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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辣椒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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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辣椒巷 风娘的自由酒也有很多种。 有一种颜色红得像血一样的,是波斯进贡的葡萄酒。 盛在水晶夜光杯里更美。一种神秘而凄艳的美。 白衣人浅浅啜了一,惨白的脸上彷佛也有了种神秘而凄艳的红晕。 他慢慢的接着道:“我的行踪虽然很秘密,可是近年来好像也渐渐漏了出去, 我昔年仇家的门人子弟,已有人到九华山来寻找我的下落。” 他故意不看凤娘:“那天被雷仔除去的那一个人,就是我一个极厉害的仇家门 下。” 凤娘垂下头,尽量不去想那个奇怪的孩子,不去想那天晚上的事。 她已看出了他和这白衣人间的关系。 白衣人道:“我虽不怕他们,可是我的毒随时都可能发作,那时我就难免要死 在他们的手里。” 他脸上的红晕渐渐消褪,终於又转脸凝视凤娘,道:“只要我一旦死了,跟随 我的人,也必死无疑,而且可能死得很惨。” 凤娘没有开口。她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麽,他本不该把这些事告诉她的。 白衣人道:“我告诉你这些事,只因为我……我想要你在这里陪着我。” 他忽然说出这句话来,凤娘也吃了一惊。 白衣人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寂寞,从来没有找到过一个合适的人能够陪 我说说话的。” 像凤娘这样的女人世上的确已不多。 白衣人道:“可是我对你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应该看得出我已是个废人。” 他虽然也在尽量控制着自己,可是一种谁也无法控制的痛苦和悲伤,已经从他 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里露了出来。 凤娘没有让他再说下去,忽然道:“我答应你。” 白衣人彷佛也吃了一惊,道:“你……你答应我?” 凤娘道:“我可以留在这里陪你。” 现在她还不能见到无忌,不管为了什麽原因,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mpanel(1); 她相信千千和曲平都一定能照顾自己,绝不会为她伤心的。 她觉得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让这个又骄傲,又痛苦,又可怕,又可怜 的人,过几天比较快乐的日子。 白衣人脸上又泛起了那种红晕,道:“我并不勉强你。” 凤娘道:“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不愿做的事,谁也不能勉强我。” 白衣人道:“可是你……” 凤娘道:“我只希望你也能答应我一件事。” 白衣人道:“你说。” 凤娘道:“只要一有了无忌的消息,你就要让我走。” 白衣人道:“你没有别的条件?” 凤娘道:“如果你还要答应我别的条件,你……你就是在侮辱我。” 白衣人看着她,惨白的脸上忽然发出了光,就像是一棵枯萎的树木忽然又有了 生机。 对某种人来说,“赐予”远比“夺取”更幸福快乐。 凤娘无疑就是这种人。 瞎子远远的站在一旁,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却又彷佛看到某种悲哀和不幸。 到了这里之後,凤娘也没有中断她每天写日记的习惯。 她是根据一个精确的“滴漏”来计算日期的,每个月相差不会在半个时辰以上。 那时的历法,每年只有叁百六十天。 地底的生活,单纯而平淡,只要选出其中叁天的记载,就可以明白她在那几个 月之间的遭遇和经历了。 这叁天,当然是特别重要的叁天,有很多足以改变一个人一生命运的事,就是 在这叁天中发生的事。 这些享有的幸运,有的不幸。 第一件不幸事,发生在九月二十叁。 芭月二十叁日,晴。 在这里虽然看不到天气的阴晴,我却知道今天一定是晴天。 因为那位瞎先生出去的时候,衣服穿得很单薄,回来时身上和脚底都是乾的。 他出去,是为了去找小雷。 小雷出走了。 我在这里一直都没有看见过他,“地藏”好像在故意避免让我们相会。 “地藏”实在是个怪人,小雷也实在是个奇怪的核子。 其实他们的心地都很善良。 尤其是小雷,我从来没有恨过他,他那样对我,也许只因为他从来没有得到过 母爱也许我长得像他母亲。 在核子们心目中,母亲永远都是天下最温柔美丽的女人。 鄙是他为什麽要出走呢? 找想问“地藏”,他的脾气却忽然变得很暴躁,对我也比平常凶恶。 我也不怪他,我知道他是在为小雷的出走而生气伤心。 他对小雷的期望很高。 他们在找小雷的时候,我又发现了一件怪事。 这地方一共间隔成了十六间房,後面还有个石门,平时总是关着的,我猜那一 定是“地藏” 一个秘密的宝库。 今天他们什麽地方都去找过,却没有到那里去,难道他们认为小雷绝不会躲在 那里,只是因为那地方任何人都去不得我忍不住偷偷的去问那位瞎先生,他听了我 的话,竟像是忽然被毒蛇咬了一,话也不说就走了。 我从末见他这麽害怕,他怕的是什麽十一月十五日。 算起来今天又应该是月圆的时候了,不知道今天外面是否有月亮?月亮是否还 像以前那麽圆? 我已经在这里度过四个月圆之夜了。 我常常想到无忌,天天都在想,时时刻刻都在想,可是我从来没有说起过他。 因为我知道说也没有用。 无忌好像在一种很特别的情况下,我一定要等到某一个时候,才能见到他。 我有这种感觉,所以我定要有耐心。 而且我相信“地藏”,他绝不是个不守信用的人,他对我也很好,从来没有对 我“有别的意思”,这一点他就很守信。 鄙是自从小雷出走了以後,他的脾气越来越奇怪,常常一个人躺在棺材里,整 天整晚的不说话,我也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这种日子自然并不太好过,可是我总算已度过来了。 有人说我很软弱,也有人说我像瓷器一样,一碰就会碎。 我从来没有反驳过。 人身上最软的是头发,最硬的是牙齿,可是一个人身上最容易坏,最容易脱落 的亦是牙齿,等到人死了之後,全身上下都腐烂了,头发却还是好好的。 人身上最脆弱的就是眼睛,可是每人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用眼睛,不停的在用, 眼睛却不会累,如果你用嘴不停的说话,用手不停的动,用脚不停的走路,你早就 累得要命。 所以我想,“脆弱”和“坚硬”之间,也不是绝对可以分别得出的。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小雷出走,是为了我。 原来他走的时侯,还留了封信,信上只有几句话。 “我喜欢凤娘,你抢走了凤娘,我走,总有一天我会抢回来的。” 小雷真是个奇怪的孩子,我一直不懂他为什麽会这样对我。 每个月圆的时候,“地藏”就会变得特别暴躁不安。 今天他脾气更坏,而且还喝了一点酒,所以才会把小雷这封信拿给我看。 现在我才明白,那位瞎先生为什麽会有那种眼色。 他一定认为我来了之後,就会带来灾难和不幸,小雷的出走,只不过是个例子 而已。 我并没有为小雷担心,像他那样的孩子,无论走到那里,都不会吃亏的。 我只希望他不会走入歧途,因为他太聪明,剑法又那麽高,如果他走入歧途就 要天下大乱了。 我是在八月十五那一天开始学剑的,到今天也有叁个月了。 我连一点剑术的根基都没有,除了小时候我从叁叔那里学了一点内功吐纳的方 法之外,我根本连一点武功都不懂。 鄙是“地藏”偏偏说我可以学剑。 他说我也很古怪,说不定可以练成一种江湖中绝传很久的“玉女剑法”,因为 我的脾气性格很适合练这种剑法。 我从来不知道练剑也要看一个人的性格和脾气,我练了叁个月,也不知道究竟 练到怎麽样了。 只不过“地藏”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也说他以前“一剑纵横,天下无敌”, 好像并不是在吹嘘。 他的剑法实在很惊人。 有一次他说,他可以从我头上削断一根头发,只削断一根,然後再把这一根头 发削断,随便我要他削成几段都行。 他真的做到了。 我故意把头发梳得很紧,只看见他手里的剑光一闪,我的头发就被他削掉了一 根,等到这根头发落在地上时,已变成了十叁段。 他的剑光只一闪,我的头发就不多不少恰好被他削掉了一根,而且不多不少恰 好断成了十叁段。 我虽然不懂剑法,可是我也看得出他的剑法一定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因为他出手实在太快,快得让人没法子相信。 他说我已经把“玉女剑法”中的诀窍全郡学会了,只要以後能常常练,别人就 算练过十年剑,也末必能比得上我。 我相信他绝对是位明师,却不能相信我会是个这麽好的徒弟。 不管怎麽样,只要他一躺进棺材,我就会去找把剑来练。 我当然不敢去碰他放在神龛的那把剑,就连他自己都没有碰过。 他常说,现在就连他自己都不配去用那把剑,因为那把剑从末败过,现在他已 经不是以前那个天下无敌的剑客了。 叁月二十八日。 不知不觉的,在这里已经过了快八个月了,今天已经到了无忌父亲的忌辰。 去年的今天,也正是我要跟无忌成亲的日子,每个人都说那是个大吉大利的黄 道吉日。 唉!那是个什麽样的黄道吉日那一天发生的惨案,不但害了老爷子的命,毁了 无忌一家人,也毁了我的一生。 如果老爷子没有死,今天我是个多麽幸福,多麽快乐的人,说不定我已有了无 忌的孩子。 鄙是今天……在“今天”这两个字下面,有很多潮湿的痕迹,彷佛是泪痕。 难道今天发生的事,比去年的今天还要悲惨可怕? 如果你能够看到她这些秘密的记载,看到这里,你当然一定会看下去。 下面她的字迹,远此平常潦草得多。 今天早上,“地藏”居然起来得比我还早,我起床时他已经在等着我,神情也 好像跟平时不一样。 他说在他这个洞府里,我只有一个地方还没有去过,他要带我去看看。 我当然很兴奋,因为我已猜到他要带我去的地方,就是那秘密的宝库。 我猜得不错。 他果然叫人打开了後面那个石门,我跟着他走进去後,才知道我还是有一点猜 错了。 那地方非但不是个宝库,而且臭得要命,我一走进去,就觉得有股恶臭扑鼻而 来,就好像是猪窝里那种臭气。 我虽然被臭得发晕,想吐,可是心里却更好奇,还是硬着头皮跟他走进去。 里面也是间大理石砌成的屋子,本来布置得好像也不错,现在却已经完全变了 样子,那些绣着金花的红幔,几乎已变成了乌黑的,痰盂,便桶,装着剩菜饭的锅 碗,堆得到处都是。 墙壁上,地上,到处都铺满了上面昼着人形的剑谱,每张剑谱都很破旧。 一个披头散发,又脏又臭的人,就坐在里面,看着这些剑谱,有时彷佛已看得 出神,有时忽然跳起来,此划几下,谁也猜不出他比的是什麽招式。 他的人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而且至少已有几个月没洗过澡,一张又脏又瘦的脸 上长满了胡子,我简直连看都不敢看。 他也好像完全不知道有人走了进去,连看都没有看我们一眼,忽然抓起一张剑 谱抱在怀里放声大笑,忽然又痛哭了起来。 我看这个人一定是个疯子。 “地藏”却说他并没有疯,只不过痴了,因为他已经被这些剑谱迷住,迷得饭 也不吃,觉也不睡,澡也不洗,迷得什麽都忘了。 我也分不出“疯”和“痴”有什麽分别。 不管他是疯也好,是痴也好,我都不想再留在那种地方。 “地藏”还在盯着他看,居然好像对这个人很感兴趣。 我就悄悄的溜了出去,因为我实在忍不住想吐,却又不愿在他面前吐。 不管怎麽样,他到底总是个人。 我躲在屋里好好的吐了一场,喝了杯热茶,“地藏”就来了。 他又盯着我看了半天才告诉我,现在又到了他每年一度要去求解药的时候,这 一次路程不近,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回来。 他问我,是愿意跟他一起去?还是愿意留在这里? 我当然愿意跟他一起去,我已经在这里憋得太久了,当然想到外回去看看。 到了外面,说不定就有了无忌的消息,何况我也想知道千千和曲平的情形。 我总觉得他们两个人倒是很相配的一对,千千的脾气不好,曲平一定会让着她, 千千到处惹麻烦,曲平定会替她解决。 只可惜千千对曲平总是冷冰冰的,从来也没有结过他好的脸色看。 “地藏”听到我愿意跟他一起走,也很高兴,就倒了杯葡萄酒给我喝。 我喝了那半杯酒,就睡着了。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才知道我们已经离开了他的地底洞府。 我坐在一辆马车上,全身披麻戴孝,几个穿黑衣服的人,抬着“地藏”那口古 铜棺材,跟在马车後。 我知道他一定在那棺材里,我这麽样打扮,也是种掩护。 晚上我们找到了家很偏僻的客栈落脚,而且包下了一整个跨院。 蓖栈里的伙计,都以为我是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对我照顾得特别周到。 我一个人住在一大间房,一直都没有睡,因为我知道“地藏”一定会来的。 深夜时他果然来了,我陪他吃了一点清粥,他又在盯着我看,忽然问了我一句 很奇怪的话:“你真的不认得他了?” 豹始的时候我还不懂,後来我看到他那种奇怪的表情,心里忽然有了种又疯狂, 又可怕的想法那个又脏又臭,我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的人,难道就是我不惜牺牲, 只想去看一眼的无忌? “地藏”已看出了我在想什麽,就跟我说;“你没有想错,他就是无忌。” 我简直快疯了。 我想大哭,大叫,想把他活活扼死,可是我什麽都没有做。 “地藏”并没有失信,他遵守诺言,让我看到了无忌。 他并没有错,错的是我,他并不该死,该死的是我。 我竟不认得无忌了。 我日日夜夜的想见他,等我真的见到他时,竟不认得他了。 我还有什麽话可说? 等我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之後,“地藏”才告诉我,无忌是找他学剑的,他也 认为无忌是可造之材。 但是,在他们之间,有一项约定,在无忌剑术还没有学成之前,绝不能会见任 何人。 无忌也答应遵守这约定,所以我要见无忌的时候,他总说还没有到时侯。 “地藏”又说:“我们以一年为期,约定了今天我要去试他的剑,只要他能够 击败我,我就让他走。” 他说出了这句话之後,我才知道他们之间的约定并不简单。 我很了解无忌。 他知道“地藏”一定不会传他剑术的,一定用了种很特别的法子,逼着“地藏” 不能不答应把剑术传给他。 所以“地藏”要他答应这条件的时候,他也不能不接受。 鄙是他又怎麽能击败“地藏”呢?他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地藏”显然又看出了我心里在想什麽,冷冷的对我说:“他并不是没有机会, 因为我的剑 术也是从那些剑谱上学成的,我做事一向公平。” 他又说:“可是我见到你之後,我的想法就变了,我生怕他的剑术真的练成把 你从我身旁夺走,我想杀了他,让你永远也见不到他。” 鄙是他并没有这麽做,因为他绝不是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 所以他心里也充满了矛盾和痛苦,所以他的脾气才会变得那麽暴躁古怪。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现在我才明白,为什麽那个瞎子总认为我会为他们带来不幸。 “地藏”又说:“但是,我也想不到他练剑会练得那麽“痴”,竟好像完全变 了个人?” 也许就因为他知道无忌已变了个人,所以才让我去见无忌。 “地藏”盯着我,又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麽,可是你想错了,我本来已 下了决心,要让你回到无忌身边去,因为我已看出你对他的真情,你发觉我不让你 们相见,一定会恨我一辈子,我不想你恨我一辈子” 他又说:“可是,现在他既然已变成了那样子,你去见他,反而害了他,如果 他剑术能够练成,等到那一天,你们再相见也不迟。” 我没有开口,因为我已发觉他说的并不完全是真心话。 我不怪他,每个人都难免有私心的,他毕竟也是个人。 要等到那一天无忌的剑术才能练成?才能击败他? 那一天可能永远也等不到的。 但是我可以等到他回去的时候,那时侯我就可以见到无忌了。 不管无忌是疯了也好,是痴了也好,这一次,我再见到他,却不会离开他的了。 凤娘是叁月二十八离开九华山的。 四月初一的晚上,梅檀僧院的和尚们晚课後,忽然发现有个又脏又臭,疲得已 不成人形的怪人躺在大殿前的石级上,看着满天星光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星 光一样,竟似已看痴了。 试剑 四月初二,天气晴朗。 在天气特别好的日子里,廖八总是会觉得心情也特别好。 尤其是今天。 今天他一早起来,吃了顿很丰富的早点後,就去溜马。 晚上也通常都要喝很多酒,有时甚至连午饭的时候郡喝,所以他一向很注重这 顿早点。 今天早上他吃的是一整只鸡,用酒烧的鸡,一条活鲤鱼,红烧的活鲤鱼,和一 大盘用虾来炒的包心菜。 除了可以大把花的钱,漂亮的女人,和好酒之外,鸡,鲤鱼,包心菜,很可能 就是这位廖八爷最喜欢的叁种东西。 今天早上,他在半个时辰之内,就围着城跑了一个来回。 这是他最快的纪录。 他当然不是用自己的两条腿跑的,他是骑着马跑的。 他骑的当然是匹快马,就算不是天下最快的马,至少也是附近十八个城里最快 的一匹。 这匹马本来并不是他的。 那天在“寿尔康”楼上,他眼看着无忌击毙了唐家叁兄弟之後,他就没有一天 能睡得安稳。 他也是江湖人,在江湖之间,这种仇恨是非报不可的。 如果无忌来报仇,他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所以他一方面托人到各地去寻访高手来保护他,一方面也在暗中打听无忌的行 踪。 等到他听说无忌最後一次露面是在九华山下“太白居”,他就立刻带着人赶去, 太白居的掌柜夫妇却已在一夕间暴毙。 他只看见了一个叫小丁的伙计和这匹马,赵无忌的马。 他和赵无忌之间的梁子既然已结定了,又何妨再多加一样。 所以这匹马就变成了他的。 这一年来,他的日子过得很太平,赵无忌在他心里的阴影早已淡了。 现在他唯一的烦恼,就是他用重金请来,一直供养在这里的叁位高手。 他很想打发他们回去,却又生怕得罪了他们,尤其是那位胡跛子,他实在得罪 不起。 他决心要在这几天内解决这件事,就算要再多花一笔,他也认了。 供养这叁个人的花费,简直此养叁个姨太太还贵,他已感到有点吃不消了。 现在他才知道,世上最花钱的事并不是“快乐”,而是“仇恨”。为了这件事, 他已花了叁十多万两,再加上无忌嬴走了那一票,现在他表面看来虽然过得风光, 其实已只剩下个空架子。 幸好他的“场子”还在,过年前後又是旺季,所以他还可以撑得下去。 用冷水冲了个澡後,连这个问题好像也娈得不是问题。 他换了套乾净的衣服,还准备孢着他新娶的小姨太再睡个回笼觉。 巴在这时候,费老头忽然来了。 费老头是他场子里的管事,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在赌这一行里,已经混了 好几十年,什麽样的花样他都懂,什麽样的场面他都见过。 鄙是今天他却显得有点惊惶的样子,,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几乎被门槛绊 得摔一跤。 廖八笑骂道:“看你急成这样子,是不是你老婆又偷人了?” 费老头叹了口气,苦着脸道:“我老婆偷人不稀奇,今天这件事才稀奇。” 廖八娥了娥眉,道:“难道今天场子里面又出了事?” 费老头道:“出的事还不小。” 做场子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忽然凭空来了个手气特别好的大嬴家,就好像去年 来的那个“行运豹子”一样。 鄙是像“行运豹子”这种人,一辈子也难得碰到一个的。 廖八道:“你先喘气,坐下慢慢说,就算天塌下来,咱们也撑得住,你急个鸟。” 费老头却好像连坐都坐不住,道:“今天场子里又来了个高手,狠狠的勾了咱 们一票。” “勾”的意思,就是嬴了。 廖八什麽都不问,先问:“这个人现在走了没有?” 费老头道:“还没有。” 廖八冷笑道:“只要人还没走,咱们就有法子对付他。” 有赌不算输,像费老头这样的大行家,当然应该明白这道理。 鄙是今天他却不这麽想:“就因为他还没有走,所以才麻烦。” 廖八道:“为什麽?” 费老头道:“因为他还要赌,而且看样子还要再嬴下去。” 廖八道:“你看得出?” 费老头道:“他只带了十两银子本钱,现在已嬴了十四把。” 廖八道:“十四把是多少。” 费老头说道:“十六万叁千八百四十两。” 廖八脸色变了,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你是干什麽的,怎麽会让他连嬴十 四把?” 费老头道:“我一点法子都没有,因为他把把掷出来的都是叁个六。” 廖八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变色道:“是不是那个行运豹子又来了?” 费老头道:“我本来也怀疑是他,可是他们的样子却长得一点都不像。” 他想了想,又道:“那个行运豹子,是个长相很好的年轻小伙子,这个人看起 来却像是个痨病儿。” 廖八吼道:“他用的究竟是那一路的手怯” 费老头道:“我看不出。” 廖八又吼了起来:“他连掷十四把豹子,你连他用的是什麽手法都看不出!” 费老头道:“他好像没有用手法!”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天下绝没有运气这麽好的,能连掷十四把叁个六。 费老头道:“就算他用了手法,场子里也没有人能看得出来,所以我也不敢动 他,只有先把他稳住那里。” 他愁眉苦脸的接着说:“现在场子里根本已没有钱赔给他了,他不但等着拿钱, 而且还要赌,八爷你看怎麽办?” 廖八冷笑,道:“难道你不知道应该怎麽办?” 费老头道:“可是他既然敢来吃咱们,就一定有点来头。” 廖八怒道:“不管他有什麽来头,你先去替我做了他再说。” 费老头道:“就算要做他,也得先把赌注赔给他?” 这是做场子的规矩,规矩一坏,下次还有谁敢来赌这一点廖八也不是不明白, 只可惜他根本已没有钱可赔了。 “你再去把那小子稳住,我去想法子。” 他唯一能够想得出的法子,就是去找他的贾六哥,可是他也知道这条路未必会 走得通。 他们早已疏远了,自从他把贾六投资在他场子里的二十万两银,也算成是输给 行运豹子之後,他们就已经疏远了。 贾六的答覆果然是:“最近我也很紧,我正在想找你去调动。” 所以他只好去找胡跛子。 你永远不必把赌注赔给一个死人。 这虽然不是做场子的规矩,却绝对是无论谁都不能争辩的事实。 一个人到了没有钱的时候,就会把现实看得此规矩重要得多。 把很多事都看得此规矩重要得多。 胡跛子不但有一条腿跛得很厉害,身上其他的部分长得也不能算很健全。 他瘦小,秃头,鼻子有点歪,耳朵缺了一个角,不但其貌不扬,而且脏得要命, 看起来实在不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这个人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太喜欢说话。 他来的时候,不但廖八看不起他,另外两位被廖八重金礼聘来的好手更没有把 他看在眼里,甚至不愿跟他同桌吃饭。 这两人以前据说都是辽北地道上的绿林好汉,“丁罢”,“屠强”,显然都不 是他们的真名实姓。 丁罢使雁翎刀,屠强用丧门剑,两个人手底的功夫都很硬。 他们当然不屑与这个其貌不扬的跛子为伍,决心要把他好好的教训一顿,让他 知难而退。 有一天晚上,他们喝了几杯之後,就找胡跛子到後面的暗巷去“谈谈话”。 第二天早上,廖八就发现他们对胡跛子的态度已完全改变了,不但变得极恭敬 客气,而且简直像怕得要命。 廖八并不笨,当然可以猜得到他们的态度是为什麽改变的。 所以他对胡跛子态度立刻也改变了。 胡跛子却一点都没有变,随便别人怎麽样对他,他好像都不在乎。 巴算你打了他两个耳光,他好像也不在乎。 他到这里来了一个月之後,有个既输了钱,又喝了酒的镖师,真的打了他两耳 光。 这位镖师当天晚上就“失踪”了。 廖八本来以为胡跛子未必肯管这件事的,这种事有屠强和丁罢去解决已足够。 想不到跛子却自动要去看看,因为他想去看看那双能连掷十四把叁个六的手。 无忌看看自己的手。 这双手虽然并没有变,可是他知道他的样子一定已改变了许多。 这地方居然没有一个人认得出他了。只不过短短的十个多月,一个人怎麽会变 得这麽多。 他照过镜子,几乎连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他的脸已因长久不见阳光而变得苍白而透明,他的眼睛已因用脑过度和缺乏睡 眠而变得深深陷落,甚至连头发都比以前少了很多。 奇怪的是,他的胡子反而长得特别快,有时甚至可以盖住他脸上的疤。 在热水里泡了整整一个时辰後,他总算把身上的臭气洗掉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已永远无法再恢复以前的样子。 无论推过了叁百天那样的生活之後,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 他能够支持下去,只因为他对自己还有信心,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活着走出那地 方。 因为他知道那个僵在每年的四月之前,都要离开那里去求解药。 只要能够让那僵相信他已“痴”了,他就一定有机会逃脱。 这一点他无疑做得很成功。 所以他赢了。 他明知自己就算再练十年,也绝没有击败那僵的机会,他把自己一生的自由都 押了上去,来赌这一把! 他非嬴不可。 现在他又连嬴了十四把,赢得轻松痛快。 场子里所有的赌台都已停了下来,但却没有一个人肯走。 大家都在等着看这场好戏。 无忌也在等。 他一点都不着急,他比谁都沉得住气,屠强和丁罢一走进来,他就知道是唱戏 的来了。 四丁罢走进来的时侯,只觉得小肮下彷佛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每次要杀人之前,他都有这种感觉。 他一眼就看到了无忌。 廖八已经将这个人描述得很详细。 “你们要去杀他,只因为他跟你们有仇并不是我叫你们杀他的,这一点你们一 定要记住。” 丁罢当然明白廖八的意思。 他们既然是为了寻仇而杀人的,就跟这场子完全没有关系了,所以谁也不能说 廖八破坏了做场子的规矩。 这个人看起来并不像很扎手的样子。 他只希望能赶快解决这件事,让他能赶快找个女人解决他自己的问题。 这个人是不是还有别的帮手,场子里会不会有人伸手来管他们的事。 场子里比较惹眼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人身长玉立,相貌堂堂,服饰也极华丽,年纪虽然最多只有叁十左右,气 派却很大,看起来不但一定很有钱,而且很有权力。 幸好一个人如果身家太大,通常都不大愿意去管别人的事的。 而且他看起来也绝不像是无忌的朋友,所以屠强已不再顾忌他。 另外一个人,长得更美,不笑的时候,也可以看得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一双大 眼睛明亮灵活,无论在看什麽,都会露出很好奇的样子。 如果他真的是个男人,显然是个很少见的美男子,但嫌太娘娘腔一点。 幸好她不是。 像屠强这样的老江湖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女扮男装的。 对於女人的看法屠强也和丁罢一样。 女人的可怕之处是在枕头上,不是在拳头上。 所以丁罢用一个箭步窜到无忌面前时,他也立刻跟了过去,冷笑道:“原来是 你。” 无忌笑了。 这两个人果然是唱戏的,他早就算准了他们要来唱的是出什麽样的戏。 丁罢沉着脸道:“我们找了你五年,今天总算找到了你,你还有什麽话说?” 无忌微笑道:“你们找我,是不是因为跟我有仇?” 他问的这句话,恰巧正好是他们准备要说的。 丁罢立刻接道:“当然有仇,仇深如海。” 无忌道:“所以你们今天一定要杀了我?” 丁罢道:“非杀不可。” 无忌道:“我能不能还手?” 丁罢冷笑,道:“只要你有本事,也可以杀了我们。” 无忌道:“真的?” 丁罢已懒得再跟他噜嗦了,腰畔的精钢雁翎刀已出鞘。 屠强也拔出了他的丧门剑。 他并不像丁罢那麽喜欢杀人,只不过这件事总是越快解决越好。 无忌道:“你们又有刀,又有剑,绝不能让我空着手。” 他四面看看。“各位有没有带着剑来的?能不能借给我用一用?” 当然有人带剑来,却没有人愿意惹这种麻烦。 屠强道:“你也会使剑?” 无忌道:“会一点。” 屠强冷笑道:“我手里就有剑,只要你有本事,就可以拿去。” 无忌道:“好。” 这个字说出口,屠强的剑已经在他手里,他的手一转,剑光匹练般飞出。 丁罢和屠强就倒了下去。 丁罢和屠强并不是容易倒了下去的人。 在辽北,他们都是有名的“硬把子”,因为他们手底下的确都有真功夫。 鄙是现在他们非但完全没有招架闪避的机会,他们甚至连对方的出手还没有看 清楚,就已经像两块忽然被人劈开的木头一样倒下去。 巴在这一刹那间,他们每个人都已被刺了两剑,正好刺在让他们非倒下去不可 的地方。 他们倒下去之後,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无忌几乎也不能相信。 他本来并不想用剑的,可是他实在忍不住想试一试。 试一试他的剑。 他付出了代价,他有权知道他得到的是什麽。 现在他知道了。 五廖八的心已经开始在往下沉,却还没有完全沉下去,因为他还有希望。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胡跛子。 胡跛子忽然道:“我好像是去年七月二十叁到这里来的。” 廖八道:“好像不错。” 胡跛子缓缓道:“今天是不是四月初二?” 廖八道:“是的。” 胡跛子道:“那麽我已经在这里耽了两百五十天。” 廖八道:“差不多。” 胡跛子道:“我每天吃两顿,连饭带酒,至少也要叁两银子。” 廖八道:“我没有算过。” 胡跛子道:“我算过,你前後一共给了我八万七千两银子,再加上七百五十两 饭钱,一共是八万七千七百五十两。” 他忽然从身上掏出叠银票,往廖八面前一摆:“这里是整整十万两,就算我还 给你的,连本带利都够了。” 善财难舍,十万两并不是小数目。 廖八当然觉得很惊奇:“你为什麽要还给我?” 胡跛子的回答很乾脆:“因为我怕死。” 贝了无忌一眼,他又解释:“我不还给你,就要替你去杀人,那麽我就是去送 死。” 廖八道:“你去是送死?” 胡跛子道:“不管谁去都是送死。” 廖八的脸色变了。 胡跛子道:“今年我已经五十岁了,我本来是准备用这十万两银子去买块地, 娶个老婆,生几个孩子,好好的过下半辈子。”他叹了口气:“可是现在我情愿还 给你,因为我宾在怕得要命。” 廖八看得出他说的不是假话,幸好他拿出来的银票也不假。 对一个已经快要垮了的人来说,十万两银子当然很有用。 廖八一把抓住了这十万两银票,就好像一个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木头。 场子里的本钱应该还有七八万两。 他挺起胸,大步走到无忌面前大声道:“这一注我赔给你,我们再赌一把。” 下一把他又输了。 他抢着先掷,很想掷出个“豹子”来,只可惜骰子不能用假的,他掷出的是两 个六,一个五。 五点也不小。 无忌却又随随便便的就掷出了叁个六,骰子不假,他的手法没有假。 他押的赔注更不假:“这一次你要赔我叁十二万七千六百八十两。” 廖八的人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冷汗却冒了出来。 无忌道:“你要再赌,就得先把这一注赔给我。” 他淡淡的笑了笑:“你不赌,好歹也得把这一注赔给我。” 廖八在擦汗。越没有钱的人,汗反而越多,钱既然赔不出,汗也擦不乾。 廖八终於咬了咬牙,说道:“我赔不出。” 无忌好像觉得很意外,道:“连叁十多万两你都赔不出” 廖八道:“连叁万我都赔不出。” 无忌道:“明知道赔不出,为什麽还要赌。” 廖八道:“因为我想翻本。” 这是句老真话。 输了钱的人,谁不想翻本?想翻本的人,有谁能不输无忌道:“现在你想怎麽 办” 廖八道:“我想不出。” 无忌道:“你为什麽不去借” 廖八道:“找谁去借?” 无忌道:“找你的兄弟,或找你的朋友。” 廖八忽然笑了,笑得却像是在哭:“一个人已经垮了,那里还有兄弟,那里还 有朋友” 这是他亲身体验到的惨痛教训,他本来并不想说出来的。 现在他既然说出来,只因为他实在已心灰意冷。 别的人也都认为他实在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这个人忽然道:“你错了。” 你错了“你错了!”说话的这个人口音很特别,口气也很特别。 他的口音低沉而生涩,就算是浪迹四海的老江湖,也听不出他是那一省来的。 他的口气中好像总带着要强迫别人接受他意思的力量。 如果他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连你自己都会觉得自己一定是错了。 这一点正和他那种高贵的气派,华丽的服饰完全配合。 他以前绝对没有到这地方来过,以前绝对没有人见过他。 廖八也不认得他:“你说我错了?” 这个异乡来的陌生人道:“你并不是没有朋友,你至少还有一个朋友。” 廖八道:“谁是我的朋友?” 这陌生人道:“我。” 他慢慢的走过来,两边的人立刻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 他走到无忌面前,只说了一句话:“我替他还你叁十二万七千六百八十两。” 说完了这句话,银票就已摆在桌上。 他做事也像他说话一样,简单、乾脆、绝不拖泥带水。 廖八怔住。 一个他从末见过面的陌生人,居然在他穷途末路的时候,来交他这个朋友,而 且随随便便就拿出这麽大一笔钱来帮助他。 廖八并不是容易被感动的人,现在却忽然觉得眼睛有点发湿,喉头有点堵塞, 忍不住的道:“我们真的是朋友?” 这陌生人看着他,缓缓道:“一年前,我有个朋友在这里输得精光,还欠了你 的债,可是你并没有逼他,还给了他盘缠上路。” 他伸出手,按住廖八的肩:“从那天起,你就是我的朋友。” 廖八道:“那……那只不过是一件小事。” 这陌生人道:“那不是小事,因为那个人是我的朋友。” 只要一说到朋友这两个字,他的气就会变得充满尊敬。 他不但尊敬这两个字中包含的意义,而且把这两个字看得比什麽都重。 他拉起廖八道:“我们走。” 廖八道:“走?为什麽要走?” 陌生人道:“这地方已然垮了,你就应抬起头走出去,再重新奋斗。” 廖八抬起头道:“是,我们走。” 无忌忽然道:“等一等。” 陌生人的目光立刻刀锋般扫了过来,冷冷道:“你还要赌?” 无忌笑了笑,道:“我本来的确还要赌的,因为只有赌,才能让人家破人亡, 一辈子抬不起头。” 他一笑起来,脸上的疤痕彷佛就变成了一个阴沉奇特的笑岱,显得说不出的冷 酷。 他慢慢的接着道:“我本来已决心要他赌得家破人亡为止。” 陌生人并没有问;“为什麽?” 他知道无忌自己一定会解释:“因为一年前,有个人几乎死在他手里,那个人 恰巧也是我的朋友。” 无忌淡淡的接着道:“他帮助过你的朋友,所以你帮助他,他想要我朋友的命, 我当然也想要他的命。”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这种报复虽然野蛮而残酷,但是江湖人之间的仇恨,却只有用这种力法解决。 陌生人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问道:“现在你想怎麽样?” 无忌边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个好朋友,能够交到你这种朋友的 人,多少总有点可爱的地方,所以……” 他慢慢的伸出手,把面前所有的银票都推出去。“所以现在我只要你们把这些 东西也带走。”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了,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无忌深深吸了口气,心情忽然觉得很愉快,很久以来都没有这麽偷快过。 他一向是个有原则的人。 他从不愿勉强别人,也不愿别人勉强他,他从不喜欢欠别人的,也不喜欢别人 欠他的。 这就是他的原则。 巴像是大多数有原则的人一样,了清一件债务後,他总是会觉得特别轻松。 何况他已试过了他的剑法,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满意。 这是条偏僻无人的长巷,快走到巷时,就听到旁边屋脊上有衣袂带风的声音, 很轻很快,显见是个轻功很不错的人。 等他走出巷口时,这个人已站在巷子外面一棵白杨树下等着他,居然就是那个 不笑时也有两个酒窝的姑娘。 现在她在笑。 用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拎着根乌梢马鞭,看着无忌直笑。 无忌没有笑,也没有望她。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儿前面有这麽样一个人一样,就 往她面前走了过去。 他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实在不想再惹麻烦。 麻烦通常是跟着女人一起来的,尤其是很漂亮的女人。 尤其是女扮男装的漂亮女人。 尤其是这种别人明明全都看得出她是女扮男装,她自己却偏偏以为别人都看不 出的女人。 如果这种女人手里拎着鞭子,那麽你只要一看见她,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溜之 大吉。 无忌选择了最好的一种法子,只可惜再好的法子有时也不灵的。 他才走出几步,忽然间人影一闪,一个人右手拎着根马鞭,站在他面前,他只 要再向前走一两步,就可能碰到这个人的鼻子。 不管这个人是男也好,是女也好,他都不想碰到他的鼻子。 他只有站住。 这位女扮男装的大姑娘,用一双灵活明亮的眼睛皑着他,忽然道:“我是不是 个看不见的隐形人。” 她当然不是。 无忌摇头。 她又问;“你是不是瞎子。” 无忌当然不是瞎子。 大姑娘的大眼睛还在盯着他,道:“那你为什麽不望我?” 无忌终於开口:“因我不认得你。” 这理由实在再好也没有了,无论谁碰了这麽样一个大钉子後都应该掉头就走。 这位大姑娘却是很例外。 她反而笑了:“不认得有什麽关系?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认得的,你用不着不 好意思,我绝不会怪你。” 无忌只有闭上嘴。 他忽然发现,就算你有天大的道理,在这位大姑娘面前也是说不清的。 大姑娘用马鞭指了指自已的鼻子,道:“我姓连,叫连一莲,就是一朵莲花的 意思。” 她又笑道:“你若以为这是女人的名字,你就错了,从前江湖中有位很有名的 好汉,就叫做一朵莲花刘德泰。” 无忌闭着嘴。 这位连一莲大姑娘等了半天,忍不住道:“我已说完了,你为什麽还不说?” 无忌道:“我只想说两个字。” 连一莲道:“那两个字?” 无忌道:“再见。” “再见”的意思,通常就是说不再见了。 他说了再见,就真的要“再见”,谁知他居然真的又再见了。 这位大姑娘虽然好像不太明白道理,但轻功绝对是一等的。 无忌刚转身,她已经在前面等着他,板着脸道:“你这是什麽意思?” 她的脸虽然板起来,两个酒窝还是很深。 无忌绝不去看她酒窝,也版起脸道:“我什麽意思都没有,只想赶快再见。” 连一莲道:“我们现在岂非又再见了麽?” 说着说着,她居然又笑:“你想赶快再见,我就跟你赶快再见,这还不好?” 无忌傻了。 他实在想不到天下居然真有这种人。 连一莲道:“现在我们既然又再见了,就算已经认得了,你就应告诉我,你姓 什麽?剑法是从那里学来的?” 原来她并不是真的不讲理,也不是真的脸皮厚,她只不过想问出无忌的剑法和 来历。 无忌当然也不是真的傻了。 他好像在考虑,考虑了很久,才说;“我也很想告诉你,可惜我又怕。” 连一莲道:“怕什麽” 无忌道:“怕老婆,怕我的老婆。” 连一莲道:“怕老婆的人不止你一个,你只管说,我不笑你。” 无忌道:“你不笑我,我更不能说。” 连一莲道:“为什麽?” 无忌道:“因为我一向听我老婆的话,她叫我干什麽,我就干什麽她不准我干 什麽,我就绝不去干那个什麽。” 他不但忽然变得话多了,而且简直说得有点语无伦次,夹缠不清。 连一莲道:“难道她不准你说话?” 无忌道:“她准我说话,可是她不准我在路上跟一些不男不女,女扮男装的人 打交道。” 连一莲不笑了,脸已气得发红,忽然跳起来,冷笑道:“你不说,难道我就看 不出。” 她一跳就有七八尺高,话没有说完,忽然凌空一鞭子抽下。 她笑得虽然甜,出手却很凶。如果在一年前,无忌就算能躲过这一鞭,也末必 能躲过第二鞭。 她一鞭接着一鞭抽过来,出手又快又凶,如果是在一年前,无忌很可能已挨了 七八十鞭了。 幸好现在已不是一年前了。 她的鞭子快,无忌躲得更快,这根毒蛇般的鞭子,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他只躲,不还手。 她想看出他的剑法来历,他也一样想看看她的武功来历。 鄙惜他也看不出,这位姑娘的武功居然很杂。 也许就因为她学得太杂,所以功力难免不纯,无忌已听出她的喘息渐渐急促, 脸色也渐渐发白,忽然站住不动了。 无忌当然也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 他只想快走。 他还没有走,只因为这位大姑娘忽然抛下手里的鞭子,用两只手捧住心窝,喘 息越来越急,脸色也越来越可怕,就好像受了重伤。 鄙是无忌自己知道,连一根小指头都没有碰到她。 连一莲盯着他,好像想说什麽,连一个字还没有说出来,忽然倒下去,躺在地 上不动了。 无忌怔住。 他并不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可是他不得不特别小心一点。 这位大姑娘是不是在做戏? 他不想上她的当,又觉得如果就这麽一走了之,未免也有点不像话。 如果她不是做戏又怎麽会忽然变成这样子他连碰都没有碰到她,就算她有旧伤 复发,也不至於这麽严重。 何况她刚才看起来健钡得就像是个刚摘下来的草莓一样,又鲜,又红,而且长 满了刺。 无忌准备走了。 他不想在他低下头去看她时,反而被她掴个大耳光。 他走出去很远,她还是躺在那里没有动。 能小心谨慎些虽然总是好的,见死不救的事他却做不出。 巴算上当,好歹也得上这麽一次。 他立刻走回来,远比他走出去时快得多。 他先下腰,听了听她的呼吸。 呼吸很弱。 他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角。 额角冰冷。 他立刻拉起她的手。 手冰冷,连指尖都是冰冷的,脉抟已弱得几乎没有了。 无忌也着急了。 不知道她的心还跳不跳? 想到这一点,他立刻就要查清楚,他没有那麽多顾忌,因为他心里没有那麽多 鬼蜮。 巴在他手摆到她胸上那一瞬间,他已经证明了两件事。 她的心还在跳。 她是个女人,活女人。 鄙是这个刚才还新鲜得像草莓一样的活女人,现在却已变得像是风乾了的硬壳 果了。 他应该怎麽办? 他当然应该送她回去,可惜他根本不知道她住在那里? 他也不能把她带回自己住的地方。 这两天他住在客栈里,抱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大姑娘回客栈好像也不像样子。 如果把她抛在这里不管,那就更不像话了。 无忌叹了口气,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准备先找个大夫看她的病。 这时候居然有辆空马车出现了。 贝到这辆马车,无忌简直就好像一个快淹死的人忽然看到条船那麽高兴。 他赶过去拦住马车,“你知不知道这附近那里有会治病的大夫?” 赶车的老头子笑了:“你找到我,可真找对人了?” 赶车的老头子看来虽然老弱无力,却将一辆乌篷马车赶得飞快。 草莓般的大姑娘,还是像硬壳果一样,又乾又冷,全没有半点生气。 无忌忽然想到,他本来应该带她去找乔稳的。 大风堂在这里也有分舵,乔稳就是这分舵的舵主,他的人如其名,是个四平八 稳的人,处理这种事正是最恰当的人选。 鄙是也後来又想,万一乔稳也误会了他跟这大姑娘的关系,岂非更麻烦。 一个人遇见这种事,看来也只有自认倒楣了。 他刚才心里叹了口气,马车已停下,停在一个荒凉的河弯旁,非但看不见会治 病的大夫,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 赶车的那老头子,难道还是位“上线开扒”的绿林好汉? 只见他把手里的马鞭“劈拍”一抖,大喝道:“带来肥羊两口,一公一母,一 死一活。” 河湾里立刻有人回应。 “收到” 芦花还没有白,光秃秃的芦苇中,忽然出了一叶轻舟。 一个衣笠帽的渔翁,手里长篙一点,轻舟就笔直了过来。 他的笠帽戴得很低,无忌看不到他的脸。 无忌也不认得渔翁。 他居然没有问那赶车的老头子,他要找的明明是大夫,为什麽把他带到渔翁这 里来。 他也没有问这渔翁是什麽人。 渔翁只说了一句话:“上船来。” 无忌就真的抱起那大姑娘,跳上了渔舟。 一个刚才还事事谨慎的人,现在怎麽会忽然粗心大意起来。 渔翁手里的长篙又一点,轻舟就开了。 赶车的老头子也打马而去,嘴里还在大声吆喝? “肥羊带到,老酒几时拿来?” 渔翁也大声回答:“老酒四,明日送上,一不少。” 车马急行,转眼间就已经绝尘而去,轻舟也已入了河心。 无忌刚把连大姑娘放在船舱里,那渔翁居然也放下长篙走过来! 轻舟在河上打转。 渔翁看着无忌,微微冷笑,忽然问道:“你会不会游” 无忌道:“会一点。” 渔翁道:“会一点是什麽意思!” 无忌道:“会一点的意思,就是说我到了水里虽然沉不下去,可是如果有人拉 我的腿,我想不沉下去都不行了。” 渔翁道:“想不到,你倒是个老实人。” 无忌道:“我本来就是。” 渔翁道:“可是有时侯老实人也不该说老实话的?.” 无忌道:“为什麽!” 渔翁道:“因为说了老实话,就要破财。” 无忌道:“好好的怎麽会破财?” 渔翁冷笑,道:“你少装糊涂,我问你,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无忌道:“我两样都要。” 渔翁道:“你不怕我先把你弄到水里去,再拉你的腿?” 无忌道:“我怕。” 渔翁道:“那麽你最好就乖乖的把银子拿出来,我知道今天你在廖八爷那里刮 了不少。” 无忌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早就在打我的主意了。” 渔翁厉声道:“你拿不拿出来?” 无忌道:“不拿。” 渔翁道:“你想死?” 无忌道:“不想。” 渔翁好像有点奇怪了,忍不住问道:“你想怎麽样?” 无忌悠然道:“我只想你把那四老酒拿出来,请我好好喝一顿。” 渔翁怔住。 这才叫强盗遇见打劫的。 渔翁又忍不住问:“你这人是不是有点毛病?” 无忌道:“我一点毛病也没有。” 渔翁道:“那你凭什麽认为我非但不要你的银子,还要请你喝酒” 无忌又笑了笑,道:“你凭什麽认为我是个笨蛋?” 渔翁道:“谁说你是笨蛋?” 无忌道:“我若不是笨蛋,怎麽会随随便便的就上你的船?” 渔翁怔了怔,道:“难道你早就认出了我?” 无忌道:“当然。” 渔翁道:“我是谁!” 无忌道:“你就是那个输遍天下无敌手的倒楣赌鬼。” 渔翁傻了。 无忌大笑,就在他笑得最偷快的时候,忽然听得“拍”的一声响。 响声是从他脸上发出来的,他的脸上已挨了一个又香又脆的大耳光。 无忌也傻了。 那位连大姑娘居然已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站了起来,正用一双大眼睛瞪着他, 冷笑道“你凭什麽又摸我,又抱我?我不打你耳光?打谁的耳光?” 无忌没有争辩。 她自己应该知道,他摸她,只不过因为要救她跟这种不讲理的女人,还有什麽 道理好讲。 渔翁还没有弄清楚这是怎麽回事,忽然又听到“拍”的一声响。 这次响声不是从无忌脸上发出来的,是从大姑娘脸上发出来的。 她也挨了一个大耳光。 她也被打傻了,吃惊的看着无忌,道:“你……你敢打人?” 无忌说道:“你敢打,我为什麽不敢打?”,连大姑娘道:“我可以打你,你 不能打我。” 无忌道:“为什麽?” 连大姑娘道:“因为……因为……”她急得直跺脚,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个 女人。” 无忌道:“女人是不是人?” 连一莲道:“当然是。” 无忌道:“那麽女人既然可以打男人,男人也一样可以打女人。” 连一莲又急,又气,偏偏又说不过别人。 女人说不过别人时,通常都会用一种法子撒野。 她忽然跳起来,恨声说道:“你摸我,抱我,还要打我,我不想活,我死给你 看?” 她忽然冲出去,“噗通”一声,跳下了水。;莲花有剌水流很急? 她一跳下去,就没有再浮上来过。 无忌忍不住问道:“这里的水,深不深” 渔翁道:“也不算太深,只不过,要淹死几个像她那样的大姑娘,还不成问题。” 无忌冷笑,道:“又不是我推她下去的,她是死是活跟我有什麽关系?” 渔翁道:“没有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 无忌道:“何况,像她这种不讲理的女人,死了反倒好。” 渔翁说道:“好,好极了,好得不得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无忌也“噗通”一声,跳下了水。 水很清,而且不太冷。 在这样的天气里,能够在小河里游游水,也是件乐事。 鄙惜无忌一点都不乐。 他一跳下来,就发现有人在拉他的腿,他一下子就喝了好几口水。 河水虽然又情又凉,这麽样喝下去,还是不太好受的。 尤其是喝到嘴里之後,又从鼻子里冒出来的时候,那种滋味更要命。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有多少灌进肚子,有多少从鼻子里冒了出来。 现在他才知道,不管多冷静沈着的人,只要一掉下河,被灌了一口水,立刻就 会变晕了,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南北。 好不容易他手里总算抓到一样东西,好像是一根竹篙,他的头也总算冒出了水 面。 那位大姑娘却已经在岸上了,他好像听见她在笑,在骂? “在地上,我打不过你,只有在水里给你点小教训,看你以後还敢乱打女人?” 等他完全清醒时,大姑娘已不见了,那渔翁却在看着他直笑。 “原来你也是个倒楣鬼,我若是个倒楣赌鬼,你就是个倒楣色鬼,看样子你比 我还倒楣。” 这个倒楣的赌鬼,当然就是轩辕一光了。 无忌承认倒楣。 鄙是他并不生气。 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子的,有时候倒楣,有时候幸运。 幸运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太得意,倒楣的时侯也绝不会太生气。 轩辕一光笑嘻嘻的看着他,道:“一个人的霉运,通常都是自己找来的。” 无忌道:“我的不是。” 轩辕一光道:“人家一个大姑娘,难道还会无缘无故的找上你?” 事实就是这样子的,那位大姑娘硬是无缘无故就找上了他。 鄙是无忌不想再讨论这问题:“你为什麽不问我,我怎麽会认出你的?” 轩辕一光道:“我正想问。” 他把那顶戴得很低的笠帽摘下来,无忌才看出他的脸也完全变了样子,变得阴 惨惨的,死眉死眼。 无忌道:“你这副尊容看起来也不太怎麽样,不如还是戴上帽子的好。” 轩辕一光道:“但是我这副尊容却比原来那副尊容值钱得多。” 无忌道:“哦?” 轩辕一光道:“难道你看不出我脸上戴着人皮面具,” 他笑笑又道:“这只怕是天下最贵的面具了,据说还是昔年七巧童子亲手炮制 的,你看怎麽样?” 无忌道:“很好。” 这张面具的确很精巧,如果他自己不说,纵然是在日光下,别人也很难看得出 来。 轩辕一光道:“但是你还没有上船,就已经认出了我。” 无忌道:“我用不着看到你的人。” 轩辕一光说道:“你能听得出我的声音?” 无忌道:“对了。” 轩辕一光道:“我们已经快一年不见了,刚才我只说了一句话,你就能听出我 是谁?” 无忌道:“就算十年不见,我也一样能听得出。” 轩辕一光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本事非但很不小,而且花样也很不少。” 无忌道:“我的样子,是不是也变了?” 轩辕一光道:“变得很多。” 无忌说道:“是你叫那辆马车去接我的?” 轩辕一光道:“不错。” 无忌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那里?难道有人能认出我是赵无忌?” 轩辕一光道:“别的地方我不知道,这附近好像只有一个人。” 无忌道:“谁” 轩辕一光道:“我。”他笑道:“你的样子虽然变了,可是你脸上这个疤的样 子却没有变,这是我亲手留下的记号,我怎麽会认不出?” 无忌脸上被毒砂刮破,的确是他亲手为无忌割下那一片有毒的血肉,留下这一 条彷佛笑靥般的疤痕。 这一点无忌当然永生不会忘记。 轩辕一光又道:“你既然记得我输钱的本事天下第一,就不应忘记我找人的本 事也是天下第一,连萧东楼我都能找得到,怎麽会找不到你?” 无忌道:“今年你又去找过他?” 轩辕一光道:“今年没有。” 无忌道:“为什麽?” 轩辕一光道:“因为我不想把麻烦带到他那里去,他的麻烦已够多了。” 无忌道:“所以你也没有到梅夫人那里去?” 轩辕一光道:“我更不能替她惹来麻烦。” 无忌道:“究竟是什麽麻烦!” 轩辕一光先不回答,却从身上拿出个油纸小包。 他打开外面的油纸,里面还包着两层粗布,再打开这两层布,才露出一枚闪闪 发光的暗器,赫然正是蜀中唐家那名震天下的毒蒺藜。 二日色西沉。 在夕阳下看来,这枚毒蒺藜竟是用十叁枚细小的铁片组合成的,不但手工精细 奇巧,而且每 一枚铁片上闪动的光彩都不同,看来就像是一朵魔花,虽然很美,却美得妖异 而可怕。 这枚暗器轩辕一光也不知看了多少遍,可是现在他看着它时,还是不禁看得出 神。 这种暗器的本身,就彷佛带着可以慑人魂魄的魔力。 他伸出手,彷佛想去摸它一下,可是他的指尖还没有触及那些耙小的花瓣,就 忽然触电般缩了回去。 他终於叹了口气,苦笑道:“这就是我的麻烦。” 无忌道:“唐家也有人找上了你” 轩辕一光道:“不是他们要找我,是我去找他们的。” 无忌道:“你到唐家去过?” 轩辕一光说道:“我去过,他们也来了。” 无忌动容道:“唐家有人来了?” 轩辕一光道:“这一路上最少有叁个人在钉着我,从蜀中一直钉到这里。” 夕阳仍末消沉,他手里的毒蒺藜仍在闪闪发光。 十叁片花瓣,十叁种光彩,彷佛每一瞬间都在流动变幻。 轩辕一光道:“这是唐门暗器中的精品,只有唐家直系子弟中的高手,才能分 配到这种暗器。” 他叹了口气:“在西蜀边境的一家小蓖栈里,这东西几乎要了我的命。” 无忌道:“这麽说来,钉着你的那叁个人之中,至少有一个是唐家直系子弟中 的高手。” 轩辕一光道:“说不定叁个都是。” 无忌道:“你没有看见他们?” 轩辕一光道:“那叁个小王八旦不但都有两条免子一样的快腿,猎狗一样的鼻 子,居然还懂得一点易容术,这一路上叁个人最少变了四十六种样子,有一次甚至 扮成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 他大笑又道:“幸好我恰巧正是这一行的老祖宗,不管他们怎麽样变,我都能 看得出他们的狐狸尾巴来。” 其实这一路上他自己也改扮过十八次,有一次甚至扮成了一个大脚村姑。 鄙是不管他怎麽变,人家也一样能看得出他的狐狸尾巴来。 易容术本就不是魔法,绝对没法子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的。 无忌道:“唐家的直系子弟,人丁一向不旺,这一辈的祖孙叁代,成年的一共 只有叁十多个人,男的好像只有二十个左右。” 对於蜀中唐家,他也了解得不少。 对於任何一个能给大风堂一点威胁的门户和家族,他都了解得不少。 轩辕一光道:“他们的人丁虽然不旺,可是十个人中,至少有七个高手。” 无忌目光闪动,道:“你看他们这次来的叁个人之中,会不会有唐傲和唐玉在 内” 听见“唐傲”这名字,轩辕一光好像吓了一跳:“你也知道唐家有这麽样两个 人?” 无忌道:“我听说过。” 轩辕一光道:“这次他们没有来。” 无忌道:“怎麽知道!” 轩辕一光道:“如果他们来了,我还能活到现在?” 无忌眼睛里又闪出了光,道:“他们真的有这麽厉害?” 轩辕一光的回答很乾脆:“真的。” 无忌沈思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如果他们真的是这麽厉害,你认为他没 有来的时候,他说不定就已经来了。” 你能够活到现在,也许只因为他们的目标并不是你。 这句话无忌没有说出来。 他忽然冷笑,道:“不管他们来的是那叁个,既然到了这里,我总不能让他们 空手而回。” 轩辕一光道:“你想要他们怎麽回去?” 无忌道:“要他们提着脑袋回去。” 轩辕一光道:“提着谁的脑袋?” 无忌道:“他们自已的?” 轩辕一光吃的看着他,忽然用力地拍一巴掌,大笑道:“好,好小子,有志气?” 无忌道:“现在他们叁个人呢?” 轩辕一光道:“昨天我总算把他们甩掉了。” 无忌道:“可是,他们一定远留在附近?” 轩辕一光道:“很可能。” 无忌道:“只要你一露面,他们就会找来的。” 轩辕一光好像又吃了一:“你是不是想用我来钓鱼?” 无忌回答也很乾脆:“是的。” 轩辕一光道:“以前我有个朋友也喜欢钓鱼,有一次他钓到了一条大鱼。”他 瞪着无忌“结果你猜怎麽样?” 无忌道:“结果他反而被那条大鱼吞了下去。” 轩辕一光道:“一点也不错。” 他叹着气;“我们要钓的那叁条鱼不但是大,而且有毒,毒得要命。” 无忌道:“你害怕?” 轩辕一光道:“我当然害怕。” 无忌道:“你不敢去?” 轩辕一光又叹了口气:“怕虽然怕,去还是要去的。” 无忌精神一振,道:“现在我还有两件事要问你。” 轩辕一光道:“你问。” 无忌道:“刚才赶车来的那老头子,是你的什麽人?” 轩辕一光道:“是我的好朋友。” 无忌道:“他是不是可靠?” 轩辕一光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只说出了那老头子的名字。 “他姓乔,叫乔稳。” “大风堂的乔稳?” “是的” 无忌追问;“你没有告诉他我是什麽人?” 轩辕一光道:“我只告诉他,你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债主。” 无忌道:“所以除了你之外,这里没有人知道我就是赵无忌。” 轩辕一光道:“大概没有。” 无忌长长吐出口气,眼睛盯着轩辕一光。 现在他只剩下最後一件事要问了,最後的一件事,通常也是最重要的。 他终於问:“你到唐家去,是不是为了找上官刃?他是不是躲在那里?” 这条巷子很深,很长。 根据衙门最近的统计,这条巷子里一共住了一百叁十九户人家。 这一百叁十九户人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里每家人都喜爱吃辣椒。 所以这条巷子就叫做辣椒巷。 日有人说:贫苦的人家都喜欢吃辣椒,因为他们买不起别的菜,只有用辣椒下 饭,这条巷子里的人们,都喜欢吃辣椒,因为他们都很穷。 有人说:滇、桂、蜀一带的人都喜欢吃辣椒,因为那一带的湿气和瘴气太重, 这条巷子的人喜欢吃辣 椒,因为他们都是从那一带迁移过来的。 这条巷子里的人究竟为什麽喜欢吃辣椒,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鄙是大家都知道这条巷子叫辣椒巷。 壁傍晚的时候,胡跛子一跛一跛的走进了辣椒巷。 丁罢和屠强一跛一跛的跟着他走,甚至比他跛得还厉害。 因为他们腿上都受了伤,伤在两边膝盖内侧的软筋上。 他们跟着胡跛子到这里来,并不是因为他们想吃辣椒,而是因为他们想出这口 气,他们认为只有胡跛子才能替他们出这气。 因为他们亲眼看见过胡跛子的功夫。 那天晚上,他们把他叫出去“谈谈”的时侯,胡跛子虽然没有给他们吃苦,却 露了手很厉害的功夫给他们看。 他们相信胡跛子的功夫绝不在那个连掷十四把叁个六的痨病表之下。 他宁愿退还十万两银子也不肯出手,一定是另有用意。 所以他们一直跟着他。 豹始的时候,胡跛子还在装糊涂,到最後终於答应。 “好,我可以替你们报仇,我甚至可以替你们打断那小子的两条腿,但是我有 条件。” 他的条件是:“不管我要你们做什麽,你们都得闭上嘴去做。” 闭上嘴的意思,就是不准发问。 这条件听来有点苛刻,但他们还是答应了,他们绝不能让一个无名小卒在他们 腿上刺了两剑 之後就扬长而去。 胡跛子脸上露出满意之色,道:“现在你们应该先请我吃顿饭,我想吃豆瓣鲤 鱼,和辣子鸡丁。” 他又问他们:“你们俩喜不喜欢吃辣的?” 丁罢抢着道:“我们喜欢。” 胡破子笑道:“那就好极了,我知道有个地方炒的辣子鸡丁,可以把你辣得满 脸眼泪,满身冷汗。” 所以他们就到了辣椒巷。 辣椒店傍晚的时候,正是晚饭的时候,辣椒巷里充满了辣椒的香气,家家户户 菜锅里都在炒着辣 椒。 在这些人眼中看来,吃饭时侯如果没有辣椒,简直就好像走到路上不穿裤子, 一样不可思如果你从来不吃辣椒,最好就不要走进这条巷子,否则你的眼泪立刻就 会被辣出来。 屠强正在偷偷的擦眼泪。 他猜不出胡跛子要带他们到什麽地方去吃饭?因为他根本不相信这条巷子里会 有饭馆。 他简直不能想像有人会到这种地方的饭馆子里来吃饭。 但是这时候他已经看见了一家饭馆。 一家很小的饭馆,门口挂着十来串鲜红的辣椒,当做招牌。 所以这家饭馆就叫做“辣椒店”。 辣椒店的掌柜,是个矮小臃肿的胖子,姓朱,天生的好脾气。 巴算有人当着他的面前叫他“猪八戒”,他也不会生气。 如果你一年前曾经到过城里最贵的那家大酒楼“寿尔康”去过,你一定会觉得 很奇怪。 因为这家辣椒店的掌柜,正是当年“寿尔康”的大老板。 拜他自已说,他垮得这麽快,就是因为去年四月间发生的那件惨案。 叁个专程从蜀中赶来替他“帮忙”的老乡,忽然同时惨死在他们楼上的雅座里。 自从那次之後,客人就很少上门了,“寿尔康”也就关门大吉。 所以他只好到这里来开一家小小的辣椒店。 这辣椒店生意居然还不坏,七八张桌子,居然有一半上了座。 丁罢觉得最奇怪的是,那位一向讲究饮食的赌场大老板贾六居然也来了。 他们刚坐下了还没有多久,贾六就来了,是一个瘦小陛乾,长得像猴子一样的 年轻人陪他来的。 他和胡跛子都见过这位实老板,贾六却装作不认得他们。 那个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也叫了一样豆瓣鲤鱼,一样辣子鸡丁。 贾六正低着头吃,辣得他满脸眼泪,满身大汗。 丁罢被辣得更惨。 他实在想不通,这些人为什麽一定要把自己辣成这样子才觉得过瘾,更想不通 胡跛子为什麽一定要把他们带到这种地方来。 鄙是他不敢问。 因为这是他们和胡跛子早已约定好的条件。 胡跛子真不怕辣,不但每样菜都是特别“加重红”的,而且还吃生辣椒,喝烧 刀子,脸上连一粒汗珠子都没有。 鄙是丁罢却发现店里居然另外还有个人比他更不怕辣。 这人是个老头子,腰身特别长,腰板挺着笔直,穿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 衫,腰带上插着根很长的旱烟袋。 跟他同桌的一个小伙子,却连一口辣椒都不吃,只吃了碗用清汤煮的阳春面。 他们就坐在丁罢旁边的一张桌子上,丁罢的座位,正面对着这个小伙子。 他年纪看起来最多也只有二十左右,长得眉清目秀,皮肤白里透红,简直就像 是个大姑娘,而且此大姑娘还害羞。 别人只要看他两眼,他的脸就红了,若不是因为丁罢早已注意到他的胸膛很平 坦,也没有用布条纽紧,几乎要认为他是女扮男装的。 现在他们已经吃完了,那老头子已经在抽他的旱烟。 蓖人也都在陆陆级缤的结帐,店里已经只剩下叁桌人。 除了他们这两桌外,贾六和那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也没有走。 和气生财的朱老板,当然也没有催他们,却将门板上了起来。 店已经打烊了,客人为什麽还不走呢? 丁罢又在奇怪。 店里忽然娈得很静,只有那老头子在慢慢的,一口一口的抽着旱烟。 贾六还是在不停的流汗,擦汗。 丁罢忽然有了种很奇怪的感觉,只觉得这又小又破的辣椒店,忽然娈得说不出 的阴森诡栩,彷佛很快就要有大祸临头似的。 巴在这时候,那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忽然轻轻叮了声:“实老板。” 贾六好像吓了一跳,立刻站了起来,陪笑道:“有何吩咐。” 这位平日眼睛总是长在头顶上的赌场大亨,对这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居然特别 客气。 瘦猴子一样年轻人道:“我把你请到这里来,只想问你几句话。” 实人道:“请问。” 这年轻人道:“去年的四月,你是不是和赵无忌一起到寿尔康去的?” 贾六脸色变了,道:“可是我.,,…” 这年轻人冷冷道:“我只间你是不是,别的你都用不着解释。” 贾六道:“是。” 这年轻人道:“那天你是和赵无忌一起走的” 页穴道:“是。” 这年轻人道:“你是不是亲眼看见他杀死那叁个人的” 实“道:“是。” 这年轻人道:“事後他自己有没有受伤?” 贾六道:“好像没有。” 这年轻人道:“你真能确定他没有受伤” 页穴道:“我……我不能确定。” 这年轻人道:,、付他。” 实道:“我们那时….:” 这年轻人沉下脸,厉声道:“我只问你是不是?” 贾六道:“是。” 这年轻人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缓缓道:他走了,却连屁都不敢放一 个。” 他忽然叹了口气,挥手道:“我的话已问完了,你走吧。” 贾六好像想不到自已这麽容易就能脱身似的,显得又又喜,站起来就走。 朱掌柜笑眯眯的看着他,忽然道:“实老阅是不是还忘了一件事?” 贾六道:“什麽事?” 朱掌柜道:“你是不是忘了付钱?” 贾六陪笑道:“是是是,我付,一共是多少!” 朱掌柜缓缓道:“今天这一笔帐,再加上去年的那一笔,一共是两钱银子,加 一条命。” 贾六脸色又娈了,道:“一条命,谁的命?” 朱掌柜道:“你的。” “你们就站在那里,看着他扬长而去,因为他就算受了伤,你们也不敢出手对 “本来是你们想杀他的,可是,你们看着他笑眯眯的伸出手:“两钱银子请先付。” 贾六脸色发青,立刻掏出锭银子,用力往朱掌柜脸上掷过去大喝道:“不必找 了。” 喝声中,他的身形已起,想从旁边的一扇窗子冲出去。 鄙是,本来坐在柜台後那矮小臃肿的朱掌柜,忽然间就已住了窗口,笑眯眯的 看着他,道“剩下的银子是不是都算小帐?” 实道:“是。” 朱掌柜笑着道:“小帐九两八钱,谢了。” 贾六一步步向後退,忽然间仰天倒了下去,无缘无故的就倒下去。 倒下去後,身子还在地上弹了弹,就不动了。,再看他的脸,已经变得乌黑, 舌头伸出,眼珠凸起,就好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勒断了脖 小店里又变得很静。 又矮又胖的朱掌柜,已坐回柜台,老头子还在一口一的抽着旱烟。 丁罢和屠强也没有动,两个人都已吓得连眯都软了。 子。 他们一直都张大了眼睛在看,却看不出贾六是怎麽死的。 那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慢慢的站起来,手里拿着双筷子,走到贾六面前,忽然 伸出筷子,往贾六咽喉上一夹,夹起了一根针。 一根此绣花针还小的针,针尖上带着一点血丝。 贾六的咽喉上也沁出了一滴血珠。 一根针,一滴血,一条命! 好厉害的毒针,好快的出手? 日日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看着筷子里夹着的毒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喃喃 道:“可惜,可日:::” 他慢慢的走回去,把这根针在酒杯里洗了洗,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巾来擦乾净, 再用这块布把这根针包起来,放进怀里。 他连看都没有再看贾六一眼。 他可惜的是这根针,不是贾六的这条命。 丁罢和屠强手心一直在冒冷汗,实在很想赶快离开这里。 胡跛子却偏偏连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神态居然还好像很悠。 抽旱烟的老头子,忽然把烟管交给了他。 胡跛子也不说话,接过来抽了一,又递了回去。 老头子接过来,抽了一口,又再交给了他。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默默的抽着这旱烟,烟斗里的火光明灭,吐出来的烟 雾越来越浓,两个人好像都在等着对方开口。 胡跛子终於道:“我等的人已经出现了。” 老头子道:“很好。” 胡跛子道:“今年他又一连掷出了十四把叁个六” 老头子道:“想不到今年他的手气远是和去年一样好。” 胡跛子道:“是的。” 老头子道:“只可惜他永远不会再有这麽好的手气了。” 他接过旱烟,抽了一口,又递给胡跛子:“因为现在他当然已经是个死人,死 人当然绝不会再有好手气。” 胡跛子道:“他还没有死?” 老头子道:“你没有杀他?” 胡跛子道:“我没有。” 老头子道:“为什麽?” 胡跛子道:“因为我没有把握确定他是不是去年那个人。” 老头子道:“你没有把握.” 胡跛子道:“他的样子已变了,连廖八都已认不出他。” 老头子道:“一个人的样子,本来就时常会敢变的。” 胡跛子道:“他的武功也变了。” 老头子道:“你怎麽知道他的武功变了?” 胡跛子道:“我去看过唐洪他们的身,从他们致命的伤口上,就可以看得出那 个人的出手虽然狠,力量却不够足,力量不足,当然就不会太快。” 老头子道:“今年这个人呢?” 胡跛子不回答,却转向丁罢、屠强:“你们站起来,让这位老人家看看你们的 伤。” 伤口并不深,所以他们很快就能够站起来走动,而且走到了这。可是在当时那 一瞬间他们却非倒下去不可,因为那一剑正好刺在要他们非倒下不可的地方,非但 分毫不差,力量也用得怡怡是要他们非倒下去不可的程度,一分也不轻,一分也不 重。 旱烟袋却已灭了。老头子凝视着他们的伤口,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慢慢的打出火铰火石,燃起一根纸煤,点着了旱烟,才慢慢的问道:“当时 你们是不是空着手的?” 丁罢道:“不是。” 屠强道:“我带着丧门剑,他带着雁翎刀。” 老头子道:“你们没有出手。” 丁罢苦笑着道:“我们根本来不及出手。” 老头子道:“先中剑的是谁?” 丁罢看看屠强,两个人同时摇头,道:“我们已记不清了。” 老头子道:“是记不清,还是根本分不出?” 屠强看看丁罢,两个人都只有承认。 他们并不是记不清,而是根本分不出,那一剑实在太快,他们就像是同时中剑 的。 他们甚至连那条腿先中剑都分不出。 老头子忽然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好剑法?” 他又把旱烟递给了胡跛子:“你看出了他用的是什麽剑法?” 胡跛子摇摇头,道:“我只看出他用的既不是赵简的回风舞柳剑,也不是司空 晓风的十字意” 老头子道:“所以你就断定他不是赵无忌。” 胡跛子沈默着,过了很久,才回答:“我不能断定。” 老头子没有再说话。 旱烟袋在他们之间默默的传递着,吐出来的烟雾更浓。 在一阵阵闪动明灭的火光中,胡跛子额上彷佛已有了汗珠。 又过了很久,老头子才缓缓道:“廖八你好像也没有带来,” 胡跛子道:“我不能带他来。” 老头子道:“为什麽?” 胡跛子道:“因为他已经被一个朋友带走了。” 老头子道:“他那朋友是谁?” 胡跛子道:“是南海张家七兄弟中的“玉面小孟尝』张有雄张二哥。” 老头子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可是听见这名字时,眼角却在跳动。 南海七兄弟的侠踪雉然很少出现江湖,可是他们的侠义,富贵、权势和武功, 江湖中却很少有人不知道。 尤其是这位张二哥,仗义疏财,千金一诺,无论谁,都会认为他是个值得交的 朋友。 没有人愿意得罪这种朋友。 老头子缓缓道:“你到这里已经快一年了,应该做的事,连一件都没有做。” 胡跛子道:“我不能做。” 老头子又闭上了嘴。 旱烟袋已经传到他手里很久,可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再交给胡跛子。 丁罢手里已经在为胡跛子捏着一把冷汗。 他看过胡跛子的武功,他相信胡跛子绝对可以算一等一的高手。 鄙是辣椒店里的这些人,每个人都彷佛是有一种神秘而邪恶的力量,可以随他 们的意思来主宰别人的生死。 他们好像随时都可以要一个人倒下去似的。 夜已很深了。 朱掌框忽然站起来,清了清喉咙,道“我不知道跛哥今天看见的那个人是不是 赵无忌,可是,知道那天他一定受了伤。” 抽旱烟的老头子不开口。 瘦猴一样的年轻人也不开。 那个很害羞的漂亮少侠当然更不会开口了。 胡跛子看看他们,再看看朱掌柜,问道:“你有把握!” 朱掌框道:“有。” 胡跛子道:“可是,当时你并不在楼上。” 朱掌柜道:“当时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可是我有把握断定他一定受了伤!” 胡跛子道:“你凭那一点断定?” 朱掌框道:“唐洪来的时候,我查过他的票市,他出门的前一天,才领到二十 叁枚毒蒺藜,和十两叁钱断魂砂。” 他又补充道:“他领到的两种都是第九品的,是缺哥发给他的票市。” 胡跛子道:“不错。” 朱掌柜道:“他跟上官刃到了和风山庄後,为了杀一个赵家的家丁灭口,已经 用了一枚毒蒺藜。” 胡跛子道:“他没有把那枚毒蒺藜起出来带走?” 朱掌框道“据他说,那时时间紧迫,他已没有机会。” 胡跛子道“他杀的只不过是个家丁而已,为什麽要动用本门暗器” 朱掌柜道“所以我已按家规处理过他,他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 胡跛子道“好,说下去。” 朱掌柩道“除了那一枚之外,他身上只剩二十二枚毒蒺藜,十两叁钱毒砂还是 原封不动。” 胡跛子道“不错。” 朱掌柜道“事发前一天晚上,他要我们找人去赶制两个鹿皮手套,给老奶妈那 一房的两个兄弟用。” 胡跛子道“你答应了他?” 朱掌柩点头,道:“因为他说他要对付的人,是赵简的儿子赵无忌。” 胡跛子道“老奶妈那一房的人,怎会有本门暗器” 朱掌柢道.“他把自己的毒蒺藜,分了十六枚给他们,要他们跟他前後夹击, 一下子就把赵无忌置之於死。” 胡跛子道“後来呢” 朱掌柩道“他们失手之後,我立刻封闭了那地方,一共找同了十五枚毒蒺藜。” 胡跛子道:“他们发出的一共是十六枚?” 朱掌柜道:“不错。” 胡跛子道:“贾六和廖八当时也在场,是不是他们带走的?” 朱掌柜道:“绝对不是,他们根本连碰都不敢去碰。” 胡跛子道:“所以你们判定少掉的那一枚毒蒺藜,一定打在赵无忌身上了。” 朱掌柜道:“而且他走得也很匆忙,有人看贝他一走出去後,脚步就走不稳了, 还有人说他的眼睛已发直。” 他想了想又道:“奇怪的是,几天之陵,又有人在九华山下的太白居看见了他, 後来力哥和猛哥到那里找,竟然一去就没有再回来。” 胡跛子道:“他既然已中了本门暗器,为什麽还没有死?” 朱掌柜道“这一点我也想不通。” 日日现在丁罢和屠强当然都已明白,这辣椒店里的人,除了他们两个外,都是 一家的。 胡跛子既不姓胡,朱掌柜也不姓朱,显然都是蜀中唐家的人。 蜀中唐家的毒药暗器,他们当然是早就知道的,但是他们却想不到唐家的组织 也如此严密,派出来的每个人好像都很不简单,所有的行动都能配合一致亡那瘦猴 子般年轻人的出手,已令他们吃惊,这位朱掌柜的仔细,更加使他们佩服。 一直在抽旱烟的那个老头子,一直安坐不动,稳如泰山,就凭这一点稳定的功 夫,已经可以看出这个人一定更不简单。 除了那个害羞的漂亮小伙子外,现在每个人都已把自己的任务交代清楚。 胡跛子的任务是监视廖八,等那行运豹子再次出现。 瘦猴年轻人的任务是对付贾六。 朱掌柜的任务,是潜伏在这里留守连络。 他们有的能达成使命,有的却失败了,不论是成是败,都要作一个报告总结。 作结论的人,应该就是那位一直在抽旱烟的老头子,但是他也没有开口。 难道他也在等人? 他等的是谁? 四丁罢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老头子并不是真正的主宰。 真正的主宰一定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他们看不见的人。 只有这个人,才是真正能决定别人生死命运的人? 从一开始,这个人就在控制着这里所有的一切。 每个人都要把自已的行动报告给这个人,再等他裁决。 这个人是谁?为什麽他们一直都看不见他? 丁罢的心在跳。他已隐隐感觉到,这个人现在就要出现了。 夜更深,外面忽然刮起了风,风次着破旧的窗纸,“噗落噗落”的窖老头子还 在一口一口的抽着旱烟,一闪一闪的火光,照着他棺材板一样的脸。 风吠不进窗户,烟也散不出去。 辣椒店里的烟雾更浓了。 高手烟雾迷漫。 丁罢看见那个害羞的漂亮小伙子,好像已经有忍受不了的样子,忍不住要哼哼。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吃辣椒。 难道他也不是唐家的人?奇怪的是,他刚刚一始咳嗽,这个烟瘾奇大的老头子 立刻就放下了旱烟,而且用大拇指蘸了点口水,把烟斗里的火按灭了。 漂亮的小伙子看着他一笑,道:“谢谢。” 他说话也是轻言耙语,而且一口纯粹的京片子,丝毫不带川音。 他掏出块雪白的丝巾,擦了擦手。 他的手修长柔软,动作更是温柔如处子。 丁罢看着他,几乎看呆了。 丁罢并不是那种对男人也有兴趣的男人。 鄙是看见这麽样一个美男子,连他都有点心动。 这漂亮小伙子居然也看着他笑了笑,道:“我看得出你也不吃辣的,刚才一定 没有吃饱。” 丁罢既不敢承认,又不能否认。 漂亮的小伙子道:“我请朱掌柜炒几样不辣的菜来,你们先在这里慢慢的吃, 等我先跟他们说几句话,再来陪你们好不好?” 他的声音是那麽温柔,态度是那麽诚恳,对一个陌生的人,也这麽体贴。 丁罢怎麽能拒绝? 掌柜已经叮人去准备不辣的菜了,但这漂亮的小伙子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 “我真不懂,为什麽我们每天都有人做错事呢?” 这句话他说得还是同样温柔,可是朱掌柜听了,脸上立刻有了恐惧之色。 胡跛子额上的汗珠也更大更多了。 这漂亮小伙子看着朱掌柜,道:“那天赵无忌出门之後,是往那边走的?” 朱掌柜道:“往右边走的。” 漂亮小伙子道:“你右边一共还有几家店面?” 朱掌柜怔了怔,道:“这个我没有算过。” 漂亮小伙子道:“我算过。” 也连想都没有想:“你右首第一家是杂货店,第二家是当铺,第叁家是卖古玩 字画的,,..:” 他一路说下去,一直说到:“最後一家是棺材店,大小一共是一百二十六家店 面。” 朱掌柜面上也冒汗了他到本地,已经有一年多了,这小伙子才来两天,对本地 的事,却已比他更清楚。 漂亮小伙子又道:“那天赵无忌走出寿尔康的时候,午时才过,每一家店面都 是开着的,每 一家店里都没有,你有没有问过他们” 朱掌柜用袖子擦着额上的汗,道:“没有。” 漂亮小伙子道:“我问过。” 他慢慢的接着道:“赵无忌走到第十八家肥脂铺的时候,已经快要倒下去了, 那胭脂铺的老板娘亲眼看见的,她常常坐在柜台後面看外面的男人,因为她的丈夫 另外还有叁个小老婆。” 连这种事他居然也调查得很清楚,朱掌柜又吃惊,又佩服。 漂亮小伙子又道:“那时候正是春天,好像每个人都不愿死在春天里,所以那 一阵棺材店的生意很不好,伙计和木匠都在店里玩纸牌,有个小木匠输光了,正站 在门口生闷气,正好看见赵无忌从门口走过去。” 那个小木匠姓于,那天一共输了叁钱五分银子。 那天他们的店东正好出门,所以他们一吃过饭就开始玩牌。 拜那姓于的小木匠说,赵无忌一转过街角,就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身材很高大,长得很凶猛,不但认得赵无忌,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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