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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无所不为
晚饭的菜是辣椒炒小鱼乾,只有一样菜,另外一碗用肉骨头熬的汤,是给病人
喝的。病人已经醒过来了,一直动也不动的躺在床上,瞪著眼,看著屋顶。
马如龙也只有呆坐在床边一张破藤椅上。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他以前
做过的那些自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事。
那些事是不是真的全部都是应该做的?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了不起?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距离!为什么有的人生活得如此卑贱?为什
么。有些人要那么骄傲?
他忽然发现,如果能将人与人之间这种距离缩短,才是真正值得骄傲的,如果
他一直生活在以前那种生活里,他一定不会想到这一点。
一个人如果能经历一些意想不到的挫折苦难,是不是对他反而有好处?
大婉用这种法子对付谢王仑,是不是也为了这缘故?
想到这里,马如龙心里就觉得舒服一点了。他相信谢玉仑以前一定也是个非常
骄傲的人,而且自觉有值得骄傲的理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谢玉仑也在看著他,看了很久,忽然道:「你再说一
遍。」
『说什么?』
『说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
『我是张荣发,你是王桂枝。』
『我们是夫妻?』
『是十八年的夫妻。我们一直都住在这里,开了这家杂货店,附近的每个人都
认得我们。』
马如龙叹了口气,又说道:「也许你认为我们这种日子过得太贫苦,已经不想
再过了,所以要把以前的事全部都忘记。」他是在安慰她:「其实,这种日子也没
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们一直过得心安理得。」
谢王仑又盯著他看了很久。『你听著,』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不知道你
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我知道这些事一定是别人买通了你,来害
我的。」
『谁要害你!为什么要害你?』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马如龙真的不太知道,忍不住问:「你自己以为你是什么人?」
谢玉仑冷笑:「如果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说不定会活活骇死。」她的声音中忽
然充满骄傲:「我是神的女儿,世上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得上我,我随时都可以让你
发财,也随时可以杀了你,所以你最好赶快把我送回去,否则我迟早总有一天,要
把你一刀刀的割碎,拿去喂狗。」
她果然是个非常非常骄傲的女人,非但从未把别人看在跟里,别人的性命她也
全不重视,因为除了她自己外,谁的命都不值钱。像这么样一个人,受点苦难折磨,
对她绝对是有好处的。
马如龙又叹了口气:「你的病又犯了,还是早点睡吧。」
他说出这句话时,才想到一个问题!屋里只有一张床,他睡在那里?
谢玉仑无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忽然尖声道:「你敢睡上来,敢碰我一下,我
就……我就……」
她没有说下去。她根本不能对他怎么样,她连站都站不起来,随便他要对她怎
么样,她都没法子反抗。马如龙没有对她怎么样。
马如龙是个男人,健全而健康,而且曾经看过她的真面目,知道她是个多么美
丽的女人。在那阴暗的小屋里,在那床雪白的布单下……那一幕,他并没有忘记,
也忘不了。可是他没有对她怎么样。虽然他的想法已经变了,已经觉得自己并没有
以前想像中那么值得骄傲,可是有些事他还是不会做的,你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
做。也许这一点已经值得他骄傲了。
日子居然就这么样一天天过去了,谢玉仑居然也渐渐安静下来。一个人遇著了
无可奈何的事,无论谁都只有忍耐接受。因为他不忍耐也没有用,发疯发狂,满地
打滚,一头撞死都没有用。
马如龙呢?这种生活非但跟他以前的生活完全不同,而且跟他以前的世界完全
隔绝。以前也觉得平凡庸俗卑贱的人,现在,他已经可以发现到他们善良可爱的一
面……有时侯,他虽然也会觉得很烦躁,想出去打听江湖中的消息,想去找大婉和
俞五。
但是有时侯也想放弃一切,就这么样安静平凡的过一辈子。只可惜就算他真的
这么想,别人也不会让他这么做的。他毕竟不是张荣发,是马如龙。
最近这几天,杂货店里忽然多了个奇怪的客人,每天黄昏后,都来买二十个鸡
蛋,两刀草纸,两斤粗盐,一斤米酒。一家人每天要吃二十个蛋,用两刀草纸,已
经有点奇怪了。每天都要用两斤租盐的人家,谁也没有听说过。
这件事虽然奇怪,但是这个人买的东西却不奇怪,鸡蛋,草纸,盐,酒,都是
很普通的东西。来买东西的人看来也很平凡,高高的个子,瘦瘦的,就像这里别的
男人一样,看来总是显得有些忧虑,有点疲倦。
直到有一天,那个肚子挺得更高的小媳妇看见他,马如龙才开始注意他。因为
小媳妇居然在问:「这个人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
住在这里的人每一个她都见过,而且都认得。她说得很肯定。『这个男人绝不
是住在这里的,而且以前绝对没有到这里来过。』
于是马如龙也渐渐开始对这个男人注意了。他并不是个善于观察别人的人,出
身在他这种豪富世家的大少爷们,通常都不善于观察别人。但是,他仍然看出了好
几点异常的现象。
这个男人身材虽然很瘦,手脚却特别粗大,伸手拿东西和付钱的时侯,总是躲
躲藏藏的,而且动作很快,好像很不愿别人看见他的手。每天他都要等到黄昏过后,
每个人都回家吃饭的时侯才来,这时侯巷子的人最少。他的身材虽然很高,脚虽然
很大,走起路来却很轻,几乎听不见脚步声,有时天下雨,巷子里泥泞满路,他脚
上沾著的泥也比别人少。
虽然已过完了年,已经是春天,天气却还是很冷,他穿的衣衫也比别人单薄,
可是连一点怕冷的样子都没有。马如龙虽然不是老江湖,就凭这几点,也已看出这
个人一定练过武,而且练得很不错,一双手上很可能有铁砂掌一类的功夫。
一个武林中的好手,每天到这里来买鸡蛋草纸干什么?如果他是为了避仇而躲
到这里来的,也不必每天来买这些东西。如果他是俞五的属下,派到这里来保护马
如龙的,也不必做这些引人注意的事情。
难道邱凤城,绝大师他们,已经发现这家杂货店可疑,所以,派个人来查探监
视。如果真是这样子的,他也不必每天买二十个鸡蛋两斤盐回去。这几点马如龙都
想不通。
想不通的事,最好不要想,可是马如龙的好奇心已经被引起了。每个人都难免
有好奇心的,马如龙固然不能例外,谢玉仑也不例外。她也知道有这么样一个人来,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问:「你们说的这个人,真的是个男人?」
『当然是个男人。』
『他会不会是女扮男装的?』
『绝不会。』
马如龙虽然已领教过『易容术』的奇妙,但是,他相信这个男人绝不会是个女
人。谢玉仑显然觉得很失望。
马如龙早就觉得她问得很奇怪,也忍不住要倘她。『你为什么要问这件事?难
道你希望他是个女人?』
谢玉仑沉默了很久,才叹息著道:「如果他是女人,就可能是来救我的。」
为什么只有女人才会来救她?马如龙没有问,只淡淡的说:「你嫁给我十八年,
我对你一向不错,别人为什么要来救你?」
谢玉仑恨恨的盯著他,只要一提起这件事,她眼睛就会露出种说不出的痛苦和
仇恨。只要她一变成这种样子,马如龙就会赶快溜出去,他实在不敢看这么样一双
眼睛。他也不忍。
有一天晚上,这个神秘的男人刚买过东西回去没有多久,姓于的小媳妇忽然又
挺著大肚子来了,神色显得又紧张,又兴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喘著气
说:「我知道那个人住在那里。」
一向不多事,也不多嘴的张老实,这次居然也忍不住问:「他住在那里?」
『就住在陶保义的家,』小媳妇说:「我亲眼看见他进去的。」
陶保义是这里的地保,以前听说也练过武,可是他自己从来不提,也没有人看
见他练过武。
他住的地方是附近最大的一栋屋子,是用红砖盖成的。地保的交游比较广阔,
有朋友来住在他家里并不奇怪。
可是他家里一共只有夫妇两个人,再加上这个朋友,每天就算能吃下二十个鸡
蛋,如果要吃两斤盐,三个人都会咸死。
小媳妇又说:「刚才我故意到保义嫂家里去串门子,前前后后都看不见那个人,
可是我明明看见那个人到他家去了,我偷偷的问保义嫂,那个人每天买两斤盐回去
干什么?保义哥忽然就借了个原因,跟保义嫂吵起架来,我只有赶紧开溜。」
张老实一直在听,忽然问她:「今天你买不买红糖?」
『今天不买。』
『买不买酱菜?』
『也不买。』
张老宾居然板起了脸:「那么你为什么还不回去睡觉?」
小媳妇眨著眼,看了他半天,只好走了。张老实已经在准备打烊,嘴里喃喃的
说:「管人闲事最不好,喜欢管闲事的人,我看见就讨厌。」马如龙看著他,忽然
发现这个老实人也有些奇怪的地方。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张老实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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