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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节 奇侠神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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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奇侠神医 刘廷魁这一面也得了信,听说庄西头刘场坝有过路人,由山西带来两个西瓜, 正是治病妙药,不知怎的,人家不卖,还打了一场架,人被打伤了好几个,带了西 瓜逃走。廷魁原是老来酒色荒淫,多吃补药,中的热毒,因有一名医说他体弱,如 用凉药去治恐有不妥,此时如有西瓜,吃上一两个便可痊愈。刘氏父子以前两次重 病,都是由这名医医好,新近费了许多事,才把人请在家里,奉如神明。廷魁的病 已非朝夕,由前数年起便肝阳太盛,性情暴躁,近更成了重病,发作起来,寒热交 作,神志昏迷,前数日又染了一点热瘟,病势越险,但有清醒时候,得信时寒势刚 退。 富贵中人,十九贪生惜命,尤其年老多金、名利双全、姬妾成群、儿孙满堂之 时,哪一样都舍不得丢下,把命看得更重,休说这样重病,便是寻常感冒,伤风咳 嗽,也当作天大的事,闹得全家上下提心吊胆,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可是平日无 病之时,偏要想尽方法造成病根,老想自己千年不死都不够本,于是乱吃补药,并 还越贵越好,尽管对于贫苦亲友一毛不拔,佃户农工锱铢必较,买起补药来,只要 卖的人说得巧妙,不管多贵,从无吝啬,一面还要到处托人物色,大量积蓄,任其 腐朽。对于五谷菜蔬养身必须之物从来不肯多吃,人生现成的补品从不重视,一面 拿那山珍海味、肥浓油腻腐蚀肠胃之物,从早到夜一连串往肚子里装,使五脏神疲 于奔命,一面却用这些鱼皮、兽角、草根、树皮,甚而丹砂、钟乳之类含有热毒的 东西来作补品,等补得肠脉偾兴,仿佛精神健旺,再去酒色荒淫穷奢极欲。这等常 年侵蚀消耗搜精刮髓,便是铁人也禁不住。一面要想长生不老,一面却专做那戕伐 身心短寿促命之事,以为有了几个臭钱便可万能,酒色上的亏损可以用药力补益, 不知脂膏已竭,灯尽油干,草木之物,算它能有灵效,也敌不住终年终日永远想法 自杀的力量。 这类达官贵人、土豪富绅,每日只管无恶不作,但他们心里比什么人都明白利 害,一旦病倒床上,想起自家所行所为,自知平日戕贼太甚,根本大亏,人似风中 之烛,已禁不起一点摇动,眼看末日将临,数十年心血,巧取豪夺,贪污剥削,聚 敛而来的亿万财产,美人珠宝,都将化为乌有,休说堆积如山的金银财货,便那平 日心喜之物,连一丝一粟之微也无法带到阴问。悔恨痛惜自不必说,而这班人老来 十九佞神拜佛,迷信极深,既觉亿万家财与妻妾子女难割难舍,又想生平所行所为, 眼前大片财产和子女玉帛,无非造孽而来,晚年虽然佞佛,想作一点好事,打算将 功折罪之外,或许为了信佛诚敬,得蒙我佛慈悲,本放下屠刀之义,来生再使投到 富贵人家,少年公子老封君,比今生还要享受,就是升官发财以前迷了本性,功成 名就之后仍可求佛解救,反正佛法无边,到时只能求佛保佑,多念点经,多吃点素, 永远轮回循环下去,仍可作宰官身,现寿者相,哪怕为恶多端,只要放下屠刀,多 造点庙,多布施点和尚,所有刀山、油锅、烈火、地狱均非为我而设,永远轮我不 到。哪知事情没有这样简单,未来的实在渺茫,念头稍为一转,必想到自己读书数 十年,作官数十年,穷奢极欲,尽情享受又是多少年,几时做过一件好事?细想所 行所为,实在只有暗室欺心,并无一善可取。老来有时虽然也想作的好事都有作用, 不是好名,便想于中取利,充其量,无非造了两座庙字,布施了许多和尚,做过多 少佛事,实际上并未救过一人,而那些贫苦的大众根本看了讨厌,连话都未和他们 说过一句,几时念头转到他们身上?为了贪污、暴虐太甚,反使所管理的人民受了 无穷怨苦,佛菩萨如其有灵,必讲情理,未必肯为受点贿赂,便用佛家法力发出万 丈金莲将我保护,使那大片被我害死的穷苦冤魂不敢近身,再要真有神灵而讲情理, 像我这样人,第一个先不肯放过,地狱又似专为我辈而设,此去受那刀山。油锅、 锉骨扬灰之惨,如何得了?不由心胆皆寒,周身都是冷汗,求生不能,死后不是渺 茫,前途便是无量恐怖。所以富贵中人老病之时,心情最是苦痛忧惶,日夜不安。 眼前富贵万分难舍,转眼就来的阴司地狱,又觉哪一样惨刑,自己都是十足不扣, 足够资格,平日烧香念佛,那些只知巴结鬼神,无益人世的举动,越想越无用处, 轮回之说再如虚妄,乃僧道骗人的说词,并无其事,那么平日养尊处优,在有那大 富贵,转眼心机白用,仍归黄土,多少金钱也挽救不了有限生命,空自痛心断肠, 莫可如何。因此处到这样境地的病人,心情往往反常,只要说那东西能够买命,便 是一个疯叫化子拿着一团狗屎,也当他是仙佛显灵,天神度化,至少也当上宾看待, 一任对方穿得多么穷苦,决不丝毫轻视,又以死期将至,万事成空,此时除非真个 天性吝啬的守财奴,稍为聪明一点,尤其是有知识的富贵中人,哪怕叫他倾家荡产, 只要保得他一人性命,也都愿意,并还想起来日苦短,命在旦夕,顶好机缘凑巧, 来上几个无衣无食、就要投河的苦人,由他随便花点钱救上几个,以便死后去向阎 王抵账。虽然生平害人太多,但救过几个穷人的命,用那专管善恶的天秤一秤,虽 是一念之善,薄薄一张纸条,竟将他堆得比房子还高的恶迹压倒,非但免罪,还可 投生富贵人家,再去无所不为。可是天底下没有这样巧事,刚刚病得快死,就有人 要投河上吊,等他来救,岂非笑话!何况平日不肯做好事、帮人的忙,一向高高在 上,与众人隔离,就算有这样巧事,休说是看,听也听不到,休说将功折罪已无机 会,是否一善可抵万恶也是问题。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恶人到了临终,往往 天良发现,其实此言并不一定靠得住。这类人早已没有天良,更谈不到其言也善, 他那死前善念,甚而真个作了一点善举,不是惜命贪生,想要求福,便是迷信太深, 觉着黄泉路近,地狱门开,想要借此脱罪,正是他平日为恶太甚的表现。天上真有 神佛,也讲情理,要是神佛受贿便可包庇恶人,富贵中人有的是钱,哪怕万恶滔天, 只要到时烧香拜佛、多做功德,非但今生为所欲为,来生也可照样升官发财,享受 下去,哪有这样道理! mpanel(1); 病人也并非全不知道于理不合,无奈罪恶太多,此外无路,人心护短,专往好 处去想,无论平日多么穷凶极恶,到了病势沉重,尤其是在生机未绝以前,忧疑顾 虑最多,心神也最痛苦,对于家人子女只管肝阳太旺,性情暴戾,对于外人反好得 多,并因平日纵容爪牙,显自己的威风财势,虽不过问,这时往往明白穷人所受的 苦痛遭遇,认定下人想要倚势强夺人家西瓜,才有此事发生,否则人都贪利,何况 穷苦,如真说出千金重赏,不加欺凌强夺,断无不卖之理。再一追问,对方只有三 个少年男女,将一二十人打倒,从容而去,竟会追他们不上。自己非有西瓜不能解 毒医病,居然有人由几千里外带来,本是路过,又落在自己人的眼里,天底下哪有 这样凑巧的事?越想越奇怪,身边姬妾再一纷纷附会,说连日如何求神许愿,越说 越玄,竟当至诚感召,神仙默佑,有为而来。后竟疑心这三少年男女是神仙的弟子, 否则,三个生得并不起眼的少年男女,怎会二十来人拦他不住,还被打倒。人被随 手抓起乱推,开头人又那么老实忠厚?内有几个得宠的恶奴,听主人口风是怪下人 不该欺人误事,再故甚其词,由身边几个美婢辗转传说。 听到廷魁耳中,越发情急,大骂众人狼心狗肺,丧尽天良:“明知我老太爷身 染重病,非此不医,见了那三人,便是人家不肯卖,也应全数跪求,将他们请来府 中,好好待承。这是什么时候,还要拿出平日势利狗眼,也不查看人家来历,先就 倚势欺人,以致错过良机。如不将这三人设法请回,我的病稍微反复,便拿我的名 帖送到衙门,打你们的狗腿。”一面又将袁梧喊去大骂,说:“我把你当成心腹, 你也在场,如何任凭他们胡闹,这还了得!” 可怜袁梧也是快老的人,吃玉澜一抓一推,受伤不轻,先受小东家一顿臭骂, 衣食父母又怪他没有天良,如非平日善于勾结,那些被打的恶奴都是不得宠的下人, 见了主人,除去诺诺连声,向例不敢开口,轻易也见不到,几个得宠的心腹一听口 风不对,一面代他掩饰,一面命人通知,把事情都推在那几个出手打人的身上,说 他得信赶去,人刚逃走,虽只骂了几句,并不厉害,因其工于心计,却责成他将这 三人一同请来。那西瓜更是命根子,多少钱都肯买,千万不可切开。 刘翰虽然骄狂任性,无所不为,因刘氏家教别具专长,与别的大家世族不同, 由祖上起就善于领会子女心理,父子之间照着也闹权术。这样豪奢富有人家,能够 传了好几世,并能以孝友传家作标榜,科甲仕宦,代有名流,世族绅富,传为美谈, 便由于此。刘氏兄弟对于乃父,非但每日间安侍疾均有定例,能够敷衍故事,从不 脱节,并因乃父做过显宦,向有声名,弟兄只得两人,刘氏祖传秘诀便有对付子女 一条,平日口头上固以孝梯忠信作为教条,但不似那三家村老学究的说法,首先说 明互相仇视之害与彼此扶持标榜互助之益,一面从小便想出种种方法为双方拉拢, 表示友爱,做父母的再作为无心发现,加以奖励,对于财产利益,老早便使分开, 各有所掌,不使稍为偏差,再在暗中主持运用,使其财富平均增加,越来越多,挥 霍吝啬,各随所喜,从不过问,必须遇到真个太难,才轻描淡写劝上两句,自己再 把着一部珍宝古玩贵重之物,准备将来平分,也有记载,弟兄二人从无利害冲突。 又因一个太懒,一个浪费,人都聪明,均觉着老的多活一天便有一天好处,单他留 在外面的交情便用不完,多此一人,只增加许多威势,非但不似别家纨挎之子,恨 不得老的早死,可以承继家产,放浪挥霍,为所欲为,反倒彼此投缘,能将大家人 的规矩一一尽到,老的始终没有失却威权,习惯自然。虽无真的感情,表面仍极恭 顺。刘翰人更好狡,几个得宠的姬妾美婢都是他的耳目,因往镇上扑空,听了袁梧 的话,连心上人的面都未见到,外面天又大冷,暴跳了一阵,刚刚由外赶回,便得 了信,忙命人向袁梧警告,并向乃父讨好献策。 那名医来历也颇奇怪,本是一个游士,困倒成都客店之中,偶往青阳宫替一苦 人医病,手到痊愈,不消数月名满全川,无论多么疑难重病,经他一看就好。常年 着一件白布衫,名叫真布衣,轻易不收诊金,遇到富贵中人,开出口来便是巨数, 转手却去送与贫苦的人。冬夏常青,只是那件干净白衣。刘廷魁一个爱妾和长子刘 痒,两次重病垂危,都是他当时医好。刘家亲友经他医过的甚多,无一不灵。但是 性情古怪,不易亲身上门,有病均须往求。先后虽被请到刘家来过三次,都是孤身 一人住在园中静室之内,由一书憧服恃,除看病和索取重金而外,别的话从来不谈, 也不与人同桌饮食。廷魁前年冬一场大病,也是他治愈,第一次便看出他是异人, 每次接来待若上宾,从不违背他的意思。 真布衣以前每喜孤身出游,也不要人作伴,随身只带一个小药篮,回来篮中总 是空的。问他是否与人治病,不是不理,便说天下的人都在生病,我一个人也治不 完。再问便无好气。众人因主人对他最是敬重,不敢得罪,只得听之。去年来时便 告廷魁:“补药不宜多服,否则犯起病来,我也救你不了。”廷魁年老荒淫,又最 迷信忌讳,恨人说他病死二字,闻言老大不快,面上并未露出,第二日真布衣便不 辞而别,果然隔了半年,便现病象。廷魁也明一点医道,业已觉着不妙,彼时还是 时发时愈,忙即专人往请,先未寻到,好容易访出人在峨嵋游山,寻到之后,偏不 肯来。刘翰想博孝名,亲身两次往请,俱都不理。最后还是一个名叫林烟的书憧, 自告奋勇,居然一去便请了来,见面便说:“此病难愈。前日看病时谈起,此时如 有好西瓜,还可消去热毒。我的药虽也灵效,只能暂免病人寒热苦痛,另外虽有灵 药可以却病延年,但非你们所能得到,我也不能为力。”问他药名。何处可买,听 口气却和仙丹一样,不是人力所能求到。 袁梧酒已吓醒,深知关系重大,办得不好,全家老小都要怪他,又看出那三少 年男女不是金银可以打动,万一将西瓜吃去,非糟不可,忙寻真布衣打听,是否非 此不可。真布衣常说:“我只管医病,你们这些人,习惯性情和我不同,最好不要 交谈。只是问病,我必明言相告,否则休怪不便。”本来见人,照例几句话说过便 完,谈到别的,理都不理,及听袁梧说起有人由山西带来两个西瓜,便问经过,听 完笑说:“贵东所服春药太多,积有热毒,太凉的药又不能吃,以免老年体衰,贼 去城空,第一步非用西瓜清火不可,服后至少也保一半年平安。遇到机缘,人再看 开一点,也许能好。” 袁梧一听,越发愁急,当日雪又太大,一直未停,雪积已有二尺光景,知道非 此不可,伤痛未止,心慌意乱,虽觉医生问得仔细,对那三人似极注意,也未理会, 慌不迭便往外走。真布衣拦道:“你们打算如何去寻人家?这西瓜恐他们不肯卖呢。” 袁梧心中一动,忙说:“开头业被这些龟儿子们搞糟,老太爷非此不能医病,只有 跟人家叩头礼拜,说好听话,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你先生如肯照应我们,不要说得 西瓜那样灵效贵重,也好一点。”真布衣冷笑道:“你如软求,也许能够求来。第 一告诉你们二相公,莫要乱打人家姑娘主意。第二要多少,给多少,莫要心痛银子。 去早一点,也许还有指望。我和林烟,也许能帮你们找去。如见到人,总比你们好 商量些,你且去吧!” 刘翰早就疑心袁梧闹鬼,所说不实,仗着会点轻功,打算同了两名武师,借着 代父寻找西瓜下落,出外探访,因雪太大,从来未有,那两武师又说:“这三少年 男女多半江湖上人,不可轻视,带上雪具前往,方便得多,路也好走,否则这深的 雪,天还在下,他们固未走远,我们如何往来?”所说雪里快,本无人会做,幸而 这两武师,恰有一个在北天山左近住过两年,知道雪里快的做法,仗着人多手快, 又有木匠,当时打样,打造起来。全庄上下,和反了窝一样,到处交头接耳,纷纷 议论,谈说前事,有的越说越奇,有的更表示忠心义气,关心主人的安危,装着一 副苦脸,同声埋怨,愤慨不已。向家酒铺打人的那些恶奴,在奴才中本无地位,平 日在外狐假虎威,欺凌善良,狂吹乱吵,非打即骂,固是威风,回到园中,当时便 矮了半截,见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再听自己闯了大祸,袁梧又把事情全推在他们身 上,虽被三侠打伤,哪敢再提一字?一个个吓得垂头丧气,面无人色。 这位二公子又和老大不一样,有时高高在上,下人答话声音稍重,便要打骂, 有时却又喜欢向手下恶奴谈问,向无常性,因雪具尚未赶造成功,惟恐心上人吓跑, 无处寻访,又想查问方才酒店中实情,不时将那十多个恶奴喊来盘问,一时火起, 便踢上两脚,正想命人,去喊向老好来问,忽见袁梧由窗外走过,心想:此人老奸 巨猾,所说未必可靠。便偷偷掩了过去,一听所说与前大同小异,业已走开,忽想 起这位医生人最古怪,和谁都不投机,照例十问九不答,还要使人难堪,今日怎会 问得这样仔细,并还说要亲出寻访?上月名武师神弹子罗天标和鲁、杨二名师,均 曾说他形迹可疑,并还暗中跟随过几次,后来查出所去都是贫苦人家,除将存药送 与那些穷病人外,并将看病所得重金救济穷苦,别无他异,也看不出功夫深浅。但 那几个武师,均说此人决非文士,借着行医隐迹风尘,本领还不在小,这类人决不 肯和主人交友来往,平日又是那样落落寡合,必有原因,恐含别的隐情,必须小心 戒备等语。这日偶和父亲谈起,却说:“我早看出此是异人,但他就与我父子心性 不投,也决无什恶意,何况先是我们慕名请来,并非自己上门,人又清高,现在还 要靠他治病,可告众武师,千万不可多心,再在暗中窥探,就有什么看出,也装不 见,越恭教越好。”这才没有问他,他也难得出去,现听所说,对那三人非但注意, 口气并还偏重一面,又令袁梧警告自己,医生也常往来江湖,也许与此三人相识, 便留了心,改变主意,打算先借买瓜为名,与这三人结交,索性降低身份,等成了 朋友再相机开口,凭自己的人品家业,女的只一见面,无不投机之理。念头一转, 便赶上前去,将袁梧喊住,说:“你和真先生所说,我已听到,事情不能怪你,但 那三个决非常人,非但不可硬做,更不可露出我的意思,日里如其把话说错,务要 设法挽回,无论要多少钱我都给,老太爷嫌多,由我暗补,以尽孝道,不问成败, 你只好好寻到下落,先送你一百两银子,再要把人请到家来,加倍酬劳。要是把那 姑娘给我吓跑,你那总管就做不成了。” 袁梧闻言,惊喜交集,知道这位公爷(川语对纨绔子弟的称呼)挥金如土,今 已迷上那少女,只将人寻到,便可于中取利,诺诺连声,走到前面一看,才知沿途 不曾留心,往来之处,有人随时打扫,还不觉得,外面雪深匕尺,如何走法?且喜 这样大,人必不曾走远,又觉事情有望,既想发财,不能怕艰难,无奈年老体弱, 少年时虽练过武,丢荒多年,养尊处优已惯,第一次见到这样大雪,看去实在害怕。 想要请人帮忙,但是这些大爷二爷们,都和他一样,享惯了福,又不比手下那些爪 牙可以随便呼喝,费了好些事,连刘家夜饭美餐也无心吃,刚用私情寻到两个轿班 子,刘翰吃完夜饭,同了几个武师恶奴也拿了灯伞走出,见他还没有走,张口就骂, 后听分说,一看那雪实在太深,先前奉命寻访的恶奴一个也未回来,这才发了善心, 恰巧木匠和一园丁讨好,多做了几副雪里快,又代刘翰做了一个雪橇,人可坐在上 面,在雪里推走,命他同坐上去,一到镇上,便要分头寻访,仍非亲身挨家查问不 可。前听向老好说过,那两兄妹和他投缘,常往照顾,意欲先往向家赶去。 这时雪比方才稍小,目光仍被雪花遮往,刘翰居中,身披狐皮斗篷,屁股底下 垫着极厚的皮褥,上面还有一个小布篷,头戴风帽,冷气一点透不进去,前面还有 几个武师下人,穿着雪具开路,左右身后,也有好些人追随,只由一人坐在后面, 用竹篙撑地,从雪面上滑将过去。刘翰独坐前面,见灯光照处,雪花飞舞中,沿途 园林房舍全都成了银色,前面数人都有一身好功夫。各踏着一双雪里快,其行如飞, 时往时来,卖弄身手,飞驰积雪之上,轻快已极,自已坐在撬上;周身均有锦绣包 围,内里全是厚皮重棉,轻软非常,感不到丝毫寒意。方觉今夜之行,真是多少年 难得遇到的奇景怪事,有趣已极。忽听袁梧凑在身后说道:“其实我们无须这样费 事,只要传话给那些下力脚板,叫他们分出地头轮流打扫,共总里把路便到镇上, 多深的雪也必打扫干净,留出道路,省得二相公万金之体,为了孝父至性,在雪上 飞驰犯险。” 说时,刘翰瞥见道旁土坡上有几间土房被雪压倒,屋中似已有人压伤,男女老 少五六个正在号哭忙乱,拼命想将屋顶浮雪去掉。这样寒天,穿得那样单薄,除大 人有两柄铁锹外,下余妇孺均未持有什么应用的东西,急得在风雪中乱跳乱喊,此 呼彼应,忙成一团,都是摸黑下手,连一丝灯火也没有,方想穷人真个可怜,撬行 如飞,晃眼滑过,一听这等说法,冷笑答道:“袁老五,你还说呢!爹爹为了病重, 想起每年卖青的事,虽说本意是为佃户土人方便一点,但是我们利息大大,收割之 后,他们多半还不上来,不送官追缴,我们吃亏大大,等一送官,他本身的债还没 清,又加上许多衙门的费用,常时逼得他们走投无路,儿啼女号,实在太惨。几次 想要停办,将法子改过,均因你说他们都是贱骨头,不这样不行,一直迁延了多少 年。想起我们贱放贵收之法造孽太多,提起就后悔,还叫大哥对你说,今冬太冷, 可挑那些无衣无食,真个穷苦的人,每家赏他一点钱米,为他老人家求福,又恐善 门难开,叫你偷偷去做,不可使多的人知道,更不可弄成定例,又说,我们每年兴 建房舍,都是指派壮工轮流出力,只每月打两次牙祭,并不给他工钱,也不合理, 以后须要改过。方才未走以前,曾派好些下人去往镇上查问他三人的下落,他们见 雪大深,怕冷偷懒,本已传话全山佃户,每家出上一人扫雪开路。我在无意中漏了 一句,老大爷便气得乱骂,说他老人家病还未好,这是什么时候,还要为他添孽, 黑天半夜,强迫他们苦人,冒着冷风起来扫雪,连我弟兄,事前不曾禁止,也挨了 骂。你还当是平日那样,随便一句话,要做就做的么?他老人家人又精明,讨好的 耳目更多,稍为一点事都知道。在他病好以前,你还要小心一点,非但那些苦人不 可打骂,能够放宽一点才好呢。你如不信,那些还不出卖青钱的欠户,你做一个好 人,将借据租单烧掉,”只说此举,为他老人家求福免灾,定必高兴,决不会像那 年收不齐卖青钱,说你作弊。”说时,似听道旁有人冷笑之声。几个武师走在前面, 那些下人平日舒服已惯,第一次冒着风雪,半夜出来走动,如非去的人都会一点武 功,早已寸步难行,就这样还滑跌过两次,只管身着重裘厚棉,还是暗中叫苦连天, 除强打笑脸,去向主人讨好而外,哪有心肠管这闲事?刘、袁二人因正谈说,也未 理会。 袁梧听刘翰一说,觉着老头子反常,自己却添了财路,此事大有甜头,心正高 兴,一面说土人佃户如何穷苦可恶,此例一开,将来事更难办,以及平日如何任劳 任怨等语,忽然斗大一团雪块当头打下。 别的富贵人家,大都二三十年光景,老的一死,子孙不肖,便衰落下去,转眼 风流云散,昔日的楼台亭阁,化为荒丘,以前酒肉征逐,豪华歌舞之场,也都鞠为 茂草。惟独刘家,一传好几代,从未衰败,故家乔木,照样繁茂,因门前两头,均 与水陆要道相通,廷魁刚被参归隐之时,又喜中车策杖,从容出游,不时纤尊降贵, 与三五农夫,其话桑麻,料量晴雨,一半表示他的志在山林,已无仕宦之意,以免 在朝敌人嫉恨,作那明哲保身打算,一半是因自己出身膏粱,转入仕宦,尽管拥有 良田万顷,对于耕稼之事一窍不通,加以胸怀大志,觉着大丈夫不能极贵,便要极 富,祖宗更有遗训,不论多么富有,如不能逐年增加,只有一年稍有亏损,便是衰 败之兆,子孙多么浪费豪奢也不要紧,重在每年能有盈余。人都自私,未必可靠, 用的人多坏无妨,越坏越有才干,重在善于驾驭运用,自己要是外行,如何主持, 于是借着深入民间的美名,暗中考查,等把田里收成年景全数得去,然后选用心腹, 分别管领,果然大收成效,财产越来越多。他也借着文酒之会,专与冠盖往来,只 和几个心腹爪牙,乘着每年青黄不接之时,苦用心机,重利盘剥,把事情全推在管 事人身上,恶人由手下爪牙去做,绝口不谈烟雨躬耕、求田问舍之事了。本来这条 路便有两行大树,因他接连两三年,说要出访故乡父老子弟疾苦,虽然由第三年起, 在他巧妙心计之下,当地土人越过越苦,许多拥有少数田产的农民也都成了他的佃 户,想要衣食无忧,终年不闹饥荒,除有特殊关系的,百不得一。因他常时往来, 点缀风景,种的那些花树,却随同他的家业,一年比一年壮大起来,到了春夏之交, 繁花盛开,绿荫如海,千行杨柳,万树桃花,围拥着一片金碧楼台,风景之好自不 必说,便在这隆冬时节,这两行大树也是疏枝挺秀,老干叉丫,仍有一种萧疏淡远 之致。因树太多,树上都有积雪,看去真和琼林玉树一样,千枝万条齐放银花,雪 光反映之下,再有不几盏大灯笼一照,美观已极。雪橇原由这些树下经过,树枝太 密,当中道路本被遮满,如当夏热,宛如行于翠弄之中,华衣欲染,人面皆绿,这 时业已全调,雪难多载,一路均有零星雪块由枝上坠落。 袁梧本来带得有伞,坐定之后,见撬当中搭有布篷,刚将刘翰遮住,自己坐在 撬后,还有一个撑撬的人,原是土人,名叫林大,因欠了卖青钱,田被粮柜上折去, 成了赤贫,觉着种田太苦,仗着心思灵巧,被刘翰看中,许他带了兄弟去做园丁, 乃弟便是书僮林烟,想起前事,最恨袁梧,表面却不露出,这时见他挤在身后,先 说这撬只坐两人,多上一个,轻重不匀,恐要翻倒,屡次借故挑剔。袁梧知他灵巧 能干,最得刘翰欢心,雪橇便他听教师一说,当时和木匠建成,刘翰业已两次夸奖, 不敢得罪,嫌伞碍事,又不敢和刘翰挤坐一起,实在无法,只得把伞去掉,和林大 一同倒坐,和刘翰谈了儿句,觉着扭着身子说话吃力,林大又在低声埋怨,恐真翻 倒,担当不起,刚把身子坐回原位,不料那雪块忽然打下。这类刚下来的浮雪,内 里虚松,就打在头上也不甚重,再说树枝软弱,不禁重压,稍为一多,便要坠落, 也不会有这大一块,不知怎的,那雪块竟似实心,虽不像石块那样坚实沉重,这一 下也是不轻,如非头有皮帽,业已连头打碎,袁梧怎禁得住,“哎呀”一声,当时 打闷过去。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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