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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死地 杂货店里没有柜台,一张摆着本帐簿和一个钱箱的旧书桌就算是柜台。马如龙 在木桌旁一张板凳上坐下,看着张老实。 张老实一直是个反应迟钝的人,脸上很少有表情。现在还是这样子。如果有人 说他刚才在一招间就击败了淮南第一高手王万武,谁也不会相信。 他这张脸是不是也被玲珑玉手玉玲珑易容过?……他本来是谁?……能在一招 间击败王万武的人有几个?马如龙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叫出了一个人名字。 “大婉。” “大碗?你要大碗?”张老实脸上绝没有丝毫异样的表情:“碗都在厨房里, 你是不是要我去拿给你?” “我说的大婉是一个人。” “哦?” “你没有见过她?” “我见过的大碗都是碗,不是人。” 马如龙叹了口气,慢慢的站起来,忽然出手,食中二指去抉他的双眼。 张老实的眼睛闭了起来。这就是他唯一的反应,除了眼睛外,他全身上下都没 有动。马如龙当然也没有真的下毒手。他忽然发觉自己很笨,张老实就算真的是个 老实人,一定也知道他绝不会真下毒手的,用这种法子,当然试不出他的功夫。问 也问不出,试也试不出,应该怎麽办呢? 马如龙还不知道应该怎麽办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又有主顾上门了“笃,笃,笃”, 木杖点地的声音,很远就可以听见。来的是两个人,两个人都是跛子,都拄着拐杖, 只看他们的上半身,就好像是一个人。两个人的衣着,神态,容貌,都像是一个模 子里铸出来的,都有一条别曲扭斜,发育不良的腿,软软的挂在半空中,就好像有 人把他们本来一条腿锯断了,把另外一条婴儿的腿接上去。看来有说不出的丑陋怪 异。 可是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而且充满了自尊自信。两个人唯一不同的地 方是,一个人的缺陷,是在左腿,另一个人的缺陷,是在右腿。马如龙立刻想到了 一个在武林中流传已久的故事,两个已迹近神话般的人物。 在极北的星宿海,有一对天生残废的孪生兄弟,一位叫天残,一位叫地缺。他 们的性情偏激怪异,武功也同样怪异,他们所收的门人子弟,也都是跟他们一样的 天生残废孪生子。 江湖中人大多都知道他们,却很少有人能见到他们。星宿海的门徒一向很少过 问江湖中的事,几乎从来没有人来到过江南。跟传说中不同的地方是星宿海的子弟 装束都非常怪异华丽,有的人身上甚至穿着真是用珍珠缀成的珍珠衫,一种与生俱 来的自卑,使得他们更喜欢炫耀做作卖弄。这两个人的穿着都很平实,和一般正常 人没什麽两样。 mpanel(1); 星宿海的子弟都一定要等到艺成之後才能入江湖,等到他们的师长已经认为他 们有把握能不败的时候。残废练武本来就比正常人困难,他们能入江湖时年纪通常 都已不小。 这两个人却都是年轻人,最多只有二十三四。难道他们在这种年纪就已练成星 宿海的独门绝艺?已经有把握能不败? 这些虽然只不过是传说,但是一种已深入人心,根深柢固的传说,往往此真实 的事更“真实”,更容易被人接受。木杖点地的声音已停止,人已在杂货店里。马 如龙转身面对他们,心里虽然已认定他们是星宿海门下,却还是问:“两位来买什 麽?” “我们什麽都不买。”缺左足的人先开口,缺右足的人接着说:“我们只不过 想来看看,你究竟是个什麽样的人,居然能把王万武留住,是用什麽法子留住的?” 他们说的话既没有虚假也没有一点矫情做作。 “我姓孙,名孙早,”缺左足的人道:“他是我的孪生兄弟,叫孙迟。” “因为我出世时比他迟了一点。”他们的名字也很平实,也不像传说中星宿海 门人那麽故弄玄虚,故作神秘。 孙早又道:“我们是孪生人,又天生畸形,这种人通常都喜欢冒称为星宿海门 下。” 孙迟接着说:“所以你一定也认为我们是星宿海门下。” “但是你错了,”孙早道:“我们和星宿海别无关系。” “十年前我们曾经到星宿海走过一次,”孙迟接道:“我们也想找到传说中的 异人,传给我们一点能够无敌於天下的绝艺。” “可惜我们失望了。” “那里只不遇是一片荒无人烟的穷荒之地,夏日酷热,冬日苦寒,任何人都很 难生存。” “我们告诉你这些事,只不过要你知道,我们的武功,都是我们自己苦练出来 的。” “所以你如果也想留下我们,不必有任何顾忌。” 马如龙一直在听,听他们说完了,心里忽然有很多感触。他们都是年轻人。他 们不做作,不卖弄,不虚伪,不矫情,他们要自己闯出自己的名声,绝不倚赖任何 人。他们虽然残废,但是绝没有一点自卑,并不自暴自弃。马如龙不想和这样的年 轻人为敌。“我不想留下你们。”他说:“你们随时都可以走。” 他们没有走,兄弟两人都在用同样的眼色看着也,一种很奇怪的眼色,先开口 的还是孙早。 “我们也看得出你没有把我们当怍仇敌,”孙早说:“如果你是别人,我们说 不定会结个朋友。” “你实在不是个险的小人,”孙迟道:“只可惜你是马如龙。” 兄弟两人,同时叹了口气,同时转过身,“笃”的一声,以木杖点地,准备走 了。他们好像也不想跟马如龙为敌。但是他们也没有走出去。 他们的身子刚移动,胁下的木杖刚刚点在地上,张老实的手已扬起。马如龙只 听见一阵极尖细的急风破空声,两根木杖就忽然从中折断,两样东西随着断折的木 杖落下,竟是两颗花生。 张老实喜欢喝酒。花生是最普通,也是最好的下酒物。张老实的桌子上总是摆 着一堆花生,但是从来也没有人想到他能用花生打断坚实的木杖。用钢刀去砍,都 未必能砍断的木杖。 孙早兄弟也没有想到。他们虽然没有跌倒,他们用一条腿站在地上,还是站得 很稳,就像是钉在地上的一样。可是他们脸色已变了。 马如龙的脸色也变了。“你想干什麽?” “我想留下他们。”张老实仍然面无表情:“你不想,我想。” 马如龙没有再说为什麽。就在这一瞬间,他已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脚尖,嘴角, 眼角,每一个感觉最灵敏的地方,都同时起了一种奇妙的变化,忽然同时变得僵硬 麻木。 也就在这一瞬间,孙早兄弟的身子已凌空跃起,向外面窜了出去。他们虽然是 残废,可是他们的身子掠起时,不但姿态优美,而且快如鹰隼。他们虽然是残废, 可是他们的轻功之高,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但是他们落下来时, 还是在这个杂货店里,一落下来,就无法再跃起i因为他 们兄弟两个人身上,都至少已有四处穴道被封死。 八九颗花生随着他们的身子一起落在地上。真正的内家高手,飞花摘叶都可以 伤人,当然也同样可以用花生隔空打穴。只不过从来也没有人能看出张老实是这样 的高手,从来也没有人能想得到。 张老实是怎麽出手的,孙早兄弟是怎麽倒下去的?马如龙都没有看见。他的视 觉已模糊,整个人都已变得麻木迟钝。他也没有看见张老实站起来走过去,从孙早 兄弟身上搜出了一瓶药。 直到张老实把这瓶药灌入也嘴里,他才渐渐恢复清醒。张老实仍然别无表情, 只淡淡的问:“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为什麽要留下他们了?” 马如龙已经知道。有些事他虽然没有看见,却已经知道,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事 是用不着亲眼看见也一样会知道的。他知道他已经中了孙早兄弟的毒,一种看不见, 也感觉不出的无形无影的毒。 也们说的也许确实是真话,只有真话才能使别人变得大意疏忽。就在他对他们 已经没有敌意时,他们放出了这种无形无影的毒,就正如有些人已经把某些人当作 朋友时,才会被出卖一样。 马如龙并不是完全不了解这些事, 可是他能开口时, 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放他们走。” 他说:“现在就放他们走。” 张老实忍不住要问:“为什麽?” “因为我是马如龙,因为他们做的只不过是他们自觉应该做的事。” 因为他们还年轻。年轻人做事往往都是这样子的,因为他们要成名,要做一个 成功的人。这不是他们的错。一个年轻人想要成功,想要成名,绝不是错。 孙早兄弟走的时候没有再回头,也没有再看马如龙一眼。马如龙也没有再去看 他们,他不愿再增加他们心中的愧疚。 他只问张老实:“你真的没有见过大婉,也不知道她是谁?”马如龙问:“你 一直都只是这家杂货店的伙计?” 张老实没有回答。他已经把地上的花生一颗颗的捡起来,一颗颗的剥开,一颗 颗放进嘴里。 等他开始咀嚼的时候,才叹息着喃喃的说:“该问的事他不问,该问的人他也 不去问,却偏偏来问我这些废话。” 马如龙道:“我知道我应该去问王万武,这次他们究竟来了多少人?来的都是 些什麽人?” “你为什麽不去问?” 马如龙道:“因为我现在问的这件事更重要。” “重要,有什麽重要?”张老实又在叹气,“我见过大婉又如何?没见过大婉 又如何?你为什麽一定要问?” “因为我想知道她在那里?”马如龙说得很坚决:“我一定要知道。” “她在那里,跟你又有什麽关系?” “当然有关系。”马如龙直视着张老实,说道:“如果你也曾想念过一个人, 你就会明白的。” 张老实捡上还是全无表情,手里的花生却忽然全部掉落在地上!他又弯下腰去 捡,彷佛特地要避开马如龙那双炽热的眼睛。就在这时,里面一间屋子里的谢玉仑 忽然大声的说:“你想知道大婉的事,为什麽不进来问我?” 马如龙立刻就进去了。就在他转身走入那道挂着旧布门帘的窄门时,忽然有一 行人用碎步奔入了这条小巷。 一行二十八个人,年轻,健壮,动作矫健灵敏,行动整齐划“。二十八个人身 上,都穿着质料剪裁都完全一样的黑色紧身衣,打着倒赶千层浪的裹腿,手里都提 着个形状大小都完全一样的黑色帆布袋。 布袋里装的是什麽?这二十八条大汉是来干什麽的,大多数人都有好奇心,大 多数人都会留下来看看他们的来意。马如龙没有留下来,他只看了一眼,就掀起门 帘,走了进去。除了大婉外,别的人,别的事,好像都已引不起他的兴趣。 谢玉仑已经挣扎着坐了起来,眼睛里的表情复杂而奇怪,也不知是痛苦?是愤 怒?还是悲伤?也许这几种感情每样都有一点。她盯着马如龙。“你认得大婉?这 件事就是你们两个串通好来害我的?” 马如龙没有否认。他不想否认,现在也不能再否认,不必再否认。谢玉仑一双 乾瘦的手虽然用力握住棉被的角,却还是在不停的抖“你一直都在想念她?”她的 声音忽然嘶哑:“你天天跟我在一起,可是你天天都想念她?” 马如龙也没否认,这一点他更不想否认。谢玉仑的手抖得更厉害。 “你为什麽要想念她?难道你喜欢那个丑八怪?” 这一点也正是马如龙时常都在问自己的。我为什麽会如此想念她?是不是因为 我已经真的喜欢她?不是喜欢,是爱。只有爱才会如此持久,如此强烈。但是这一 点他连想都不敢去想,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谢玉仑忽又冷笑。“你想不想知道她是谁?” “我想。” “如果你知道她谁,说不定会很失望的。” “我不会,绝不会,”马如龙的回答坚定明确:“不管她是谁都一样。” “好,我告诉你,”谢玉仑彷佛在喊叫:“她只不过是我的一个丫头而已。” 马如龙的态度却很平静。“你是大小姐,她是丫头,你是美人,她是丑八怪, 不管你是什麽人,她是什麽人,我还是一样可以想念她。”说完了这句话,他又走 了出去。 谢玉仑大喊:“你回来,我还有话告诉你。” 马如龙没有回来,连头都没有回过来,不管她要说什麽,他都不想听。谢玉仑 忽然倒在床上,钻入枕头下,她真是位大小姐,也许此公主更骄傲,更尊贵,从来 也没有人看见她流过泪。 难道她现在已流泪?“张荣发”只不过是家杂货店的老板,“马如龙”只不过 是一个什麽事都做得出的恶贼,不管是为了谁,她都不该流泪的。 口日口铁震天与王万武一直在冷冷的看着他们,铁震天忽然叹了口气。 “我是个好色的人,我一辈子,最少已经有过几百个女人。” “我也差不多,”王万武说。 “但是我始终不了解女人,”铁震天叹着气:“我这一辈子都无法了解。” 王万武也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一样。” 日口口马如龙没有听见他们说的话。他一走出门,就立刻被外面的变化所震惊, 他从未想到在这条陋巷中,这个陋店里,会看到如此惊人灼变化。 张老实没有变。他彷佛又醉了,他的破桌上有个空樽,樽中的劣酒,已入了他 的肠。他伏在桌上,也不知是醒?是睡?是愁?是醉?他时常郡是这样子的,这已 不是第一次,惊人的变化,发生在这条穷苦平凡的陋巷中。 外面本来已看不见人,那些居住在陋巷破屋中的人,本来已不知到那里去了, 现在连他们栖身的破屋郡已看不见。就在这片刻间,所有的屋子都已被拆除,被那 二十八条年轻健壮,动作矫健的黑衣大汉所拆除。他们的帆布袋里,装的就是拆房 屋最有效的工具。他们的动作更确实有效。 屋顶上的砖瓦一块块被掀下,木板一块块被撬开,钉子一根根被拔起,很快的 被运走。破旧的家具,还没有清洗和已经清洗了的衣服碗筷,孩子们破碎的玩器, 妇女们陪嫁时就已带来的廉价首饰,男人们酸淡的浊酒……也郡已同样被运走。 这条陋巷,虽然穷苦平凡,在某些人的心目中,却是唯一可以躲避风雨的安乐 窝。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可是现在他们的家已不见了,所有的房屋也都已不见了。 这条巷子已经不再是一条巷子,除了这冢杂货店外,所有的一切已被拆除移走。这 条巷子忽然间都已变成了一片泥泞. 丑陋的空地。空地,死地,空空荡荡,空无所 有的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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