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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回 一旅望中兴 此地有崇山峻岭 沃野森林 夏屋良田 琪花瑶草 几人存正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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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一旅望中兴 此地有崇山峻岭 沃野森林 夏屋良田 琪花瑶草 几人存正朔 其中多孝子忠臣 遗民志士 英雄豪杰 奇侠飞仙 二人都是疾行如飞,柳春又是初用甲马,觉着身子似被什东西托住,箭一般朝前射 去。大雪广漠,寒风凛烈,上来换气都难,驰过一段方始好些,想要随便开口,原非易 事,又曾受过告诫,不令传人,初意陆萍不间,自以不说为宜,但是长此不说也觉不对, 何况塔平湖还有恩师在彼,如何忍心隐瞒不说实话?越想心越不安。后来一想,自己如 无恩师与五师伯,怎得有此缘福?纵然为此受过,也须实说才是正理。主意打好,心又 害怕,老是委决不下。飞行迅速,赶近塔平湖外山口,天光离亮还早。陆萍见已不会误 事,便令少歇,遥望大漠庄灯火已为密云所遮,只隐隐现出半天红影。柳春方想开口, 忽听几杵钟声甚是嘹亮,由山口内远远传来。陆萍道:“时候还早,我们到得恰好,快 进去吧。”随领柳春往山口内走进,这时相隔天明还有一个多时辰。严冬沙漠,本就终 日冻云密布,星月无光,又当月终,越发阴晦,到处暗沉沉的,如非遍地雪光反映,就 是练过几年目力的人,也分辨不出路来。柳春见谷内黑暗异常,一片沉寂阴森景象,休 说光亮,更听不到丝毫声息,只是一味酷寒,连风都没有,比起大漠庄火树银花光明世 界,简直一个天堂一个地狱。暗忖:今晚除夕,再隔一会便是元旦,听二李弟兄说,这 里倚山面湖,形胜天然,不特风景极佳,地势也比伏波卿大,土地肥美,物产丰饶,随 着师祖父子,奉着前明正朔,避地隐居的遗民志士英雄豪杰,连各人的亲族徒众,有好 几千家。新疆自来地广人稀,照此情形,差一点的大城镇也没这里人多,又过着世外桃 源的安逸日子。听说老师祖性情俭朴,不喜奢华,这集众耕作的地方,年下风光多少也 该有些点缀,怎会静荡荡的,到了门前还见不到一点灯光?莫非这里另有规条,全山人 众祭完神便自安睡,连岁都没人守么?心正奇怪,忽听陆萍催走,人已当先前驰。 柳春飞驰了这一程,飞行甲马已能运用自如,一见陆萍足底加快,催令速行,因谷 中黑暗静寂大出意外,敌人刚被五老用计逐走,同时又有一位姓沈的前辈异人要寻妖僧 报仇随后追去,心疑山中也许有什不测之事发生,一面行法,脚底加急,尾随在后,一 面留神观察。那谷口外面两崖对列,一高一低,高的一面也只二十来丈,相隔颇宽,毫 不起眼,谷内地势更广,尽是冰雪布满的大小土堆,起伏错落,越发散漫,前面昏沉沉 似有一片浓雾。飞行迅速,走了一会,照着大漠庄所闻入谷里程,已将到达,还看不到 一点湖山影子。方疑雾气大重,前面陆萍倏地止步,高声唤道:“哪位弟兄在此轮值? 柳春初次进门,可将门户稍微移开,使他见识见识,省得由黑地里要我拉着他走。”语 声才住,便听远远有人应声答道:“陆五哥回来了么?怎去了这大时候?再不回来,十 四妹又要去催请了。适才总寨传令,说是要等两位远客到来,参与我们第七次开山盛典, 加以辰时最好,特地改在辰初二刻升座开山,命全山人众各自随意安歇一会。神已祭过, 又无什事,大家谁也不肯去睡,自各寻乐守岁。我们在此该班,闲得无聊,找了两位弟 兄,在望楼上饮酒掷将军令呢。阵门已由鲁八哥去开放了,好在还早,你两位到我们这 里来,饮两杯热酒玩一会如何?”陆萍笑答道:“十一弟老是童心,将军令有什意思! 我在五老庄已吃了不少酒。人家真会享福,那花灯从古未有,简直不似人力所能制作, 热闹极了。看五老夫妻和同座诸老辈的意思,后日许要来呢。” 正说之间,柳春猛觉眼前放光,定睛一看,原来立处乃是一条狭长峡谷,歧路甚多, 那光乃是左边入口危崖上所悬大红纱灯。等随陆萍走进,便见大片湖荡,湖右岸是座高 山,山上下以及滨湖左右,人家田舍棋布星罗,尤奇是湖水并未结冰,依然清波浩荡, 一望汪洋。另外又是一圈山岭蜿蜒,远远将湖环住,水旱田亩、果林菜圃到处都是。因 值深夜,虽看不出有多少里方圆,就着眼前这片湖和盆地,也比五老大漠庄大得多,觉 着五老庄全景聚在一起,尽管楼台亭馆金碧辉煌,泉石花木匠心独运,壮丽裔皇无异仙 居,看去总有一半似出人工所为,除伏波呷中胜景未得游览,又值隆冬严寒冰封雪压, 好些地方俱被遮没不能现出以外,此时庄外只是一片冰雪荒寒,了无佳趣。这里虽也一 样雪积冰凝,但是四山环拱,一水中涵,旷字天开,田原妩妩,开旷清丽,别具一种淡 雅舒逸之致。全景不假一点人工雕琢,在在自然形胜,也没有大漠庄银花人树仙馆明灯 红霞丽霄彩云匝地那等繁华褥丽,但是山上下人家园林以及环湖一带,点着千万盏一色 红纱灯。另外每隔一二数十步便有一个宝塔形的铁架,里面燃着一种粗如人臂长约丈许 的蔑制火缆,好似经油浸过,火力极强。山腰上有一幢形似庙字的大房舍。由门前起直 达湖滨,更有两列铁火架,里面烧着整个燔柴,连同那许多灯光火光,照得到处通明。 因值年底大雪之后,所有树木俱都积满冰雪,玉树琼林之中,掩映着万盏红灯,煞是好 看。那先答话的地方,是一八卦形的亭子,设在来路入口右侧危崖顶上,亭甚高大,面 面皆窗,崖上山石错落,十分险峻,左侧全被山石林木挡住,只有三五红灯隐隐闪动。 有一短衣少年,穿得甚是单薄,身法却极轻快,正由左侧密林中飞也似跑出,相隔那亭 还有五六丈,只一纵,便和投林飞鸟一般穿窗而入,到了亭内,仿佛说了句“果然是有 点冷”,底下便有数人接口,说笑起来。 mpanel(1); 再看前面,人家虽多,由山上到山下,仅看到一二十个成年人,稀落落隔上老远一 段才发现一两个,都是一色的反羊皮衣裤帽兜,手持钩竿、长大火钳,有的身后背有大 柴筐,知是往各地铁架中添续柴火的人。男女幼童却多,各穿着各色锦绒制的皮紧身, 下有绑腿,腰系皮带。偶有几个穿着大红短皮斗篷的少女,此外不分男女,每人俱是一 顶三元护耳银鼠出风的各色缎里皮帽。这些男女幼童,最长的看去也不过十三四岁,连 四五岁的都有,通共约有五六百之多,却不聚在一起,多的一二十,少的五七个,各自 结伴玩耍。有的放着花炮,有的点着极讲究工细各种鸟兽虫鱼形相的各色纱灯,满山上 下,滑雪飞驰为戏,年虽幼小,身法和脚底均似得有高明传授,甚是轻快稳定。有的聚 在一起,借着灯光踢毽为戏,各使出许多花样,一身解数,直和打拳一般,妙不可言。 另有两处女孩,各就山限水涯吹萧摩笛,音声清妙,响动水云,端的是,五花八门,说 之不尽,各有各的妙处,迥非寻常人家儿童所能比拟。因本山居人情如一家,又仿佛把 大片山水合成了一个大花园,人家全是敞屋,随着山水形胜,因势利建,只有房舍门窗 户壁,并无垣墙,又当除夕,家家红烛高烧,人都聚在里面行乐守岁,天气又冷,成年 人只沿途各处守望添火的一二十个,直形成了一个儿童独有的乐土,由不得使人见了欲 羡,触动童时嬉游情致。 柳春方觉有趣,又听崖上八卦亭中有人唤道:“当真陆五哥就不上来坐一会么?” 陆萍回头,笑答道:“我已两三夜没睡了,趁这点闲时候先歇息一会。你们自掷将军令 吧。”说罢,又催快走。柳春随着飞驰,沿途遇见好几处男女幼童,见了陆萍,各按辈 份为礼,兄长伯叔,纷纷笑语相唤。陆萍只把头一点,口答:“你们好好玩乐,天亮再 见。”话未说完,人已驶出老远,晃眼赶到山脚,那所形似庙堂的房舍,近看规模越发 崇阂广大,气象庄严。陆萍却不上去,引了柳春,沿着山麓西行半里;才吩咐收去甲马, 拾级上升。刚往山坡上面琼林之中穿人,便听前面有人笑说道:“陆老五怎没信实,却 教我们远客久等?”同时又听一人道:“马玄哥,你不是料李老前辈言如律令,向无更 改,小徒多半初五以前不能回来么、怎的陆五哥一去就把他带回来了?”柳春一听是师 父周谦口音,不禁心花大开,也不顾再听双方说笑应答,忙赶过去一看,对面迎来五人, 师父果在其内,另外以前在延英小集临别时拜见过的两位师伯,一个红脸矮胖子,看去 面容光润,目光如电,年纪似乎未老,却生着一部极长美髯;一个面貌清秀,前朝山人 装束的瘦长子,年纪仿佛更轻。周谦随向那同行四人引见道:“这位是甘肃新来的大侠 王狮叟老前辈,承他老人家不弃,与我们忘年论交。你也高攀,称他师伯吧。这位胖胡 子是我们的好友,和你王师伯同一外号,老少年马玄子,其实他比我们大不多少,交好 已有多年,也是新近才得高攀,定了称渭。你也随着叫他师伯。这两位师伯是你本门中 尊长,前已见过,尚不知名,一是你二师伯铁爪方明矩,一是你四师伯巨灵掌马骗。你 都上前拜见。”柳春忙即一一跪拜。 马玄子笑道:“周老二,你教徒弟做磕头虫,有什意思!快些起来,我们去吃淳于 二妹的春卷去吧。”陆萍笑道:“我已三夜未眠,这位女易牙又见我不得,没的新年新 岁招她骂我矮鬼!她多丑是个女的,又没法和她计较,这美味我无福气消受,你们自请, 可把柳春带去。我往周老二书房打一个盹,不是好么?”周谦方笑说:“你不去不热闹, 好些弟兄都在,那里春卷之外,还有风腊鸭盹、腊山鸡脯、桂花糟鹅、风腌笋脯等好酒 菜和绿云香稻稀饭,甜的有她自制的百花蜜糕、玫瑰年糕,这都是你平日极爱吃的东西, 大概还有专为你预备的。我们原定吃完年消夜,一直玩到山主升座,参与完了开山盛典, 再想主意寻乐,索性到初一烧完夜香之后再睡,你不去如何能行?”陆萍笑道:“你不 用说这许多好吃的东西来馋我!一则这位女易牙我惹她不起,二则大漠庄那里厨司并不 在丑姑娘以下,味道各檀胜场,各有口味,不能因我吃得合口定高下,可是一应陈设器 皿和颜色搭配,却比丑姑娘讲究得多。我陪侍五老已然吃够了数,那酒尤为醇美,如非 别时郝五老侠给我一粒醒醉丸将酒解去,几乎醉倒那里。好容易得点闲空,正好安睡, 哪能陪你们去引逗这位丑姑娘取笑呢?说什么我也不去,你们自请吧。”说时,柳春瞥 见路侧一株大松树后,轻悄悄掩来一个身量粗矮、头生肉角的红衣丑女,似在偷听众人 说话,陆萍背向松树,毫未觉察。 柳春一则年轻,阅历尚浅,先就以为敌党人多,颇有能者,一旦惨败被人逐出境外, 连年都不许过,料定决不甘服,心中先有成见,再见那丑女突如其来,虽然长得蠢丑, 身法步法却极轻灵,自己如非恭敬师长,不敢与众人并立,退立在师父身后,也不会发 现。那丑女好似一心避着前面周、陆诸人,没有留意到自己立处恰在周、陆二人的侧后 面,丑女掩藏之处,恰可窥见多半,因见形踪诡秘,不时咬牙切齿,戟指周、陆二人, 嘴皮乱动,好似恨极,正在暗中咒骂,大有得而甘心之状。暗忖:这里的人都是志同道 合,情逾骨肉,并且相遇闲谈说笑,又无避人的话,何须在侧窥伺偷听,又那么恨毒? 照此情形,此女长得如此丑怪,决非好人,弄巧还是敌党乘着事完,对方得胜心安,除 夕欢乐,想不到防备的空隙,突出不意派来的奸细都说不定。越看越疑,一面觑定丑女 暗中戒备,一面凑向周、陆二人身侧,刚低声说了句“松!”,猛想起这几位师长多半 剑侠一流人物,岂有敌人到了面前尚无觉察之理?这里住的都是何等人物,便沿途所遇 那多幼童,只在十岁以上的,看那脚底和身法,都不似个好惹,敌人能有多大胆子,敢 于轻捋虎须?马玄子又正对那松树,断无不见之理。付说淳于师叔之妹淳于荻生相丑怪, 五师伯正在谈说,多半就是此女无疑。心念一动,话到口边赶即止住,仍退到原立之处 观看,陆萍好似没有听见自己警告,仍往下说,丑女忽回头朝自己瞪了一眼,马玄子又 口角带笑,这上来,越知后料不差,觉着此举冒失,方自内愧,猛听丑女怒喝:“你这 矮东西!”声到人到,灯光之下,只见红影一闪,人已飞扑到了陆萍身前,同时,众人 哗笑声中,陆萍也未循声回顾,忽然拔地而起,宛如飞鸟冲空,竟向对面一株五六丈高 的大树梢上飞去,轻盈盈落在一个横枝上面,人和粘在上面一样,只枝梢往下一沉,连 上面缀着的冰雪都未摇落。 淳于荻怒骂:“我姊姊叫我新年忌口,不好骂你。矮东西,快与我滚下来!”陆萍 拍手笑道:“你有本事上来。我早知道你藏在树底下偷听壁跟了,今天不过话不留神, 犯了你的忌讳,有什了不得,也值大年夜里和你拼命?”淳于荻怒道:“你专一在背后 挖苦我,比周老二还可恶,你欺我没你身子矮小轻巧,擒不到你么?你是占了人家徒弟 的光,早晚总有一天被我冷不防擒住,叫你好受!我就不上去,我也不走,看你怎么下 来挺尸去!”陆萍笑道:“你这是忌口么?我知你是馋嘴姑娘,要舍不得请客,借题耍 赖,把好菜好点心留给自己慢慢享受。丢得起这大人,你就守在这里。我等上一会,到 天快亮你客请不成时,我自会走给你看。我到迎旭堂后找地方打盹去,你只干看着不能 走进,也是无奈我何。”众人全被引得好笑。继见淳于荻急得咬牙切齿,将脚连顿,口 口声声不与陆萍甘休,周谦方笑劝道:“二妹看我面上,饶了这矮子吧。”淳于荻气道: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专和矮子通同作弊,变方设计怄我。”周谦笑道:“我知他说你 丑你还不怎恨,不合叫你的宝号,更不合说人家厨司比你讲究,犯了两层忌讳,所以不 肯甘休。好!那你就和他闹去,反正今夜没我相干。主人既是虚邀,玄兄老友,王狮兄 新来,怎好年夜里没点款待?且同到我原处吃点粗东西去吧。” 淳于荻闻言,越发急不得恼不得,方喝:“你只敢把客人请走!”周谦笑嘻嘻正要 答话,马玄子插口说道:“不要闹了。丑姑娘看我面子,与矮子和了罢。”淳于荻气忿 忿道:“说来说去,还是马胡子好些,虽也有惹人生气的时候,从不像这两位狼狈,好 刁刻薄一吹一唱,欺人太甚!今晚偏请有远方来的嘉客,我便看你情面饶他,只是矮子 背后刻薄我,此气难消!他不是几夜没睡,想困,又不爱吃我做的菜吗?我就拿这个罚 他,要睡,不许;不爱吃,非要他吃;一直陪我们到初一夜里,大家都去睡了才许走开, 不然,我豁出丢人,与他拼了!休看迎旭堂住着嵩山少主,我一样也会追进去。我横了, 谁都不怕!”马玄子道:“说来说去,只是要他吃你一顿么?这好酒菜还怕没人享受? 这个包我身上,五弟下来。”陆萍道:“下来容易。话没说好,等一下地,她那牛角撞 我一下却受不得。”马玄子道:“二妹女中丈夫,一向说话永无更改,娃子脾气,休看 气大,说完就完。”淳于荻恨恨说道:“还是马大哥知我是直性子,谁似你两个坏骨头, 专一耍巧气人,说了不算!你只代我陪客,不许走开,我便饶你。”话未说完,陆萍已 如飞鸟下堕,笑嘻嘻立在地上说道:“丑姑娘不要生气,我实对你说,大漠庄我只在四 照轩席上略坐,喝了两杯酒,什么没吃。因想和王狮兄长谈,兼尝你的美味,周老二约 我同去,我知你见我有气,怕当着人给我下不来,不许入座,明知你性急,久等客不见 到,必巴要来邀,故意和老二立谈不走,拿话激你。你由紫琼窖旁小径上走出,看见有 我在此,赶忙绕着松林,掩到那树底下偷听,我和周老二连看带猜,早已料到。这一带 玉树琼林,灯火通明,又穿着一身红,有多显目!休说我们,寻常人也掩不住。你没听 周老二故意背菜谱么?都是存心,却把你逗得满地乱迸,白叫老马他们开胃,何苦?我 要是你,偏不许我去吃,那才高呢,气些什么?”淳于荻又好气又好笑,骂道:“好坏 骨头!任你说好说歹,我都不听,反正今夜明天我是不能放你,想反激我,由你舒服睡 去,那办不到!” 方明矩、马骑同声笑道:“你们再闹,天都快亮了,还消什夜?少时,令姊久等客 人不到,又赶来说你几句,何苦来呢?”淳于荻同了众人边走边说道:“我只这一个姊 姊,从小相依为命,当然得服她说。这也不是我什短处,我只愁将来她不能常说我哩。 她这时正和周、鲁、淳于、司徒诸位高谈雄辩,不会来的。”周谦接口道:“只顾说笑, 我还有个小徒弟,上次延英集宾馆辞别,你没在场,还未和你引见呢。”随唤柳春过来 道:“这是你十八师叔,有名的女易牙独角龙女,快些上前拜见。”淳于荻忙道:“我 不惯受人礼。天亮山堂一总见礼罢。”柳春一听师父招呼,早抢向道旁迎头下拜。淳于 荻连忙闪躲,见人已下拜,又觉不应如此,直说“请起”。众人见她慌张,不觉好笑。 淳于荻骂道:“周老二惯会使促狭!明知我不惯受人礼拜,偏卖弄他有徒弟,非叫行礼, 好引大家笑我。”周谦道:“你自己要慌,引人好笑。小辈拜见,乃是正理,如何怪 人?”淳于荻道:“我知你两个坏极了。”随对柳春道:“你跟你师父学本领,自该用 功,千万莫学他和五师伯那样油口滑舌,刻薄讨厌。”柳春闻言,答也不好,不答也不 好,只得把头一低闪立道旁,等候众人过去再行随走。淳于荻对陆萍道:“你这徒弟倒 很规矩,你莫把他教坏了。”陆萍笑道:“你既赏识,我想叫他兼拜你为师,学好手艺, 本山好多一个好厨子,你看如何?”淳于荻道:“谁理你这贫嘴!” 陆、周二人方要开口,忽听前面坡上有一女子,口呼:“二妹,你怎这时才把王老 大哥请来?又是和陆五兄说笑罢?天都快亮了!”淳于荻忙向众人打手势,不令开口, 随答道:“矮子也只刚来,大年夜里,谁还耐烦理他哩!因为等他同行,才多挨了这些 时候。”柳春一看,那经行之处,乃是一片高大萧疏的柳树林,因值隆冬,树叶早已凋 零,冰雪堆积其上,变做万千琼枝玉千,纷坡下垂,再加数十百盏极薄而透明的粉红纱 灯,一路高低错落悬将过去,照得冰花耀彩,玉朗珠辉,到处通明,越显清丽。尤妙是 柳林当中有一小溪,宽只丈余,发源之处本在山上,水由高处随着溪流,蜿蜒曲折斜流 下来,到了柳林附近,地势忽展平衍,溪路也改斜为直,因上流太高,尽管到了平处, 其势仍急。水和湖水一样,也未冻结,只水里夹着许多碎冰,清波滚滚,水声汤汤,杂 以碎冰激撞,发出一片珍琮之声,清越娱耳,两岸高柳琼林,灯光照处,浪花如雪,泛 彩流光,好看已极。柳林尽头,一座红栏小桥过去,半山腰里有三四座石峰,参差兀列。 第二座峰前有一片四五亩大小平地,地势比起溪这面稍高。石峰底下建着一幢精舍,甚 是宏敞华丽,两旁种着百十竿碗口粗细的竹子。右侧长廊透迤如带,一路都是木兰花树, 与前面松林小径相接。精舍前面,平台宽广,雪已扫净。台前一边是大片花畦,一边是 二十来株梅花,花开正盛。背倚崇山,面临平湖,更有清溪映带,花树纷罗,这还是在 冬令,如当仲春花时,更不知何等清丽美妙!那说话的女子正是淳于芳,穿着一身红衣, 走在隔溪积雪地里,正向众人点手问答。玉树明灯之下,红桥雪地之中,点缀着这么一 个玉貌羞花、琼肌胜雪的人物,越觉山林生色,仙景无殊,不是尘间所有。 柳春一面心中赞美,一面留神观望,暗忖:这一带的灯并不算多,灯光怎如此鲜明? 还有本地冬雪严寒,滴水成冰,呵气成冻,连大漠庄中小湖也都冻结,怎这里湖水溪流 全都清波莹活?溪中虽有一点碎冰,水势这急,也好似别处冲来,不似原冻,天又不是 不冷,似此奇事,生平未见。想着想着,已由桥上走过,见桥上悬灯较低,走近前去一 看,原来里面点的并非真蜡,与大漠庄花灯所点之物大略相似,并且上下也设有机簧火 引,这才省悟,知是淳于芳向大漠庄男女诸小侠学来的奇制,许是时日大促,或是发火 燃料所取无多不能遍设,只设了有限的地方,所以先前所见均是寻常灯烛,并还派有旁 人照料,这里独无,途中不见添烛剪火值役的人,便由于此。那湖溪之水没有结冰,却 是不解。方自寻思,已随众人走过桥去。众中只有王狮叟是位远客,又是初次入山,主 人礼遇甚优。淳于芳姊妹隔溪问答,前面台谢中的人也全数迎了出来。柳春一看,内中 只有两位,在延英集宾馆练武时见过两面,并还不知姓名:周谦等众人与王狮叟略微叙 谈,正待命柳春分别上前拜见,马玄子道:“周老二,我们都非外人,不必叫你徒弟作 磕头虫了。”淳于荻也笑道:“他这是为显他有好徒弟呢,老马你知什么!”淳于芳也 摇手拦阻,不令拜见,一面肃客先行,一面接口说道:“这是什话!门人初见师执尊长, 哪有不拜之理?只不必这急。雪地里不干净,进屋拜见不一样么?时已不早,幸是今年 开山盛典移后些时,不然我们今年除夕消夜,这客不要请不成呢!”说时,众人已历阶 而升。 柳春随在后面,见那台榭是一幢精舍,分着两层,前面是一个大敞厅,内里陈设异 常精致华美,与沿途所见诸房舍情景不同。门外重帘低垂,四壁悬着锦幕。墙壁均是大 理石砌成,看去十分坚厚。地上铺着极细的猩红凸花毛毯,半亩多大。一同大厅,只左 偏地上有一大圆铜盘,上面放着一个三尺方圆的火盆,盆中兽炭通红,边上放着一个暖 酒用的水槽和两把铜壶陶罐,似备茶酒之用,别的更看不出有御寒取暖的炉火等物。按 理厅房大大,这一盆火决不够用,可是刚一进门,便觉温香袭人,寒气全消,满室如春, 身上立生暖意。夜筵已早设好,圆桌甚大,在厅的左偏。才一进门,淳于芳便邀众人, 依次入座,人均坐定,另指未座,笑向柳春道:“柳贤侄,你果然质地心性俱是上等, 不在你师父这番心思。我昨日在大漠庄伤愈醒转,听诸老夸你,我甚心喜。自今日起方 算是本门中人,从此奋勉,好自为之。今日我原请王狮老,你来恰好。你座中尊长有几 位均未见过,见过的也不知道名姓,可朝上一总行礼,无须挨个礼拜了,起来便可陪坐。 我们平日简率,今晚又是除夕,不可拘束。我到后面去去就来。”说罢自去。周谦便指 未见诸人道:“你大师伯忠孝仙人方端,往云南云龙山去,没有在此。比你长一辈的师 伯叔,按结义和入门先后为序,除十三师叔因是本山主人,执意谦逊是按年齿外,余俱 不然。因人数太多,偶嫌称谓不便,也有按照各人本来行次称谓的,我所说乃是本门行 次。这位是你三师伯火雷剑淳于震。这位是你六师伯鲁瑾,七师伯鲁瑜奉命望亭值夜, 不曾在座一人称大行双侠。这是你八师伯小神龙许清寿。这是你十三师叔、本山小主人 周澄。这一盟共是男女二十一位。下余诸位师怕叔,有的奉命他出,或是正在轮值,除 九师伯与十一师叔外,日月堂开山盛典,全可见面。你同辈的人数更多,有一半在镖局 你已见过。现在先向上坐诸位师伯叔行一总礼归座,明早山堂再重行拜见吧。”说时, 淳于芳也由后面室中走回。柳春忙即领命,退下几步,口称:“诸位师伯师叔在上,容 弟子拜见。乞恕不恭之罪,随时训海。”说罢,恭恭敬敬拜了八拜,众人均起立拱手, 同声勉励几句,然后归座。周谦命柳春未座陪侍,柳春知道座上俱是英侠之上,由不得 心生敬仰,欣喜非常,方要挨次敬酒,铁爪仙方明矩笑道:“我们除夕欢聚消夜,不比 公宴,不喜俗礼。若是有事,你师父自会吩咐,你自归座饮食吧。”周谦也说:“无须 拘束。”柳春年少天真,见师父也如此说法,便即应了。 这时淳于荻已然走往厨下,席前另有两个十三四岁的垂髫美鬟侍立服役,一时杯筋 竞举,言笑风生。柳春先在大漠庄饱袄珍味,心中有了成见,入席之后,见桌上共摆着 四样八碟荤素冷盆,多是年下腊味,以为决不能比大漠庄还要讲究,举箸一尝,方觉味 美异常,尤其酒好,样数甚多,色香味三者均强,忽听遥呼“绛霞”,内一小鬟忙即赶 去。陆萍笑问道:“这里地介僻远,自从明亡以后,许多遗老故臣忠义之士都往本省逃 避隐居,加上原来就有的英侠异人,为数也实不少,可是天山南北两路,除了北天山穿 云顶狄家诸侠多年在此不算,真要讲究饮食的,只大漠庄和我们塔平湖两处。自你淳于 师叔到此,我们益发享了口福,设备和样数虽还不如大漠庄多而讲究,有的肴点菜酒却 比他们更要味美,并能别出心裁,独擅胜场,新近你二位淳于师叔与他们一交往,彼此 又添了不少花样。今晚年饭早已吃过,这是你二位淳于师叔每年必备的送年消夜,因是 注重在各种点心,所以下酒冷盘只得四样,没有李家陈列得多。这还是为了款待王师伯 远来嘉客,恐太简率失礼,才添了几样热菜点心,虽以春卷和稀饭为主体,连甜带咸, 样数却有好几种。那号称女易牙的一位,外表仿佛憨厚,其实内秀聪明到了极点,心思 灵巧非常,尤其饮食一层,不特样样味美,并且能把腐朽化为神奇,无论水陆荤素肴点, 一经她手制作,便令人百食不厌。算盘更打得好,总是恰到好处,一点也不糟蹋东西。 因天快亮,还有开山盛典,所饮均是醇美而不致令人沉醉的酒。她有几样最拿手的点心, 不是大漠庄所及,我适才特意留着肚皮,便为的扰她这一顿。今晚点心大约比往年样数 多些,但是按着各人喜食之物分别制成,每样只一两盘。她讲究吃完再行添制,不喜剩 下或是回锅。你初来,也不知哪一样最好,少时随我挑选好了。” 语声才住,忽听隔室淳于荻笑道:“我和陆五哥相识,只今晚才听你说了良心话。” 随说人已到了面前,后随前去美鬟绛霞,双手捧着一个红木盘,内里放着两盘菜肴,一 荤一素。素的名为香筠脯,听众人和王狮叟说起制法,是用笋脯切成纸一般的薄片,与 腐衣相间叠成,先用鸡鸭口蘑松菌合熬的清汤浸泡,然后再加文火烤制,切成寸许扁方 块,乘着未冷以前上桌,色作金黄,入口鲜芳,腴美非常,乃淳于荻新近想出的美味, 与素火腿差不多,但是制法不同,素中藏荤,重在收汤选材和那火候,始能色香味无不 佳绝。众人俱都夸妙,王狮叟更是赞不绝口。那荤的乃是干蒸熊掌,切成分许厚的薄片, 看去亮晶晶,红白相问,吃在口里又腴又糯,越嚼越香。马玄子笑对淳于荻道:“你自 来不服气陆老五,吃了你还有褒贬,总说屈心的话,今日居然天良发现,也和我们一样 夸赞,气总该消了吧?天已不早,这回总可请我们吃点新鲜美味了。”淳于荻笑道: “新鲜花样没有,新近在大漠庄学了两样,略微加以变通,还不到日子吃哩。陆五哥以 为和往年一般,却猜错了,整整相反,连甜带咸,共只才得五样,俱都早已备齐,亲自 看它上了笼架,由绛霞代我照看,我才来的,不然,我怎能这快便来人席呢?”说罢, 便命另一小鬟紫云往厨中去端热菜,跟手把现成点心送来。紫云领命去了,不多一会, 和绛霞一同回转,先把手提的香稻稀饭放在火盆架上,一面送上两祥荤菜,一是桂花糟 鹅,一是干炒冬笋加山鸡丝。另外四盘两种咸甜点心,咸的是冬笋和鲜肉口蘑为馅的夹 汤薄皮小包子,甜的便是陆萍喜吃的百花蜜糕。这两样看似无奇,入口才知妙处。一是 馅中带汁,腴而不腻,松而不散,鲜美已极,可是除笋和肉外,又看不出有别的东西。 甜的是香糯与粳米蜜糖和制而成的千层百花糕,各种香花蜜果之外,每层中间杂着不少 牛油碎丁,妙在是比芝麻粒大不多少,粒粒晶明,吃到口里只觉甘芳腴美,虽糯不粘, 虽肥不腻,丝毫觉不出那是生肉油丁。 肴点既美,众人本都健啖,又值夜深腹饥之际,一会风卷残云,全都吃个精光。内 中小山主周靖最为温文雅秀,每样略尝即止。陆萍笑道:“十三弟真秀气,还是因为你 也主人,想让客吃呢?”周靖听他语意双关,言中有物,明是借话取笑,不禁脸上一红, 恐淳于芳听了不快,忙一偷觎淳于芳,正和邻坐许清寿说话,似未留意,心才稍定,惟 恐陆萍素喜笑谑,说之不已,忙接口道:“我是想吃荻妹制的春卷,特意少吃。似五哥 这等吃法,莫要好的来了吃不下呢。”陆萍笑道:“你只管放心,就怕你们主人备办得 少,我没有吃不下的。”淳于荻笑骂道:“你真馋痨!我准管你够,却不许剩下。你敢 与我打赌么?”陆萍笑道:“谁不知你新年里要请大漠庄众姊妹吃春酒,东西备办得多。 我说的是现在,并且你人不许走开和发令添做。”淳于芳忽然转面含笑接口道:“五哥 算了吧!就今晚现成的看点也吃不完,打赌你非输不可。淳于荻便埋怨道:“矮子专一 耍巧欺人,好容易他自投罗网,胀他一个好的,姊姊提醒他作什?”淳于芳道:“你和 陆五哥见面就斗口,不知有什意思!大家清谈,说点正经话多好。” 马玄子笑着方要开口,云霞二鬟又去而复转,先将一个二尺多大火锅放在桌的中间, 一面将桌上肴点盘撤下,另放上八碟四样小菜和四小盅酱醋之类,再向各人面前放上一 碗一碟。那火锅高仅三四寸,外圈是个垂直矮脚圆筒,当中生火之处也是直筒,微微高 起寸许。那大火锅火筒粗才二寸,可是内膛甚大,并有十来条火路,将外圈拦成十二隔。 上来先是盖着,微微听见水沸和一种清香之气,同时摆上四大碟春卷和两盘鸽茸鸭肝作 馅的酥盒、两碟玫瑰油烤年糕。柳春以前所吃春卷,均是薄皮炸焦,除焦脆外了无什味, 这春卷却是厚皮,外焦里嫩,听众谈说,才知上好肥鸡清汤和面,加上鸡蛋摊制而成, 用鲜瘦肉丝鸡丝笋丝炒成,包时,每卷外加肥韭黄三根,果是香美异常。吃到中间,锅 中渐沸,二鬟又端上四大盘生馄饨和生的小水饺子,随手将盖揭去。淳于芳对众微笑说 道:“这是荻妹新出的主意。点心虽非精致之物,汤味却好。各人自煮自吃,喜皮薄的 下馄饨,喜皮厚的下饺子。这汤乃鸡鸭火腿口蘑香菌笋干等合熬提去浮油的清汤,如不 合意,那旁还有绿云香稻粥,悉听尊便。”马玄子道:“这主意果然是想得好,第一是 新鲜热和,随下随吃,先不走失香味。什叫听便?王老大哥,我们给它来个都吃好了。” 王狮叟一面拣饺子,一面称赞不已。那馄饨、饺子共是两种,一是鸡肉菜,一是鲜肉冬 笋加虾仁合斩而成,就着上好清汤现吃现下,各凭心喜,所用材料均非珍奇,却是鲜美 绝伦。众人边吃边赞,各吃了不少,有的还加上半碗香稻粥。 柳春前昨两日在大漠庄吃了许多讲究饮食,以为人间美味已尽于此,想不到当晚这 顿消夜点心,更是清腴香美无与伦比,比起大漠庄的珍错盈前,仿佛另具一种家常真味, 饱食之余令人犹有后思。心想父亲一生辛苦劳碌,别无嗜好,只是爱吃一点家乡风味, 每次做来款待亲友近邻,人人夸好,近年有点蓄积,平日颇喜做些合口菜吃,引为乐事, 似这两家的美味,几曾见过?自己蒙父母恩养成人,不曾尽过孝道,以后何不乘着闲空 向淳于师叔讨教,学做上几样好吃的肴点,回家孝敬父母,不是好么?心正寻思,见众 人已自离席,分坐在偏椅上,忙随起立。淳于芳令在一旁坐下,笑问:“柳贤侄,吃好 了么?初一的饭,照例在中午开呢。你二师叔惯喜做些肴点,现在老山主命她掌管全山 食物,所有大小厨房都归她调度总管。因众弟兄都爱寻她要饮食,吃的东西随时都备得 有。以后你如因事出山回来,或是用功耽延,过了饭时,无须去寻当地厨司,可到这里 来问她要好了。”淳于荻接口笑道:“我也没什好吃的,只不会叫你饿肚子。我如不在 家,你问这两个丫头要,也是一样。”柳春闻言正合心意,便向二女躬身道谢,答说: “小侄遵命。”陆萍笑道:“丑姑娘,你这又添了一个好主顾。这个我敢保,不论你给 他多不是味的东西,他也决不敢说你半个不字。”淳于荻道:“矮子你过河拆桥,刚吃 完就挖苦人。这就天亮,新年初一,我不理你,由你嚼去!”周靖笑道:“二妹,你这 就聪明了。一任陆五哥嘴多会说,你只作没听见,也就说不起劲了。”陆萍笑道:“十 三弟,你那等偏向,叫我说你什么?”周靖道:“五哥,我们这一盟二十一人,都是骨 肉情分,有什偏向呢?不过五哥素喜滑稽,照你平日戏侮敌人,言行动作端的和马老大 哥一样,飞仙剑挟豪快无俦,使人见了笑得肚子都痛,休说小弟,全山上下哪一个不生 钦佩?只是近来喜欢和荻妹说笑。她性情忠厚,拙于语言,说不过时又爱起急,固然不 会真生什么嫌隙,时日久了,难免彼此都有言语失当之处,何苦来呢?依小弟之见,少 时便是新年,即以此时为止,请五哥和荻妹从此都把戏言去悼如何?” 这时周、陆二人俱在酒后,陆萍是爱拿淳于荻取笑,口里说惯,而对方又是过于天 真憨呆,语言无忌,颇有自取之道。周靖是苦恋着淳于芳,彼此情分虽是极厚,无如对 方是个女中英侠,心高好胜,性情更是磊落伉爽,只管和周靖情厚,心中并无连理之思, 平时又喜闹点小脾气,近数月来,费了许多心力,得以至情感动芳心,再经几个有力之 人从中撮合,好容易才似有点默许,正在患得患失、喜忧交集之际。二人相对情景,诚 中形外,自不免被众人看出了些,俱认为是天生佳偶,全都盼其早日成就这段良缘。其 实陆萍和周靖交期最久,情分最深,比起别人还要高兴心热,只是生性滑稽专喜说笑, 淳于荻又最爱撩拨他,于是两下见必斗口,成了习惯。先在席上,陆萍语意双关,周靖 已恐淳于芳多心生气,幸而在和邻座闲谈,不曾在意,岔了过去。这时见陆萍和淳于荻 又要斗口,知道淳于芳索日高伉庄静,不苟言笑,尤其不喜妹子与人说笑打闹憨呆情景, 为了迎合心上人的意旨,加以爱屋及乌,此时心情,无形中也实偏向淳于荻些,本想劝 阻,话未出口,只向淳于荻说了两句,陆萍便说自己偏向,如在平日,原是极平常话, 无如此时正是爱河中紧要关头,心中有病,淳于芳性做面薄,向不受人的话,惟恐陆萍 这类暗带嘲笑的话再说个不已,不特把心上人招恼,甚或还要阻害室家之愿,一时情急 冲口而出,本是想借劝说为由把题目引开,哪知弄巧成拙。 陆萍原也是个做性,闻言大是不快,觉着周靖不应如此说法,身是长兄,又不便计 较,微笑了笑正要开口,马玄子看出陆萍心中不悦,不等发话先接口笑道:“当着淳于 大妹,依我说起来,陆老五和二妹正是鲁卫之政,两下全差不多。如非丑姑娘先喜和人 说笑,也不会常时被人嘲弄,这叫做咎由自取。不过我们多年朋友,群居终日,古板板 一本正经有什意思?到底还是有两个三花脸跳加官有趣得多。十三弟到底年轻,连人都 认不准,真有深交至情的朋友,岂是一两句错话便生分了的?陆老五是你老大哥,不必 说了,便是大妹二妹,虽然比你小两三岁,且比你明白呢。如说应敌决策,不论文武, 你都家学渊源,不在一班朋友以下;要论处世接物衡情度理,你便嫩了。这类说笑,根 本是情分厚的朋友才有,谁也不会认真,更牵惹不到别人身上,你说那些都是多余。” 马玄子这一席话大有深意,把陆、周、淳于四人全都顾到,尤妙在是借话把淳于芳一激, 使其不能为了几句戏言生出别的枝节。周靖适才话说完后,见陆萍笑得既不自然,再一 愉觑淳于芳,也正在微微冷笑,情知二人心俱不快,方自后悔把话说错,及听马玄子一 说,淳于芳首先转了笑容,陆萍虽未置可否,已不似先前怏郁情景,心中好生佩服,随 向陆萍道:“五哥,小弟素来口不择言,好在五哥比我年长、新年里则当童言无忌吧。” 陆萍倒被闹了个不好意思,只得答道:“十三弟所说原也为好,有什错处?”马玄子笑 道:“十三弟你是越描越黑,天已将亮,不要再提此事了。”淳于荻道:“只你是好人! 我看你还不也是一个三花脸?”淳于芳除先前微笑,始终不曾发言,陆萍也未再有什话 说。大家一笑,就此岔过。 淳于芳又命随侍双鬟用雪水泡了两样好茶,并取果盒和几大盘水果出来请众饮用, 互相谈说,言笑晏晏,不多一会便自天亮。淳于芳随命双鬟将室中原点的一对大岁烛移 去,将外层三面帘幕拉开,正面窗户也打开了几扇。众人凭窗外望,见朝阳犹未上升, 湖上烟波浩荡,一碧混茫。上面云白天青,残星三五,掩映东方,芒角荧荧,欲堕未堕。 环湖诸山,积雪如银,上面浮涌着一层薄雾,宛如镐衣仙人,身上笼着一层轻绢细毅, 分外显得静美。昨晚众幼童已散了大半,爆竹之声四起,晨光音霭中,微风不扬,冻雀 无声,只管觉得于冷,元日天色却甚澄弄,窗侧那几树红白梅花,正在凌寒吐艳,自傲 清标,不时送来一阵阵的幽香。屋中温暖异常,重帘低垂,门窗不启,众人在里面饮食 欢聚了一夜,人数又多,俱觉有些闷热,这一开窗户,立觉清新之气挟着梅花香气沁人 心脾,加以外面玉山琼树,雪色湖光,旷字天开,清景如画,益发令人心清神旺,爽快 非常,俱都赞妙不置。 马玄子笑道:“我记得当初这地方,只是半山坡上有几块兀立的石笋和些杂乱树木 而已,自从老山主看出大妹不愿意住后寨,山中又无适当的女宾馆,吩咐自行择地兴建, 被大妹选中这片地方。彼时众人都说前山面湖一带尽多佳处,何必要选这等草树丛杂的 荒芜之地?谁知大妹竟是胸中早有丘壑,经她辟土开基,芟夷草莱,增设台馆,添莳花 木,亲自监修,不过三四月的光景,便给本山添出一处胜境。记得去年我来观看,除把 溪流引长,添了一座朱栏小桥外,所有花木竹石,细一辨认,仍都当年故物,只经她一 布置增减,把些乱石杂草恶树去掉了些,便大变一副形象,比起昔年荒率芜杂情景,真 有天渊之别。后有两次又来此地,因是直赴山堂便转后山,不曾留意。照今晨所见,这 片地方华丽清幽兼而有之,比起去年又妙得多,真可谓是灵心慧思、点铁成金的手段 了。”周靖笑道:“马大哥真说得对。大妹不特聪明到了极处,人也沉静稳练非常。休 看她骑着那匹千里雪爱马,独个儿奔驰大漠,飞行绝迹,一声清叱,杀人如同剪草,平 日无事,却又文静温和极了。”话未说完,众人因周靖素日儒雅从容,这时说起淳于芳 的好处,立即眉飞色舞,得意忘形,与往日情景大不相同,俱由不得暗中好笑。周靖毫 未觉出众人笑他情痴,仍待往下述说,淳于芳嗔道:“适才酒又吃多了吧?我起初找这 地方,不过看见这几树好梅花和玉兰花树荒弃在此,无人理睬,觉着委屈了它,正赶山 主命我择地兴修,随便盖了半问房子。本是一处好景致,因地稍偏,无人留意,我适逢 其会,有什相干?马大哥素喜对我过誉,你怎也随声附和起来?也不怕人齿冷呢。”周 靖正要还言不是过誉,淳于荻笑道:“呆于!我姊姊不喜你说她好歹,你不要多嘴,少 时惹生了气。”底下话未说完,淳于芳愠道:“荻妹总是疯疯癫癫,是什道理!” 周靖闻言忽然省悟,当着人不应显得如此亲切,再看众人俱都面带笑容,只陆萍好 似全未理会,自和柳春指点烟云,述说本地风光,心方一动,忽顺湖边飞也似驰来一个 少年,众人定睛一看,正是在望亭上轮值的天外飞鸿鲁瑜,看他跑得这急,料知有事。 淳于荻因乃姊被己触怒,正好借此下台,首喊了声:“鲁七哥,这等急跑作什?”随说, 连正门也未启,径由窗中飞身而出,过了小桥,赶迎上去。淳于芳道:“诸位兄长,你 看舍妹是不是呆子!这里离七哥来路还有老远一段,说话怎能听见?并且鲁七哥明知诸 兄在我这里,他的脚程又快,不去也会寻来。鲁七哥又嫌她疯癫,不大爱和她说话,何 必多此一举!”马玄子笑道:“这位二妹才不呆呢。”王狮叟接口笑道:“我在西北诸 省跑了这几十年,能人也见过不少,似这里的诸位仁弟仁妹,连同这里的景致,实是平 生初见,端的人固难得,境更少有。即以淳于二妹而言,我初见她时还在想,同父母的 姊妹,怎的大妹一人灵秀独钟,二妹相差如此之远,嗣听玄子说她内秀,我还不深信, 及至细一考察她的言行动作,才知果然灵巧多智,并还十分仁厚。她那外表行径,一半 是天真,一半竟是故意,实则心细如发,机智非常,真和这里美景一样,不是寻常皮相 所能看出的了。”马玄子笑道:“真个境物足以移人情性,这狮子头平日那么滑稽玩世、 满嘴村野不说正经话的怪物,怎一到大妹这里,不特改了脾气,连谈吐都变文雅了?” 王狮叟哈哈一笑,未及回答,鲁瑜同了淳于荻,已一前一后过桥走来,到了平台前 面,见众凭窗外望,正要招呼,周淳忙道:“天刚亮,今日好似格外干冷,七哥穿得如 此单薄,快请进屋吃点热东西再说吧。”说时,鲁瑜已当先掀帘而入。周靖淳于芳二人, 一个让座端过热茶,一个便命紫云去端莲心八宝汤来敬客暖寒。众人又几乎忍不住要笑, 陆萍仍绷着一张脸。淳于芳看在眼里便留了心,鲁瑜初来,自不知就里,将周靖茶碗接 过饮了两口,笑道:“这茶真好,你们真会享受。偏生昨晚该我值班,没扰成淳于妹的 盛设,过日须要补与我呢!”淳于芳道:“那个自然。好在正月里东西多,什时皆可奉 请。”周谦笑道:“七哥,我看你跑得那急,必是出了急事,怎到了这里,反倒从容起 来,只说闲话?”鲁瑜笑道:“事情是有,并不急在这一会。我是急于和王老大哥见面, 又想在开山堂以前和大家多谈片刻,才一交班立即赶来,所以跑急了些。”方明矩道: “我原说呢,敌人惨败刚走,怎才一二日工夫便生急事,那也太不自量了!”鲁瑜道: “二哥你猜错了。我天亮前,遇到本山石老前辈独个儿由山外回来,和我说起昨日出山 原由经历,这不久就要发现的事,还正是这伙被逐出境的狗贼呢!”众人闻言俱觉奇怪, 王狮叟首把双目一翻,笑道:“好这一群不要脸的狗贼!难道还敢卷土重来不成?”鲁 瑜道:“准说不是?不过这事情是挤出来的,他们也是迫于无奈,并且不是全体。共总 只为首几个狗贼,加上一些还未到场的党羽,日期也还尚早呢。”马骗插口道:“驱逐 他们上路时,我曾在场。内中有昔年相识的人,他因做了铁卫士,这次又丢大人,见我 甚是惭愧,先装不认得。我知此人心性尚好,投身异类已出无奈,特意想法把他调开, 劝其早日抽身勇退。据他对我说,敌党中分好几派,这次几于倾巢而出。他们平日自高 自大,又不为人,能手俱已惨败,一则知道五老和我们的厉害,不敢再来尝试。最关紧 要是他们平日互相忌刻倾害,彼此防范,虑患忧危,好容易得此良机,被人点破,言归 于好,从此永无猜嫌,把丢大人认做因祸得福,此去决照五老所说,互相勾串报功,断 无再捋虎须之理,怎会变得这快?” 鲁瑜道:“四哥只知其一,你忘了后山沈老前辈昨日赶去,要报当年之仇么?这事 情便由他老人家引起。沈老前辈父子走时,照他所说,原是尾随妖僧,到了适当地方再 行叫明下手。这样作法本可无事,哪知刚尾随妖僧过了哈密,忽然遇到一个多年未见老 友之子邢文玉,乃江西有名人物,互谈别后情况。沈老前辈是直肠人,因和他父亲是深 交,虽未说出这里住处,却把向妖僧寻仇之事说了出来。 “哪知邢文玉和乃父左昆仑邢佐,由五年前便被敌人网罗了去,也是三宝密敕中重 要人物,因事大隐秘,老邢父子城府甚深,并无别人知晓。老邢原也自命义侠之士,上 来的确不肯上套,连躲避推却好几次,对方好些势迫利诱,均不为动。无奈子孙不争气, 邢文玉是他原配所生,还能受他的家传本领,又拜在崆峒派门下,剑术虽非上乘,比起 老的也差不多少,另有两子,乃他中年所纳爱妾所生,幼小娇惯,听了枕边之言,令其 改习儒业,书未读成,平日耳濡目染,又学了些武艺皮毛,尽管文武皆非,却仗着父兄 威名与乃母纵容护庇,在外倚势凌人,再加上邢文玉所生独子小花神邢超,叔侄三人无 恶不作,结局因为逼好杀人,被官府用计诱擒收禁。以邢氏父子之力,本不难将人救走, 一则舍不得当地大片家业,二则那奉命收服他父子的说客,正以他不受聘回京无法交差, 隐名匿迹,在当地守伺时机,官府得他指点,犯人擒到,立觅妥地隐藏起来。刚事发时, 邢氏父子那么精明强干人物,竟会找不出他儿孙的下落。老头子尽管疼儿孙的心切,但 他平日号称方正,安善良民,他子孙奸淫杀人犯法是真,尸亲苦主并还是与他相识的本 城绅香,照理遇上这类事,便官府无力擒拿,自己也应整顿家规,将犯人处死,以谢阎 里,才是英侠之士所为,如何反去劫牢反狱?那官府平日有清廉慈惠之名,钱打不动, 又不能加以不利,这事情自是教他作难到了万分,本心难舍,那现已扶正主持家事的爱 妾更是终日哭泣,非要救人不可,小邢自然也疼儿子。父子二人正在那无计可施,官府 忽然亲来拜访。在他初意,以为官府又是稳中之计,自己治家不严,本身还要受累,再 受爱妾哭闹絮聒,连急带气,已然有点羞恼情急,准备翻脸,看事行事,说好便罢,官 府如再逼迫,或是子孙三人全数都得砍头,无一能活,便豁出一世英名,就势将来人擒 住,拷问出犯人下落,救将出来,全家逃往别处隐藏,不再见人了。没想到来人非常客 气,见面便屏退从人,说:‘我不知老侠是钦命延揽的英侠,而令郎贤孙年幼性暴,委 实也有差池之处。为了居官责成,事关人命,不得不尔。昨晚某御前侍卫来说原委,并 取便宜行事的金牌御札为证,说老侠已蒙天眷,来时奉有密旨,在受聘以前,无论本身 和府上亲族人等,任犯何等重大国法,均当赦免。本官对令郎令孙,原极喜他英俊多才, 无如迫于国家法令,爱莫能助,既然交代得过,何乐于杀此三个少年英雄?不过此是朝 廷密旨,此案情节重大,未敢公然纵容,为此想下移花接木之计,假作恐有差池,一面 亲身造府将贤父子稳住,一面假作将犯人解往省里正法,好在地方上人均信服我,贤父 子又未曾命人托情打点,万想不到其中有诈,并且这么一来,苦主方面还觉得我为他伸 冤主持公道,事发自官,府上自不能怨他追紧不肯罢休,免结仇怨留下后患,自然愿意 已极,可是老侠的名声也须顾住。我明日便把苦主寻来,告以我先前为了老侠父子威名 太大,恐激巨变,使当地官民交受其害,国法又不能不伸,并且认定此三人是地方上的 大害,立意除去,擒到犯人以后,立即援用前二年所奉处置要犯得以便宜行事密旨,办 一紧急公文,申详上宪,并将人犯连夜隐秘解省,按照密旨上的条款,先正国法,再行 奏报。原意本为人民除害,并非附会密旨条文希图厚赏,因恐犯人家中有什举动,所以 等到起解以后,亲往这里,先以礼貌将人稳住,并探口气如何,以便早有打算,哪知把 人料错。老侠不但不加袒护求情,反说犯人咎有应得,就是官府不办,家法也必处死。 早知如此,何苦费上这大的事?苦主方面当然无话可说,事情自可消弭。只是衙中耳目 众多,惟恐泄露,起解的人实难物色。主意打好,正为难间,幸得某侍卫自告奋勇,说 他和老侠少侠是好朋友,此事别人谁也不定可靠,只他胜任,对外可以推说上宪密派提 人的委员,再者令郎贤孙暂时不能出头,也须有个地方安置,想来想去,只有变了本名 带往北京,给他三人各谋干下一个文武功名,使在北方任职,既免你我彼此不便,并使 其经此一番风浪生出戒心,去了少年暴性,即日回头,岂非三全其美?以我一个区区微 官,本不应使其纤尊降贵,一则是他自己发动,对朋友的热肠高义,二则查照本案真情, 令郎贤孙虽然不合杀伤人命,但也由于先受了对方欺负,义愤而发,死者实有自取之道。 那女的因是毒口咒骂,纠缠撒泼,令孙一时激怒,连带失手,与外传好杀谣言完全不符。 到案问供时,三人均是汉子,好言一劝,全数供出。尤难得是三人均极孝友,一面互相 争罪求死,一面说他家祖父兄长家法至严,得知此事必要气死,再三哀求,异口同声, 本人身犯国法,万死不辞,只求罪归一人,千万不可使父兄祖父知道。孝义友于,端的 可敬可爱。并非此时有心卖好,便某侍卫不来传宣御札,本官也必曲意保全,都救自办 不到,至少贤孙郎总可保得无事。因为律法森严不能全保,怎么设法,也须毁掉一两个 少年英雄,心正难安。谁知吉人天相,老侠英名简在帝心,救星竟从天降,足见贤父子 平日侠义好善,德行深厚,使万难解免之事,居然转祸为福,可喜可贺!本官此来,因 为遮掩苦主耳目,一半也是专程道喜,好使府上宽心。现在令郎贤孙已然出境,在邻县 一个大庙里面暂住,只等父母家人一别,即日上京,不能久留了。’老邢闻言,又是惊 喜又是惭愧,面致感谢之外,免不了说上几句,自己治家不严,子孙该死,虽然老父母 与好友的恩德成全,自己也决难加以容恕。正在装腔作态,那屏风后面手持兵刃准备和 官拼命的母老虎舐犊情深,惟恐说大话将官激变,早忍不住奔将出来,先朝老邢哭骂了 几句,随向那官跪拜谢恩,并说某侍卫的盛情感谢万分,请即转告,他是我二子一孙大 恩人,现又托他携带照应,我夫妻无以为报,此后他无论什事,上天入地,我邢氏全家 老幼决无推辞等语。老邢闹了个哑口无言,那官也笑别回衙,自向苦主去说鬼话。老邢 夫妻父子三人自然赶去,与那三个宝贝送行。那作说客的侍卫心已拿稳,见了老邢更不 再提加入密敕名单之事,以示此举全由友谊。老邢自是狡猾,不肯凑上前去。两下互斗 心眼。总算那母老虎去时吃老邢劝住,只管向人谢恩感激,仅露了点口风,仍是包她身 上,使邢氏父子入网,没有明说。不久这三块废料在北京又生出许多故事,俱是那说客 相助,得保平安,连出大力提携维护,却不令告知老邢父子。凑巧母老虎不放心爱子在 京,令小邢前往暗中查看。小邢也为所生狗子悬念,便在暗中赶去。到京一看,三人已 各有官做,只是连番惹事,未了一次,简直不能再在京城里逗留,新营谋了外任,已将 起身,并还保了军功。这一来,又受了人家许多恩惠。小邢首先感动,自向说客投到, 连老邢的名字也一齐代上了名单。回家一说,老邢觉着就是对方故意施惠,也实可感, 由此失节。 “这两父子,对于私人恩怨最是分明,性又爱财,连受对方恩惠怀柔,财礼优厚, 偏是终年无事相烦,想不出个报恩之策,心常耿耿。事有凑巧,小邢为应一好友之聘, 有事迪化,归途闻得敌人爪牙全数出动来此办案的消息,已然动念,到了哈密,也没打 听出所以然来,后探出敌党已然功成归去,心想事情已了,这班人既然全数出动,那救 兄弟和爱子的恩人想也必在其内,本心是想和前五年引他父子入网的说客、铁卫士中有 名人物、副领班铁羽扇何开相见叙阔,不料会与一别十多年的沈老前辈父子不期而遇, 一听说起寻找妖僧报仇之事,他知沈老前辈父子不好对付,表面未动声色,谈了一阵辞 别,一上路,便乘沈老前辈暂时不肯下手之便,追上那伙贼党把话一说。妖僧以前好些 年的匿迹销声,为的便是沈老前辈,何况又加上一位剑侠儿子,得信自是胆寒,情知敌 是敌不过,踪迹已露,躲是躲不了,因为沈老前辈父子是由哈密追下去的,虽与大漠庄 隐居的川东五老不是同派,但都是正派中剑侠,平日不免通着声气,又在一地隐居,双 方的事断无不知之理,也许便在大漠庄与五老同隐都说不定。妖憎乃铁卫士的正头,和 铁羽扇何开原是患难深交,无话不可以说,当下三人背地密议。依了妖僧,直想耍无赖, 去向五老质问:既然彼此言明,平息这一局事,从此两不相扰,理应各守信约才是道理, 为何人未出境,便有人尾随下来欲加暗算?就说不是一起,以五老的身份名望,说出话 来便该做到,把两头的事一齐担起,也不应纵任外人在他出头了事之后在这条天山路上 随意寻仇,使其话不应点。沈氏父子此举,迹近五老有意行诈欺人,先是软硬兼施,等 一行甘拜下风依言行事发出奏报以后,暗中再遣能人出来寻仇为难。冤有头债有主,沈 氏父子如在彼此未和息以前出来报仇,自然各凭本领见个高下存亡。照着江湖上过节, 五老既已出头,把一场天大的事硬压下去,自己这面又是俯首听命毫未违抗,这天山路 上,休说一行遇什暗算,便有人出来说句错话,也算丢人,为此要问五老作何处置? “小邢自比妖僧机智,觉着这等做法大已卑鄙无耻,又料定沈老寻仇多年,只要知 道仇人踪迹,刻不容缓,照着晤见时所说且容凶秃多活些日、不到地头先不下手等口气, 定在五老与妖僧等定约之后方始知悉,此举不特不是五老意思,连这迟不下手,都为碍 着五老曾有前约之故,便劝妖僧不可如此,也无须如此示弱气馁。多年威名得之不易, 固然对这等大名鼎鼎的前辈剑侠服输,势所必至无人笑话,无如双方仇怨已深,任怎低 头,对方也消不了恨。反正要拼一个死活,事未临头焉知无救,何苦先就栽上一头?自 己与何开深交,既然遇上,决不袖手,随出主意,说:‘反正仇人此时不会下手,与其 躲他,转不如索性放光棍些,寻上去与他相见,公然叫阵,直说前些年山中隐修,偶闻 人言,双方到处寻仇未见,因此二次出山,了这昔年公案。到京以后,正欲寻他下落, 便奉皇命出差,不暇兼顾,想不到会在此相遇。本应当时分个高下,一则朝命未复,内 里并关系着有极大人情,并保全三个逃人,必须回京交差以后才能赴约。再者自己虽不 是他父子的对手,但朋友中能手颇多,料你沈氏父子未必便占上风,是好的彼此约好地 点时日,各自约出人来,一同了断此事。那地点并还约在天山附近,免你疑我设在中原 有什假借。否则我此时法宝飞剑俱已失去,明知敌你不过,你要报仇,杀剐任便,决不 还手。沈老天性好胜,又碍着五老和嵩山逃人,定必点头答应。你把时地约好,各自上 路,一面趁着三宝密敕在手,将它交我,把上面一些会剑术法力的能手,全请出场,断 无不胜之理。好在飞行甚速,不等你们到京,便可交还了。我和家父均与此老相识多年, 到时虽不一定公然出场,必在暗中相助。你有这现成点将牌,再加十个沈氏父子也不在 心上,怕他何来?对方只川东五老和北天山狄氏全家,如若同来,稍微可虑,但是五老 归隐多年,不轻出手,又曾和你们订约,我知沈氏父子和他们并无交往,更非同派,至 多是新近在此相识,十有八九不会管这闲事。他父又知你们宫廷当差的人一向自傲势孤, 外面只多强仇大敌,无什朋友,约不出多少高明人物,就有,也只是同门师兄弟,不看 在眼里,决没想到密敕的妙用。北天山狄氏一家,也与他父子无什深交,此老刚愎好胜, 向不肯约人相助,定是父子兵到场无疑。密敕中那些有名人物,平日均以受恩无报,感 愧非常,又有几位列名较早的,吃这些自命清高之辈常时背后辱骂,气愤在心,不特一 传必到,并还绝不容他父子活命,以免后患。狄梁公一家不来是便宜,便是能来,也必 难讨公道呢。’妖僧闻言,自是喜出望外,当时将三宝密敕交与小邢,径去依言行事。 “当沈老前辈父子下山时节,雁山六位老侠和老山主原曾商计,知道此老性刚,沈 小侠又是孝顺无违,拦劝无效,但是妖僧与宫门三凶,连同手下党羽,也颇有能者,到 底人多势众,况又加上三宝密敕在手,随处可约能手相助。为了五老曾经平息我们的事, 至少非到甘肃不便下手,本不必此时起身尾随,偏是坚执,连年都不肯过,此去途中必 被觉察。这伙狗贼诡计多端,不是合力暗算,便是觉着不能取胜,暗用密敕调人,能手 一到立即下手,就许被人暗算,还吃他笑话五老言不应典,至少也是天山路上不能做主。 虽然沈老前辈父子飞剑神奇,单凭真本领不容易败,胜算要占多半,到底他老人家将近 百年的威名,终以小心为是。石老前辈立即跟踪追去。这位老人家自是足智多谋,飞行 神速,又长隐形之法,先不迫沈老前辈,上来便随定了这伙狗党。不料行至中途,遇见 上年来过的那位善吹铁洞萧的草衣道长,原是往大漠庄去会五老的,和石老前辈多年至 好,谈起此事,便约了同去,事完同来我们这里小聚数日,等五老来赴春宴,再与雁山 六老同往大漠庄去盘桓。刚追上狗党走了一程,便见小邢匆匆赶来,与妖僧何开背人秘 议。依了石老前辈,本想和小邢过不去,中途截住痛骂一顿,将宝敕夺过,使他失计, 无颜见人,草衣道长却说:‘宝敕名单这些人,少一半固是迫于无奈情有可原,一半也 是本来无耻,更有好些丧心病狂之人在内,休看对头极少用着他们,一经用上,全恨不 得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以报他狗主人的恩遇,并显他的本领。将来对头大举残害忠良 义士,必有这伙狗党在内。留着他们,固是遗民志士的后患,不除去几个,他们夜郎自 大已惯,也不知道利害羞耻,可是平时要除他们甚难,一则没有题目,二则人多不在一 处,除一两人无济于事,反而打草惊蛇,容易生出别的枝节,难得最好机会,把许多恶 狗聚在一起,他们以为沈氏父子尚在梦中,到时自来人网,却不料机密已泄,我们也约 齐能手,乘机给他来个斩尽杀绝,这不比此时破他诡计强么?,二老议定之后,草衣道 长忽又变计,想赶在妖僧前面,与沈老父子见上一面,仍去先访五老,新年同来赴宴。 “石老前辈知沈老前辈定应妖僧之约,便先赶了回来,才进山口,正与我相遇,因 开山盛典已然移后两个多时辰,后山诸老每晚此时均在入定,便吃我迎进望亭以内,谈 起此事经过。据说,小邢口虽说着大话,对于天山老少诸侠不无顾忌,他父和天山东半 山环住的那位老怪物原是至交,特意把地方设在附近的冷魂峪中,大约除想激动老怪物 对付狄氏诸侠外,并还含有两层用意:一是穿云顶东的史家父子,与狄氏诸侠一向貌合 神离,暗中较劲,想就势拉来相助。一是冷魂峪为北天山最冷之所,终古奇寒酷冷,比 穿云顶还冷得多,有名的寒冰地狱。老邢多少年前,为和朋友往北海取鲛珠碧珊瑚等珍 物,炼就一种御寒丹药,常人服上一粒,多冷的地方也能赤身行动,不服药的人,哪怕 多好功力,走人峪中遇到子午寒潮也禁不住,要是内功再差一点的人,休说子午寒潮无 心撞上,只一入内十丈便有性命之忧。固然沈老父子不致便为酷寒所伤,毕竟要加一层 留意,并且约会是在半年以后,虽料对方不会寻人相助,终恐认识的人太多,由宝敕上 所约人的口中展转泄出机密。如用此地做约会,一则占了一层地利,二则老怪物的家正 是冷魂峪的阳面,两地相通,实有不少便宜可占。按说这厮主意委实想得周到阴毒,现 虽被石老前辈识破,可是我们和老怪物门人打赌的事,不能等满所约限期,半年之内便 非去下手不可了。当初老怪物只当了我们和他两个孽徒说,不论何人,一年以内前往, 只能熬得那四十九日的酷冷和突然撞上的于午寒潮,再能自入冰窟寒潭,便任凭取走, 决无阻拦,并未限定只许我们几人前往。小邢那么奸诈,一到老怪物那里,得知这好彩 头,他有现成辟寒灵药,焉有放过之理?所以来此和诸位兄弟贤妹说一声,过了新年便 快作准备吧。” 淳于芳道:“当初二哥五哥十三哥,和老怪物的孽徒打赌时,我便不以为然;已然 定约,便应即早设法前去,既免夜长梦多,又免对方轻视。那炼作辟寒之用的少阳真气, 恰又有人传授。宝物不说,那五行砂和一玉瓶青灵乳,异日关系何等重大,偏也当着儿 戏,以为时限还早,反正别人去不了,也不知来历底细,日常只管说笑游宴,放着正事 不去加紧用功,就此拖延下来。如当初一得真传便自努力勤习,何消半年?过了新春便 可起身,有多好呢!”陆萍微笑未答。周靖道:“不是我们不肯用功,实在这两三个月 内事情真多,那少阳神功练时又非容易,不能按照第一种速成练法便只能循序渐进,预 计最快一百二十八日,照现在算,也不过晚了一个多月,至多春三月便可前往,离这厮 所约还快一半,如何能算晚呢?”淳于芳道:“你真算有心计!也不想想那半年乃是妖 僧和人交手之期,姓邢的这厮既与主人相识,多年未见,又想利用人家,岂有不早去之 理?如被人捷足先登,看你们三位仁兄仁弟何以自解?”陆萍笑道:“大妹不必着急, 我明早便去如何?”淳于芳方要答话,忽想起陆萍昨晚神情有异,忙笑答道:“五哥是 有心人,比二哥十三哥不同,想已练好真气。去固可去,但当初原约之人,今只五哥一 人前往,岂不叫那两个孽徒讥笑?当然还是等二哥十三哥练成同去,才没褒贬。” 柳春在侧闻言暗忖:大漠庄所得壁问图解内,有一节正是少阳神功,练成之后寒暑 不侵,并还有许多益处。听李六伯和李家两弟兄以及四明所说,过了新年赶紧练好图解, 到时,还有天山之行,也许指的就是这件事。如若双方都为的是这件事,要单是对人, 好在双方交情甚深,决不致生什枝节。偏生诸位师伯叔说的是往天山一个奇寒之地,探 取雪窖中的宝物灵药。既是东西,当然只得一份。五老晴传图解,原欲令己效劳,李六 伯和陆五师伯别时,曾请转告老山主,为自己在后山另辟静室,独自用功。听他前后口 气,分明意在慎秘,不令人知。要是两不相谋,各行其是,一面是前辈仙侠,并曾受过 人家期重传授,早有成约,于理不应背信食言,于势也所不敢。一面是授业恩师和诸师 伯叔,断无帮助外人争夺之理。自己到时夹在当中,岂不为难?师父和五师伯如若盘问, 也可据实禀说,如由自己提头报知,受人之托,无故宣扬,未免不合,师父和五师伯偏 是只字不问,如留待将来再说,那时事已发动,师父岂不见怪?到底是早说好晚说好呢? 正在寻思,打不起好主意,马玄子忽然笑问道:“你这小娃,只想心事作什?”柳春还 未及答,淳于芳接口笑道:“柳贤侄,你虽比我们晚一辈,但这里全山老幼上下情如家 人骨肉,除在山堂办什正事,或是奉令出外,那是言出法随,规矩和尊卑之分均甚严肃, 平日相处均无什拘束。你有什事只管说出,不必存在心中为难的。” 柳春一想,身在师门,无论如何不应遇事隐秘,何况双方情如一家,断无为此宝物, 互相生心争夺,不通商量之理,李六伯又只示意,并未明说不许告知师长,但盼是另一 件事,免得到时为难。如是一事,就将来对方见怪,也有话说,仍以明言为是。念头一 转,立即起身,方答道:“弟子日前奉五师伯之命,往大漠庄谒见五老大公,蒙其优遇, 留住二日。中间经过,本欲向恩师各位师伯叔禀明,因值除夕清宴,诸位师长言笑方欢, 未敢妄自插口,故此踌躇,并非有什心事。”话未说完,陆萍首先接口道:“你大漠庄 的经过我已得知,少时自会代你详告诸师伯叔。还有这里尽管全山老幼情如父子兄弟, 但因人多,本领不一,各自的禀赋福缘门径传授均不一样,尤其你们这一辈,不特各用 各功,不许私相授受,此间往来高人甚多,后辈门人时有遇合,便自己偶然得到高明传 授,也尽可以秘而不宣,只管自加勤习。当师长的固不会不知道,就是不知,只不在二 十九条山规之内,决不见怪。天已不早,有二位老前辈到来,便是开山盛典,无暇长谈, 你不消说了。”周谦、淳于芳也同声笑说:“听五师伯之言,你已蒙五老垂青。此行不 虚,必有所得,那是你个人缘法,过了新年各自用功勤习好了。”柳春闻言心虽一定, 仍觉所怀尚不止此,方要再说天山之约。陆萍忽把面色微微一沉,说道:“你不是想说 四明日后要来找你吗?五老仙机妙算,逆知未来,他说的话,我们无不信从。为时尚早, 你只顾用功要紧,不要到时不能胜任就好了。我们俱不喜说空话,凡事先说作什?”柳 春只得连声应是,退立一旁。淳于荻见陆萍说时,暗向柳春使一眼色,随笑道:“陆矮 子,人家老实忠厚,好心向你报知此行经过,你打人头子作什?我知你又要闹什花样 呢。”陆萍装没听见,头偏一旁,向着马玄子,意思想拿话岔开。淳于荻看出他适才余 气未消,刚走近前,手指陆萍喊了两声“矮子”,待要引他说笑。忽听破空之声由远而 近自前山飞来,势绝迅速。众人闻声齐向窗前仰望,只见白云晴日之下,有一青一白两 点寒光,飞得极高,流星过渡般往后山一面飞去,神速已极,刚一望见,便自上空驶过。 陆萍笑道:“这两位前辈高人到来,一会便开山堂。柳春初来,好些都不知道,我先领 他到堂前见识见识,指点一下地方和礼节吧。”说罢,便令柳春一同走出,始终未和淳 于荻答话。柳春随出,闻得淳于荻骂道:“这矮子不识好人,真惹人生气!新年新岁偏 要装腔,我看你赌气赌到几时!”陆萍闻言只微微一笑,头也未回,便同往山堂走去。 那爆竹之声,本从昨晚人山便听响起,柳春因随众人饮宴,未做理会,及至走到路 上一听,远近齐喧,密如贯珠,四山皆起回应,到处悬灯扎彩。环湖一带人家颇多,这 些居人,不是周家的门人亲族,便是后山那些遗老义士家属宾从,无一外人。家家不设 垣墙,香案供品全都设在门外,有的红蜡尚燃,盆中兽炭犹有余温。每一打稻场上,都 有一些穿着整齐新衣的儿童,在朝阳光之下做那种种游戏,如放炮仗、踢毽子之类,儿 童多的几处,还有拿着各种小兵器在比武的。屋门都是一家未闭,有的里面还响着锣鼓, 吹着笙萧管笛。湖边银也似白的积雪地上,来往的人,不论男女老少,一律新装吉服, 一个个神和貌舒,行止从容,喜气洋溢,自然流露,点缀得新年风光十分浓厚鲜妍。又 当快雪新晴,云白天青,地绝尘氛,微风不扬,一眼看过去,连远近的山林湖沼,全是 一派新濯濯的气象,似这等熙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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