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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回 炎荒中的名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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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炎荒中的名医 九、十月的天气,腾南镇四面山野中的花木开得还是那么鲜艳,各式各种的草 花到处都是,田里的庄稼还是那么茂盛,全似江南暮春三月、草长莺飞、山川明秀、 草木华滋的景象;这时人却和炸了窝的蜜蜂一样。 原来当地虽是一个山镇,因其位居云南碧江兰坪之南,略微偏西。西与西康、 印度相通,越过迈立开江,顺流而下,又与缅甸相连。镇西的木里戛,镇东南角临 江大镇林麻,相隔又近,一面又通着往来缅甸的要冲腾越(现改腾冲)。省内土产 多由此出境。虽是小小一个山镇,往来商贾甚多,五方杂处,各族人之外,印。缅 两国的人也常有来往。加以气候温和,四时皆春,一年三熟,花开不断。如非山深 水险,道路崎岖,瘴雨蛮烟,蛇兽伏窜,去的人真有乐不思蜀之感。 讲到地利出产,更是无穷。尤其是越过迈立开江便是那横跨滇、康的野人山, 千百里地面,到处都是遮天蔽日、从古以来未经人开辟的大森林,内里什么珍贵的 兽皮药材,嘉木珍禽,瑶草琪花和各种奇奇怪怪难得见到的东西都有得发现。还有 大量砂金与各种矿产,随地均可发掘,取之不尽。无奈江山险阻,森林黑暗,危机 密布,防不胜防。除近山脚捕鱼族、巨石松族、葡萄等墟落、山镇之间还有各种山 人聚居往来而外,常人不是真个为生活境遇所迫,又都体力健强,熟知当地风俗人 情、地理天时,偶然冒险去往山中猎取财富而外,轻易无人敢于涉足。就这样,入 山也并不深。那最高最险、森林最密、终年暗如黑夜、满布毒虫蛇蟒之区,休说汉 人,连当地山人也是不敢走进。 隔江几处山镇上往来的客人,有的乘水涨时坐了木排,专走水路去往国外和各 地往来贸易;有的只在镇上向各当地土人收买当地土产力生。内有一部分走旱路的, 也是往来腾冲、保山之间,把当地作为集散起运之区。资本雄厚的商贾都是派有专 人掌管,本人从来不去。 另外还有一种专走山寨的货郎和走方郎中,却是仗着精通各地风俗语言,和各 部落的酋长大部相识,难得遇到抢杀,因此四通八达,到处都去,哪里都有他们足 迹。因为当地山人十九无什知识,遇到急病只知求神卜卦,从不知医,只管身子健 强,病势稍重便难活命,加之终日猎采为生,奔走深山穷谷森林之中,所遇危害又 多,除有凡种专医伤毒的草药,由于多年经验,自然发明,独具灵效而外,遇到内 症便十有九死。休看那样走方郎中,仗着多年经验和南山特产的草药,有好些病均 具专长,端的药到回春。只是能医的无不立愈,遇到疑难杂症,医不好的,也能拖 延一些时日。不似另外一种货郎,本身先是亡命之徒,人更贪狡,欺诈巧骗无所不 为,因此这班人最取得当地山民信仰,内有两个医道高而为人忠厚的,更是奉如神 明。 这两种人的来历,前者好些都是落魄文人和走江湖的武士,起初只为衣食环境 所迫,仗着一卡口半解的医道和些成药,往来山墟谋取衣食。余者均是腾冲、保山、 兰坪、云龙等附近各县的土人。但这一类十九都是汉人。 自来行行出状无。这班人起初多为穷所迫,背上一个药囊,装些现成的九散膏 丹和瘀药茶砖之类,孤身一人,冒着艰险,奔走蛮烟瘴雨之乡。上来医道均不高明, 日子一久,渐由经验中发明出许多具有特效的灵药,加上山地里珍奇药草又多,山 人自身便有好些知道,只不会用或是用不得法,舍本求末,最好最有效的一部反倒 弃去,又不知各种制法;到了汉人手里,仗着积年经验,心思灵巧,随时均有发现, 重新改制,面目已换,灵效更大。于是远近哄然,声誉大起,非但各处部落对他敬 重,有的并还远销国外,深入印、缅之邦,连本省各大州县的病人也争相购买,有 的并经商人转运,行销全国。那医生当然名利双收,年纪稍长便即退休,专以卖药 为业。 这类因觅得珍药成名的富翁固然不多,而在南山行医,辛苦二三十年成为小康 之家的,人数却是不少。但这一行业最是辛苦,并有种种危险,非但所经之处都是 崇山峻岭,深林密竹,毒蛇猛兽随处均可遇上,便那早晚间的瘴恶之气先就猛烈凶 毒,禁它不住。不是土著多年,深知地理天时,体力健强,多少会点武功,善于山 行野宿,知道趋避,休说成名致富,连性命也保不住。本领稍差而又老实忠厚一点 的,苦上一世也难求得温饱。因其终年奔波劳碌,除到了地头受山民欢迎而外,路 上光阴实是苦到极点,决非常人所能想见。因其行业劳苦艰险,一出家门便不知是 否能够生还。山人心眼大直,近一点的部落不是没有,但均被那有名声的郎中挡在 前面,生人前往行医,除非医道真好,备有几种特效灵药,人又聪明机警,深知山 俗,上来便取得山酋信仰而外,多半无人接待,不能立足,一个不巧还要遇到凶杀。 因此这些没有名望和人情的走方郎中,必须过江远出,深入荒山常入足迹不到之区, 才能求得衣食。平日虽是苦极,但是人生世上,不论何等生活都不免于生病,何况 这些未开化的种族。山中民众因其伏处蛮荒深山之中,十九不知稼稽,专以猎采为 生,终年与猛兽毒蛇、瘴气豪雨搏斗,相隔城镇又远,言语难通,汉人对他固是又 怕又恨,他也存有戒心,不敢远出,守在丛林密莽之中,轻不出动,只管林中财富 遍地都是,双方隔绝,仿佛另一世界,外人不敢去,他也不敢出来,许多宝贵的东 西也不知利用取出与人交易。最苦痛的便是生病,病势稍重,还要受那烈火焚身、 活活烧杀的惨刑,因此对于走方郎中最是欢迎。但是天性多疑,从小生长林莽之中, 多历艰险,体力稍差便不能生存,一个个都是力大身轻,剽悍无比,蹿山过涧。其 行如飞,不是万分不得已,谁也不敢孤身深入,犯此奇险。可是森林中珍贵之物太 多,珍禽奇兽、木材药料之外,有的地方还产金砂,山人均不重视。去的人只要事 前准备,机警聪明,将第一关冲过,能够深入,与首脑人见面,未在中途被害,人 再谨细一点,不将山巫得罪,上来不要大贪引起对方疑忌,取得信任,听其自送, 不消几次便可致富。能有他们同族引见,或是事情凑巧,到时刚巧遇见一个药能对 症的病人,将他治愈,成功更易,比起那些已有一点声名,配有自制成药,专走山 民村寨的郎中,往往所得更多,发财更快。 mpanel(1); 当其远出未归之时,家中亲人自他一走便计算日程,心生愁虑,所约归期越近 越是提心吊胆,魂梦难安。再要过日不归,那全家盼望忧疑,心情的悲苦,实是凄 惨已极,忍着饥寒,眼都盼穿,有的竟一去无音,不再生还。 有的忽然满载而归,一算所得,虽经中间经手的人种种剥削挑剔,只有得赚十 之一二,至少也有几年衣食无忧,当时全家充满了喜气,连生在土墙脚下的那些草 花,仿佛都有了笑意。那全家欢乐情景,简直无可形容。人心虽然贪得,到家之后, 惊魂乍定,虽觉所经奇险,好几次几乎送掉性命,但一想到山中到处都是珍贵之物, 所得还不甚多,心实放它不下,于是隔不多日,再作长征。有了本钱,当然添了准 备,除药品外,并还带上好些山人心喜之物,就便交易。另外再寻上一两个知己的 人作伴同往。只管所得越来越多,到底死生呼吸,跋涉劳苦,有了钱自然惜命,只 要平素勤俭,不因饱暖而思淫欲,或与山女成婚不能回来,不消数年便可成就家业。 自身也因去一次害怕一次,胆子越来越小,就此知足,不敢再作尝试。而这一条致 富之道,一则丢了可惜;二则和那些野人情感颇厚,也不好意思断了来往,自己虽 不再去,却将所经秘径和一些经验知识转告亲近的人,有的并还收有徒弟。为了事 太艰险,自己业已衣食无忧,只将所得秘方成药在家中出卖,亲生子女反倒讳莫如 深,不令知道途向走法以及对方风俗言语,并还力说当初经过如何凶险,九死一生, 能有今日,全是天佑,某某作这行业的人全都死得极惨,至今连尸首都寻不到,你 们万不可作这冒险打算等语。有那刻薄狡诈、小气一点的人,连亲友近人都不肯说, 自己不去,还恐别人发财,非但不说实话,未次走时还做上一些山人最厌恶的事, 或是贪得无厌,骗上一票贵重东西,一去不来,从此断路。 那些货郎,与走方郎中又不一样,行为更坏,出身都是犯了官刑的亡命之徒, 以盗贼、地痞、土棍一类最多,因为官府搜捕或是公论不容,在本乡不能立足,逃 往边荒之区。本来心计刁恶,欺侮山民老实,用尽心思巧取诈骗,并为官家做眼线, 刺探情报,拿些五颜六色、花花绿绿、毫不值钱的东西欺骗对方,巧取暴利。心更 贪狠,自己所得越多越好,一面却对同行忌妒,互相说破对方的狡谋。自己刚拿一 串料珠和点花线绒球,共总不到百文钱的东西,将对方一辈子极珍贵的兽皮药材换 到手内,却说某货郎用一匹五色绸布换了十张虎皮、两根象牙,价值相差一天一地, 结果连自己也露出马脚。山人虽有信实,交易一成从不翻悔,心中当然厌恨。在双 方互相攻诘之下,只管山人渐渐精明,知道上当,遇事留心,不是必需和真喜爱之 物,不肯再用成挑成担价值千金的贵物,轻易出手和人交换。但是山中出产丰富, 地利无穷,这班货郎的花样又是层出不穷,最善揣摸对方心理,内有几个并与山巫 勾结,狼狈为奸,勾引双方妇女,骗财拐逃无所不为。山民多疑,一半是由汉官压 迫,办理不善;一半便由这类人身上发生。有两处受害最凶,因杀货郎被官府晓得, 利用土司势力勾结敲诈,结仇太深的,简直不许货郎入境。可是山区中,偏有好些 必需之物不能自制,虽然趁墟赶集可用货物交易,各色零星针线绒花之类以及许多 山人认为新奇之物,仍非由货郎手中取得不可。因此多少年来,始终踪迹未断。真 有危险的部落,货郎照例不去。消息灵通,更善逃避,等到发觉拐骗,或是有人受 害,早已逃走。未发生事情以前,人都被他骗得死心塌地,虽然认为货郎中没有好 人,仍以为自己相识的一个是好的。山人常年上当,做这一行的人反倒越来越多。 这且不提。 只说腾南镇东首有一小山,当地原是一片高地,在靠近江边之处耸起一座峰峦, 虽然石多土少,不似别处长满草木,但是疏林掩映,杂花盛开,形态灵秀,涧谷幽 清,为腾南、林麻两镇交界风景最好之区。山名红燕,旁边有一万花谷,崖壁上面 终年生满兰、惠。山茶,还有一大片石榴树,山石地土全是紫红色。内中稀落落住 着六七户人家,都是外省迁来寄居多年的农民和山中采药的药夫子。 内中一家姓符,上辈原是先朝遗民,为劝吴三桂反抗清廷,父母家入已被擒杀。 只他夫妻二人仗着一身武功由乱中脱身。本意逃往国外,辗转逃来当地。仗着祖传 医道,自身武功又好,始而藏身山寨之中,为人治病,最后成了小康。官府日久松 懈,姓名早改,年也老大,因喜当地风景物产,便买了十亩山田,改作耕农度日, 治病也只限于镇上的人,不再深入蛮荒绝域。 全家勤俭,乃子符南洲人更仗义,遇到贫病,送诊送药之外还要送钱。父母死 后,又在半山上建了几间竹楼,附带卖酒。本意是为照应一个不期而遇的穷亲戚, 因那人名叫郑源,一腿已跛,不宜种地,故此叫他卖酒。地方既好,又近江边,饮 食味美公道,生意越来越好,常时忙不过来,又在本地寻了两个伙计。南洲本人, 暇时也常往照看,并在午后定时为人治病,医药费用由病人量力相送,贫病不取, 所得放在一旁,专做好事。 有时为了病人太多,还要耽误生意,他也不管,常说:“我夫妻年过半百,只 有两女,年纪还小,钱多有什用处?我夫妻所种的田一年三熟,足够温饱。好在先 父昔年所配的药甚多,药方尚在,用完可以再配。这类药材极易采取,有什希奇? 如说我夫妻年老,应该用人享福,其实自家耕种,早晚劳动,只于身心有益,人和 铜铁一样,不去用它便要生锈,这样还可多活几年。我既以此为乐,便不算苦,一 天忙到夜,上床便睡,梦少神安,一生无病,岂非福气?”众人原因见他种完田还 要为人治病,极少休息,屡次劝他专心经营酒店,一面行医,省得大苦。他都不听, 反认为是福气,人又姓符,于是大家都叫他福气老人(川滇“符”、“福”,土音 相同)。 为了地方上人都尊重他,平日感情甚好,遇到春秋佳日,都喜三五为群到他店 中饮食。过往客商每来镇上,更是必到,只管主人利看得薄,食物尤为精洁。镇上 一些酒饭铺,见往来客人常时舍近求远,到他所开小江楼照顾,心中业已不免妒恨, 无如对方人太好,在众口交誉之下,生了闷气,说不出来。 内中一家原是林麻镇上首富,名叫洪子才,不知对方固然生意做得好,对客周 到,多一半还是当地人缘。否则离镇较远偏僻之区,怎会座客常满?因觉所开酒店 的客人被对方抢去,最可气的是本人原是走方郎中发家,不舍得叫儿子去进深山犯 险,令在镇上挂牌行医,还开了一家药行,生意做得极大,有许多贵药的来历均被 对方泄露出去,价值大跌。所配丹丸膏药也比自己灵效得多,看去已是有气,偏还 不知严守秘密,无论什人,一问就说。来人再如答应分送贫病,并代人家出力熬制, 分文不取,以致远近苦人都说自己父子为富不仁,一提起福气老人,便异口同声赞 不绝口。为了对头一人,每年少获许多厚利,失去好些主顾,还受恶名。无如对方 老夫妻两个都会武功,人缘更好。休说外人,连自己手下所用爪牙,虽然跟着愤恨, 一谈要和对方为难作对,也都力劝慎重,恐犯众怒。暗中咬牙切齿已非一日,越想 越气,心想:对头自开酒店之后,声望越好,也许得到地利之故,拼着蚀本,特由 大理聘了两个名厨,在小江楼对面也开上一家酒店。另外雇了一个土医生,照样为 人治病施药。所建酒楼在临江平崖之上,前面大片平地,种上许多花木,风景既好, 陈设尤为讲究,地更宽大,楼上还可住客,专一租与来往富商。 洪子才并向人说:“我本心不为赚钱,只气那滥好人不过。他忌妒我是财主, 自己不想发财主意,见我眼红,专做好人,坏我的事。那些外路客商,整斤整担把 药买去,交与药店,再论分论两卖出,这是多大利益!客人胆小怕死,稍微荒野的 地方,怕山民杀抢,都不敢去。我们不是雇了药夫子去采,便从土人手里收买得来。 雇的人要在山中送了性命,他家里的父母妻儿从不说他自不小心,却说命是为我采 药送掉,安家费不算,还要讹诈,零星收买又不上算,一个不巧,还要和死人家属 打官司。遇到兵荒马乱,或是客人闹鬼,故意不收,还要压上许多本钱。生意做得 大,不能和他自采自种作比。自来本大利厚,我们常年用上多少人,好容易寻到一 株大肉桂,虽然发财,要用多少心思、多少人力本钱!一个不巧,还要送掉好些人 的性命,才能将它由深山里运将出来。动不动就要打好几场人命官司,白送出好些 买命钱才能了事。这些哪一样不是本钱和心血,并非容易得来,就算一本万利也应 该。我又不抢不偷,雇的人专卖苦力气,没有本钱,自然所得只够吃的。去时双方 都有契约,算我父子刻薄,给钱太少,也是出于自愿,没有我们雇用,他还饿死了 呢!一年苦到头,那是他们命运不好,与我何干?我老头子,当年照样也是白手成 家,如何怪我不公平?就这样先给安家费,写有契纸,有中有保,说好死生听命, 不与我父于相干,死了照样打官司,要棺材钱,连受了伤也要我们体恤,讹诈不休。 不是真个利大,我开这药行作什? “他老子在日假仁假义,先就不是东西!到他手上,把药材产地来历告诉外人, 使我生意越来越难做,不去说他,连我们当医生全靠它吃饭的许多秘诀药方,也是 逢人遍告。我们行医卖药,全仗各人方子巧妙,外人不知,才能卖大钱,他都拿来 讨好送人,这还有什做头?最可恨是他爹符老实有几个秘方,其实和我卖的药灵效 也差不多,并无足奇,我因内中一种专治毒蛇咬伤,搽上之后,再吃上他家几粒保 命丹,只要毒不攻心,当日退肿止痛、化腐生肌,远近的人都喜此药。他卖得贵也 好,偏又卖得比成本差不多少,利益至多只有一成。要是我们店中用人工精制,加 上包装,连本钱都不够。近来春夏间毒虫太多,他又想出一种药香,点上一支,无 论蛇虫,俱都远避。人家都贪他便宜,以致我前数年的百宝神效丹、一见消药膏, 卖到今天还未卖完。他自己有财不发,以为他没有儿子,有这十来亩田,吃上一世 苦饭便心满意足。明好卖贵价钱的东西,偏三文五文卖了出去,有时还要白送。如 非见我父子不是省油灯,他药又做得少,只卖本乡,外人还不知道,几乎连我两个 专采伤药的客人均被夺去。我几次托人和他商量,要买他这些药方,再不,便将价 钱提高三十倍,我也将药价减少一半,大家都有生意好做。他非但不肯,上半年索 性连药方也送了人。 “那姓张的原是我店中老客,常往他那里吃酒,我便疑心他有勾搭。果然他见 那人外表忠厚,他是一个滥好人,竟将药方送他,勾结一起,说好用一半来施舍穷 苦的人,还逼对方罚了咒。送了药方不算,又代人家收买了好几担材料,悄悄运走。 这张老头乃昆明富翁的兄弟,有的是钱,多大好事也做得起,我们暗中却吃了大亏, 少了一个大生意。新近被我打听出来,实在欺人太甚!我开这酒楼便为和他怄气, 拼着伤财,吃的卖得比他还要便宜,好一点的客人还可借住。是好的,他也照样拼 到底,倒看哪个拼倒!” 楼成之后,并还父子二人轮流前往照看。那些往来药商都和他父子交往多年, 有个情面,一见本人在彼,自然不好意思去照顾他的对头。再者,人情势利,洪家 当地首富,所开镇江楼设备齐全,不似南洲所开酒店黄鸡白酒,乡村风味。子才之 子洪章,更听篾片献计,一面向相识客人先打招呼;一面派人在山路口上守候,见 有酒客,连拉带劝,上来准备怄气,价钱便宜,花样又多,果然不消三月,小江楼 这面酒客越来越少。虽有几个方正仗义的人,都是本乡本土,不愿得罪恶人,只好 赌气,两家都不去。经此一来,小江楼上只剩下许多贫苦的病人。 南洲看病之外还要贴药,所得只是名声越好、群情敬爱,收入却是毫无。又知 洪氏父子恨他施药送方,将药贱卖,有意作对,业已欺到头上,现出形迹,女儿还 小,恐惹出别的事来,不愿斗气。这类事本来不在心上,无奈当初开这酒楼,全为 照顾一家姓郑的残疾亲友,因不令其取利太厚,积蓄无多,郑老夫妻又无儿女,田 里的事又弄不来,所用伙计田四,恰也是个穷而无用的人,眼看来客一天比一天减 少下去。 相隔数丈的对面镇江楼上,却是天天满座。有时楼上住有豪客,并还招些土娼 蛮姑,哄饮叫嚣,吐气如云,丝竹歌唱之声日夜不断。洪章看出生意好做,非但一 般商客认为行乐之地,一来便抢定客房,留恋不去,因招有几个上娼,常年在店中 接应客人,连附近各县的纨绔于弟也勾引了来,渐渐应接不暇,觉着此是生财之道, 又在旁边盖了好些楼房,专供游蜂浪蝶藏垢纳污,酒色征逐,夜以继日。因小江楼 生意已被抢光,到底平日并无深仇,自己这面生意一好,价钱业已改过好几次,人 们照样捧红,望着对门冷落情景,也就消了气愤。先雇土医早已有名无实,最后索 性让这些贫苦病人都去麻烦对头,借口穷人大脏,房不够用,另换地方施诊,一面 照样要钱。穷人自然不去看病,就此拉倒。 南洲这面早就支持不住。眼看以前起早睡晚。辛苦耕种所得,连同乃父所留一 点积蓄,都被施药济贫用光。小江楼没有了酒客,多上三个老病的人,自难支持, 性又慷慨,常将田里收入周济贫苦。眼看日子难过,总算运气,幸而对头势利,生 意一好,价钱越来越贵,又嫌土人吃客衣冠不整,常以恶声相加,以前捧红、被对 头拖去的那些酒客,有的不惯那恶气,有的嫌贵,虽觉镇江楼房屋高大,陈设华美, 坐在那里也觉体面,但是恶气难消,花钱饮食,还要看那伙计的恶眉眼,自觉无趣, 便渐渐回过头来。洪章则只顾招呼阔客,无心及此,又想这班土著酒客小气,和人 硬拼,利益便少,白便宜他们,还要连累别的客人,又见好几个月,对方始终若无 其事,心疑南洲平日勤俭,不少积蓄,拼他不倒再拼下去,对方固是吃亏,自己也 不上算。好在无意之中,打出一条财路,还是经营生意谋利要紧,这才止了前念。 当小江楼酒客凋零之时,郑氏夫妻日夜暗中咒骂,田四更气得要和对头拼命, 连那些穷苦的人也都不服。均经南洲再三婉劝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们只 要咬着牙齿忍耐些时,我已叫两个女儿在谷中开了两亩山田,再有一月,我们两家 七口人决够吃用。我料他父子贪利吝啬,决不舍得长拼下去。你看他们,生意一好, 价钱必贵。这里照样有人照顾,我不能黑着良心,把一个钱的东西卖人家三个五个, 也不肯把自己和大家辛辛苦苦应该取的利益一点不要。照我这样做法,只要大家勤 俭一点,永远都能谋得衣食,但我们的本相虚实不可露出。施诊贫病乃我多年心愿, 好些灵药均由看病人多,无意之中体会而来。此是我的恒业,也是一件快事。有钱 的人送我药钱,照样收下,我不过把多出来的周济贫苦,药又现成草木所制,只费 我女儿一点人工。何况近年还有好些苦人自己采了送来,分文不要。拿他们所送的 药材稍加一点人工,再代他们医病,理所当然,此是另一件事,不能混在一起。我 已数十年如一日,如何为了有人无故作对,不过半年光景,便改素志?暂时困苦, 尽可想法度过。我们到底还有十亩田,如非有几家穷苦无力谋生的人要我周济,大 家再省一点,也够用了,就此被他欺倒,反倒气人。不久自有转机。但是人家有财 有势,近来土官又与勾结,除非真个踏在头上,却是惹他不得。像这样各做各的生 意,有什相干呢?” 果然话说不了几天,前去酒客便渐回头,来的人都把洪氏父子骂得狗血喷头。 南洲知道这班人的嘴最靠不住,从来不置可否,并说:“对方多年乡里,他是财主, 无仇无怨,怎会有意为难,欺我一个略通医道的种田人?再说我也不配和他斗气。 都是诸位听了谣言,最好不要再提。”一面严禁郑、田三人,对谁都不可露出一点 不平的话。 所生二女,长名双珠,次名双玉,原是同胞孪生,年只十五。因符妻双生难产, 从此不孕,前年病故,也未再娶。生二女时,南洲已过五十。从小聪明美秀,符氏 夫妇十分怜爱。南洲天性好学,无论文武医道均肯用功,武功更是家传,只不当人 炫弄,从三四岁起,便教二女读书习武,指点各种药性,乃母死后,怜爱更甚。当 地虫蛇又多,虽有解药,田边并还种有避毒防虫的草,从小不令随同下田,只帮助 做点杂事,最重要的便是医药。二女也真聪明,才十一二岁,便将各种珍奇药料的 功用和制炼之法学会,所制膏九比乃父还要精细。因其父母禀赋均厚,生有兼人之 力,因见父母常年劳苦,耕种田地之外,还要日夜操心,匀出一定时间为人治病。 虽然从小到老习惯自然,不以为苦,终觉大劳,年纪又老,于是想尽方法偷偷代父 母耕作。南洲夫妇连劝不听,妻死之后少一帮手,也就听之。 以前常去酒楼帮忙照料,后来洪章酒楼一开,南洲觉着二女年虽不大,人已逐 渐成长,品貌又好,对方又是有意为仇,二女虽极孝顺父母,性情温婉,从不和人 争吵,貌相更生得和一个人一样,都是那么袅袅婷婷,英姿玉映,只管荆钗布裙, 仍如宝玉明珠,自然流照,不掩容光,终恐少年气盛,万一惹出事来,自从对面酒 楼快要开张,便不再许二女去往酒楼走动。对方倚仗财势无故欺压为难、暗中作对 之事,也从不告知家人。无奈二女年轻好奇,童心未退,因爱当地江山之胜,花木 鲜明,风景又好,料知对楼早已落成开张,早就想往一看,均因乃父再三劝止,不 忍违背。虽知对方不是好人,到底年幼,无什经验,乃父又绝口不谈人非,对方用 意阴恶并不知道。 这日,南洲偶往林麻镇上去卖粮食,二女闲中无事,见天已黄昏,常听附近山 民说起镇江楼如何繁华富丽、饮食精美,因受乃父嘱咐,并未告以实情。二女却听 出自家生意已被对方抢去,心中已有一点不快,又因多日未见郑老夫妻,欲往探望, 难得父亲不在,田中事完,心想去去就来,看上一眼就走。到后一看,对面楼上吹 弹歌唱之声老远便可听到,自己这面却是冷清清的,姨父母郑老夫妻守着一个冷灶, 垂头丧气,愁颜相对,一个酒客都无。一问经过,田四在旁不听郑老夫妻劝止,负 气说出。二女心虽愤怒,表面仍是笑语从容,一言不发,略谈即去。因其为时不久, 又经嘱咐,南洲夫妇均不知道。二女恨在心里,因知父亲性情,决不愿她们出去惹 事,无计可施。后听生意好转,酒客虽无以前人多,所得已够郑、田三人和另两个 无力谋生的苦人度用,偶然背后谈起昔年收买药方不成因而怀恨之事,说上几句也 就拉倒,并未放在心上。 光阴易过,一晃又是多半年。眼看秋去冬来,小江楼在对方明争暗斗重压之下, 仗着南洲应变沉稳,偶然对方的伙计借故欺凌,哪怕到了门前,也是一味容让,从 不计较,又是一时人望,本身武功洪氏父子昔年也曾亲见,不敢十分凌辱,除暗中 支使店伙欺凌田四,造些谣言乱说而外,并未做出别的事来。 也是事情凑巧,先是镇上发生瘟疫,死了好些人。南洲一人忙不过来,只得带 了二女相助,一则父女三人均极同情贫苦的人,人又义气,外和内刚,看不起的人 向不交结。因那瘟疫十分严重,但非无药可治,洪氏父子也在行医,还有两个土医 生。南洲恐断了别人财路,又遭忌恨,上来便寻洪章,说:“那些有钱人家财物方 便,病容易好,苦人却是可怜,病势又在传染开来,必须早日下手。我一个乡巴佬, 和有钱人又谈不来,我那些药也是专为贫苦人吃的,看不顺眼。人家都是行医,本 乡本土有一病人留下便是祸根,为此和你商量,由我父女三个专医贫苦人家,那些 有钱的人,请你父子和各位同道急速分头医治,以免误事。” 洪氏父子本就防他抢生意,闻言以为怕他,特意让步,心中自是得意,当时说 好分头行事。无奈一面是带上应用的药,日夜不断,不等人求上门来便挨家访问, 并告那些未传染的人家如何预防;一面却是坐在家中等人来请,还要勒索重价,而 这些有钱的病人,无病之时虽看南洲不起,对他医道却是众人皆知。只管南洲事前 防到,连药方和成药到处传扬分送,并还把所知病情和应用之药随时告知洪氏父子 和众医生,以免弄错,洪氏父子所用的药,除各人标新立异,表示比南洲高明,故 意增减或添上一点不相干的药引外,药方都差不多,治法、预防也都大同小异,病 家总是相信南洲。有的更因洪氏父子勒索重酬,再三命人来请南洲。 南洲始而推说洪氏父子的药只有考究,医道高明,约好自己专治贫苦,无暇分 身,无奈病家连说好话,又恐双方相持,病势加重无法施救,有的还婉词坚拒,一 面通知洪家:人命为重,再不收风往医,为救人命,以防传染。只好违约,不要见 怪。有那双方业已弄僵,一面又是情不可却的,只得抽空前去,看过之后,必说, 有好些补药太贵,自己没有,想要复原,非它不可,仍劝病家将洪章请去。本意是 想:这些为富不仁的人多花点钱无妨,自己借此一举解去洪家仇怨,省得老有一个 对头。 洪氏父子见他这样做法,虽认为是胆怯情虚、怕他威势,并不承情,到底进了 横财,并由对头口中说出非他不可的话,保了体面,好些有钱病人俱都信以为真。 心中也颇高兴,两次命人带话示意:双方和好,不再作对,但是以后有事发生,必 须以此为例,不可再坏他的事。南洲也只付之一笑。为了疫情蔓延,病人太多,由 当年四月中旬起,忙了三月多,方始全部消灭。父女三人日夜奔走,常时眠食俱废, 人都瘦了好些。 当瘟疫发生时,洪氏父子因南洲业已自打招呼,无人与争,越发自高身价,任 意敲诈病人医药钱,着实得了甜头。谁知瘟疫刚息,子才忽然病倒,眼看沉重,几 次想请南洲医病。洪章力言此举丢人太甚,父子均是名医,有病却请土医生医治, 又是以前的仇家对头,宁死也应为子孙留碗饭,万万不可。子才明知只南洲来医还 可有望,无奈逆子不肯,妙在病势和上月瘟疫差不多,病人苦痛已极,死前号叫了 两日夜,死后又传染上洪章之妻和兄弟。 洪章先还固执成见,后见乃弟和悍妻相继病死,又传染了好些人,自己也有传 染之势,才着了急。等将南洲暗中请来一看,与前治的病一样,药也相同,想不出 个道理,只得用自带的药,仍照以前治法,初意还拿不准,不料药到病除,三天就 好。二人均觉奇怪,想不出个道理。后来还是南洲细心,疑心所用的药不对。细一 考查,才知于才阴险,当病起时,既想拖延病势,诈骗诊金,钱不够数,病就不容 易好,又因内有一种主药所余不多,新采取的尚在途中,特意做成两种。这类成药 均是一个心腹下人掌管,不知怎的将记号弄错,结果巧用心机反害自己。洪章骄狂 忤逆,又贪舒服,对先死两人平日又都厌恨,以致老少三人都把药服错,送了性命。 当时把管药人毒打一顿,驱逐出去。对于南洲自然有点感动,再三称谢,从此不再 作对。因小江楼油熏鸡最好,自己店中吃厌,偶然还往照顾。 光阴易过,不觉又是第二年的八、九月间。二女已十六岁,人再长大,武功医 道越来越好。先奉父命,从不去往酒楼走动。过年之后,看出对头实被感动,见面 时有说有笑,甚是亲热。当地风景又好,偶往酒楼去看姨母。南洲心虽不愿,后觉 二女年长,将来还要出来行医,总需磨练。--面还要物色佳婿,自己除了种田便 是行医,二女孝心,少年好动,想帮自己行医,并在外面借便游玩,看看江景山色, 吃点自家店中的酒菜,小饮两杯,照她们平日辛苦,也不为过。又太怜爱,禁不住 二女好语软磨,去过两次,果然省力不少。 自从去年瘟疫平息之后,南洲名声越大,真有好几百里外赶来医病的,并有好 些山人上门求治,一个人简直忙不过来。先还恐怕妨碍耕种,后觉救人为重,何况 近来酒楼生意常有盈余,又经二女等苦劝,去年才请了一个长工,乃是一个孤儿, 比二女只长两岁,非但少年忠实勤谨,人更聪明,全家俱都喜他,亲如家人。南洲 这才匀出光阴,专心为人治病。有时遇到重病出诊,每觉为了一人,使许多病人忍 苦等候,心中不安。平日忙得不堪,年纪一老,每觉疲倦,自从二女帮忙,大感轻 松,长工路清聪明多力,少年老成,又最好学,见二女学武学医,十分羡慕,常时 背人偷学,被南洲知道,索性加以传授。又遇见一人,暗中常来指点,连二女也受 了益,这且留为后叙。 路清原是一个随父亡命的穷苦孤儿,颇有志气,始而拜师,不久便认了义父, 不到半年工夫,配制药材全都学会。多他一人,样样省力,父女全都喜他。先因二 女年轻美貌,对面楼上来往客人,浮华少年居多,不是富商豪客便是纨绔子弟,南 洲心中还有顾虑。后见二女穿得朴素,那些有钱的酒客照例不来上门,月余无事。 对头嫌怨早消,近为乃父周年打酪,要做四十九日道场,已有月余未来。酒客都是 本分土人,对于二女一样恭敬,叫她们女郎中、小神医,也就习以为常,自己也实 太累,就此忽略过去。二女又救人又好玩,到了黄昏日落,全店五六人,有时加上 路清,坐在楼前花树之下,再吃点剩菜,饮上几杯,说笑一阵,陪了父亲一同回去, 觉着比前快活得多。每日高高兴兴,早起把家事做完,父女三人吃罢午饭便往小江 楼走去,已成常例。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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