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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大好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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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好头颅 一 正月十六。 红花集。 风雪满天。 一骑快马冒着风雪冲人了长安城西南一百六十里外的红花集。 元宵夜已经过了,欢乐的日子已结束。 一盏残破的花灯,在寒风中滚在积雪的街道,滚入无边无际的风雪里,虽然还 带着咋夜的残妆,却已再也没有人会去看它一眼了,就像是个只得宠了一夜就彼抛 弃的女人一样。 马上骑士在市集外就停下,把马匹系在一棵枯树上,脱下了身上一件质料很好、 价值昂贵的防风斗篷,露出了里面一身蓝布棉袄,从马鞍旁的一个麻布袋于里,拿 出了一柄油纸伞,一双钉鞋。 他穿上钉鞋,撑起油纸伞,解下那个麻布袋提在手里,看起来就和别的乡下人 完全没什么不同了。 然后他才深一脚、浅一脚的踏着雪走入红花集。 他的麻袋里装着的是一个足以震动天下的大秘密,他的心里也藏着一个足以震 动天下的大秘密,天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他到这里来,只因为他要即时将麻袋里的东西送到红花集上的一家妓院去,交 给一个人。 ――他这麻袋里装着的是什么?要去交给什么人? 如果有人知道这秘密,不出片刻他这个人就会被回被乱刀分尸,他的父母妻子 儿女亲戚,也必将在三日内惨死于乱刀下,死得干干净净。 幸好这秘密是永远不会泄露的。他自己绝不会泄露,别人也绝对查不出来。 因为谁也想不到“雄狮”朱猛竟会在这种时候,轻骑远离他警卫森严的洛阳总 舵,单人匹马闯入司马超群的地盘。 二 就连算无遗策的卓东来也想不到他敢冒这种险。 淳朴的小镇,简陋的妓院。 朱猛赤着膊,穿着一条犊鼻裤,箕踞在一张大炕上,用一只大海碗和这里酒量 最好的七八个姑娘拼酒,只要有人喝一碗,他就喝一碗。 mpanel(1); 他喝的是汾酒,已经连喝了四十三大碗,还是面不改色。 看的人都吓呆了。 这条满脸胡子的大汉,简直就像是铁打的,连肠胃都像是铁打的。 “这一碗轮到谁了?”朱猛又满满倒了一碗酒:“谁来跟我拼?” 谁也不敢再跟他拼,连一个外号叫做大海缸的山东大妞都不敢再开口。 喝醉的客人出手总是比较大方些,灌客人的酒,本来是这些姑娘们的拿手本事 “可是这个人……”大酒缸后来对别人说:“他简直不是个人,是个酒桶,没 有底的酒桶。” 朱猛仰面大笑,自己一口气又喝了三大碗,忽然用力将这个粗瓷大海碗往地上 一摔,摔得粉碎,一双铜铃般的大眼里,忽然暴射出刀锋般的光,叮着刚走进门就 已经被吓得两腿发软的龟奴。 “外面是不是有人来了?” “是。” “是不是来找我的?” “是。”龟奴说话的声音已经在发抖:“是个名字很怪的人。” “他叫什么名字?” “叫做钉鞋。” 朱猛用力一拍巴掌,“好小子,总算赶来了,快叫他给我滚进来。” “钉鞋”脱下了脚上的钉鞋,才提着麻布袋走进这个大炕已被马粪烧得温暖如 春的上房。 他刚走进门,手里的麻袋就被人一把夺了过去,麻袋一抖,就有样东西从里面 滚出来,骨碌碌的滚在大炕上,赫然竟是颗人头。 姑娘们吓惨了,龟奴的裤档已湿透。 朱猛却又大笑。 “好小子,我总算没有看错你,你还真能替你老子办点事,回去赏你两个小老 婆。” 他的笑声忽又停顿,盯着钉鞋沉声问:“他有没有交代你什么话?” “没有。”钉鞋道:“我只看见他手里好像提着口箱子,连他的脸都没有看清 楚。” 朱猛锐眼中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嘴里喃喃的说: “现在你已经不欠我什么了,我只希望你以后还会想到来看看我,陪我喝几杯酒。” 这些话他当然不是对钉鞋说的,叹气也不是他常有的习惯。 所以他立刻又大笑:“卓东来,卓东来,别人都说你他娘的是个诸葛亮,你有 没有想到老子已经在你们的狗窝边上喝了一夜酒?” “堂主做事一向神出鬼没,姓卓的怎么能料得到?”钉鞋垂着手说:“可是他 一定算准了我们要把杨坚的人头送回洛阳的必经之路,所以他一定早就在这里下了 桩布了卡。” “那有个屁用?”朱猛瞪眼道:“他既然想不到老子在这里,会不会把主力都 调到这里来?” “不会。” “他跟司马会不会来?” “也不会。” “所以他派来的人,最多也不过是他身边那两个连胡子都长不出的小兔崽子而 已。”朱猛断然道:“我料定他派来的不是郭庄,就是孙通。” “是。”钉鞋垂首道:“一定是的。” 他垂下头,因为他不愿让朱猛看到他眼中露出的畏惧之色。 他忽然发现这个满脸胡子满嘴粗话看起来像是个大老粗的人,不但远比别人想 象中聪明得多,也远比任何人想象中可怕得多。 朱猛忽然一跃而起,金刚般站在大炕上,大声问那些已被吓得连路都走不动的 姑娘和龟奴:“现在你们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没有人敢回答,没有人敢开口。 “我就最朱大太爷。”朱猛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就是司马超群的死 对头。” 他忽然冲出去,从外面的柜台上拿了一大碗墨汁一支秃笔进来,用秃笔蘸饱浓 墨,在最近刚粉刷过的白垩墙上,一口气写下了十个比头颅还大的字。 “洛阳大侠朱猛到此一游。” 白粉墙上墨汁淋漓,朱猛掷笔大笑。 “老子已经来过,现在要回去了。”他用力一拍钉鞋的肩:“咱们一路杀回去, 看谁能挡得住。” 三 孙通其实不应该叫孙通的。 他应该叫孙挡。 因为卓东来曾经在很多人面前称赞过他:“孙通的年纪虽然不大,可是无论什 么人来了,他都可以挡一挡,无论什么事发生,他也可以挡一挡,而且一定可以挡 得住。” 红花集外的官道旁,有家茶馆,如果坐在茶馆门口的位于上,就可以把官道上 来往的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孙通就坐在这个位子上。 道路两旁的屋檐下,只要是可以挡得住风雪的地方,都站着一两个青衣人,这 些人的年纪都比他大得多,在镖局里的年资也比他老得多。却都是他的属下。 这些人虽然也都是经过特别挑选、眼光极锐利、经验极丰富的好手,可是孙通 无论在哪方面都比他们优秀得多,连他们自己都口服心服。 他们被派到这里来,就因为孙通要利用他们的眼光和经验,检查每一个从红花 集走出来的人。 无论任何人,只要有一点可疑之处,手里只要提着个可以装得下头颅的包袱, 车轿上只要有个可以藏得住头颅的地方,都要受到他们彻底搜查。 他们的搜查有时虽然会令人难堪, 也没有人敢拒绝。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从 “大镖局”出来的人,是绝对不能得罪的。 孙通也不怕得罪任何人。 他已经接到卓东来的命令,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能让杨坚的头颅被带出 长安府境。 他执行卓东来的命令时,一向彻底而有效。 小高从红花集走出来的时候,孙通并没有特别注意。 因为小高全身上下绝对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藏得住一个头颅。 可是小高却走到他面前来了,而且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甚至还对他笑了笑, 居然还问他:“贵姓?大名?” 他没有笑,可是也没有拒绝口答,“姓孙,孙通。” “你好。” “虽然不太好,也不能算太坏。”孙通淡淡的说:“最少我的人头还在脖于上。” 小高大笑。 “知道自己的人头还在自己的脖子上,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他说:“如果 还能够知道杨坚的人头在哪里,那就更愉快了。” “你知道?” “我只知道卓先生一定很不愿意看到杨坚的头颅落人朱猛手里,让他提着它到 江湖朋友面前去耀武扬威。”小高说:“所以你们才会在这里。” “你知道的好像很不少。” “只可惜我还是不大明白,”小高说:“要到洛阳去的人,并不一定要走官道 的,连我这个外乡人都知道另外最少还有两三条小路。” “我只管大路,不管小路。” “为什么?” “走小路的人,胆子也不会太大,还用不着要我去对付。” “说得好!好极了!” 小高从孙通的茶壶里倒了杯茶,忽然又压低了声音问:“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可 疑的人? “只发现了一个。” “谁?” “你!” 小高又大笑:“如果真的是我,那就很不愉快了。” “谁不愉快?” “你!” 小高看着孙通:“如果我要带着杨坚的头颅闯这一关,那么阁下也许就会忽然 发现阁下的大好头颅已经不在阁下的脖子上了。” 他居然还要解释,“阁下的意思就是你。” 孙通没有发怒,脸色也没有变,连眼睛也都没有眨一下。 “我也看得出你没有带杨坚的人头!”孙通说:“可是我看得出你带了一口剑。” “你没有看错。” “你为什么不拨出你的剑来试一试?” “试什么?” “试试看究竟是谁的头颅会从脖子上落下。”孙通说。 小高轻抚着他那个永远不离手边的粗布包袱,微笑摇头。“我不能试。”他说: “绝对不能试。” “你不敢?” “不是下敢,是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这把剑不是用来对付你的,”小高用一种非常客气的态度说:“因为 你还不配。” 孙通的脸色还是没有变,可是眼睛里却忽然布满了血丝。 有很多人在杀人之前都会变成这样子。 他的手已经垂下,握住了放在凳子上的剑柄。 小高却已经站起来,转过身,准备走了,如果他想要出手时,没有人能阻止他, 如果他不想出手,也没有人能勉强。 但是他还没有走出去,就已听见一阵奔雷般的马蹄声。” 蹄声中还夹杂着一种很奇怪的仰步声,只有穿着钉雅在冰雪上奔鲍时才会发出 这种脚步声。 他刚分辨出这两种不同的声音,就已经看到一骑炔马飞奔而来。 马上的骑士满面虬髯,反穿一件羊皮大袄,衣襟却是散开的,让风雪刀锋般刮 在他赤裸购胸膛上,他一点都不在乎。 后面还有一个人,脚上穿着双油布钉鞋,一只丁拉住马尾,另外一只手里却挑 着根竹竿,把一个麻布袋高高挑在竹竿上,跟着健马飞奔,嘴里还在大声呼喊着, “杨坚的人头就在这里,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马上人纵声大笑,笑声如狮吼,震得屋檐上的积雪一大片一大片的落下来。 小高当然不走了。 他从未见过朱猛,可是他一眼就看出这个人必定就是朱猛。 除了“雄狮”朱猛外,谁有这样的威风? 他也想不到朱猛怎么会忽然在这里出现,但是他希望孙通让他们过去。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朱猛手里倒提着的一柄金背大砍刀。 四尺九寸长的金背大砍刀,刀背比屠夫的砧板还厚,刀锋却薄如纸。 孙通还年轻。 小高实在不想看见这么样一个年轻人,被这么样一把刀斩杀在马蹄前。 可惜孙通已经出去了,带着一片雪亮的剑光,从桌子后面飞跃而起,飞鸟船掠 出去,剑光如飞虹,直取马上朱猛的咽喉。 这一击就像是赌徒的最后一道孤注,已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押了出去。 这一击是必然致命的,不是对方的命,就是自己的命。 朱猛狂笑:“好小子,真有种。” 笑声中,四尺九寸长的大砍刀已高高扬起,刀背上的金光与刀锋上的寒光,在 雪光反映中亮得像尖针一样刺眼。 小高只看见刀光一闪,忽然间就变成了一片腥红。 无数点鲜红的血花,就像是焰火般忽然从刀光中飞溅而出,和一片银白的雪色 交织出一幅令人永远忘不了的图画。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美,美得如此凄艳,如此残酷,如此惨烈。 在这一瞬间,人世间所有的万事万物万种生机都似已被这种美所震慑而停止。 小高只觉得自己连心跳呼吸都似已停止。 这虽然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可是这一瞬间却仿佛就是永恒。 天地间本来就只有“死”才是永恒的。 奔马飞驰未停,钉鞋仍在奔跑,跑出去二十余丈后,孙通的尸体才落了下来, 落在他们的人和马后面,落在像那柄大砍刀的刀锋一样冷酷无情的冰雪上。 然后那千百点血花才随着一点点雪花落下来。 血花鲜红,雪花莹白。 奔马长嘶,人立面起,穿钉鞋的人也轻飘飘飞起。 朱猛勒马,掉转马头小步奔回,钉鞋就像是一只纸鸢般挂在马尾上。 道路两旁的青衣人,虽然已经拔出了腰刀,他们的刀锋虽然也和朱猛的刀锋一 样亮,可是他们的脸色和眼色却已变成死灰色。 朱猛又大笑。 “你们看清楚,老子就是朱猛。”他大笑道:“老子留下你们的脑袋,只因为 老子要你们用眼睛把老夫看清楚,用嘴巴回去告诉司马和卓东来,老子已经来过了, 现在又要走了,就算这里是龙潭虎穴,老子也一样要来就来,要走就走。” 他大喝一声:“你们还不快滚?” 青衣人本来已经在往后退,听见这一声大喝,立刻全部跑了,跑得比马还快。 朱猛本来又想笑的,却还没有笑出来,因为他忽然听见一个人叹着气说,“现 在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像孙通那么不怕死的人实在不多。” 四 小高已经坐下,就坐在孙通刚才坐的位子上,而且还把孙通刚才拔剑时跌落的 剑鞘捡起来,放在桌上,和他自己那柄用粗布包住的剑放在一起。 他没有用正眼去看朱猛,可是他知道朱猛的脸色已经变了。 然后他就发现朱猛已经到了他面前,高高的骑在马上,用一双铜铃般的锐眼瞪 着他。 小高好像没有看见。 他在喝茶。 杯子里的茶已凉了,他泼掉,再从壶里倒了一杯,又泼悼,因为壶里的茶也是 冷的,可是他居然还要再倒一杯。 朱猛一直瞪着他,忽然大声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喝茶。”小高说:“我口渴,想喝茶。” “可是你没有喝。” “因为茶已经冷了,”小高说:“我一向不喜欢喝冷茶。” 他叹了口气:“喝酒我不在乎,什么样的酒我都喝,可是,喝茶我一向很讲究, 冷茶是万万喝不得的,要我喝冷茶,我宁可喝毒酒。” “难道你还想从这个茶壶里倒杯热茶出来?”朱猛问小高。 “我本来就在这么想。” “你知不知道这壶茶已经完全冷了。” “我知道。”小高说:“我当然知道。” 朱猛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个怪物一样:“你知道这壶茶已经冷了,可是你还想 从这壶茶里倒杯热的出来。” “不但要热的,而且还要烫。”小高说:“又滚又热的茶才好喝。” 朱猛忽然又笑了,回头告诉钉鞋。 “我本来想把这小子的脑袋砍下来的,可是我现在不能砍了。”朱猛大笑道: “这小子是个疯子,老子从来不砍疯子的脑袋。” 钉鞋没有笑,因为他看见了一件怪事。 他看见小高居然真的从那壶冷茶里,倒了一杯热的出来,滚烫的热茶,烫得冒 烟。 朱猛的笑声也很快就停顿,因为他也看见了这件事。 看见这种事之后还能够笑得出来的人并不多。能够用掌心的内力和热力,把一 壶冷茶变成热茶的人也不多。 朱猛忽然又回头问钉鞋:“这小子是不是疯子?” “好像不是。” “这小子是不是好像还有他娘的一点真功夫?” “好像是的。” “想不到这小子还真是好小子。”朱猛说:“老子居然差一点看走眼了。” 说完了这句恬,他就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做出来的事。 他忽然下了马,把手里的大砍刀往地上一插,走到小高面前,一本正经的抱拳 行了礼,一本正经的说:“你不是疯子,你是条好汉,只要你肯认我做兄弟,肯陪 我回去痛痛快快的喝几天酒,我马上就跪下来跟你磕三个响头。” “雄狮堂”好手如云,雄狮朱猛威震河洛,以他的身分,怎么会如此巴结一个 无名的落拓的少年?可是看他的样子,却一点不像是假的。 小高好像已经怔住了,怔了半天,才叹口气,昔笑道:“现在我才相信江湖中 人说的不假,雄狮朱猛果然是个了不起的角色,难怪有那么多人服你,肯为你去卖 命了。” “你呢?”朱猛立刻问:“你肯不肯交我朱猛这个朋友?” 小高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说:“他奶奶的,交朋友就交朋友,交个朋友有 什么了不起。”他的声音比朱猛还大:“我高渐飞在江湖中混了几个月,还没有遇 到过一个像你这么样看得起我的人,我为什么不能交你这个朋友?” 朱猛仰面大笑,“好!说得好!” “只不过磕头这件事千万要免掉。”小高说:“你跟我跪下来,我也不能站着, 若是两个人全跪在地上磕头,你磕过来,我磕过去,岂非变成一对磕头虫了?” 他大声说:“这种事我是绝不做的。” 朱猛立刻同意! “你说不做,咱们就不做。” “我也不能陪你回去喝酒。”小高说:“我在长安还有个死约会。” “那么咱们就在这里喝,喝他个痛快。” “就在这里喝?”小高皱眉:“你不怕司马赶来?” 朱猛忽然也用力一拍桌子。 “他奶奶的,就算他来了又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最多也只不过把这条命去跟他 拼掉而已,他还能把老子怎么样?”朱猛大声道:“可是咱们这顿酒却是非喝不可 的,不喝比死还难受。” “好!喝就喝。”小高说:“要是你不怕,我怕个鸟。” 茶馆里非但没有客人,连伙汁都溜了。 幸好酒坛子不会溜。 未猛小高喝酒,钉鞋倒酒,倒的还没有喝的快,一坛酒还没有喝完。远处已有 马蹄声传来。 蹄声密如紧鼓,来的马至少也有六七十匹。 红花集本来就在司马超群的势力范围之内,如果有人说只要司马一声令下,片 刻间就可以把这地方踩为平地,那也不能算太夸张。 但是朱猛却连眼睛都没有眨,千里拿着满满的一大碗酒,也没有一滴泼出来。 “我再敬你三大碗。”他对小高说:“祝你多福多寿,身子健康。” “好!我喝。” 他喝得虽快,马蹄声的来势更快,这三碗酒喝完,蹄声听来已如雷鸣。 钉鞋捧着酒坛子的手已经有点发软了,朱猛却还是面不改色。 “这次轮到你敬我了。”他对小高说:“你最少也得敬我三大碗。” 钉鞋忽然插嘴:“报告堂主,这三碗恐怕是不能再喝了。” 朱猛暴怒:“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喝?” “报告堂主,再喝下去,这位高少爷的性命恐怕也要陪堂主一起拼掉。” 朱猛怒气忽然消失,忽然长长叹息,“他说的也有理,我的性命拼掉无妨,为 什么要连累你?” 他正想一跃而起,小高却按住了他的肩,轻描淡写的说:“我的命又不比你值 钱,你能拼命,我为什么不能?何况我们也未必就拼不过他们。” 朱猛又大笑:“有理,你说得更有理。” 小高说:“所以我也要敬你三大碗,也祝你多福多寿,身子康健。” 两个人同时大笑,笑声还未停,奔雷般的马蹄声已绕过这家茶馆,在片刻间就 把茶馆包围。 蹄声骤然停顿,几声断续的马嘶声过后,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 天地问忽然变得傻死一般静寂,这问茶馆就是个坟墓。 钉鞋忽然也坐下来,苦笑道:“报告堂主,现在我也想喝点酒了。” 五 刀无声,剑无声,人无声,马也无声。 因为每一个人、每一匹马都已经过多年严格的训练,在必要时绝不发出一点不 必要的声音来,就算头颅被砍下,也不会发出一点声音来。 死一般的静寂中,一个人戴紫玉冠,着紫貂裘,背负着双手,走入了这家茶馆。 “紫气东来”卓东来已经来了。 他的态度极沉静,一种只有在一个人已经知道自己绝对掌握住优势的时候,才 能表现出的沉静。 茶馆里这三个人三条命无疑已被他掌握在手里。 可是小高和朱猛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我还要再敬你三大碗。”小高说,“这三碗祝你长命富贵,多子多孙。” 他还没有倒酒,卓东来已经到了他们面前,淡淡的说:“这三碗应该由我来敬 了。” “为什么?” “朱堂主远来,我们居然完全没有尽到一点地主之谊,这三碗当然应该由我来 敬。” 朱猛居然连话都不说就喝了三大碗,卓东来喝得居然也不比他慢。 “我也还要再敬朱堂主三大碗。”卓东来说:“这三碗酒我也是非喝不可的。” “为什么?” “因为喝过这三碗酒之后,我就有件事想请教朱堂生了。” “什么事?” 卓东来先喝了三碗酒:“朱堂主行踪飘忽,神出鬼没,把这里视若无人之地。” 他叹了口气:“如果朱堂主刚才就走了,我们也实在无能为力。” 他抬起头,冷冷的看着朱猛:“可是朱堂主刚才为什么不走呢?” “你想不到?” “我实在想不到!” “其实我本来也没有想到,因为那时我还没有交到这个朋友。”朱猛拍着小高 的肩:“现在我既然已经交了这个朋友,我当然要陪他喝几杯,他既然不能跟我回 去,我也只好留在这里陪他。” 朱猛又大笑:“这道理其实简单得很,只可惜你们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明白而已。” 卓东来忽然不说话了,不响不动不叹气不喝酒不说话。 在这段时间,他这个人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个木头人,甚至连眼睛里都没有一点 表情。 外面也没有举动,没有得到卓东来的命令,谁也不敢有任何举动。 这时间并不短。 在这段时间里,小高和朱猛在于什么?卓东来既不知道,也不在乎。 在这段时间里,只有小高一个人的表情最奇怪。 从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就好像他明明看到有七八只蝎子、十几个臭虫钻到他 衣裳里去了,却偏偏还要忍住不动。 他确实看到了一件别人都没有看到的事,因为他坐的方向,正好对着左后方的 一个窗户,这个窗户恰巧是开着的。 这个窗子外面,当然也有卓东来带来的人马,可是从小高坐的这个角度看过去, 刚好能从人马刀箭的空隙中看到一棵树。 一棵已经枯死了的大白杨树,树下站着一个人。 从小高坐的这个位子上看过去,刚好可以看见这个人。 一个沉默平凡的人,手里提着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 小高想冲出去,有好几次都想冲出去,可是他没有动。 因为他知道现在已经到了决定性的时候,所有人的生死命运,都将要在这一瞬 间决定,他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可能会伤害到他的朋友。 所以他不能动。 他只希望那个提着口箱子站在树下的人也不要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又看见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他忽然看到卓东来笑了。 直到这一瞬间他才发现,卓东来笑起来的时候也是很迷人的。 他看见卓东来微笑着站起来,用一种无比优雅的姿态向朱猛微笑鞠躬。 “朱堂主,我不再敬你酒了。”卓东来说:“此去格阳,路途仍远,喝得大多 总是不太好的。” 小高怔住,朱猛也怔住。 “你让他走?”小高问,“你真的肯让他走?” 卓东来淡淡的笑了笑:“他能交你这个朋友,我为什么不能?他能冒险陪你在 这里喝酒,我为什么不能为你让他走?” 他居然还亲自把朱猛的马牵过来:“朱堂主,从此一别,后会有期,恕我不能 远送了。” 烟尘滚滚,一匹马,一条马尾,一双钉鞋和两个人都已绝尘而去。 小高目送他们远去,才回过头面对卓东来,又忍不住叹息:“现在我才相信江 湖中人说的不假,‘紫气东来’卓东来果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卓东来也叹了口气:“可惜我知道你不会交我这个朋友的,因为你一心只想成 名,一心只想要司马超群死在你的剑下。” 小高沉默,沉默了很久才说;“死的也许不是他,是我。” “是的,死的很可能是你。”卓东来淡淡的说,“如果有人要跟我打赌,我愿 意用十去博一,赌你死。” 他看着小高:“如果你要跟我赌,我也愿意。” “我不愿意。” “为什么?” “因为我输不起。” 说完了这句话,小高就冲了出去,因为他忽然发现刚才还站在树下的那个人, 忽然间又不见了。 这一次小高决心要追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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