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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青城死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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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青城死士 晨。 久雪初晴,酷寒却使得长街上的积雪都结成冰,屋檐下的冰柱如狼牙交错,仿 佛正等待着择人而噬。 可是街上却没有人,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紧地关着,密云低压,天地间竟似充 满了一种足以冻结一切生命的杀气。 没有风,连风都似被冻死。 童铜山拥着貂裘,坐在长街近头处的一张虎皮交椅上,面对着这条死寂的长街, 心里觉得很满意。 因为他的命令早已被彻底执行。 他已将这条长街辟为战场,不出半个时辰,他就要以西城老杜火烫的血,来洗 清这条街上冰冷的积雪。 在那一刻到来之前,若有一个人敢走上这条长街,他就要砍断这只脚。 这是他的城市,无论谁都休想在他的地盘上插一脚。 西城老杜也休想。 除了卫八太爷外,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挡住他的路。 数十条青衣劲装的大汉,束手肃立在他身后。 他身旁却还摆着两张同样的虎皮交椅,一个脸色惨白、满面傲气的年轻人,身 上披着价值千金的紫貂,懒洋洋地靠在左面一张椅子上,用小指勾着柄镶着宝石的 乌鞘长剑,不停地甩来甩去。 对他说来,这件事根本就很无聊,很无趣。 因为他要杀的并不是西城老杜这种人,这种人还不配他出手。 右面的一个人年纪更轻,正在用一柄雪亮的雁翎刀,修自己的指甲。 他显然尽量想作出从容镇定的样子来,但一张长满了青春痘的脸,却已因兴奋 而发红。 童铜山很了解这年轻人的心怀。 他自己第一次被卫八太爷派出来执行任务时,也同样紧张的。 但是他也知道,这年轻人既然能在卫八太爷门下的十三太保中名列十二,手上 的一柄雁翎刀,就必定不会令人失望。 mpanel(1); 紧闭着的屋子里,忽然传出一阵孩子的哭声,划破了天地间的寂静。 哭声刚响起,就停止,孩子的嘴巴显然已被大人们堵住。 一条皮毛已脱落的老狗,夹着尾巴,从墙角的狗洞里钻出来,窜过长街。 那脸上长着青春痘的少年,看着这条狗窜到街心,眼睛里仿佛带着种很奇怪的 表情,左手慢慢的伸入衣襟里,突又很快地挥出。 刀光一闪,狗已被钉死在街心,刀恰巧贯穿了它的咽喉,它的血流过雪地时, 也同样是鲜红的。 童铜山精神一振,脱口而赞道:“好,十二弟好快的出手。” 这少年显然也对自己的出手很满意,傲然道:“童老三既然已传令下去,无论 是人是狗,只要敢闯到这里来,我段十二都要他的命。” 童铜山仰面大笑,说道:“有辛四弟和十二郎这样的少年豪杰在这里,莫说只 有一个西城老杜,就算是十个,又何足惧?” 辛四却冷冷道:“只怕今日是轮不到我来出手。” 他小指上勾着的长剑突然停止晃动,童铜山的笑声也突然停顿。 古老而倾斜的长街另一头,已有一行人很快地走了过来。 一行二十六八个人, 全都是黑短袄、 扎脚裤,脚上薄底快靴,踏在冰雪上, “沙沙”地发响。 为首的一个人,浓眉大眼,满面精悍之色,正是西城第一条好汉,“大眼”老 杜。 看到了这个人,童铜山的脸立刻绷紧,连瞳孔都似已收缩。 一个劲装佩剑少年从后面窜出来,一步窜到他身后,扶剑而立。 只听刀弦之声急响,后面的数十条青衣大汉,一个个都已弓上弦,刀出鞘,严 阵而待。 杀气更浓,除了那一阵阵如刀锋磨擦的脚步声之外,天地间,再也听不见别的 声音。 眼见对面这一行人已越走越近,谁知就在这时,街道旁一扇窄门突然被推开, 十三四个白衣人鱼贯走了出来,迎上了西城老杜,其中一个人低低说了两句话,西 城老杜竟一言不发,原地站住。 这一行白衣人都向童铜山走了过来,童铜山这才看出他们身上竟只穿着件白麻 单衣,背后背着卷草席,手上提着根短杖,赤足穿着草鞋。 在这种酷寒的天气里,这些人看来丝毫没有寒冷畏缩之色,只不过手脚都已冻 得发青,脸也是铁青的,青中透白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竟像死人的脸一样,显 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怕。 走过那死狗旁边时,其中一人突然俯下身,解下背后的草席,卷起了这条死狗, 用本来系草席的长绳捆起,挂在木仗上,再大步追上他的同伴。 段十二的脸色已变了,左手又慢慢地伸入怀里,似乎又要发刀。 童铜山却用眼色止住了他,压低声音道:“这些人看来都透着点古怪,我们不 如先摸清他们的来意再说。” 段十二冷笑道:“就算他们现在看来有点古怪,变成死人后也不会有什么古怪 了。” 他嘴里虽这么样说,毕竟还是没有出手。 童铜山却又沉声唤道:“童扬!” 身后那劲装佩剑的少年,立刻应声道:“在。” 童铜山道:“等一会你先去估量他们的武功,一不对就赶紧回来,千万莫死缠 滥斗。” 童扬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扶剑道:“弟子明白!” 只见刚才说话的那白衣人一摆手,一行人竞全都在一丈外站住。 这人青渗渗的一张马脸,双眼狭长,颧骨高耸,一张大嘴不合的时候都已将咧 到耳下,装束打扮虽然也跟别的人没什么两样,但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必定是 这些人之中的首领。 童铜山当然也已看出,一双发亮的眼睛正盯在这人身上,突然问道:“尊姓大 名?” 这人道:“墨白。” 童铜山道:“哪里来的?” 墨白道:“青城。” 童铜山道:“来干什么?” 墨白冷冷道:“但望能够化干戈为王帛。” 童铜山突然纵声长笑,道:“原来朋友是想来劝架的。” 墨白道:“正是。” 童铜山道:“这场架就凭你也能劝得了么?” 墨白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连话都不说了。 童扬早已跃跃欲试,此刻一个箭步窜出去,厉声道:“要劝架也容易,只不过 先得问问我掌中这柄剑答不答应。” 他一反手,“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墨白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后面却有个最瘦最小的白衣人窜了出来,竟是个十 四五岁的孩子。 童扬皱眉道:“你这小鬼干什么?” 白衣童子的脸上居然也是冷冰冰的全无表情,淡淡道:“来问问你的这柄剑答 不答应。” 童扬怒道:“就凭你?” 自衣童子道:“你是用剑的,我恰巧也是用剑的。” 宣扬突然也纵声狂笑,道:“好,我就先打发了你再说。” 无声中,他掌中的剑已毒蛇般刺出,直刺这白衣童子的心口。 白衣童子双手一分,竟也从短棍中抽出了柄窄剑。 童扬一着“毒蛇吐信”刺过去,他居然不避不闪,连眼睛都没有霎一霎。 只听“哧”的一声,童扬手里的剑,已刺入了他的心口。 鲜血红花般飞溅而出时,他手里的剑,竟也刺出一着“毒蛇吐信”,刺入了童 扬的心口。 突然间,所有的动作全都停顿,连呼吸都似乎已完全停顿。 刹那间,这一战已结束!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几乎不能相信世上真有这么样的人,真有这么样的事。 鲜血雨一般落下,雾一般消散。 雪地上已多了点点血花,鲜艳如红梅。 白衣童子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只不过一双眼睛阴恻恻死鱼般凸出,他 还是看着童扬,眼睛里竞似还带着极冷酷的讥消之意。 童扬的脸却已完全扭曲变形,眼睛里更充满了惊讶、愤怒、恐惧。 他也不倌世上竞真的有这种人,这种事。 他死也不信! 他们就这样面面相对着站在那里,突然间,两个人的眼睛全都变得空洞、无神。 然后两个人就全倒了下去。 一个白衣人从后面慢慢地走出来,解下了背后的草席,卷起了死者的尸体,用 系草席的长绳捆住,挂在短杖上,又慢慢地走了回去。 他脸上也仍然冷冰冰的全无表情,就和他的同伴刚才卷起那条死狗时完全一样。 狂风突起,从远方吹过来,风中还带着远山上的冰碴子。 童铜山身后的大汉们,却只觉得掌心在冒汗。 墨白凝视着重铜山,淡淡道:“阁下是否已肯化干戈为玉帛?” 段十二突然纵出去,厉声道:“你还得再问问我这柳刀……” 一个白衣人慢慢地从墨自身后走出来,道:“我来问。” 段十二道:“你也是用刀?” 这白衣人道:“正是。” 他的手一分,果然从短杖中抽出了一柄刀。 段十二这才看出,他们手里的短杖,有宽有窄,有圆有扁,里面藏的兵器显然 都不同。 别人用的若是剑,他们就用剑来对付,别人用的若是刀,他们就也用刀。 段十二冷笑一声,道:“好,你先看这一刀。” 他身形半转,雁翎刀已带着劲风,急削这白衣人的左肩。 白衣人居然也不避不闪,掌中刀也以一着“立劈华山”,急削段十二的左肩。 但段十二的武功,却显然不是童扬能比得上的,他招式明明已用老,突然悬崖 勒马,转身错步,刀锋反转,由八方藏刀式,突然变为倒打金钟,刀光如匹练般反 撩白衣人的胸肋。 哪知白衣人也悬崖勒马,由八方藏刀式,变为倒打金钟! 他出手虽然慢了半着,但段十二若不变招,纵然能将对方立毙刀下,自己也万 万避不开对方的这一刀! 白衣人不要命,他却还是要命的。 他一刀削出时,已先防到了这一着,突然清啸一声,振臂而起,凌空翻身,挥 刀刺向白衣人的左颈。 这一着他以上凌下,占尽先机,白衣人全身都似已在他刀风笼罩下,非但无法 变招,连闪避都无法闪避。 可怕的是,他根本也不想闪避。 段十二一刀砍在他颈上时,他的刀也已刺入了段十二的小腹! 三尺长的刀锋,完全都刺了进去,只剩下一截刀柄。 段十二狂吼一声,整个人就像是旗花火箭似的,直窜上两丈! 鲜血雨点般地落下来,点点全都落在这白衣人的身上。 他的一身白衣突然已被染红,但脸上却还是冷冰冰全无表情,直等段十二从半 空中跌下来,他才倒下去。 对他来说,死,就像是回家一样,根本就不是件值得畏惧的事。 童铜山脸色已变了,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这算是什么武功?” 墨白淡淡道:“这本就不能算什么武功。” 童铜山怒道:“这算什么?” 墨白道:“这只能算一点教训。” 童铜山道:“教训?” 墨白道:“这教训告诉我们,你若一定要杀别人,别人也同样能杀你!” 辛四突然冷笑道:“只怕未必。” 他还是用小指勾着剑上的丝带,慢慢地走了出来,剑鞘拖在冰雪上,发出一阵 阵刺耳的磨擦声。 可是他惨白的脸上,却似已有了光,眼睛里也在发着光,冷冷道:“我若要杀 你时,你就休想杀得了我的。” 一个白衣人淡淡道:“只怕未必。” 他的话说完,人已到了辛四面前,身手显然比刚才两人快得多。 辛四道:“未必?” 白衣人道:“无论多辛辣狠毒的剑法,都有人可破的。” 辛四冷笑道:“杀人的剑法,就无人能破。” 白衣人道:“有一种人。” 辛四道:“哪种人?” 白衣人道:“不怕死的人!” 辛四道:“你就是不怕死的人?” 白衣人冷冷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辛四冷笑道:“你活着就是为了准备要死的么?” 白衣人道:“也许是的!” 辛囚道:“既然如此,我不如就成全了你。” 他的剑突然出鞘,刹那间已刺出七剑,剑风如破竹,剑光如闪电,只见满天剑 影如花雨缤纷,令人根本就无法分辨他的出手方位。 白衣人也根本不想分辨,也不想闪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他早已准备要死的,对方的剑从什么地方刺过来,他根本就不在乎。 辛四七剑刺出,这白衣人竟连动都没有动,辛四的剑一发即收,七剑都被迫成 了虚招,突然一滑步已到了白衣人背后。他已算准了这部位正是白衣人的死角,没 有人能在死角中出手。 他要杀这个人,绝不给一点机会给这个人杀他。 这一招刺出,虚招已变成实招,剑光闪电般刺向白衣人的背脊。 只听“哧”的一声,剑锋已入肉!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锋在磨擦着对方的骨头,但就在这时,他赫然发现这一剑 并没有刺上对方背脊,却刺上了对方胸膛。 就在他招式已用老的那一刹那间,白衣人竟突然转身,以胸膛迎上了他的剑锋。 没有人能想到这一着,无论谁也不会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抵挡剑锋。 但白衣人竟以他自己作武器。 辛四的脸色变了,用力拔剑,剑锋显然已披对方的肋骨夹住。 他想撒手时,白衣人的剑已无声无息地刺了过来,就像是个温柔的少女,将一 朵鲜花慢慢地插入瓶中一样,将剑锋慢慢地刺入他的胸膛。 他甚至连痛苦都没有感觉到,已觉得胸膛上一阵寒冷。 然后,他整个人就突然全部冷透。 鲜血红花般溅射出来,他们面对面地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白衣人脸上是全无表情,辛四的脸却已因惊惧而扭曲变形。 他的剑法虽然比较高得多,出手虽然比白衣人快得多,但结果却是同样的。 这一战突然已结束。 童铜山霍然站起,又坐下,脸上已全无血色。 他并不是没有看过杀人,也不是没看过人被杀,但他却从未想到过,杀人竟是 件如此惨烈、如此可怕的事。 杀人和被人杀都同样惨烈,同样可怕。 他突然觉得想吐。 墨白凝视着他,冷冷道:“你若要杀人,别人也同样能杀你,这教训你现在想 必已该相信了。” 童铜山慢慢地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有说,因为他根本已无话可说。 墨白道:“所以你也该明白,杀人和被杀,往往会同样痛苦。” 宣铜山承认,他已不能不承认。 墨白道:“那么你为何还要杀人?” 童铜山的双拳紧握,忽然道:“我只想明白,你们这么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墨白道:“不为什么!” 童铜山道:“你们不是老杜找来的?” 墨白道:“不是,我既不认得你,也不认得他!” 童铜山道:“但,你们却不惜为他而死。” 墨白道:“我们也不是为他而死的,我们死,只不过是想要别人活着而已。” 他看了看血泊中的尸体,又道:“这些人虽已死了,但却至少有三十个人可以 因他们之死而活下去,何况,他们本来也不必死!” 童铜山吃惊地看着他道:“你们真是由青城来的?” 墨白道:“你不信?” 童铜山实在不信,他只觉得这些人本该是从地狱中来的。 世上本不该有这种人。 墨白道:“你已答应?” 童铜山道:“答应什么?” 墨白道:“化干戈为玉帛。” 童铜山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我就算答应也没有用。” 墨白道:“为什么?” 童铜山道:“因为,还有个人绝不答应。” 墨白道:“谁?” 童铜山道:“卫八太爷!” 墨白道:“你不妨叫他来找我。” 童铜山道:“到哪里去找?” 墨白冷淡的目光忽然眺望远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长安城里,冷香园中 的梅花,现在想必已开了……” 卫八太爷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像普通人一样,微笑着拍你的肩膀,说他自己认 为得意的笑话。 但当他愤怒时,他却会变得和你认得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了。 他那张通常总是红光满面的脸,突然就会变得像是只饥饿而愤怒的狮子,眼睛 里也会射出一种狮子般凌厉而可怕的光芒。 他看来简直已变成只怒狮,随时随刻都会将任何一个触怒他的人抓过来,撕成 碎片,再一片片吞下去。现在正是他愤怒的时候。 童铜山皱着眉头,站在他面前,这威镇一方的武林大豪,现在却像是突然变成 了只羔羊,连气都不敢喘。 卫八太爷用一双满布红丝的眼睛瞪着他,咬着牙道:“你说那婊子养的混蛋叫 墨白?” 童铜山道:“是。” 卫八太爷道:“你说,他是从青城来的?” 童铜山道:“是。” 卫八太爷道:“除此之外,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童铜山的头垂得更低,道:“是。” 卫八太爷喉咙里发出怒狮般的低吼:“那婊子养的杀了我两个好徒弟,你却连 他的来历都不知道,你还有脸来见我,我入死你的亲娘奶奶。” 他突然从椅子上跳起,冲过来,一把揪住了童铜山的衣襟,一下子就撕成两半, 接着又正正反反给了童铜山十六八个耳括子。 童铜山的嘴角已被打得不停地流血,但看来却一点愤怒痛苦的表情都没有,反 而好像觉得很欢喜,很安心。 因为他知道卫八太爷打得越凶,骂得越凶,就表示还将他当做自己人。 只要卫八太爷还将他当做自己人,他这条命就算捡回来了。 卫八太爷若是对他客客气气,他今天就休想活着走出这屋子。 十六八个耳光打完,卫八太爷又给他肚子上添了一脚。 童铜山虽然已被打得一脸血,一头冷汗,却还是乖乖地站在那里,连动都不敢 动。 卫八太爷总算喘了口气,瞪着他怒吼道:“你知不知道小四子他们是去帮你杀 人的?” 童铜山道:“知道。” 卫八太爷道:“现在他们已被人弄死,你反而活蹦乱跳地回来了,你算是个什 么东西?” 童铜山道:“我不是个东西,可是我也不敢不回来。” 卫八太爷道:“你个王八蛋,你不敢不回来?你难道不会夹着尾巴逃得远远的, 也免得让我老人家看见生气。” 童铜山道:“我也知道你老人家会生气,所以你老人家要打就打,要杀就杀, 我都没话说,但若要我背着你老人家逃走,我死也不肯。” 卫八太爷瞪着他,突然大笑道:“好,有种!” 他伸手拥住了童铜山的肩,大声叫道:“你们大家看看,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你们全部该学学他,做错事怕什么?他奶奶的有谁这一辈子没做过错事,连我卫天 鹏都做过错事,何况别人。” 他一笑,大厅里十来个人立刻全部松了一口气。 卫八太爷道:“你们有谁知道墨白那婊子养的是个什么东西?” 这句话虽然是问大家的,但他的眼睛却只盯在一个人身上。 这人白白的脸,留着两撇小胡子,看来很斯文,也很和气。 不认得他的人,谁也看不出这斯斯文文的白面书生,就是卫八太爷门下第一号 最可怕的人物、黑自两道全都闻名丧胆的“铁锥子韩贞”。 他这人的确就像是铁锥子,无论你有多硬的壳,他都能把你钻出个大洞来。 但看起来他却绝对是个温和友善的人,脸上总是带着种安详的微笑,说话的声 音缓慢而稳定。 他确定了没有别人回答这句活之后,才缓缓道:“多年前,有一家姓墨的人, 为了避祸而隐居到青城山,墨白也许就是这一家的人。” 卫天鹏又笑了,脾睨四顾,大笑道:“我早就说过,天下的事,这小子好像没 有一样不知道的。” 韩贞微笑道:“但我却也不知道他们的隐居处,只不过每隔三五年,他们自己 却要出山一次。” 卫天鹏道:“出来干什么?” 韩贞道:“管闲事!” 卫八太爷的脸又沉了下去,他一向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韩贞道:“他们不能不管闲事,因为他们自称是墨翟的后代,墨家的后代,墨 家的弟子,本就不能做一个独善其身的隐士。” 卫天鹏皱眉道:“墨翟又是什么东西?” 韩贞淡淡一晒道:“他不是东西,是个人。” 卫天鹏反而笑了,敢在他面前顶撞他的人并不多。 就像是大多数被称为“太爷”的人一样,偶尔他也喜欢有人来顶撞他。 韩贞道:“墨翟就是墨子,墨家的精神,就在乎急人之难,甚至不惜摩顶放踵、 赴汤蹈火的,所以墨家的弟子,绝不能做隐士,只能做义士。” 卫天鹏又沉下了脸,道:“难道墨白那个王八蛋也是个义士?” 韩贞笑了笑,道:“义士也有很多种的。” 卫天鹏道:“哦!” 韩贞道:“有种义士,做的事看来虽冠冕堂皇,其实暗地里却别有企图。” 卫天鹏道:“这种义士好对付。” 韩贞道:“怎么对付?” 卫天鹏道:“宰一个少一个。” 韩贞道:“宰不得。” 卫天鹏道:“为什么宰不得?” 韩贞道:“义士就跟君子一样,无论真假,都宰不得的。” 卫天鹏居然大笑,道:“不错,你若宰了他们,就一定会有人说你是个不仁不 义的小人。” 韩贞道:“所以他们宰不得。” 卫天鹏瞪眼道:“当然宰不得,谁说要宰他们,我就先宰了他!” 韩贞道:“何况,要宰他们也是件不容易的事。” 卫天鹏道:“那王八蛋难道真有两下子?” 韩贞道:“他本身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手下那些死士。” 韩贞又道:“死士的意思,就是说这些人随时都在准备为他而死的。” 卫天鹏道:“那些人难道不要命?” 韩贞点点头道:“不要命的人,就是最可怕的人,不要命的武功,就是最可怕 的武功。” 卫天鹏在等着他解释。 韩贞道:“因为你杀他一刀,他同样可以杀你一刀。”卫天鹏显然对这解释还 不满意。 韩贞道:“你的出手纵然比他炔,但你杀他时他还是可以杀了你,因为你一刀 砍下,他根本不想闪避,所以在你刀锋砍在他肉里那一瞬间,他已有足够的时间杀”!” 卫天鹏突然走过去,用力一拍他肩头,道:“说得好!说得有理!” 韩贞看着他,已明白他的意思。 不是仇敌,就是朋友。 我若杀不了你,就交你这个朋友。 这不但是卫天鹏的原则,也是古往今来,所有武林大豪共同的原对他们这些人 来说,这原则无疑是绝对正确的。 韩贞道:“童老大说过,他们要到长安城去。” 卫天鹏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听说冷香园是个好地方,我也早就想去看看了。” 韩贞道:“冷香园占地千亩,种着万千梅花,现在正是梅花开得最艳的时候, 所以……” 卫天鹏道:“所以怎么样?” 韩贞道:“既然要去,不如就索性将那地方全包下来。” 工天鹏道:“有理。” 韩贞道:“等墨白去了,我们就好好地请请他,让他看看卫八太爷的场面,他 若不是呆子,以后想必就不会跟我们作对了!” 卫天鹏道:“他是不是呆子?” 韩贞道:“当然不是!” 卫天鹏拊掌大类,说道:“好,好主意。” 长廊里很安静,廊外也种着梅花。 童铜山和韩贞慢慢地走在长廊上,他们本就是老朋友,却已有多年未见。 风很冷,冷风中充满了梅花的香气。 童铜山忽然停下来,凝视着韩贞道:“有件事我总觉得奇怪。” 韩贞道:“什么事?” 童铜山道:“为什么只要你说出来的话,老爷子就认为是好主意?” 韩贞笑了笑,道:“因为那早就是他的主意,我只不过替他说出来而已。” 童铜山道:“既然是他的主意,为什么要你说出来?” 韩贞沉吟道:“你跟着老爷子已有多久?” 童铜山道:“也有十多年了。” 韩贞道:“你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童铜山迟疑着道:“你看呢?” 韩贞道:“我想你一定认为他是个很粗野、很暴躁,从来也不懂得用心机的人。” 童铜山道:“他难道不是?” 韩贞道:“昔年中原八杰纵横天下,大家都认为最精明的就是刘三爷,最厉害 的是李七爷,最糊涂的就是卫八爷。” 童铜山道:“我也听说过。” 韩贞笑了笑,道:“但现在最精明的刘三爷和最厉害的李七爷都已死了,最糊 涂的卫八爷却还活着,而且过得很好。” 童铜山笑了,他忽然已明白韩贞的意思。 只有会装糊涂、也肯装糊涂的人,才是真正最精明、最厉害的。 童铜山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装糊涂也不是容易事。” 韩贞道:“的确不是。” 童铜山道:“看来,你就是不会装糊涂。” 韩贞苦笑道:“现在我就算真的糊涂,也不能露出糊涂的样子来。” 童铜山道:“为什么?” 韩贞道:“因为糊涂人身旁,总得有个精明的人,现在我扮的就是这个精明的 人。” 童铜山道:“所以只要你说出来的,老爷子就认为是好主意。” 韩贞道:“就算后来发现那并不是好主意,错的也是我,不是老爷子。” 童铜山道:“所以别人恨的也是你,不是老爷子。” 韩贞叹了口气,道:“所以你现在也该明白,精明人为什么总是死得特别早了。” 童铜山忽然笑了笑,道:“但有种人一定死得比精明人还早。” 韩贞道:“哪种人?” 童铜山道:“跟老爷子作对的人。” 韩贞也笑了,道:“所以我一直都很同情这种人,他们要活着实在不容易。” 冯六慢慢地走过一条积雪的小径,远远看过去,已看见冷香园中那片灿烂如火 焰的梅花。 “去将冷香园包下来,把本来住在那里的客人赶出去,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 的,全都赶出去。” 这是卫八太爷的命令,也是卫八太爷发令的典型方法。 他只派你去做一件事,而且要你非成功不可。 至于你怎样去做,他就完全不管了,这件事有多少困难,他更不管。 所有的困难,都要你自己去克服,若你不能克服,就根本不配做卫八太爷门下 的弟子。 冯六是受命而来的。 他一向是个谨慎的人,非常谨慎。 他已将所有可能发生的困难,全都仔细地想过一遍。 穿过这条积雪的小径,就是冷香园的门房,当值的管事,通常都在门房里,他 希望这管事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都知道,卫八太爷的要求是绝不容拒绝的。 冷香园今天当值的管事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他看来虽不太聪明,却也不笨。 “在下杨轩,公子无论是来赏花饮酒,还是想在这里流连几天,都只管吩咐。” 冯六的回答直接而简短:“我们要将这里全都包下来。” 杨轩显得很意外,却还是微笑着道:“这里一共有二十一个院子,十四座楼, 七间大厅,二十八间花厅,两百多间客房,公子要全包下来?” 冯六道:“是的。” 杨轩沉吟着:“公子一共要来多少人?” 冯六道:“就算只来一个人,也要全包下来。” 杨轩沉下了脸,冷冷道:“那就得看来的是什么人了。” 冯六道:“是卫八太爷。” 杨轩动容道:“卫八太爷,保定府的卫八太爷?” 冯六点点头,心里觉得很满意,卫八太爷的名头,毕竟是很少有人不知道的。 杨轩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狡猾的笑意,说道:“卫八太爷的吩咐,在下 本来不敢违背的,只不过……” 冯六道:“不过怎么样?” 杨轩道:“刚才也有位客官要将这地方包下来,而且出了一千两银子一天的高 价,在下还没有答应,现在若是答应了公子,怎么去向那位客官交待?” 冯六皱了皱眉头,道:“那个人在哪里?” 杨轩没有回答,目光却从他肩头上看了过去。 冯六回过身,就看见了一张青中透白、完全没有表情的脸。 一个人就站在他身后的屋角里,身上穿着件很单薄的白麻衣衫,背后背着卷席, 手里提着根短杖。 冯六刚才进来时,并没有看见这个人,现在这个人好像也没有看见他,一双冰 冷冷、完全没有表情的眼睛,仿佛正在凝视着远方。 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人,一切事,好像都没有被他看在眼里,他关心的仿佛只是 远方虚无缥缈处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他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与安乐。 冯六只看了一眼,就转回身,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并不想看得太仔细,更 不想跟这个人说话,他知道无论同这个人说什么,都是件非常愚蠢的事。 杨轩的眼睛里,还带着那种狡猾的笑意。 冯六微笑道:“你是做生意的?” 杨轩道:“在下本就是个生意人。” 冯六道:“做生意是为了什么?” 杨轩笑道:“当然是为了赚钱。” 冯六道:“好,我出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天,再给你一千两回扣。” 他知道和生意人谈交易,远比和一个不要命的人谈交易容易得多。在卫八太爷 手下多年,他已学会如何做出正确的判断和选择。 杨轩显然已被打动了,却听那白衣人冷冷道:“我出一千五百两,再加这个。” 冯六只觉得身后突然有冷森森的刀风掠过,忍不住回头。 白衣人已从短杖里抽出柄薄刀,反手一刀,竟在腿股间削下一片血淋淋的肉, 慢慢地放在桌上,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竞似完全不觉得痛苦。 冯六看着他,已可感觉到眼角在不停地跳,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价钱我 也出得起。” 白衣人一双冷漠空洞的眼睛,只看了他一眼,又凝视着远方。 冯六慢慢地抽出柄短刀,也在自己股间割下了一片。他割得很慢,很仔细,他 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向很仔细,肉割下虽然很痛苦,但卫八太爷的命令若无法完成, 就一定会更痛苦。这一次他的判断和选择也同样正确,也许他根本就没有什么选择 的余地。 两片血淋淋的肉放在桌上,杨轩已经软了下去。 白衣人又看了冯六一眼,突然挥刀,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 冯六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已僵硬。他割过别人的耳朵,当时只觉得有种残酷的快 意,但割自己的耳朵却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本可挥刀杀了这白衣人,可是韩贞的话 他也没有忘记。 ――你出手纵然比他快,但你杀他时,他还是可以杀了你。 谨慎的人,大多数都珍惜自己的性命。冯六是个谨慎的人,他慢慢地抬起头, 割下了自己的耳朵,割得更慢,更仔细。 白衣人的肩上已被他自己的鲜血染红,一双冷漠空洞的眼睛里,竞忽然露出残 酷快意的表情,冯六的这只耳朵,就好像是他割下来的一样。 两只血淋淋的耳朵放在桌上,杨轩似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白衣人望望冯六耳畔流下的鲜血,冷冷道:“这价钱你也出得起?” 他突然挥刀,向自己左腕上砍了下去。 冯六的心也已随他这一刀沉下。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一阵风吹过,风中仿 佛带着种奇异的香气。然后他就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眼看过去,冯六只觉得自己从来也没看到过这么美丽的女人,她就像是被这 阵风吹进来的。 白衣人看见她时,立刻就发觉自己握刀的手已被她托着。 她也正在微笑着,看着他,多么温柔而甜蜜,说话的声音同样甜蜜,“刀砍在 肉上,是会疼的。” 白衣人冷冷道:“这不是你的肉。” 这美丽的女人柔声道:“虽然不是我的肉,我也一样会心疼。” 她春笋般的纤纤手指轻轻一指,就好像在为他的情人从瓶中摘下一朵鲜花。 白衣人就发觉自己手里的刀,忽然已到了她的手里。 百炼精钢的快刀,薄而锋利。 她十指纤纤,轻轻一拗,又仿佛在拗断花枝,只听“咔”的一声,这柄百炼精 钢的快刀,竟已被她拗断了一截。 “何况,这地方我早已包下来了,你们又何必争来争去?” 她嘴里说着话,竟将拗断的那一截钢刀,用两根手指夹起,放在嘴里,慢慢地 吞了下去。然后她美丽的脸上就露出种满意的表情,像是刚吞下一颗美味的糖果一 样。 冯六怔住,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连白衣人的眼睛里也不禁露出惊 吓之色。 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奇怪的事、这么可怕的武功?她难道就不怕刀锋割烂她的 肠胃? 这美丽的女人却又将钢刀拗下一块, 吞了下去, 轻轻叹了口气,微笑着道: “这把刀倒真不错,非但钢性很好,炼得也很纯,比我昨天吃的那把刀滋味好多了。” 冯六忍不住道:“你天天吃刀?” 这美丽的女人道:“吃得并不多,每天只吃三柄,刀剑也同猪肉一样,若是吃 得大多了,肠胃会不舒服的。” 冯六直着眼睛看着她。他很少在美丽的女人面前失态,但现在他已完全没法子 控制自己。 这美丽的女人看着他,又道:“像你手里这把刀,就不太好吃了。” 冯六又忍不住道:“为什么?” 她笑了笑,淡淡道:“你这把刀以前杀的人大多了,血腥味太重。” 白衣人看着她,突然转过头,大步走了出去。他不怕死,可要他将一柄钢刀拗 成一块块吞下去,他根本就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得到,这根本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她又笑了笑,道:“看来他已不想跟我争了,你呢?” 冯六不开口,他根本无法开口。 这美丽的女人又道:“男子汉大丈夫,无论跟女人争什么,就算争赢了,也不 是件光荣的事,你说对不对?” 冯六终于叹了口气,道:“请教尊姓大名,在下回去也好交持。” 她也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是个丫头,你问出我的名字,也没有用。” 这个风华绝代、美艳照人,武功更深不可测的女人,竟只不过是个丫头。 她的主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你不妨回去转告卫八太爷,就说这地方已被南海娘子包下来了,他老人家若 是有空,随时都可以请过来玩几天。” 冯六道:“南海娘子?” 这美丽的女人点点头,道:“南海娘子就是我的主人,”回去告诉卫八太爷, 他一定知道的。” (侠客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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