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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回 劫后喜逢君 共吐平生隐痛 舟中成敌国 惊回弱女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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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劫后喜逢君 共吐平生隐痛 舟中成敌国 惊回弱女余生 文麟只得独往林中走进,到后一看,见那茅篷甚是高大,外层空无一物,木桩 梁柱以外,只有两块兀立地上的山石,通体光滑,不知何用?门内是一大天井,三 面均有房舍,但不相连,都是四五间做一幢,立在平地之上;东边一所房门紧闭, 正面倚山而建,门窗洞启,不见一人,只西首一所门窗半开,咳嗽了两声也无回应, 心想:“这等登门于理不合,三姑方才又说东房住有异人,不可惊动。”想等三姑 到后再同走进;等了一会,眼看月轮渐升,天已昏黑,三姑一去不来,腹中饥肠雷 鸣,口渴非常,想了又想,照三姑所说往西边一家走去。 到了门前,隔窗一看,那屋共是一排四间,两明两暗,明间里面还有一层,门 帘下垂,微有一线灯光外映,隐闻妇女叹息之声,方想主人家无男子,窗前窥探于 理不合,待要缩身退回,匆忙中好似听到“煌儿”两字,甚是耳熟,心中一动,不 暇再顾嫌疑,忙又立定,侧耳一听方才所闻语声,果是熟人,不禁心旌大震,呆了 一呆,又听到两句问答的话,满腔热情再也按捺不住,见外间屋门虚掩,匆匆不暇 寻思, 忙即往里走进, 到了里屋门前仍觉不妥,方一迟疑,里屋已有女子问道: “外面何人,是周先生么?请进来吧。” 文麟听那语声娇婉娱耳,情急之下更不寻思,忙即应声掀帘而入,见里面灯光 明亮,屋甚宽大,急切间也未看出所想的人是在何处,迎头遇见一个身着黑衣、身 材枯瘦、双目通红、相貌十分鬼怪、其形如猴的中年妇女,面黑如墨,嘻着一口自 牙,目光闪闪,注定自己不住打量;想起素昧平生,冒冒失失闯进人家内室,方才 发话叹息的人并未看见,主人形貌又是那等鬼怪,和日间所见异人黑骷髅好些相似, 只是未戴人皮面具,装束不同,身材高矮和神情举动全都相仿,也是江南口音,心 中一惊,脸涨通红,主人态度偏偏沉稳,站在对面静等来人汗口,一言不发,越发 窘极,停了一停,吞吞吐吐说道:“我名周文麟,义妹蔡三姑命我来此……”话未 说完,忽听身旁有一女子低呼“文弟”,正是方才所闻那人口音,回头一看,原来 相隔数尺的身后设有一床,床上卧着一个少妇,刚刚坐起,正是这些日来心心念念 魂梦不忘的幼年爱侣、现作寡鹊孤鸳的意中人淑华,带了满面病容和衣而卧,床上 悬有罗帐,偏在门旁,又有屏风挡住,由黑暗中初次进门,迎头便遇着这么一位貌 相鬼怪的女异人,所以不曾看出。 文麟平日积想成痴,魂梦为劳,做梦也想不到,淑华孤身一人会到这等荒山危 崖的异人家中,先前虽听语声相似,并拿不准,及见果如所闻,人又瘦比黄花,玉 颜憔悴,带着一脸病容,惊喜之余,由不得又怜又爱,又是惶急,哪还再顾别的, 脱口喊了一声“二姊”便要走过,转身时,瞥见女主人正含笑相看;猛想起意中人 现正守节,女主人来历未知,因何至此尚未问明,三姑怎会知道、是何原因也都不 晓,当着外人如何不避形迹?念头一转,忙即停步。 淑华原不料文麟寻来,先听女主人说,还不甚信,跟着便听屋外走动,闯进一 人,探身一看,果是文麟,当时悲喜交集,忙着起身,见文麟回顾惊喜惶急之状, 恐其情热大甚直奔过来,刚要下床,觉着有些头晕,只得急呼:“文弟请坐!这位 便是主人黑衣女侠晏家大姊,芳名一个瑰字,我全仗她才得死里脱生。你我二人的 心迹为人均所深知,无须避忌。你那义姊蔡三姑我也见过。说来太长,请见过主人, 再作详谈吧。” 文麟闻言应诺,忙向主人行礼拜谢,回头一看,黑衣女侠晏瑰已然不见。淑华 叹道:“文弟,我病未愈,尚难起身。好在这里不比家中,主人又是一位奇女子, 在煌儿未来以前,正好将我多年来悲苦心情向你一吐,便知薄命人并非只顾自己虚 名,实有难言之痛。自你和煌儿走后,虽然连遭危难,历尽艰危,居然能有今日, 与你在此相见。难得是心迹双清,无须顾忌人言。有此一会,免我饮恨终身,无法 向你出口。” mpanel(1); 文麟见他说到末句,气力越发衰微,好生怜惜,想走过去安慰几句,又知淑华 性情外和内刚,恐其误会,心中不快,欲前又止,方喊:“二姊的话我已知道,且 请静养,缓缓再谈吧。”淑华也觉话说太急,气力不济,重又倚向枕上,一面喘息, 手指床边椅子笑道:“休看我初脱患难,来日未知如何,今日能与你在此相见,心 中实是喜欢,请随便坐下再谈吧。” 文麟看出淑华对他,竟比平日预料的还要情深,并把以前疑团打破,仿佛一块 石头落地,心虽舒服异常,但一想到淑华此来经过和双方未来的情况,又担心淑华 的病,当时百感交集,正自心乱如麻,忽听淑华唤他旁坐,见那椅子就在床头,意 中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秀目正注视着自己,虽然带着几分病容,但那明眸皓齿微笑嫣 然,容光依然美艳,尤其颦笑之间隐蕴着无限柔情,和以前偶然相见判若两人,由 不得心头怦怦跳动,忙走过去,面对床头,侧身坐下,心情甚乱,也想不出说什话 好。彼此注视,相对无言,呆了一阵,文麟脱口说道:“姊姊,我想得你好苦。” 说罢心中一酸,忍不住流下泪来。 淑华知他心情大热,刺激太深,嫣然笑道:“你也瘦了。我们难得相见,好容 易有此时机互谈心事,再如伤心,我就不理你了。”还待往下说时,觉着身在人家, 近日所遇男女异人对于彼此心志为人虽极同情,言行仍须稍微矜持,不可过于随便, 忙即住口。 文麟闻言,忙强笑道:“姊姊,我不伤心。煌儿近来进境极快,年月不多,文 武两途均有成就,病体决可无害,请你放心。龙子也在这里,只见过一两面,匆匆 不暇多谈,只闻武功甚好。”淑华接口笑道:“这些事我都知道。煌儿明早便来相 见,此时不必谈他。别远会稀,且把眼泪擦干,还谈我们的话吧。”随将枕畔一条 手绢递过。 文麟早见淑华半坐半卧,倚在枕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棉被,那一双纤纤玉手搭 向被外,春葱也似,袖口边露出三寸来长一段皓腕,看去依旧粉光致致,肤如凝脂, 虽在病中,仍然不减以前圆融光润,想起昔年两小无猜,耳鬓厮磨,分手以前彼此 均将成人,因淑华大了三岁,从小亲热已惯,别时曾经互订心盟,虽未搂抱亲热, 这一双玉手却经自己再四把握温存,直到对方假意发作方始放下,满拟再过数年便 可连理双栖,同偕白首,不料人事难知,反复无常,文麟连经颠沛,等到扶枢回乡, 意中人已因亲庭严命被迫改嫁,变得今日这等悲伤之境,回忆昔年花前月下背人亲 密的崎旋风光宛然如昨,正在强忍悲怀胡思乱想,见淑华将所用手绢递与自己擦泪, 纤手微抬之际,隐隐约约望见袖口内那一段嫩藕也似的玉腕,越发勾动前情,不能 自禁,左手接过手绢,就势把淑华的手握住,觉着柔肌凉滑,宛如无骨,心方一荡, 忽想起淑华人最端庄,今非昔比,这等孟浪,定必不快,心中一惊,正待松开,见 淑华面带微笑,并未抗拒,忙又握紧,把左手也加了上去,双手握住,揉了一揉, 慌不迭赔着笑脸,抢先说道:“姊姊不要生气,实在这一年来相思大苦,只想和昔 年一样,容我稍微亲近,重温旧梦,于愿足矣。” 淑华欲言又止,呆望着文麟,停了停,叹道:“就这样也是不该。你真痴得可 怜,叫我有何法想?你口口声说要出家,这是出家人的心情举动么?”文麟见她不 曾生气,喜出望外,闻言脸涨通红,索性低下头去偎在淑华手上,一面亲热,凄然 答道:“如不出家,又如何呢?” 淑华自从患难之后,连日听人说起文麟山居苦况,以及拼死拒婚、立志出家、 与蔡三姑结为姊弟经过,越想越觉对他不起,见面以前早就打好主意,见文麟伏在 自己手上,湿阴阴的,知其又在流泪伤心,佯嗔道:“自来会短离长,况我二人天 生苦命,前世冤孽,既有今日,当初何必令我二人相逢?人生本是幻梦,这等认真 作什?我比你心情还要痛苦得多,难得有此意想不到的机缘,我们应该高兴,畅谈 些时,何苦作此楚囚对泣,糟蹋时光?再如伤心,我……”底下话未出口,忽把右 手夺回。 文麟正在悲喜交集,心情陶醉,骤不及防,见淑华把手夺了回去,误认生气, 心方一慌,未及抬头,淑华另一只粉团般的玉手又伸了过来,先当淑华临时心软, 忙又握住,亲了一亲,觉着凉滑更甚。同时,淑华另一手正在抚摸自己的头发,微 笑说道:“你看我这手都被你眼泪滴湿了,这大一个人偏爱伤心,何苦来呢?” 文麟一看,这二次把握的乃是淑华左手,原来淑华不特没有生气,为想安慰自 己,把右手撤回,却把左手换上,明是双方处境太难,彼此相思,好容易遇此良机, 想任自己稍微温存,以酬这多年来相思之苦,越发心生感激,又几乎流下泪来,因 知淑华天性喜洁,爱好天然,此时刚脱患难,人在病中,这一双玉手依旧那么净如 玉雪,凉滑柔细,惟恐眼泪湿污,忙用手绢重将眼泪擦干,抬头一看,淑华左手被 自己握住,右手又搭向自己肩上,半倚半卧,侧身相对,相隔甚近,这一抬头,玉 颜相去不过尺余,香泽仿佛可闻,才知对方情深义重,只为处境艰难,自己心情太 热,不得不作防闲之计,一“旦遇到时机,便任自己着意温存,不再作那冷冰冰峻 拒之容,方想:“你早这样对我,我也少受好些痛苦。” 淑华见他猛然抬头,往旁一偏,笑问:“文弟你够了么?今日相见,把话明言, 也想和蔡三姑一样,把你当作一个亲兄弟呢。我知你对我痴爱太甚,无奈造物见忌, 实逼处此,有何法想?今日暂且由你稍微亲爱,使你知我对你从未忘情,以后便和 你在蔡家温室中自言自语所盼望的心思一样,我母子由此也同移居峨眉。好在所识 都是高人隐士,光明磊落,不拘形迹,日常均可见面。我视你如弟,你也视我如姊, 互相关爱,但在今日一会之后,谁也不许再提前事。你是一个奇男子,当能谅我苦 心,能知自爱,出家之念必须打消,才算真个爱我,肯听我话。当你初进门时,我 因主人虽是奇女子,昨日并还劝了我一夜,语意诚恳,人更义侠,终觉身在人家, 方才主人有意避开,越发不好意思,还想稍微矜持,此时我已想穿,不再顾忌,由 你亲热一阵再说正文,只不误你,我这薄命人有什相干?” 文麟见她说时虽带笑容,语意沉痛,双目红晕,明波欲流,分明心情痛苦已达 极点,不禁心中一冷,慨然答道:“我本心只想与姊姊常时相见,于愿已足,为了 数年宾馆,咫尺蓬山,休说互吐衷曲,终年难得一面,以为姊姊只顾虚名,弃我如 遗,一时伤心过甚,而姊姊的声音笑貌却是横亘心头,抛它不下,那相思之苦,直 非言语所能形容,欲求解脱,乃有出世之想。不过痴心不死,还想煌儿学成,送他 归去之时,和姊姊见上一面再走,不料会在山中相见,大出意外,尤其姊姊这番情 义,真个刻骨铭心,永世不忘,既能常时相见,正是梦想难求的事,有姊姊在,自 然不会再作出家之想了。”淑华接口笑问道:“我的心情,今日你已深知,那你还 娶妻不娶呢?”文麟早就料出淑华心意,故意淡淡的笑答道:“这且不必提它。我 还不知道姊姊遭什家难和别后光景呢,先谈正事如何?”淑华气道:“已过的事, 早谈晚谈不是一样?莫非我问的不是正经话么?”文麟见她面有愠色,知道明言不 娶定必不快, 又不愿说假话, 又窘又急,无话可答。淑华立即把手夺回,刚说得 “你好”二字,两行清泪已忍不住挂了下来。文麟越发心慌,忙赔笑道:“姊姊快 莫伤心,依你就是。” 淑华闻言回嗔作喜,忙把眼泪擦去,笑问:“你肯听话,才是我的好兄弟。今 生无望,终有来生。如其死而无知,便是数十年的真夫妻,还不是个假的?你不说 相知以心,相见以诚,只要彼此情深义重,不在婚嫁么,如其因我害你鳏居一世, 岂不加重我的伤心?这叫对我真好么?既然答应,却不许你反悔呢。”文麟略一迟 疑,强答道:“姊姊定要如此,我也无法,不过既是夫妻,必须彼此精深意重,还 须投缘,也不是急的事呀。”淑华笑道:“你又哄我,眼前便有两个佳偶,都是才 貌双全,比我强得多,难道还不能如你的心愿?”文麟故作不解。 淑华见他装呆,心中发急,又因方才文麟那等惶急,不忍再装生气使他难受, 只得握着文麟的手,温言笑道:“你那义姊我已见过,人既美貌,性又灵慧,又对 你一片痴情。她年纪轻轻,遇人不淑,又无一儿半女,为了对你钟情,用尽心机, 结果骑虎难下,已然立誓不再嫁人。她乃弃妇,与我不同,你又不讲究这个。假如 我处境不似今日这样艰难,肯学文君私奔,料你断无不愿之理。你不娶她,决非为 此之故。即使料得不对,司徒良珠美如天仙,又是剑侠异人之女,文武双全,你如 求婚,也非无望。这等旷世难逢的绝代佳人,再如不愿,还有何人值你一盼?明是 有心推托,使我伤心罢了。” 文麟忙道:“蔡三姑才貌双全,对我情痴,不是不知。至于再嫁一层,我最不 喜一般沽名钓誉、拿数十年苦痛光阴去换暂时虚名的女子,对她轻视,决无此念, 心中只有感激。无如男女相处,首重在情,她虽对我情深,我也对她万分感激,只 是另外一种情怀,明明觉她人好美貌,但无娶妻之念,百年伴侣本难勉强。实不相 瞒,姊姊婢婷情影深印心头,终身不能磨灭,只管心无他念,永远不会抛开,对方 便是天仙下凡,无如我心目中已被此人占满,仿佛一件至宝已全送与别人,无法收 回。夫妻偕老,首重情爱,如其勉强成婚,朝夕相对,心目中却另有一人,情何以 堪?我也对她不起。至于司徒良珠,天仙化人,和蔡三姑一样,得妻如此,尚复何 憾,一则和方才所说一样,我全副心情全在姊姊身上,不能再以虚情假意对人,作 那负心之事,并且对方天上神仙,相交不久,彼此情悸未通,我也自惭形秽,配她 不上,只好将来再看吧。” 文麟原想饰词推托,情发于衷,仍把用情专一、已有独钟、决不再娶他人的心 腹之言说了出来,等到把话说完,方觉语病太多,好些矛盾,又想不出如何改口才 免淑华忧急生气,心方惶恐。谁知淑华一双妙目注定文麟静听,并无嗔怪之意,听 完从容笑道:“照此说来,除却我效文君私奔,你是不会再娶的了?我受你挟制, 无法分解,好在煌儿文武两途均有根底,此后已能自立,为报你的痴情厚爱,等病 稍愈,便随你私奔。这里不能立足,隐居别处也是一样,你意如何?” 文麟听出口风不对,急道:“这也不是我的心愿。此事如在昔年还乡、姊姊初 嫁之时,我自求之不得,到了今日处境,已然绝望。真能委身相从,也是一时无奈, 出于勉强,何况你我均把煌儿爱如性命,为我一人称心如愿,使你母子分离,况又 不是本心,出于勉强,我既痴心爱你,如何使你心情痛苦,我本不料会有今日一见, 虽只片刻亲近,譬如童年相聚我向你亲热一样,并无他念,但把这些年的疑念打破, 知你对我深情,此后梦稳神安,不致想起伤心,已是心满意足的了。至于婚姻之事, 今生绝望,我等来生。如无真情对人,对方痛苦,我也累赘,何必多此一举呢?” 淑华先想反激,不料意志如此坚强,好说歹说全部无用,分明爱定自己,痴到 极处,把来生渺茫之约当成真事,以后形迹上虽然不再亲近,用情反倒更深,再要 强劝下去,势必加重他的伤心,又觉不忍,正打算仍用柔情感动,温言相劝,忽听 门外步履之声,忙把手挣开。 文麟见有人来,也防引起误会,惊慌欲起。忽听晏瑰笑道:“周兄仍请安坐。 似你这等痴情的奇男子,果然少见。实不相瞒,我自来厌恶男子假作多情,平日甜 言蜜语,说得天花乱坠,不是所求不遂,相爱成仇,便是见异思迁,得新忘旧;只 有女子用情专一,痴得可怜。以前往来江湖,遇见这类负心昧良的人,从不容他活 命。先听人言周兄处境行事,还不甚信。此次山外回来,无意之中遇见两位好友护 了二妹来此,才知你姊弟二人心情竟是清白得如此。后又听那两好友说,此行原受 三姑之托,不料二妹已遭家难,落在恶人手内,无心相遇,将人救下。互相谈起周 兄经历,还想当面查看,愿将二妹接来寒家。方才避往屋外,偶因一事绕向房后, 又在无意之中窥听出你们言动,才知世上竟有这类用情专一而无邪念的奇男子。我 知周兄心志坚定,二妹暂时也无须逼他。自来事缓则圆,不宜操之过急。周兄由早 起离开冯家,饮食未进,二妹服药之后也渐痊可。知心良友,患难重逢,正好畅饮 几杯。我已备好几样粗肴,请同饮用如何?” 文麟早就饥肠雷鸣,只为乍见淑华,大出意料,惊喜过度,只顾缠绵情话,顿 忘饥渴,方想自己一言一动,连在蔡家温室独卧,虚拟和意中人并枕谈心,自言自 语的背后之言,淑华怎会全都知道?主人不曾远出,先在冯家不曾进食也全晓得, 心中一动,立觉腹饥起来,未及开口,淑华已先笑道:“此时果然好些,想不到这 丸丹药如此灵效,方才文弟初来时,想要下床还觉头晕呢。大姊盛意,自当奉陪。” 遂先请文麟往外屋稍坐。晏瑰笑道:“酒设外间,二妹今早已然梳洗,请就来吧。” 说罢,邀了文麟同往外间走去。 文麟目光到处,原来外屋也是明灯四照,酒菜已全摆好,三姑正在独坐凝思, 想起方才同行至此,快到门口忽又离去,许久未来,因和淑华相见惊喜,只顾谈话, 把她忘却,照着所见所闻,分明淑华之来与她有关,方才那一席话必被听去,觉着 愧对, 脸方一红, 三姑已含笑起立让坐。文麟见她面带笑容,心中略定,笑问: “三姑何时到此?”三姑答说:“进门不久,只帮大姊炒了几样菜。”文麟料她掩 在窗后暗中窥探,且喜方才没有对她轻视的话,否则岂不难堪?跟着淑华走出,见 面便叫“三妹”,甚是亲热。 文麟越发奇怪,方想三姑今早离开自己,不过半日,如何会与淑华这样投机? 晏瑰见文麟呆立寻思,笑道:“你奇怪么?三妹自和你相见,第二日便由别人口中 得知你和二妹这段公案,本就打有主意,想将二妹接来;后听你背人说痴话,越发 感动,惟恐以前所托的人把话说错,刚一天明便亲自追去;刚到山脚,正遇所托良 友,不特把人接来,并和二妹一见如故,彼此相见十分投缘,连我一齐结了姊妹。 我们恰好四人,各坐一方,不必客气。我只用一个烧饭婆,怕她忙不过来,你们请 各坐下,我还要去帮忙呢。”说罢,强令文麟居中首坐。文麟方想谦谢,晏瑰伸手 一拦。文麟觉着对方一双红眼隐射金光,手和钢铁也似,知道主人性情豪爽,只得 坐下。晏瑰便请二女左右分坐。三姑想和文麟对坐,已往下首。晏瑰突把怪眼一翻, 笑道:“三妹,你怕文弟与我对坐,见我长得丑怪,吃不下去么?这是主位呢。” 三姑只得依了。 文麟本有好些话想说,当着三姑,不便出口,肚子又饿,主人未来,还想再等 一会,三姑低语道:“主人女中奇侠,不是看得起你,不会改口喊你文弟。她性情 古怪,喜人说她菜美,在她未来以前,最好多吃一点,越随便越好。”文麟见桌上 四个凉碟,均是隔年腌腊之物,就着三姑布过的莱一尝,果然鲜美,因听淑华也是 那样说法,腹中正饥,便大吃起来,淑华见他吃得甚香,笑说:“主人性情孤高, 只一投机,便以心腹相待,文弟多吃无妨。” 文麟忽想起淑华此行经过,未及询问,知她病后体弱,不宜多言,又恐冷淡了 三姑,便转问道:“前听主人口气,多蒙三姊贵友仗义,二姊才得遇救到此。经过 情形可能见告么?”三姑笑答:“你一天未吃东西,本想等你吃饱再说,恐你放心 不下。”文麟应了。三姑随说前事。 原来淑华深知文麟对她情有独钟,无如双方都是诗礼之家,文麟少年英俊,早 有才名,惟恐误他前途,又加上爱子的关系,不得不加意防闲,不与相见,想起当 初迫于父命,背盟改嫁,已对他不起,文麟又是那等情痴,一任冷淡,始终不变初 心,对于沈煌更是爱逾亲生,照护管教无微不至,越发问心不安,痛苦非常。自从 文麟师徒走后,既想爱子,又念良友,幸而龙子之母狄大娘为人甚好,彼此十分投 契,还能稍解愁烦。沈家原是客籍,寄居落户,当地无什亲友,淑华又是寡居,文 麟师徒一走,越发冷静,门庭以内虽然寂寞,仗着田产颇多,所用男女仆人多半勤 谨可靠,淑华除思念爱子良友而外,岁月本极清闲,不料祸从天降。 淑华娘家尚有一母,远在江南,青年寡居,相隔太远,此时旅途不甚安静,屡 次想要归宁,均因碍难之处大多而止。前年想起家中人口单薄,意欲把田产变卖, 回往娘家居住,终因丈夫生前最爱小三峡风景,又算落籍,把父母所留资财全在当 地置了产业,死时,自己年轻,未曾打算,又避嫌疑,不肯与文麟时常商谈,匆匆 把人埋葬,相隔数千里,扶枢移葬已是艰难。 这日又在丈夫随身小箱中发现一本秘密日记,上写以前如何痴爱淑华、用尽心 机破坏文麟婚约经过,才知以前丈夫和文麟原是世交,同学至好,为了自己,曾用 不少阴谋,后拿自杀挟制父母,仗着乃父财势,先使文麟父子离家远游,再令人去 说媒,文磷三次往家寄信求亲,均被丈夫买通下人将信吞没,以致文麟之母思子成 疾而死,父亲不久又病故任上,直到婚后两年,文麟扶枢回籍,葬完父母,将田产 分与兄弟,独身人蜀,才得相逢。丈夫当初许其日常相见,原为昔年几句戏言,心 中妒忿,欲使文麟触目伤心,一面查看自己心意,是否犹有旧情,不料文麟少年老 成,目不斜视,对于丈夫父子更是忠心,遇事肯出死力,公公死前,为了一事办错, 真情如若败露,不但丢官,还要抄家充军,眼看不保,全仗文麟自告奋勇,仗着幼 时好武,从小奔走江湖,体力强健,能耐劳苦,又擅骑马,不似寻常纨绔子弟,孤 身一人带了二百两黄金,三日夜往返奔驰千百里,赶往省城设法,受了许多辛苦艰 难,弥缝过去,转危为安,到家又日以继夜,费了十天工夫,想出种种方法,独个 儿把事办完,人却病倒一个多月,如不是他,早已家破人亡。经此一来,丈夫方始 感动,再见自己端重,毫无二心,才改初念。先感文麟恩义,结为骨肉之交,只觉 对方这等卖命出力,好些出乎人情,有些奇怪,及至对方情义越深,又过了两年, 因见文麟在外漂泊,孤身无依,常此相随,毫无去意,也不谋干功名,每有相当人 家向他提亲,必以婉言坚拒,平日静坐观书,面上时现愁容,只有爱妻在座,格外 高兴,向无倦容,人又却甚端谨,好生不解。这日偷翻他的箱箧,发现几首无题诗 稿,方始醒悟,得知对方苦恋爱妻,自嗟福薄,今生已是绝望,无如痴情太深,此 来也无他念,只想常见颜色,一面帮助自己成就事业,使心上人夫荣妻贵,白头到 老,于愿已足。想起自己为了爱妻,也曾费去不少心血,不过仗着财势方便,哪似 这等痴法、再一想到父亲死前,如非此人,焉有今日?难得对方心地光明,妻子又 极端庄,并无他虑,看过也就拉倒。死前半年,生了一次重病,想起少年荒唐,酒 色亏损,自知体弱多病,并有不治之疾,寿必不长,爱妻貌美年轻,以后蠕居苦况, 如何忍受?难得文麟对她那等情痴,自己死后,如令改嫁此人,不特爱妻有靠,连 幼子也有照应。曾在病中试探爱妻心意,只是泛论,并未明言何人,不料爱妻口气 坚决,以死自誓。有心自吐真情,使其勾动前情,又觉病状未到绝望之时,欲言又 止。过不数日,又是文麟请来名医,斟酌药方,日夜操心,居然转危为安。病好以 后,回忆前情,觉着二人幼年伴侣,天生佳偶,硬被自己阴谋拆散,利用财势挟持 男女两家父母,强夺过来,无奈少年荒唐,身弱多病,上次几乎病死,此时虽然痊 愈,病根未去,医生又有再犯无救之言,爱妻为了自己的病,已守活寡,再要病发 身死,害她年纪轻轻寡居一世,问心难安,便对文麟也是惭愧。暗查二人心意,男 的虽然持身端谨,心地光明,但他不是情深爱重,怎会那好才华,抛却功名富贵, 不去谋事,也不娶妻,老是寄居人家作客,久留不去?如知此事定必心愿,女的偏 是那么意志坚决,自己未死以前,自不愿发生变故,也无此情理,死后有什相干? 况又寄迹异乡,无什亲友,寡妇改嫁人之常情。当日前病重之时,为了爱极淑华, 觉着幼年为了夫妻相爱,名存实亡,虽幸爱妻幽娴贞静,不在乎此,自己在世还好, 一旦死去,丢她青年寡妇孤儿,情何以堪?越想越对爱妻不起。文麟再一避嫌离去, 爱妻娇弱文秀,这家一个支持不住,再要悲苦病死,连孤儿也难存活。想来想去, 寡妇再酸原非奇事,爱妻守节抚孤固然也好,就是母弱子幼,难于操持抚养,也都 不去说它,万一不能守节,或是情势所迫非嫁不可,与其嫁外人,使孤儿受人虐待, 或是不顾而去,无人教养,转不如嫁与文麟,使其破镜重圆。对方痴爱淑华,看其 数千里孤身相从,平日那等尽心,成婚之后定必恩爱异常,他又最爱煌儿,煌儿也 极爱他,初生才只数月,一见文麟便即扑抱不放,近二三年,除却夜卧,老依在文 麟怀中,比对父母还亲,本想令拜文麟作为义父,因爱妻力阻而止,可是由两岁多 便学识字,每日随定文麟,简直不愿离开一步,感情非常亲密,才四五岁已把《诗 经》读完,别的不说,这样好老师就无处找去,将来死后,二人如为夫妇,对于煌 儿必更怜爱。为防当面不好明言,特意与爱子写下一信,说明以前经过,说“汝母 不嫁便罢,如嫁周叔,使你母子均能得所,实比守节还强多。我家由汝祖起,便受 周叔恩义。此事曾向汝母苦劝,她均固执不允,使我死难瞑目。万一天从人愿,汝 母为周叔深情所感,重圆乐昌之镜,不特是件佳话,我也安心。决不可为了汝母改 嫁,便失孝敬;对于周叔,更要念他两代深恩,对你如此慈爱,必须视之若父,只 不改去本姓,便是孝子”等语。一面又在病中向文麟二次托孤,请其照看孤儿寡母, 不可避嫌离去。为防万一有人议论,另外又留有一纸遗嘱,分交爱妻良友,说起近 日心跳神亏,夜不能寐,自知不能久于人世,为防爱妻悲痛,隐而不言,心中实是 悲痛愁虑,特地写了几条遗嘱,附在日记后面,除却重提前事,劝爱妻带子改嫁文 麟,使自身有靠,孤儿也得成立而外,并说“两代坟墓在此,故乡有一宿仇,人甚 凶险,满门孤弱,还乡必受凌辱,不嫁文麟,更不可回”等语。也未写明仇人是谁, 底下便成绝笔。 一算日期,次日丈夫旧病复发,由此去世,多少年来隐情忽然全数发现。虽觉 文麟痴情可怜,对他不起,丈夫这等为人,也是由于大爱自己而起,其人已死,如 何怪他?再想到他临终以前看出文麟心意,毫无妒念,反因爱极自己,不愿母子二 人受苦,屡次示意,劝令改嫁,并还留下日记遗嘱,设想周到,回忆丈夫死前三日 屡把文麟招来,握手托孤,望着自己双泪交流,老是欲言又止,心还奇怪,丈夫平 日常劝文麟功名要紧,室家为重,你我骨肉至交,如其朋友情长,等到功名成就, 索性你也移家来此,同住我家,有了弟妹,彼此终日盘桓,只更方便,免得你和二 姊各自拘束世俗礼节,不肯随便说笑,反而减少兴趣。照那口气,分明看出对方痴 心,为防延误功名,老来孤苦,特意设词婉劝,想其功名成就,娶了妻室再来相聚, 本来通家骨肉之交,有了女眷,日常相对,可免许多嫌疑拘束之故,此时怎会改变 原意,惟恐其走,说之不已?原来是想自己改嫁文麟,以赎前愆。这等存心,也实 可感。只不知所说仇家是谁,怎未写出姓名? 看完之后,越想越伤心,悲痛了一阵,只得打消回籍之念。对于文麟,只管悲 感怜念,终觉双方诗礼之家,此事骇人听闻。文麟孤身寄居,前程远大,何苦为了 一个薄命人,使其负那恶名,断送前程,为时垢病?加上沈煌年已渐长,灵慧非常, 公然改嫁,就自己不借浮言,对于爱子也不好意思,由此对文麟,表面上比起以前 还要冷淡,恨不能连书都不令教,欲使误认自己凉薄无情,由爱生恨,负气离去, 因此一激,早日成家,去谋功名,免得误他一生。无奈师徒二人亲如父子,此言一 出,沈煌先就固执不舍,所习学业,在文麟循循善诱之下,进境甚速,最关紧要是 儿子身有死脉,恐要夭折,经文麟细心发现,正为设法医治,心里的事又无法出口, 只得迁延下来。 等到文麟带病上路以前,几杯别酒发动真情,人也病倒,多硬的心肠也无法再 装下去。同时听出文麟心情凄苦,怀着无穷隐痛,已有出家之想,当时柔肠百折, 心乱如麻,无计可施,只得暗嘱爱子:“峨眉归途,周老师如有行意,无论如何也 要将他请回,容我当时拜谢。再如不允,你便哭求,告以母命。”心想文麟昔年爱 我最深,也最听话,等他到家,豁出受点嫌疑,当着煌儿,和他明言心意,苦口力 劝,也许能够劝解。好在他师徒亲如父子,爱子已然明白事理,只将家人遣走,便 可畅所欲言。谁知人非太上,不能忘情,文麟师徒走后,想起他山居清苦,为了爱 子脱去危机,亲往照护,以前对于丈夫,不特没有妒念,只管绝望,依旧爱屋及乌, 处处尽心尽力,无微不至。自己背弃旧盟,食言改嫁,虽然情出无奈,到底负心, 他丝毫不曾见怪。这多年来,休说稍报深情,连口头上一两句安慰的话都未说过, 越想越觉对他不起,无以自解。 这日正因想起前情,伤心落泪,不料一时疏忽,那本日记遗书被狄大娘无心发 现,看出真情,从旁劝解。大娘识字不多,将门之女,人最豪爽,想起狄龙子全仗 文麟师徒才有今日,日前又接到简冰如命人与淑华带来口信,说龙子、沈煌功力大 进,沈煌的病不特无害,并还有大成就,龙子更因天赋异禀,连经高僧神尼传授心 法,将来成就更大,心中喜极,为感文麟恩义,心直口快,劝时,对于淑华颇代文 麟不平。淑华越发悲痛,便把心事明言出来。 大娘力言:“这样下去,双方只多苦痛,误人误己。好在周老师不是那样人, 他无非想和以前一样,时常与你相见,并无他意。只顾你避嫌疑,他那样痴心爱你, 平日连面都见不到,怎不伤心?你不见他,多好的心也显不出,如何还能劝解?依 我之见,最好等他回来,和亲姊弟一样日常相见,先把气平下去,然后婉言劝解。 有我和两弟兄在旁,无话不可以谈,避什嫌疑?何况还有丈夫遗书,便嫁与他也不 相干。 淑华见她感情用事,话太直率,偏向文麟太甚,感激之余,又好气又好笑,正 想反问:“你还不是无夫而孕,为何守贞不嫁?”大娘气道:“我以前是和家人邻 里负气,龙子这个冤孽又太顽皮,丢下,我舍不得,不丢,到了人家一同受罪。最 重要是我长得丑,如和二妹一样温柔美貌,再遇上周老师这样天生情种,不等他说, 我早先开口了,还等今日么?” 淑华闻言,也由不得破涕为笑,减了悲怀。 正谈说间,忽有佣仆入报,说“大舅老爷陈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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