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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单恋 前文符南洲父女三人同了义子路清,在云南边疆腾南镇东红燕山小江楼酒铺行 医救人,每日从早到夜都是忙着医病救人的事。到了黄昏人去,又要忙着制炼各种 药材,近虽添了双珠。双玉两个孪生爱女和义子路清三个精通医道、文武双全的好 帮手,无如近年名望越大,众口轰传,边疆一带气候炎热,贫苦病人甚多,更有不 远千百里赶来求医的病人,比起以前独身行医,反更繁忙劳苦。先因行医太忙,一 个人顾不过来,双珠姊妹必须在旁相助,无暇耕种,才雇用路清做长工。不久发现 路清是前朝遗民志士之后,从小孤苦,毅勇智慧,跟着又有异人寻来,收三小兄妹 做了徒弟。南洲不愿埋没他的智能,路清又有志学医,对这位义父更是万分敬佩, 老少四人都忙于行医,休说耕田,连所居万花谷也常无暇回去。南洲平日行医,施 诊之外还要施药,除却远道而来的有钱人,或是请他出马的富家,十九诊药两送, 有了余力还要周济贫苦,向来没有余财,偶然得到有钱人的厚礼,也是到手就光, 转眼分与贫苦。二女见父年老,只此十亩山田为全家养生之资,只得重雇一个长工, 名叫赵乙,代为耕种。全家老少都搬到小江楼居住,行医竟成了四人的专业。 南洲为人正直而又和善,从少年时起便慷慨好义,勇于为善,无论多么劳苦, 老是满面笑容,近年虽比前更累,因见所医的人都是手到回春,没有医错一个,好 些病势危急的人,都仗老少四人细心合力,转危为安,觉着爱女已得所传医道十之 八九,人又那么聪明,论起医道,只比自己年轻时还好得多,义子路清聪明苦学, 日常随同在侧,亲身体验,共总几个月的工夫,居然学会好些手法,进境极快,预 料不久必能迫上二女。小兄妹三人情份又好,比真的骨肉还要亲切,越想越高兴, 丝毫不觉烦劳。遇到闲时,便把全楼的人喊在一起,连郑氏夫妻和店伙田四,老少 七人同坐花前月下,饮酒说笑为乐,日子过得甚是高兴。 恶霸洪章自从上次想要强娶双珠姊妹,受了异人吕二先生警告,派去几个恶奴 教师也被打伤,不敢再生妄念,自在家中买些姬妾荒淫。镇江楼交与史万利支持, 已不再去。仗着财多势大,史万利人又机巧,半年多的工夫,把原有酒楼扩充了两 三倍,由山脚起到楼前,添开了好几家客栈店铺,笙歌酒肉通宵不断。他那热闹的 市面,虽仗心计好巧、善于盘剥,无形中还是南洲这面许多外来求医的有钱病人作 成。对面无日无夜歌舞狂欢,小江楼却是一到黄昏日落、酒客病人散去之后,便冷 清清的不见一个外客。对头虽不再以暴力作对,小江楼生意好转,比前酒客只有更 多,新近还添了两个伙计帮忙才得应付,比起对楼却是相去天渊。南洲人又心平知 足,酒菜食物讲究新鲜,又不肯过劳人力,每日都有定量,照例卖光为止,许多可 做的好生意都便宜了对头。 田四看了不平,几次苦劝多添几样点心零食,以便陪送病人的亲友食用,可得 厚利。南洲总说:“人贵知足。现在每日均有盈余,事情一完便可大家同乐,稍微 享受一点,何必要和牛马一样被几个钱绑住,忙得夜里都没有休息?”双珠姊妹虽 恨对头,心思却和乃父一样,觉着人非为利而生,只想多赚点钱,连夜来偶然享受 一点家庭亲朋之乐也全送掉,太不值得,在旁劝阻。田四说他父女不动,只得罢了。 化名吕二先生的异人走前,曾和南洲父女、路清四人密计,说木里戛镇上的恶 霸盘庚原是汉人招赘山人所生,乃妻双料杨妃大白马线仙鸾,乃崆峒派恶道一指追 魂线神霄的女儿。狗男女都是那么淫凶残忍,每人均拥有不少美女壮男做姬妾面首, 非但勾结山匪刀客和各寨土官走私掳劫无恶不作,并还暗充外国奸细,实是未来边 疆大害。近年各正派英侠得信之后,业已商计两次。本想除此隐患,只为盘庚所居 平天寨下通山腹,内里密室甚多,曲径密如蛛网,陈设华丽,机关巧妙,外人寸步 难入,徒党又多,稍微疏忽,不能将其消灭,还要引起外患,使边疆一带生灵受那 焚掠屠杀的惨祸。已然议定审慎从事。先探明了虚实地理,再将各派中有本领的同 道召集拢来,迅雷不及掩耳,突然发难,一举成功,不使首恶漏网一人,正在分头 进行,还未下手。去年春天,有一昆仑派后辈剑侠往游点苍山,归途想起近年师长 密令,少年气盛,意欲乘机赶往木里戛,走到腾冲路上,宿在镇店之中,半夜里忽 然失踪,仿佛睡得正香时被人擒去,床上被褥零乱,不见争斗形迹。当时想不起是 何原因,后将各派剑侠惊动,探出盘庚夫妇形迹可疑。贼淫妇线仙鸾虽然生得高大 丑恶,年已回十开外,性最淫荡,遇见稍微精壮一点的俊美少年,决不放过。出事 前两日,曾有人见女淫贼由当地经过,再一仔细查探,果然寻到一点线索,因此推 了几位英侠之士来此窥探。为了此事关系重大,盘贼夫妻勾结外国,又是崆峒嫡派 死党,万一激出事变,难免贻祸生灵,因此十分谨细。诸侠到后,便分途去往木里 戛窥探。 mpanel(1); 只有一位老侠,化名吕二先生,在腾南镇上守候接应。因见南洲父女义侠好善, 又访出路清是他故人之子,少年英俊,有志之士,双方一见投契。三小兄妹也相继 拜了师父,学了好些上乘本领。恰巧恶霸所用名武师何奇奉命示威,为异人所败, 认出对方来历。想起做人鹰犬,行为可耻,心生悔悟,便将教师辞去,想带爱子何 进、爱徒勾少庭回转故乡,另谋生活,因与南洲相识,前往拜访,以便托他代向吕 二先生求教。 南洲早奉异人之命,见他人甚忠实,探完口气,令其往投木里戛以作内应,并 将吕二先生所留的话详为转告,约好平天寨通信相见之地,方始别去。吕二先生走 时,原和另一恶霸教师朱榴订约,当年年底必回,至迟不过明春,令约帮手,一分 存亡。光阴易过,一晃过年,双方均无音信。后听一路过求医的名镖师谈起,朱榴 已因途中采花被人擒住,用毒刑拷打,问出以往恶迹,将人杀死,割下两耳,与女 淫贼朱凤娇送去。双方已成不解之仇,定于本年端午在昆明碧鸡山后一拼死活,事 闹颇大。 南洲听出朱榴所约的人还未约到,便因采花被杀,史万利又是只想坑东欺伙, 只顾贪财,惟恐生事,知道南洲父女不是好惹,将恶霸劝住,暂时已可无事。有心 去往木里戛窥探何奇等三人动静,无奈医病太忙,不能走开。 开春不久,忽听传说盘家在木里戛连请春酒带做寿,大举请客,盛极一时。恶 霸洪章与他并无交情,也被请去。虽然有点疑心,细一打听,盘庚此举好似和别的 富人一样,专为摆阔,远近千百里内的山酋土官,恶霸豪绅,稍微有点势力的全被 请到。每日放花张灯,搭台唱戏,热闹了好些天。穷奢极侈,歌舞狂欢,火树银花, 笙萧不断,但都在他山前所居大片庄园之中,并未请什来客由山脚秘径石洞到他平 天寨重地去过,席上对客更是口里谦虚,暗中摆阔示威,除隐然以方圆千里内第一 个有财有势的领头富翁自居而外,也无别的可疑形迹。 这类事乃边疆一带的恶风俗,每年都有发现,往往为了斗富倾家,转而伤人, 结成深仇大恨,引起群殴凶杀,身败名裂,同归于尽,本来不以为奇。只为盘庚的 财富均由走私掳劫而来,又与外国勾通,做得十分隐秘。人只知他是位当地富翁, 并不知他底细。人更阴蛰沉着,稳练机警,以前从未显什锋芒,表面上看不出来, 人也不甚理会到他。如论富名,好像连洪家都比不过。实则他那财产之多简直惊人, 不可数计。休说平天寨中金银珠宝堆积如山,方圆好几里的大片园林楼台,都是画 栋雕栏,朱门绣户,花木连云,山青水碧,内中陈设富逾王侯,便木里戛那大一片 山地田园,也没有一尺之上不是盘家所有。只为当地的人有点产业的均是他手下, 看去仿佛各有各的行业,一样有穷有富,其实,穷的都是盘家农奴,余者都是他的 徒党亲属。一面奉他密命,借着各种行业掩饰,犯法为恶,一面挟着他的淫威暴力, 压榨大量贫苦土人,任性鞭打,毫不留情。 富欺贫,强凌弱,原是边疆一带积久相沿的恶习。盘庚又做得巧,所有田园、 果林、山地、鱼塘,凡可出产之区,均由手下徒党分别管理,暗中归他一人主持。 生杀掳抢,欺凌压榨,任性而行,表面却各有各的主人,因此这多年来,外人对他, 谁也不曾十分重视,至多说他底财厚点,忽然有些穷奢极欲的空前豪华举动,无论 饮食起居,园林声色,甚至极不相干的细节,都是富丽堂皇、精细考究到了极点。 那些平日最有富名的大财主见此情景,固是相对失色,气馁情虚,自然敬仰,一语 百应,承望颜色,不敢正眼看他,便那许多世代相传、聚敛多年的当地土官,也觉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互相惊奇,自愧弗如。盘庚当筵又命徒党中有本领的,推说 是所用武师打手,比赛本领。这些贼党都有极好武功,更将来客镇住,全都尊如天 神,羡慕巴结,争先恐后。盘庚夫妇只管示威摆阔,对人却又满面春风,没有丝毫 财主架子,共只数日之内,便富名大震,远近惊奇,赞不绝口。 南洲识人本多,屡向赴会的人探询,均未听说有什别的举动。后又听说,事因 途中遇一土官,为了几句戏言,负气而起。自己无暇分身往探,医病又忙,就此忽 略过去。 这日,长工赵乙生病,正当麦收之际,南洲看病之后,托田四代往照料,到夜 不回。路清日里说赵乙服药之后病已快好,明朝便可复原,和田四约好,黄昏必回, 帮他熬药。偏巧病人太多,料理配制药料,忙到半夜才完,想起前事,心中奇怪, 又想探看赵乙痊愈也未,因恐双珠姊妹同去,悄悄起身,刚进万花谷,便见田、赵 二人一身重伤,被几个邻家土人抬来,见面一问,不禁大惊。 原来赵乙也是一个有志气的少年农夫,小时和路清住得甚近,家都寒苦,一同 为人牧牛砍柴为生。自从路清帮南洲行医将他引进,开头便觉主人厚道,高兴已极。 日子一久,问知前事,心想一样的人,路清偏有这样奇遇,主人虽极宽厚,名为长 工,竟和主人差不多,耕种所得比起主人还多,全按出产多少分配,此是从来所无 之事。饮食也在一起,有了人家送来的美食,不是喊去打牙祭,吃上一饱,便命田 四送来。日子一久,既感主人恩厚,又因南洲父女和路清情逾骨肉,路清并还学了 许多本领,不由心生羡慕。再见双珠姊妹生得比画儿上的仙女还要好看,双玉和路 清又似发生情爱,彼此之间分外关切。 少年心性,本来想学路清的样,后将双珠暗中看上,心生痴爱,于是格外巴结, 大卖力气,想先取得南洲欢心,再托田四、路清代为求说,许他空闲时节随同学医 学武,因此无论耕种和各种杂事,无一样不尽心尽力。只为来日尚浅,只管苦恋双 珠,惟恐被人看破,后又听说恶霸求亲受创经过,知道南洲父女虽与别的汉人不同, 没有男女之嫌,全都大方随便,言笑无忌,人极光明正直,最恨没有品行的人,便 是路清和双玉,虽似男女双方有了情愫,并未明白表示,也从未单独走开有什避人 行动,路清能得南洲父女看重,便由少年老成之故。仔细观察之余,觉着对方表面 上比别的女子容易接近,真想亲近,反比寻常女子更难。他父女虽无贫富之见,但 都那么机智高明。第一是要两厢情愿,先得她的欢心,再说人家这高本领,也要配 搭得上,自己哪一样都不够,越想越难,平日言动也越谨慎,心中却是爱恋已极。 麦收之际,田里正忙,虽有几个邻家约好互助,到底不能分身。双珠事忙,又难得 回来,惟一见面的机会便是南洲得到病人送来的饮食,命人喊去同享,可以乘机谈 上些时。这类机会偏又不能常得,实在相思无法。 前数日,双珠回家,换了一双新鞋,旧鞋不曾弃掉。人走之后,赵乙便把它当 成宝贝一般藏在枕边,事情一完,便将鞋取出,抱在怀中,自言自语,又亲又说, 和疯了一般。为防被人看破,这类事开头都在夜来安卧之时,日里偶然相思太甚, 取出把玩,也都将门关好,所居又在半山崖上,本不至于泄漏。偏巧这日收割完毕, 因累了一天,明日便要打麦,忽然想念双珠,连澡也未洗便赶回屋去,把门关好, 照着旧例先把手洗净,再将鞋取出,拿在手上又亲又看,低呼:“双珠妹妹,你真 太好,我虽爱你如命,但我不配做你丈夫,也不敢有梦想,只望终生做你奴隶,几 时能够不种这田,和路清一样老守在你的身边,帮你父女救人做好事,我再学会医 病,一辈子不离开一步,我就心满意足,谢天谢地了。” 正一个人自言自语,坐在床上发痴,忽然天阴,看出快有风雨,恐将场上所晒 的麦打湿,忙往收拾。走时心慌,鞋子放在床上,到了崖下想起,以为屋中素无人 来,又当风雨将起、人都忙着收拾之际,想收拾好了再回去。崖上竹楼,原是上下 两层,前后六间,后楼通着一座天然崖洞,料定此时不会有人回来,就有人来,走 过必要呼唤,不会舍却必由之路绕道上崖。先未理会,及至到了场上,匆匆把麦收 拾停当,正在扫那残余麦穗,偶一回身,猛瞥见二女已由身旁不远田岸上走过。地 上已有雨点,二女走得极快,一望而知是由崖上下来,往谷外走去。两姊妹平日对 人和气,偶然回家,相见必要慰劳,这次竟会由身旁走过,不曾招呼,连喊数声, 也未回顾,竟是有心不理。 想要追去,刚奔出不远,回忆前情,忽然警觉,知道自己背人把玩旧鞋业的轻 薄举动已被看破,必是二女暗中回来,人在里屋窥探,自己只顾想念大切,进门只 洗了洗手,便取鞋出把玩,没想到后屋有人,致被看出。心已急得怦怦乱跳,愧悔 非常,再看人已走远,无法再追,雨已下大,麦场也打扫干净。匆匆放好用具,赶 回屋中一看,床上旧鞋已失踪,桌上却放着一块卤猪肉和一只斩成两半的熏山鸡。 不知那鸡本是卖残的两个半只,恰巧大小相称。南洲父女怜他劳苦,当日病人较少, 借着二女回家取药之便带往犒劳,并非故意斩为两半。赵乙却生误会,以为双珠有 意警告,并还生出恶感,对他轻鄙,照此情势,分明从此绝望,永无亲近之日,不 由又惊又急,又愧又悔,呆在当地。当夜急病,卧倒床上。 南洲得信,命双珠往看,二女均托故不去,南洲也未在意,亲往医治。赵乙原 是一半心病,一半感冒,南洲医道甚好,赵乙见他亲来看病,辞色还是那么诚恳亲 切,心中稍安,只病了两天就快痊愈。中间路清、田四抽空看病,赵乙几次想要探 询二女回去可有话说,均不好意思开口,后来看出田四没什心眼,又正帮他打麦, 昨日与他约定,田里事完,请到崖上一谈。田四知他脾气,因南洲说用力气的人决 不可带病做事,必须痊愈之后始许动手,便说:“你如听我们老东家的话,事完便 来陪你。”赵乙应了。田四热心,人却粗豪,忘了小江楼当夜还要制药和路清的约 会,田场事完,回到崖上。赵乙和他谈了一阵,探出二女那日回去毫无表示,只说 东西送到,见要变天,赵乙哥人在外屋正往下面收拾麦子,未及喊他,拿了药便赶 回来,并未提什别的,虽然放了点心,想起前事仍是不安。 少年人发生情爱,满腹心事无处倾吐,往往苦闷已极,巴不得有一心腹至交和 他谈个几日几夜,才对心思。哪怕对方业已听厌,他还是自得其乐,说之不已,一 点都不觉得。所问的人,再要与所爱的人相识,常在一起,或能因此探出一点虚实 动静,更把这人看重,最好追根问底,只管探询下去,一步也不离开。赵乙对于双 珠,便是初恋头上梦魂颠倒之际,自然不以例外,何况田四是他好友,双方又均因 南洲父女对于路清格外看重,自愧弗如,心中有点妒羡。两意相同,本来容易亲近, 赵乙的嘴又巧。田四粗人,不知他怀有深意,受了恭维,越发投机,竟将路清前约 忘个干净。后来想起,见天时已晚,赵乙再一苦留,心想熬制药膏本是路清的事, 与我无于,赵乙孤身无伴,病又刚好,此时回去,药已制成,反正帮不了什么忙, 近日添了两个伙计,不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一把抓,东家又曾再三嘱咐,说赵乙 人好,少年勤谨,平日耕作劳苦,必须多加照看,非要等他真个复原不令做事,乐 得在此陪他一夜,明朝再帮他做上半日,索性把这些麦子收拾停当装人囤内,过午 回去也不至于误事。主意打定,答应明朝再走。 赵乙自是高兴,借着连日月色清明,谷中到处杂花争妍,兰惠盛开,馨香扑鼻, 风景清丽。赵乙平日又善积蓄,主人宽厚,样样随意,崖洞中本存有好些美酒和隔 年制的熏腊,为想款待田四,特意取了一块腊肉,采了一些菜蔬豌豆,连煮带蒸, 做了几样菜,又装了一大壶酒,一同走到下面溪边,相对饮食,边吃边谈。 田四正说南洲父女如何好善好义,肯帮人忙,对人如何宽厚。路清初来时衣不 蔽体,形容消瘦,看去一点也不起眼,共总不满一年光阴,非但从头到脚干干净净, 人也精神起来,最得意是,南洲当他亲儿子一样看待,还学了许多本事,固然他人 聪明,真肯用心,知道发奋争气,要不遇见东家这样好人,如今还不是一个放牛娃? 至多和人家做个长短工,比牛马都不如,每日累得连气都喘不上一口,所以我们弟 兄应该知足。赵乙听田回虽对路清有点眼红,并无忌恨之意,便说:“自己过到这 样日子原该知足,无如年纪轻轻,应该和路清一样,多少做点事业,才不在活一辈 子。不遇见这样好人也罢,好容易有此良机,随便错过岂不冤枉?每日为此愁急, 老想和东家去说,我也拜在他老人家门下,跟着学医救人,多学一点本事,他父女 也省点心,不致这样劳累。只是新来不久,不敢开口。田四哥和我这样相好,还望 你随时帮忙,成全我这点志气才好。” 田四正要开口,忽见溪边不远树林荫影之中,有两条人影一闪,内中一人,背 上好似还佩有一柄钢刀,知那一带乃谷的尽头,风景最好,地势也最隐僻,当初南 洲祖父来此开荒,便因当地风景最好,不舍抛弃,情愿把田地分散耕种,住在崖上, 便由于此。谷中还有十来家土人,均不住在一起,平日最是清静。外人足迹轻易不 到,除上下十亩水旱山田而外,还种有亩许菜园和百十株果树,散在谷底山洼之中。 经过南洲父女匠心布置,虽是田家风味,也各有各的妙处。 赵乙前和别家做长年和短工,不问田地美恶,宾主双方都是两条心,只管一天 忙到夜,照例主人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对方只管施展压力,吃了人家一碗苦饭,不 能反抗,也只做到为止、从未有什兴趣。及被路清引进,早就听说南洲是个好人, 心先喜欢。到后,再见相待这样宽厚,又因父女老少四人忙于行医,田都交他一人 耕种,酬劳格外优厚,名为长工,实比寻常佃户所得多好几倍,只要勤谨耐劳,做 上一两年,足可成家立业,自立门户,于是越做越高兴,休说春耕夏耘,田里的事 无不用心,便是东家一草一木,以及南洲父女点缀风景,在山巅水涯之间所建茅亭 竹舍,也看得和自己所有一样贵重,一遇到空闲便加修缮整理。谷中土人都在前半 段,虽隔着一片山崖,彼此不能相望,相去也只半里来路。这班土人多受过南洲的 好处,知其近年专心行医,无暇耕种,恐赵乙一人忙不过来,常时自请相助,向来 没有为难的事。反是赵乙后来苦恋双珠,讨好心盛,既想表功,又恐双珠姊妹万一 走来,土人和他父女多年相处,情感甚好,每见必要招呼说笑,有人在旁,少了亲 近机会,近来常用婉言辞谢。众人当他年轻好胜,喜欢多卖力气,人又不似路清那 样随和,什么人都谈得来,又见庄稼茂盛,房舍牲畜,无一不好,全都夸他能干, 既不须人相助,也就听之,日久成习,所居又恰偏在谷底,于是成了一个孤人。赵 乙事完,便以幻想为乐,最好无人往访,好想心事,丝毫不以为意。 腾南、林麻两镇原是多族杂居,谷中便有两家山人,土著多年,生活起居已和 汉人大同小异,平日看不出来。每与同族交易,被发文身和奇装异服的人,谷中时 有发现。赵乙生长南疆,本来见惯无奇,当生病前两日、为了所有镰刀被前崖土人 借去,偶然要用,前往讨还,归途发现有两个全身披挂、貌相陌生的山人,在崖下 行走。当时多看了两眼,只当来作交易的山人,也未在意。次日听说有一上人被打 伤,田里事忙,跟着人便病倒,就此忽略过去,当夜病好,一心想托田四代为求说, 一面打听双珠平日对他的口气,背朝外坐,井未发现林中有人。 田四也知谷中常有山人来往,一向安静,虽觉那人身后带得有刀,明月已上东 山,谷中又非猎场,天气甚热,夜来刚有一点凉风,不应如此打扮,心中一动,仍 以为是土人的亲友,赵乙问得又急,也未十分理会,依旧说笑下去。后见对方越走 越近,不像是来看水乘凉的人,正要开口。赵乙闻得身后脚步走动,回头一看,正 是日前所见两个生人,想起谷底地势偏僻,土人乘凉聚谈或是夜来散步,另有常去 之处,不应来此,日前又听伤人之事,不禁生疑,又看出是朝身前走来,刚和田四 一同起立,打算探询来意,猛瞥见林中还有一人,也是生脸,身边带有兵刃,走得 极快,看神气,似由崖上驰下,穿林而来,已往家中去过。因南洲对头只有恶霸洪 章一个,已被制服,此外向无仇家,常有相识山人来此看病,多在一早一晚,直来 家中求医。心疑是远方来的病人,不知南洲父女业已移居小江楼,以为夜里必定在 家。这班山人向来粗直,一到便直入人家,往往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必是先到崖上 不见主人,又来询问,并没想到对方怀有恶念。 田四口快刚问得一声:“你们哪里来的?”两生人已一声狞笑,伸手便抓。田 四没学过武功,但是筋强力壮,加以近一半年,常见南洲父女和路清在小江楼后背 人练武,屡次求教,南洲虽未十分传授,偶然也教他一点强身健力之法,二女和路 清却不过他情面,偶然也教他一点手法,虽因年已三十,天资又差,不是练武材料, 日常耳濡目染之上,居然也学会一点本事,寻常三五人已能应付。初学武的人多半 自负,主人父女又是能手,自不把两个敌人看在眼中。 赵乙年轻气盛,因想借着学武学医进身,仗着路清总角之交,常与求教,每日 都在练习,无形之中长了好些精力,看出来势不善,敌人身后和腰间又带有刀箭, 不由急怒交加,打着先下手为强的主意,口中喝骂:“你们为何无故欺人!”身早 避开来势,往旁一闪,跟着往前一上步,照近来所学的两手拳法,抓着敌人左膀, 就势一带,紧跟着,腾身一腿踹去。不料上来因见敌人生相凶恶,带有兵器,心中 有些胆怯,用了全力,那两生人,虽然力大猛恶,但都不会武艺,来势大猛,赵乙 心灵手快,无意之中借劲使劲,只一腿便将人踹出好几步。那人一下抓空,全身之 力均在上面,本就人往前扑,哪禁得起赵乙全力一踹,相隔不远便是溪流,倒撞出 去,一个收势不住,噗冬一声,竟被踹落溪中。 另一正要动手,田四恰与赵乙同一心理,也是看出来势不妙,对方神态狞恶, 不怀好意,一半有气,一半想拿来人试手,见对方迎面扑来,因比赵乙力气较大, 和南洲父女相处年久,乱七八糟学了许多手法,虽然不成家数,对付个把敌人自然 有余,竟连避都未避,两掌一分,就势当胸一拳,底下一腿。那人只当二人是寻常 农夫,自恃带有兵器,还有大援在后,骄狂气浮,一心只想擒人,没料到这样厉害, 当胸中了一掌,身子一晃,刚在暴怒发威,打算拔刀行凶,猛瞥见同来党羽被人打 跌水中,骤出意外,胸前一拳,推得又重,瞠的一声,两眼发黑,直冒金星,仓猝 间不知敌人有多厉害,急怒交加之中,心方一慌,下面又中了一腿,本就立足不住。 旁边赵乙,不料出手得胜这样容易,胆子大壮,瞥见田四也与另一敌人动手, 心想:一不做,二不休,这里土人谁都恭敬东家父女,情份极好,就是外来亲友, 必有招呼,何况东家那大名望,断无不知之理,怎会半夜三更,无缘无故来此欺人 行凶?念头还未转完,人早就势赶过,不容对方立稳,乘着敌人身子一歪,口中怒 吼,还未立稳,上面伸手,先将所佩刀箭拔去,抢到手内,跟着腾身,照准腰间又 是一腿。那人吃了田四的亏,怒吼一声,二次朝人反扑,又是全身气力都在上面, 脚底发飘,田四这一腿,已禁不住要倒,情急拼命,百忙中又想伸手拔刀,前胸门 户大开。田四自不放过,立时左手一拳用力打去,恰与赵乙同时发难,这一脚用力 更猛。那人腹背受敌,刀还不曾拔到手内;便吃二人一拳一脚打翻在地。 赵乙虽是刚学来的两手开门炮,自来心灵性巧,手疾眼快,见敌人已被打倒, 另一个落水的也由水中冒起,知其镖箭厉害,并恐有毒,耳听身后脚步响动,忙喊: “四哥,留意水里那个!”跟手便将敌人腰间装镖箭的皮袋抢到手内。同时,林中 那人也悄没声飞驰赶来,手中也拿着一柄钢刀。赵乙见落水敌人好似不会水性,溪 水又深又急,几次想要挣起,均未如愿,反被冲往下流好几丈。心中略定,正待迎 敌,忽想起双方素无仇怨,不知来人何事行凶?本山土人全都交好,有事彼此相助, 这里地势偏僻,来贼都带有兵器,莫要人多,反为所伤,忙喊:“四哥,这几个刀 客不知哪里来的?我们并非财主绅粮,东家又是这里第一好人,怎会无故行凶?决 不是什好东西!那厮不会水性,可由他去,四哥先往崖上喊人,我来对付这一个。” 口中说话,林中赶来的一个,相隔已只丈许。 赵乙机警,看出那人生得虽不十分高大,走得甚快,不像好惹,惟恐敌他不住, 又见地上敌人跌倒时,在树根上撞了一下,仿佛受伤颇重,急切间尚未挣起,猛触 灵机,就势先踹了一脚,二次将其踢倒,再将手中缅刀一晃,说道:“哪个敢动, 我便将这厮杀死。到底你们为了何事?快些说出。”话才出口,果将来人镇住。田 四因觉来人无用,又见上来便打倒了两个,只剩后来这个,只顾得意,随手抄起一 柄锄头,同声喝骂,问其何故寻仇,始终未去喊人。赵乙见后来敌人已将脚步收住, 面现惊疑之容,也就疏忽过去。 来人穿着一身短装,来势本急,似见先前二人全被打倒,有些胆怯顾忌,停了 一停,忽然狞笑道:“我们是奉隔江野人山口花蓝家小寨主之命,来寻老医生有话 说的,因往崖上不曾寻见,来此探询。为何将我们的人打倒,你们不怕剥皮烧杀么?” 赵乙见那来人满面凶狡之容,冷笑答道:“放你妈的屁!有这样寻人的么?我 们好好在此乘凉谈心,素不相识,有话好说,用不着动武。你们既知寻老医生,还 认得他的住处,定必知他父女是好人,用不着带什凶器。如说防身,怎会拿在手内? 他们山里人不懂,你是汉客,如何一声不响,深更半夜,私人人家?你们来路也有 不少人家,谁都知道我们,外来的人一问即知。这两人,上来一言不发便先动手, 是何道理?这里的人,休说他父女不是好欺,便我们这几个虽做长工,也都得过他 老人家的传授,像你们这样的,再加几倍也非对手。方才你已看见,想必知道厉害。 如是刀客,趁早说了实话,念在初犯,我不与你计较。再要闹鬼,或是有什恶念, 这两个休想活命。你也难逃公道了!” 来人面带诡笑,闻言也不着急,反将兵器插向肩后,退往林边石墩之上坐定。 二人也是一时疏忽,以为敌人只剩一个,上来已给他一个下马威,看神气,闹不出 什花样,又见兵器业已收起,越发大意。田四再想起南洲之父女,和隔江野人山内 外各部落都有来往,并有两处交情最深的,直到现在还和南洲交好。虽因山深路远, 森林之中危机密布,不愿为了少数山酋,耽搁许多病人,专一传授山人制药之法, 还教了两个山医,令其自行医治,真有疑难危险重病,也令山人自己上门,极少远 出,已有好几年不肯深入山区,这班山人,对于南洲仍是信仰已极。尤其内中几个 老酋,更是两代交情,格外恭敬,有病无病,每年都要送上两次厚礼。南洲救济苦 人,也全仗这些帮助,不过这类藏伏野人山黑森林中的土著,大都天性粗直,不可 理喻。每次前来,只把南洲一人奉如神明。为了平日种族成见太深,各地土官豪绅 又专一剥削他们,遇到对方人少之时,欺凌压榨无所不至。汉官更不善处,一味威 压因循,彼此结怨甚深。对于别人,十九敌视,形踪也极诡秘,其来都在夜深人静, 或是天快明前。病一看好,南洲惟恐生事,不是托人送他过江,便向地方上人预打 招呼。仗着平日人缘,只要一提对方专为看病而来,便不至于有人故意为难。虽然 无事发生,来的依然存有戒心,照例掩掩藏藏,不肯明白来去。因见来这三人,一 个落水,一个打倒,另一个汉人,虽似惯走南疆的郎中货郎之类坏人,但似有为而 来,不一定是恶意。知道土人也许是寻主人不在,想要把人打倒再问,井非真个寻 仇。日前有人被外来生人打伤之事又不知道,连赵乙也是病中昏迷,听探病的邻人 随口一提,不曾细问。一见对方神态忽转镇静,田四首先想起前事,惟恐将人误伤, 急于探询,当先走过。 赵乙虽觉那人不是善良,年轻胆大,上来又连打倒两人,无形中起了骄敌之念, 身侧倒地的那人又似受伤甚重,难于挣起。见田四暗使眼色,不知何意,只当他随 南洲多年,业已看出来历,便跟了过去。到了那人身前立定,一间来意。那人始而 冷笑不语,问过两次,方始慢条斯理,说他和主人相识多年。那两个山人,乃野人 山大树寨花蓝家所派心腹武士,你们不该将他打倒,少时便有杀身之祸等语。 二人不知对头用的是缓兵之计,一听所说多是一些不相干的废话,说了盏茶光 景,一句话也未谈到正题,话又夹七杂八,毫无头绪,始终听不出一点用意。心虽 不耐,因二山人,一个落水不曾再见,一个刚刚挣起,坐在树根上面喘息,只管满 面怒容,神情狞厉,似因方才连受重创,已不敢轻举妄动,以为这类山人打胜不打 败,心胆已寒,刀箭又被夺去,不在手内。无足为虑,急于探询对方来意,也未理 他。后听对方说出恐吓的话,方忍不住喝问道:“你这人噜哩噜苏说些什么!我们 无仇无怨,溪中水急,你还有一同伴落在水内,再不把话说明将他救起,就来不及 了!” 那人始终未说自己名姓,每遇二人发问,定必住口,听完,停上一会方始回答, 忽把面色一沉,狞笑道:“你两个该死猪狗,死在临头,还敢张牙舞爪么?”说时, 田四首先瞥见崖上飞也似赶来一个少年,对面树林荫中也有黑影闪动,方喝:“赵 乙弟留意,他们人多!”声才出口,对面那人业已起立,冷不防往林中蹿去。二人 哪知厉害?同声大喝:“你这该死的刀客,敢到我们这里偷东西欺人,快滚回来!” 边说边往前进。 这时,月色刚稍偏西,晴空无云,清辉四照。那片树林,行列虽稀,因是百年 以上巨木,清荫广敞,好些地方月光不照,虽是疏密相问,暗多明少,依然看得出 来。二人地理又熟,追时,业已发现崖上有一人纵落,树后也有人影一闪,知道未 动手的敌人至少还有三个,不禁急怒交加,正在大声喝骂,想将前崖的人惊动。说 时迟,那时快!就这两三句话的工夫,先是那人倏地回身,戟指喝骂,说了两句土 话,也未听出什么意思,树后黑影忽然持矛纵出。田四在前,拿起锄头方想迎敌。 赵乙百忙中看出崖上敌人已快赶到,前面三敌手中都有兵器,是否还有余党也拿不 准,林中昏黑,惟恐田四吃亏,刚大喝得一声:“四哥且慢进去!我们喊了人来将 其围住,打倒再说。”未句话还未说完,二人已快进林内,猛觉头上树枝微响,跟 着身上一紧,一片土语呼喝咒骂声中,人已被擒倒地。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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