑里了事。但是此贼胆大得出奇,说话如此可恶,本领又高,正好生擒拷问, 先让他多顶几口黑锅,向官请赏,定案之后再将他凌辱虐待个够,以出这口恶气, 上来改用刀背便是为此。百忙中瞥见同伙用刀斫腿,虽非致命所在,万一对方恨毒, 拼过热堂死不肯招,岂不麻烦?方觉那人冒失,就这心念微动、时机瞬息之际,猛 觉一股急风,随同怪客两膀挥处,震得虎口崩裂,手臂酸麻,那柄刀也反击回来, 几乎斫向肩上,反伤自己,胸前也似震了一下。同时瞥见眼前人影散乱,惊呼逃窜 声中互相挤撞倒退,跌扑了一片。微闻滴夺两响,一道尺许长的寒光由侧飞过,堂 屋中间一盏大灯立被打灭,成了漆黑,敌人踪迹皆无,随听房上喝道:“无知鼠辈 倚众行凶,像你们这样人堕落已深,决无醒悟之日,今夜只是给你一点教训,再如 不听良言警告,谁也休想活命!”随听呼呼风响,展翅飞腾之声冲霄而起,掠过正 面屋脊向空飞去,晃眼声影皆无。   右面两个伙计和赵柱一样本也不免重伤,临时瞥见内一师兄用本门擒拿手法去 抢敌人右膀,想起生擒更好,手稍一缓,虽然也被那股疾风扫中,都是肩臂等处, 尚无大害,即此受伤已是不轻,知道厉害,心中一慌,刚往旁边一闪,吃另两个震 倒的同伴反跌回来,立脚不稳,歪倒一旁。灯光已灭,人又心慌胆怯,还被刀棍误 伤了两个,内中只有落后的小伙计和两个丫头目力较强,不曾动手。灯光灭后,看 出对面屋顶上人话刚说完,便有一只其大无比的怪鸟黑影带着两团金光往正屋侧面 飞来,心方发慌,鸟已向空飞去,这一来全被吓倒,不敢再追。   可是这位填房大奶奶和班头大少爷赵柱却遭了殃,一个从小娇生惯养,又嫁这 一个名满山东、威震济南,虽是一个捕快班头,却比寻常小官威风更大,暗中含有 一些恶势力,连省城府县都要对他看重的名人,当初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又因早 年选婿太苛,乃父是个讼棍,只管有钱,谁都怕他三分,真正富贵人家,衣冠世族 照样看他不起,于是高不成,低不就,快到三十,在饥不择食之下,乃父又想衙门 里有个方便,才嫁给三元做填房。平日伤春大甚,闹了一身毛病,自家再一矜持, 越发弱不禁风,一年到头补药不断,寻常伤风咳嗽种种自抬身价的病痛所服的药还 不在内,哪经得起这等惊吓?初见怪客时业已胆落魂飞,后来看出她这有孝心的儿 子想要动手,本就提着一颗心,打算拦阻,想起所失钱财又太心疼,只得咬紧牙齿, 战兢兢往卧房中扑去。本就跌倒地上,四肢无力,紧跟着便听外屋惊呼跌倒,灯光 打灭,对头又在屋上发话,未了再听人说飞贼能够变化怪鸟,形同鬼怪,口气那等 凶恶,简直作对到底,当时吓晕过去。等到大家忙乱救醒转来,惊魂未定,先就颤 声急呼,命人查点财物。一听两个亲生子女异口同声说:“家中所有现成金银全被 偷光,并还不留痕迹。”于是连惊带急,加上心疼,一条命去了大半条,急昏过去 好几次。那打碎堂屋灯光的乃是一柄小刀,和陈玉庭家所留一般无二,上面也有一 条火烧的笛痕。最痛心是赵柱身受内伤,也是卧床不起,另外还伤了三人。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