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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节 风雪单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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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风雪单骑 这时天才申初,隆冬时节。本就天黑得早,天气又有一点变化,西北风一阵接 一阵,越吹越猛,吹得刘场坝临河的一行衰柳呼呼乱响,起落如潮。 田家早已收获,冬麦还在地里,没有出土,田野中空荡荡的,只现出大片方块, 内中隔着一条条的浅沟,由河边起,一直延到镇后面的乌龙山脚,由下到上,散列 着一层层的梯田。山南是片坡形,虽然石多土少,但那山地,由山脚起,快要到达 山顶,稍为平坦之处,都经过土人们的开垦,连山径南边倾斜之处也无隙地放弃, 不是一片片的柑子树,便是一丛丛没有斫完的包谷杆。 隔上一片山地,便有三两家茅篷,里面虽然住满了人,因天太冷,家家门前都 是冷清清的,看不见一点烟火与人的影子。偶然发现一条狗,缩着个头,夹着尾巴, 蜷伏在墙角背阴之处,看见生人,有气无力地刚把头抬起,“汪”得半声,被那凛 冽的寒风一吹,又缩回去,身子成了一圈,盘得更紧,仿佛自顾不暇,也就不再代 狗主人耀武扬威,多管闲事。 日头早已隐入阴云之中,在风沙满天之下时隐时现,看去只剩昏蒙蒙一团,淡 白影子。风力越吹越猛,空中不时传来狂风激起的异啸,尖锐刺耳。风吹到人面上, 刀割也似,逼得对面喘不过气来。一股接一股的冷气,由人头颈袖口之中猛灌进去, 透体生寒,手冻足僵,没有丝毫暖意,上下牙齿兀自战个不停。走路的人不敢与风 力相抗,便把身子侧转,倒退而行。田里残余的包谷杆,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哗哗 乱响。败叶残枝,随风满地乱滚,触目都是荒凉景象。 山前河坝镇上只有一家酒店,门前挂着一幅又厚又重的风帘。偶有个把人冒着 寒风匆匆进出,余者家家关门闭户,路断行人,天气真个冷到极点。 再往镇东头一看,相隔里许来路,倚山面水的斜坡平野之间,却现出大片园林。 外面一带寒林萧疏整齐,里面假山楼阁有十好几处,占地甚大,由平地起直达半山, 均有一列围墙隔断,也估计不出地方多大,一望而知是当地风景最好之区。风沙尘 雾迷漫中,相隔又远,看不见内里人物动静。只见大小数十条黑烟,由各处楼台顶 上向空冒起,被风一吹,满空乱滚,随散随起,老喷不完。那风暂时也没有停止之 势。 就在这风烟飞舞中,一匹川马载着一人,突由镇东头小路上,绕着那片园林, 冲风驰来。马并不算甚快,看去筋骨却甚强健。马上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穿得 并不甚厚,身上背着一个包裹,像是身有急事赶长路的,也看不出是何行业。 当地虽是山角小镇,因离江口甚近,河面又宽,往来舟船甚多,平日虽不停歇, 遇到风浪,船家都喜来此暂避,就便歇上些时。为了近日天干水浅,河面两旁业已 结冰,已无船家停泊。由陆路走的人,除非附近山村赶集,或往县城有事经过,再 不,便是镇东头飞鸿庄主人的亲友,生人一向难得见到。 酒铺主人向老好,人最和气,他是飞鸿庄主人刘廷魁所用奶妈的儿子,在镇上 开了十多年酒店,酒菜均制得好,价也公道。船家喜停当地,一半绕道避风,一半 还是喜欢吃他酒菜和红油抄手(即馄饨)。当日虽是奇冷,小小里外两问客座也被 坐满。吃酒的多半是刘家所用仆人,抽空来此买醉,再就是左右开店住家的邻居。 彼此全都相识,正在高谈阔论,互相恭维说笑,忽听门外马蹄响动。 向老好巴结生意,知道这等天气不会有什外人,两位少庄主喜吃自己抄手,有 时家中厨子做的点心吃厌,偶然也来照顾,近来为一个姑娘来得更勤。这位二相公 刘翰,年只二十缘上,业有一妻一妾,人最聪明,文武双全,十八岁便做秀才,由 曾祖父起便是仕宦人家,到他这一辈,族中弟兄更多,有文有武,有的还在外面做 官。只他和兄长刘库,因乃父刘廷魁在同族中官做最大,人又多才多艺,性喜风雅, 自从在江南任上被参回来,便将多年积蓄的宦囊,在东山脚下建了大片园林,本名 小观园。因园中地方广大,花木繁多,倚山临水,具有泉石之胜,主人所居飞鸿阁, 更是园中精华所在,地方上的官绅和往来的贵客,都喜来此登临游宴,主人又最好 客,乐于应酬,于是人都叫飞鸿庄,“小观园”三字反倒少人晓得。主人年已六旬, 最会享福,建成之后,便带了亲属好友在内纳福。园中春花秋月,各有它的妙处。 消寒避暑,更有极好设备,四时之佳景无穷,而主人的兴趣与兴建也与年俱增。好 在家中富有,山上下的土地都是刘家所有,那豪华富丽之景,一时也说它不完。 主人自从隐居园中,终年在内吟风弄月,赏花玩雪,饮食起居无不讲究到了极 点。刘氏弟兄从小生长在这享受无穷的富豪舒服的环境中,看见老的隐居家中这样 舒服,也都受了传染,觉着求名求利,风尘劳碌,就能成功,先要受上许多艰难辛 苦,没有家里舒服。尽管乃父日常告诫,文武两途俱都请有名师,并说:“我能有 今日这片家业,也是由于在名利场中奔走得来。你们叔伯太多,真正祖产我并未分 到多少,不是我肯下功夫用心,共只一两千担租,如何够用!你们如不照我所说求 取功名,非但不能使财产增加,将来必难能保守,还易受人欺侮。你曾祖在时便淡 于名利,深知宦海风波,仕途险峨,中年便自退隐,但他留有遗训,说后世子孙, 第一步先要读书习武,无论家多富有,必须先把功名求到,方可回家享福,但是做 官至多做到二三品为止,不等人家眼红便要知足退休。财与名万不可没有,但决不 可太大,以免名高见妒,财多遭殃。另外还留下许多秘诀,叫子孙如何读书习武, 如何求取功名,揣摹风气,应付上司下属同了亲友,甚至男女奴仆和所用佃户、贫 苦同族、邻里土人,均有他老人家多年心得,作为传家之宝。照此作法,非但能进 能退,并还荣而不辱,富而无忧,名利兼收,决不会有什风波之险。就是子孙聪明 不够,也能保得这片家业和自身的安乐岁月。自曾祖起,不算你们,业已四代,谁 人不说我们书香世族,又富又贵?尽管各房分居,不是年节婚丧喜寿,轻不往来, 在外人眼里,那是何等有声势的阀阅大家!这多年来,只不违背祖训的,非富即贵, 你们算算人才出了多少!纨挎膏粱子弟,也是一样的人,他们的父兄又多才智之士, 如何他的子孙都是废物,老的一死,不消数年便倾家荡产,自身贫饿,连带先人也 受人家笑骂,这全是他父母在日溺爱不明,自身只贪享受,不知进取之故。其实, 我们富贵人家的子孙见多识广,样样方便,读书学武,全都比人容易,直比那些寒 士酸丁、苦人穷汉求名谋生容易得多。只要稍为像个人,便那散布朝内外当道门生 故旧的人力照应便用不完,哪有败家之理?全是自己太不争气罢了。你们学我的样, 只能守成,我也一样喜欢。,但是守成比求功名更难得多,还要时常受人欺侮嘲骂, 说老的找了造孽钱,子孙才会成了废物。如其不愿受那风尘劳苦,有这一片家业, 作个少年公子老封君,也非不可。第一书要读通,多少先弄一点小功名做保护身家 的招牌。再借着这大片园林风景和我家饮食起居之美,无论在朝在野的文士官绅, 只看出他稍为有点起色,一体分别高低,应酬接待,使来的人都承我们的情,我却 自命清高,专以文酒游宴与之周旋,决不承他的情,使交情越放越多,从不轻用, 家居一样可以养成极大名望。就有什事请托,也乘对方常时来访,或是借故请客时 从容说出,他们平日承情太多,我又轻易不用,从不出入公门,自然一言九鼎,哪 有回报?再说,常人见我常年车马盈门,冠盖往来,吓也将他吓倒,怎会有什逆事 发生?即便事出意外,你弟兄文武都全,由上到下的官府又是一说就灵,自然永保 平安,万无可虑了。你们如不读书,弄点功名,休说人家看你不起,就舍得应酬, 也都当你铜臭,再者自己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外行,有了贵客也应酬不来,气 味先不相投,如何结交?你弟兄最要紧把书读个一通半通,至少也入学中举,不是 白丁,再将诗酒琴棋等杂艺,照着各人性情学上一点,好在这类东西都有家传秘本, 一学就会,并不太难。说句不好听的话,稍有一技之长的帮闲蔑片,尚还能够依草 附木,到处受人欢迎,我们有财有势、书香仕宦的望族大家,再将帮闲的本领学会, 不惜金钱,来作主人,你看人家对你恭维,那是什么光景!不消数年,你们立成管 领名山的雅人高士,到时冠裳如云,众望所归,偶然失于检点,也不会有人敢说一 个不字。再将我这一套传于子孙,能进取的更好,不能,也使人越多,家业越大, 永远比谁家都强都富,都有名望,不是好么?”弟兄二人还是我行我素。 mpanel(1); 廷魁虽爱二子,更爱刘翰,小时管教却严,尤其应对宾客和各种诗文琴棋、骑 马舞剑杂技,更有随他多年的宾客,各以技能,专心教授,因此小小年纪都有了文 名。长子刘痒,二十五岁中了举,便推名山侍父,诗酒颐情,每日召集一些官绅游 士,赏花赌酒,对月吟诗,跟着乃父作那富贵隐士,不再作那功名之想,今已中年, 因其天性奇懒,自托疏情,除却真有地位的达官显宦、父执贵交还能尽礼承迎外, 对于寻常亲友,非但迎送全废、婚吊不往,见了人身都不抬,连衣服的钮扣,都限 定姬妾美婢代扣。身又奇弱,终年高卧飞鸿阁上,楼都不下,日久成习。亲友平交 都贪他家豪富和吃得好,自来自去已成习惯,也都不以为奇,只要踏得进门,便可 照他对客等第,各随其分。刘家饮食样样精美,全家均贪热闹人多,只管随同享受, 决无人问。如其贫苦求助,却是兔开尊口,园门先就踏不进去。刘翰性情却与乃兄 相反,因是廷魁中年所生幼子,最是聪明,文武都来,最得父母偏爱,入学之后, 虽和乃兄一样,不愿受那贡院中矮屋风檐的苦辣,却喜挥霍,人又任性,小小年纪, 便喜结交江湖中人,朋友甚杂。廷魁年老,刘痒太懒,无形中作了一家之主,从小 养成一种怪脾气,刚愎自恃,喜怒无常,谁也不放在眼里,好在家业虽多,廷魁尚 在,人又工于心计,所有产业均有专人管理,方法严密,财产日多,从无不足,又 有严命,儿子只管挥霍,但决不许远出。刘痒人虽极懒,比廷魁还要精明心细,每 年出息,怎么也用不完。人情习惯无奇,转生厌倦。 刘翰终年锦衣玉食,老是那样,便觉着没有意思,想出种种方法消遣取乐,常 时自恃胆勇,孤身骑马出外走动,一犯脾气便要生事,全仗财势太大,无人敢惹, 告到官府,也是不理,就此阴消过去,连闹过几次事,非但不改,反更任性。总算 手松,用钱如水,有时也肯施舍几个。往往家中正设盛宴,高朋满座,忽然独自骑 马,去到镇上买些点心酒食自吃。镇上店铺对他虽极恭顺,但有一件为难,所到之 处,哪怕满堂吃客,一见他来,均要起立,必须等他吃完人去才敢归坐。有那貌相 粗蠢、衣服肮脏的土人船夫,被他看得一不顺眼,还要打骂出事,耽误生意,尽管 钱给得多,人都当面恭维,背后盼他不要光降,免得多担心事。 上月有一条小渔船,像是母女二人,来向老好家吃抄手。刘翰看中少女美貌, 当时还顾身份,自己不曾出面,只命下人借口不曾起立向其盘问。对方先是冷笑了 两声,置之不理。下人见她们吃完要走,上前一拦,被老的伸手一挡。那渔婆看去 年将七十,衰老无力,这一挡也并不重,不知怎的,挡的人腰间会岔了气,痛得周 身冷汗。因是刘翰防人知道,只命他一人来探口气井问住处,未带同伴,眼看少女 巧笑嫣然,从容走去,奈何不得,等到想起托人去追,小船业已走远不见,回去养 了半个多月才好。由此刘翰常来向老好店中吃抄手。向老好知少女好人,常时为此 愁急,幸而不久封冻,河面结冰,刘翰问知不会有船停泊,已多日未来。刘家男女 下人连同花匠园丁有两三百,食客教师还不在内,隆冬严寒,这些不得宠的下人, 连那许多冬来清闲的花匠,做完了手边的事,均喜来此吃抄手,闲谈说笑,吃向家 白酒熏腊之类。这时在座的,十之七八都是这类酒客,另外还有几个镇上开各行店 铺的邻居,人已坐满,只剩半张小桌,堆着一些盆碗酒壶。 向老好一听门外马响,只当二相公又来吃抄手,忙向众人把两个指头一伸,一 吐舌头,便慌不迭赶将出去。满堂吃客围在火盆旁边,有的高谈阔论,有的划拳比 酒,热闹非常,见状立时鸦雀无声,争先肃立。一连串板凳响过,众人均想:他家 那多厨子,要多好吃的东西,也是口开手到,当时送来。这样冷天,二相公何必还 要出来?如其避开,他还有气。坐又不敢坐。他一高兴,就许一坐好些时,我们却 在旁边罚站。能讨得喜欢,酒账不用会,还有银子拿,否则,被他打骂上一顿,岂 不冤枉!正在提心吊胆,耳听向老好向来人问答。那冷风由门帘缝中往里直灌,方 才暖气已被扫光,方觉这位太爷怎不进来,忽又听向老好笑呼道:“诸位请坐,不 是二相公,这样冷天,我原说他不会来的。”话未说完,来人业已走进。 众人吃了一个虚惊,本就不快,又见是个年纪不到三十、其貌不扬的少年,所 穿衣服又颇单薄,由风沙中驰来,满脸俱是风尘之色,越发轻视。内中两人年轻气 盛,想起来人扫兴,刚才忙乱起立,被冷风一吹,刚要来的抄手业已半冷,不禁火 发,互相发话讥刺,打算挑衅。少年因无坐处,进得门来,先将包裹放在半桌旁边, 自往门角无人之处打扫身上尘土,好似外路人不通当地语言,一任众人嘲笑议论, 全如不闻。 向老好为人忠厚,最怕打架,又觉少年孤客,这样寒天还在赶路,此时多半饥 寒交迫,这班酒客多是飞鸿庄的豪奴,人多势众,年轻人脾气暴,稍为忍耐不住, 被打一个半死,岂不冤枉!一面同了妻子,忙着把半桌腾开,寻来一张竹椅放在旁 边,一面乘着来客转身掸土,分向各人桌上低声急打招呼,连说好话。好在这班豪 奴都知他是主人奶妈的儿子,平日虽极善良,真要闹事大大,把他老娘搬出,去向 老主人告上一状,却是谁也当他不住,又见来客仿佛知道厉害,避向小门后面掸土, 众人这样笑骂,一言不发,既然胆小害怕,晓得自己威风,也就把气消去,业已无 人再说闲话。 内中一个名叫袁梧的,原是刘家远亲,父母死得太早,把家业荡完,无处衣食, 再三托人,想到刘家当下人,做点杂事,混碗饭吃。他父亲在日,原和廷魁同窗八 拜之交,往来极密,无话不谈。廷魁觉着故人之子,又是亲戚,用作奴仆,必要招 人议论,自己天性只管挥金如土,但都用在有益的朋友身上,该用的钱,一掷万金, 向无吝惜,像这样无用子弟,给少他不够用,多少也是糟掉,这类不该用的钱,分 文也不愿用,始而拒不见面。袁梧谋生本领虽然没有,人却十分刁狡,便把乃父在 日和廷魁来往的信件说帖婊成册页,当古董沿门叫卖,但又不肯脱手,只做幌子。 廷魁因那许多书信上有好些背人的话,虽承袁梧的情,凡是不可告人的均未取出叫 卖,照此下去,早晚仍要出现。双方都是世家大族,这类光棍,又不犯和他硬挤, 知其有意敲诈,想丢自己的人,几次命人往买。袁梧答话极妙,说:“先父生前虽 有文名,今已过去,成了朽骨。刘老姻伯名满天下,我不是为了吃饭,真个当它连 城之宝,一个字也舍不得拿出。今虽迫于无奈,有人要买,也须值得。”来人听他 狮子大开口,当初主人与乃父来往书札又多,如其买完,少说也要好几千银子,无 法还价,只得回去。廷魁先还想多少买回一点,免得丢人,哪知价钱大高,商量一 回加一回,最后竟说那是他的衣食父母,如其日内,不得善价,便要去往省城或江 南诸省求售,早晚终有识货的人。一面却把廷魁的道德文章、诗词书画恭维得古今 少有,不说一句恶言。 廷魁闻报,仔细一想,忽将袁梧喊去,说:“我是你老世伯,并非不念亡友, 不顾全你的生活,只为你一开口便说得那样下作,明明世交老辈,我和令尊那深交 情,你却甘为奴仆。我实在气你没有出息,表面不问,实想借此磨练你的志气。不 料你等不及,知我昔年与令尊有一两件背人的事,借此要挟。以我之力,休说全数 夺回,便要你的性命,也易如反掌,本心想用力来成全你,你偏不知好歹。看在令 尊分上,虽不计较,但我向来不喜废物。你能用这样好巧心思,已不怕没有饭吃, 不过年轻心急,出息不大而已。我们都是仕宦之家,做我下人奴仆,万办不到,对 不起你令尊。从今天起,搬在前面镇上,做我粮店副总管,兼管粮仓和每年催粮收 青的事。我那规矩,你也知道,只不作弊,包你有吃有用,有得钱多。那班佃户, 都极狡猾,像你这样有心机、能用软功的人才,我这里只少不了。闲时常来见我, 包你只有好处。”袁梧早有准备,不等问话,先将所有书札全部献出,跪说:“小 侄实是迫于无奈。姻伯既赏饭吃,此后终身便是姻伯所有。如有私心,天诛地灭!” 廷魁随将下人喊退,密谈了几句,双方分手时都是面有喜容。 袁梧做了粮总师爷,不消两年,便由副而正,日子越过越好,房也盖起,田也 买下。为对佃户土人刻薄,廷魁每年收粮之后,必要将他喊去大骂一顿,可是第二 年照旧一样。廷魁恨他不听话,说是世交亲戚,别无大过,办事认真,由于对主忠 心,不便深责,有时虽将强逼去的租谷退掉一些与佃户,或将预欠卖青钱免掉,却 不肯换他职务。内有一次,还几乎逼出人命。本地方人,均说老庄主厚道,只他可 恶,取了一个浑名,背底喊他“刻薄鬼铁算盘”。 袁梧到了中年,比前吝啬得多,心机越巧,刘家一年比一年田产增多,他也跟 着一年比一年富有,本来轻易不肯上酒馆。自从刘痒中举之后,家中食客越多,袁 梧贪刘家酒美食精,近年主人越发信任,可以随便出入飞鸿阁上下主人父子所居之 处已有数年,除却收租最忙之时,照例风雨无阻,早晚两顿,均往刘家吃完再回, 有时连妻子也带了去。这类赶饭吃的常客刘家常有,何况袁梧又是总管收租的亲信 人,人又随和,上下不分,所有刘家下人,连花儿匠都是弟兄相称,那些不得宠的 下人,也一样说笑招呼,端的上和下睦,除却佃户土人骂他“铁算盘”。“没有牙 齿的毒蛇”,虽不咬人,被他缠紧,照样把人毒死,不肯放松,余者都和他说得来, 又想他向主人面前说句把好话,偶然到向老好那里吃些点心酒菜,都有人会钞。可 是袁梧嫌向家酒菜只得几样,没刘家多,还要花钱,主人有命,对向老好只许多付, 不许稍欠,赖债的人极少,凭自己的身份,不能白吃,底下人的情更不好承,不是 真忙或催逼欠租期间,轻易不去照顾。 当日原因刘翰看中少女时,他恰在旁,但未理会,事后得知,想起那渔船少女, 上半年收租时曾经见过两次,有一少年同在一起,穿得虽然朴素,并非渔家打扮, 因其貌美,多看了两眼。过不多日,有一个佃户先卖了青,欠了柜上五担租谷,到 时无力交还,本人不在家中,只有老母妻子,照例送官押追,母子全家跪地哭求, 快要锁走之际,少女恰巧走过,朝旁人问了几句,匆匆走去,一会喊来同伴少年, 用银子代还租谷,记得还多算了她两成,对方也未计较,看神气像两兄妹,因此记 得她的相貌。到了九月,听说刘庄银库失盗。那些银子深藏地窑之内,每年添仓, 都将银子熔汁,使其结成一体,休说暗偷,便是明火打抢也拿它不走,不知怎的, 门窗户壁一点未动,银子会被人用刀斫掘去了一二百斤,并只老庄主一人知道,自 往银库看了一看,也未报官。第一日刚听随同入库的人谈起,次日那人便说:“酒 后醉话,并无此事。”一直都在疑心,刘氏弟兄和那几个武师虽无一人提起,这类 事也不便过问。可是到了十月底边,庄中便添了三个有名武师,至今安静,无什信 息,自己却是始终疑心未退。 这日原听人说,刘翰在对面吃抄手,袁梧欲往讨好,进门便见渔婆母女同坐, 别人见了刘翰纷纷起立,不间不敢开口,一呼百诺,这一老一少仍是从容饮食,毫 不惊奇,仔细一看,认出正是去年所见少女,心方一动,刘翰业已起身,忙即跟出, 见他只带得力下人章鸿,正在低声耳语,未便过去,事后才知刘翰看中那渔家少女, 便留了心。相隔又近,听向老好说,那渔家少女还同有两个少年,近两三年,每到 镇上或是经过,必来吃他抄手熏腊,向不多口,不知是否一家?每次都是步行,自 驾小舟,渔家装束尚是初次,来往均无定时,不论冬夏,吃完就走,只去年代完欠 粮,似在镇上停了一日,次日才走等语。 袁梧越想越奇怪,暗用心机,常往店中走动,转眼隆冬,均未遇上,见离年近, 料知对方不会前来,已有数日未去。这日下午,见天太冷,家有病人,不愿再往庄 里去,想饮两杯,便由斜对门粮柜走将过去。在座的人都恭维他,正在说笑有兴。 向老好见酒客多,格外讨好,又添了一只火盆,加了好些新做好的“欢喜团”(过 年所用炭基),刚把火生旺,忽听马响。 袁梧心细,对面还坐有一个比较管事的豪奴和一家小客店的店东,早听出那马 未钉蹄铁,蹄声有异,与刘翰所骑那匹高头白马蹄声不同,心想:这样寒天,刘翰 怎会来吃点心?眼看众人惊慌忙乱,有意取笑,也不说破。后见来人面生,对众笑 骂,只是不理,并非胆怯怕事,去往门后掸土,实是久在面走动,不愿使人厌恶的 意思,更非真个避人。心想:此人可疑,恰巧对坐两人刚刚吃完,有事要走,那张 半桌所堆东西太多,急切间还未搬完,一不小心,将碗又打碎了两只,向妻正骂那 小伙计。 少年掸完了土刚走过来,袁梧立时乘机笑道:“向老好,叫你那小幺师(川语 店伙船伙,均喊幺师)莫搬了,把这位酒客让到我这一桌来,不就好么?”老好一 面称谢, 一面便请少年少停, 等将杯筷换过人座。少年朝袁梧看了一眼,笑说: “多谢这位老人家好心。”等那两人一走,便把包裹拿过,坐了下来。袁梧见少年 穿得平常,所要的酒却多,菜只一样,抄手之外,还要了一大碗担担面,食量颇大, 酒饮更豪,口到杯干,吃得甚香,但又不露丝毫寒相,吃不两杯,便似觉热,把外 面穿的一件短只过膝的薄棉袍脱下。这样寒天,在座的人都穿重棉,豪奴更多穿戴 着皮衣皮帽,虽然生有两只火盆,仍挡不住那寒气,少年外穿薄棉,内里只穿一身 紧身夹袄裤,反倒嫌热。 旁坐豪奴,借题笑骂,“穷骨头发烧,贱骨头发热!”被袁梧暗使眼色止住, 少年也不理会。袁梧问他姓名来历,说是姓白,往山中访友,由此经过。答话简单, 永不回问,使人无法多口。人却和气,面上常带笑容,看去像个本份药夫子。问他 行业,却说是南方人,流落成都左近,代人家管点杂事。仔细观察,并无异处,包 裹只有一尺多方圆,看去颇有分两,少年放在桌旁,并不注意,又不似带有金银兵 器,口音也与前见还租男女少年不同。正觉白费心神,便宜这厮一场打骂,早知如 此,还不如让众人打骂一顿,看个热闹,还好一些。心虽暗笑,不该多疑,对一个 不相干的穷汉费了好些口舌,忽然看出少年手指甚长,这样冷天,还是那么润泽, 并还刚劲有力。 袁梧以前学过武功,虽不高明,刘家养有好些名武师,常听谈论,颇有一点见 识,于是重又留心。正想借话探询,忽听酒客呼喝:“幺师讨嫌!不该无故开门出 进,放进冷气。”原来向妻因觉那匹马系在外面,恐被左近苦人偷去,命店伙常往 查看。靠门的两桌酒客嫌冷,纷纷喝骂,连少年也骂在其内。袁梧刚在暗中摇手, 少年忽然走向门外,转了一转进来,笑说:“本来这冷的天,不能为我的马使众人 受凉,难怪诸位有气。我已将辔头取下,由它去吧。”向老好忙问:“马丢掉了怎 好?”少年笑道:“此马从小喂熟,最认主人,别人骑它不上,到时自会回来,丢 了与你无关。”说罢归座。众人虽未再骂,也无一人理他。袁梧刚想起那马如何奇 怪,未钉马蹄,猛瞥见少年归坐时,腰间似有亮光一闪。定睛一看,少年腰问束有 一条板带,上附尺许长一片皮套,内里好似插着六七柄二四寸长的小刀,打磨极亮, 宽如柳叶,本有夹袄遮住,板带又宽,看不出来,想是取马辔头时,被风一吹,襟 角被刀柄挂住了些,匆匆进门,没有在意,露出一点刀锋。正自寻思,此刀这多, 必是暗器,料非寻常过客,少年似已觉察,随手将衣角拉了一下,依旧饮食,若无 其事。再往下面探询,少年已快吃完,忽然把筷放下,面色微微一沉,似要发作。 想起此人定是江湖中人,万一翻脸,岂不吃亏?仗着人多胆壮,正在暗中戒备,少 年已往门口赶去。 原来外面大风已止,天近黄昏,越发阴沉,门外钻进一个面黄肌瘦、年约十三 四的贫女,手拿一个破瓦壶,冷得周身乱抖,正向店家讨点热水,说是家中有人生 病,想吃一口开水,赊一块锅魁。向老好业已把壶接过,切了一块锅魁,连水快要 递过。贫女好似喜极,正在连说好话,极口称谢。忽由侧面小门内,走出一个穿带 整齐、年约六旬的老妇,劈手先把锅魁抢去,手指向老好大骂道:“你娘费了多年 心思,才讨得老太爷的喜欢,给你挣下这片家业,又是田地,又是酒店。我们将本 求利,如今年月不好,这些下力脚板(川语对农人一种嘲笑的称呼)都不安好心, 天天装穷,也不买我们抄手,时常还要装病讨水,欠锅魁吃,不要这样,就要那样。 你这没良心的,只会做滥好人,也不想想老娘这点家私是容易得来的么!”说完, 将壶水夺过泼掉,朝贫女怒骂道:“我们将本求利,就是一碗白开水,也有我们本 钱,不是偷来抢来,一个白拿,个个白拿。我们满堂的客人,自己还不能够用呢! 你看你那脏壶,害得我白糟悼一碗开水,想倒回去都不行。一碗水有啥子,不能破 例回去对他们说。从今天起,哪个来要开水,莫怪我狠!狗啃的婆娘,打嫩尖的小 骚货,再不夹了你的狐狸尾巴,跟我快滚,想挨两火钳么!” 贫女先颇害怕,急得要哭,忽然面现惊喜之容,想朝少年这面奔来,口刚一张, 喊得一个“七”字,忽又止住,往后倒退,眼却望着前面,已无惧容。向老好正朝 老妇低声赔话,老妇立逼要将贫女逐走方肯回房,尚在争论怒骂。少年闻声,已赶 了过去。 袁梧先未留意,后才听出,那老妇正是向母,少年时有名的“一街香、菜花西 施”,因乳水多,人又灵巧,有两分姿色,在刘家做了二十年的奶妈。小主人业已 长大成人,主人还不肯放走,她也不愿回家,丈夫早已气死。以前听说老庄主非她 服侍不可,连往江南做官都带了去,直到将近五十方始回家,开的虽是小酒店,主 人赏赐的金银田产却非少数,听她醉后口气,内中似有好些隐情。人最精明刻薄, 打小算盘,所居共有两层房舍,并还用有丫头,每日在里面念佛烧香,因在富贵人 家多年,颇讲礼节享受,她那内院里面,卧室佛堂的陈设,寻常中等人家都难见得, 饮食起居更极考究,却喜逼着儿子媳妇开那酒店,并令自家照顾,只用一个小伙计, 连人都不许多用。嫌老好夫妻忠厚,越是大雪寒天,越要出来查看,见老好常喜把 些残汤剩菜送与左近苦人,特意多喂了两头猪,惟恐他夫妇把剩东西送人,一被撞 见,必要吵闹。 她儿子媳妇,觉着自家产业比寻常小财主还多,共只老少几口人,每年租谷, 一小半也用不完,老主人年节喜寿还有赏赐,有时还要前往硬讨,仿佛主人有什把 柄在她手中,乃母偏引为得意,外面传说却不好听,一想起心就难过,打算向邻舍 亲友多结一点人缘,省得人家背后笑骂,非但做生意不计较,并还暗将钱物偷送苦 人。虽是小恩小惠,日久成习,觉着人要大方一点,谁见了都带三分喜气,背后谈 起,便有什事,也有原谅,实比袁梧那样除刘家那班人讲得来外,余者见面就躲、 背后就骂高明得多,因此在镇上成了有求必应,人都叫他“老好”,极少再提乃母 的事。好在苦人求有限,只一开口,从不拒绝。乃母却是恨极,此时为了有人求热 水,又起争吵。 袁梧刚想起那贫女正是去年欠粮人家之女陈幺姑娘,少年已赶到面前,去时, 明见他面有怒容,见人忽改笑脸,先朝向老好说:“这位老婆婆不要生气,这小姑 娘方才曾经代我看马,我许过她好处,想是寻我不到,向你们讨些吃的。那边半桌 还有空处,今日天气太冷,容她吃上一饱,再将锅魁热水和别的酒食由她挑选,拿 回家去。我累她在寒风中忙了一早,走时太忙,忘了招呼,真个对她不起,不管吃 多少,由我来付好了。”说时,向母方怒说得一句:“你会大方,我们没见过钱?” 已被向妻连拉带劝扶了进去,微闻向母在房中说:“天下没有这样好人!这个也像 下力脚板,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还要留他的神。”底下便未再说。同时,少年仍 恐店家疑他穿得单薄,不大放心,又从身边摸出两许银子,令店家吃完再算。彼时 物价便宜,斗米不满百钱,冒儿头(四川昔年苦人买饭,先用大青花碗盛满两碗, 合为一碗再卖,名曰“冒儿头”)才卖两个制钱,小笼粉蒸肉共有四大片,才卖七 八文,当然不消此数。 向老好假装接过,说了几句敷衍的话,一面催贫女快吃,悄声说道:“我娘年 老心痛钱,请你老兄不要见怪。幺姑娘她家实在可怜,他哥哥为了把人打伤,逃亡 在外。他爹见种的谷子交完租就不够吃,出外谋生,渺无音讯。剩她母女,还带着 他兄弟幺娃,年才九岁,本来将就过苦日子。也是她娘太老实,去年见儿子病重, 急于求医,借了卖青钱,连本带利,越滚越多,交不上来,眼看要坐班房挨打,幸 而遇见救星,有人代他还帐,刚刚渡过难关,偏又遇上天干,所种山地,收成不多, 人又累病,昨天听说业已断粮,本来就想送点与她,我们自己家乡的人受难,却叫 老兄下江人破费,问心不安。我看她家过惯穷苦日子,吃一顿好的也不济事,老兄 将银收回,我将开水锅魁多给她一点,彼此的心都可尽到。老兄真要周济,不如分 出几钱银子,让她家多买些包谷红苕(川语山芋),还能多过上两月,挨到明春田 里庄稼长成,免得饿死,比请她只吃一顿不更好么?”少年笑说:“你说得对。我 虽非有钱人,但我包袱内还有几吊钱,足够用的。这点银子全送与她。我向来说出 必做,业已请她,不能收回。你送你的,我请我的,这点银子送她娘用,请客是为 还她看马的情,吃完,另外算账好了。向老好笑说:“要得,老兄真是好人。”刚 把大拇指一伸,幺姑娘业已垂泪说道:“多谢二位恩人好意,但是我娘和兄弟病在 床上,由昨早起便水米不打牙,天气又冷,我一个人,怎么吞得下去,容我带回家 去同吃吧。”少年方说:“抄手、面冷了不好吃。”忽又改口道:“这样也好,苦 人一样有嘴,索性请店老板做点好事,将那把儿罐卖我一个,连抄手带面尽多的装, 再将卖不完的熏腊随意包上一些,由她带回,省得弄脏了东西不好还,大家爽利。” 向老好看出来客固执,说话坚定有力,别具一种英锐之气,连旁观诸人虽是久在富 贵人家,一个穷汉打扮的人有此慷慨举动,也都惊奇,减了许多轻视,方才又经袁 梧暗示,谁都不再嘲骂。老好夫妻便忙着下抄手和面,又包了一大包熏腊。幺姑娘 坐在灶前小板凳上烤火,自是满脸感激之容。 袁梧见贫女始终未向少年叩头,只谢了两句,一言不发,眼望少年,仿佛遇见 亲人一样,越发疑心,当时未说。等抄手面下好,贫女乘热拿走,行时少年已早归 座,朝向老好谢了又谢,朝少年只望了望,欲言又止,略一迟疑,便转身往外走去。 众人正在纷纷议论,并说:“这狗丫头!人家不是有钱人,送她银子和许多东西, 走时连头都不叩一个,必是饿疯了心。”少年忽似想起一事,也起身披上衣服,朝 外赶去。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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