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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且论杜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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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且论杜康 这一片巨大的黑影,直压得项煌心头微微发慌,若是两人交手搏斗,项煌尽可 凭着自己精妙的武功、轻灵的身法,故示以虚,以无胜有,沉气于渊,以实击虚, 随人所动,随屈就伸,这大汉便万万不是他的敌手。 但两人以死力相较,那项煌纵然内功精妙,却又怎是这种自然奇迹、天生巨人 的神力之敌,项煌生性狂做自负,最是自恃身份,此刻自觉身在客位,别人若不动 手,他万万不会先动,但任凭这巨人站在身后,却又有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他心中懊恼,但听那身披鹅黄风衣的老人哈哈一笑道:“兄台远来,且饮一杯 淡酒,以洒征尘。”语声一了,“吁”地一声,颔下白须,突地两旁飞开,席中那 个玉盆中的琥珀美酒,却随着他这“吁”地一声,向上飞激而起,激成一条白线, 宛如银箭一般,闪电般射向项煌口中。 项煌心中一惊,张口迎去,他此刻全身已布满真气,但口腔之内,却是劲力难 运之处,霎眼之间,酒箭人口,酒色虽醇,酒味却劲,他只觉口腔微麻,喉间一热, 烈酒入肠,仿佛一条火龙,直烫得他五腑六脏都齐地发起热来。 他自幼风流,七岁便能饮酒,也素以海量自夸,哪知这一口酒喝了下去,竟是 如此辛辣,只见这条酒箭宛如高山流泉,峭壁飞瀑,竟是滔滔不绝,飞激而来。 他如待不饮,这酒箭势必溅得他一头一脸,那么他的诸般做作,着意自恃,势 必也要变做一团狼狈,他如待挥掌扬风,震散酒箭,那更是大煞风景,惹人讪笑。 项煌心中冷笑一声,暗道:“难道你以为这区区一盆酒,就能难得倒我。”索 性张开大口,瞬息之间,盆中之酒,便已涓滴不剩,项煌饮下最后一大口酒,方待 大笑几声,说两句漂亮的话,哪知面上方自挤出一丝笑容;便已头昏眼花,早已在 腹中打了若干遍腹稿的话,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戚二气”哈哈一笑道:“海量,海量,兄台真是海量,我知道兄台若是酒力 不胜,只要轻拍手掌,便可立时停下不饮,哪知兄台竟将这一盆喝干了,此刻还似 意犹未尽,哈哈――海量,海量,真是海量!” 柳鹤亭只见他边说边笑,神态得意已极,心中不觉暗笑:“这兄弟数人,当真 是善于捉弄别人,却又无伤大雅,让人哭笑不得,却又无法动怒。”试想人敬你酒, 本是好意,你有权不喝,便却万无动怒之理。 那项煌心中果是哭笑不得,心中暗道:“只要轻拍手掌,便可立时不饮,但是 ――哼哼,这法子你敬过酒之后才告诉于我,我又不是卧龙诸葛,难道还会未卜先 知么?” 他心中有气,嘴中却发作不得,嘿嘿强笑数声,道:“这算什么,如此佳酿, 便是再喝十盆,也算不得什么!” 一边说话,一边只觉烈酒在腹中作怪,五脏六腑,更像是被投进开了锅的沸水 之中,突突直跳,上下翻腾。 心头烦闷之时,饮酒本是善策,但酒入愁肠,却最易醉,这条大忌,人多知之, 却最易犯。 mpanel(1); 此刻项惶不知已犯了这饮酒大忌,更何况他饿了一日一夜,腹中空空,暴饮暴 食,更是乖中之乖,忌中之忌。 却听“戚二气”哈哈笑道:“原来兄台不但善饮,并还知酒,别的不说,这一 盆酒,确是得来不易,这酒中不但有二分贵州‘茅台’,分半沪州‘大曲’,分半 景芝‘高粱’,一分江南‘花雕’,一分福州‘四平’,还杂有三分‘清酴’,幸 好遇着兄台这般善饮喜酒知酒之人――哈哈,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佳酿赠饮 者,哈哈,当真教老夫高兴得很。” 柳鹤亭本亦喜酒,听得这盆中之酒,竟将天下名酒,全都搜罗一遍,心中还在 暗道自己口福不好,未曾饮得这般美酒,转目一望,只见项煌此刻虽仍端坐如故, 但面目之上,却已变得一片通红,双目之中,更是醉意模糊,正是酒力不支之像, 不禁又暗自忖道:“杂饮最易醉人,何况此酒之中,竟还杂有三分‘酒母清酴’, 这戚氏兄弟不但捉弄了他,竟又将他灌醉,这一来,等会儿想必还有好戏看哩!” 目光一转,却见陶纯纯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眼波,也正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自己, 两人相对一笑,柳鹤亭心中暗道:“她看他醉了,并无关心之态,可见她对他根本 无意。”心头突又一惊:“男子汉大丈夫立身外世,也能常将这种儿女私情放在心 上。” 人性皆有弱点,年轻人更易犯错,柳鹤亭性情中人,自也难免有嫉忌、自私… …等人类通病,只是他却能及时制止,知过立改,这便是他超于常人之处。 只见项煌肩头晃了两晃,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拍掌高歌――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 愧天……哈哈,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哈哈,常言道:‘辣酒以待 饮客,苦酒以待豪客,甘酒以待病客,蜀酒以待俗客。”哈哈!你不以病俗之客待 我,敬我苦辣美酒,当真是看得起我……看得起我!……哈哈!能酒真吾友,成名 愧尔曹,再来一盆……再来一盆……”一阵风吹来,酒意上涌,他肩头又晃了两晃, 险险乎一跤跌到地上。 戚氏兄弟一个个喜笑颜开,眉飞色舞,一会儿各自相望,一会望向项煌,等到 项煌嘻嘻哈哈、断断续续地将这一篇话说完,兄弟四人,目光一转,戚二气哈哈笑 道:“酒是钓诗钩,酒是扫愁帚,这一盆酒可真钓出了兄台的诗来,酒还有,菜也 不可不吃,来来来,老夫且敬兄台一块。”吸口又是一喷,项煌醉眼惺松,只见黑 忽忽一块东西飞来,张口一咬,肆意咀嚼起来,先两口还不怎地,这后两口咬将下 去,直觉满嘴却似要冒出烟来。 只听“戚二所”笑道:“酒虽难得,这样菜也并不易,这样‘珠穿凤足’,不 但鸡腿肉中,骨头全已取出,而且里面所用的,全是大不易见的异种辣椒‘朝天尖’, 来来来,兄台不妨再尝上一块。” 语声未了,又是一块飞来,项煌本已辣得满嘴生烟,这一块“珠穿凤足”方一 人口,更是辣得涕泪横流,满头大汗涔涔而落。 柳鹤亭见了他这种狼狈神态,虽也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但心中却又有些不忍, 方待出言打打圆场,却听项煌大笑叫道:“辣得好……咳咳,”辣得好……嘻嘻, 这辣椒正对男子汉大丈夫的胃口……”说到这里:不禁又大咳几声,伸手又抹鼻涕, 又抹眼泪。他虽然一心想做出“男子汉大丈夫”满不在乎的神态,却怎奈眼泪鼻涕 偏偏不听他的指挥。 又是一阵风吹过,这“异种辣椒”与“特制美酒”,便在他腹中打起仗来,他 虽然一身内功,但此刻功力却半分也练不到肠胃之处,脑中更是混混饨饨。 柳鹤亭心中不忍,忍不住道:“项兄想是醉了,还是到――” 项煌眼睛一瞪,大叫道:“谁说我醉了,谁说我醉了――嘻嘻,再将酒拿来, 让我喝给他们看看……陶姑娘,他在说谎,他骗你的,你看,我哪里醉了,咳咳, 我连半分酒意都没有,再喝八盆也没有关系。” 陶纯纯柳眉微颦,俏悄站起身来,想坐远些。 项煌涎脸笑道:“陶姑娘……你不要走,我没有醉……再将酒来,再将酒来… …”伸出双手,想去抓陶纯纯的衣衫。 陶纯纯秀目一张,目光之中,突地现出一丝煞气,但一闪又过,微笑值:“你 真的醉了!”纤腰微扭,身形横掠五尺。 “戚大器”道:“兄台没有醉,兄台哪里会醉!” “戚二气”大笑道:“哪个要要是说兄台醉了,莫说兄台不答应,便是兄弟我 也不答应的,来来来,再饮一盆。” 语声落处,一吸一喷,白布正中那盆“珠穿凤足”的汤汁,竟也一条线般离盆 激起,射向项煌口中,项煌醉眼模糊,哪里分辨得出,口中连说:“妙极,妙极!” 张口迎去。一连喝了几口,方觉不对,大咳一声,一半汤汁从口中喷出,一半汤汁 从鼻中喷出,嘴唇一合,源源而来的汤汁一头一脸地射在他面上,这一下内外交击, 项煌大吼一声,几乎跳了起来。 那巨人手掌一按,却又将他牢牢按在地上,戚氏兄弟笑得前仰后合,他兄弟四 人一生别无所嗜,只喜捉弄别人,此刻见了项煌这副狼狈之态,想到他方才那副志 得意满、目中无人的样子,四人越笑越觉得可笑,再也直不起腰来。 柳鹤亭心中虽也好笑,但他见项煌被那巨人按在地上,满面汤汁,衣衫零落, 却无丝毫怒意,反而嘻嘻直笑,手舞足蹈,口中连着:“好酒好酒……好辣好辣… …”过了一会,语声渐渐微弱,眼帘一合,和身倒了下去,又过了一会儿,竟呼呼 地睡着了。 “戚三栖”看了项煌一眼,微笑道:“这小子刚才那份狂劲,实在令人看不顺 眼,且让他安静一会,去去,大宝把他抬远一些,再换些酒来,让我兄弟敬陶姑娘 和柳老弟一杯。” 陶纯纯“咯咯”一笑道:“你难道叫我们也像这姓项的那样吃法么?哎哟!那 我宁可饿着肚子算了。”“戚大器”哈哈笑道:“去将杯筷碗盏,也一起带来。” 柳鹤亭微微一叹,道:‘此间地势隐僻,风景却是如此绝佳,当真是洞天福地,神 仙不羡,却不知你们四位是如何寻到此处的?” 心中却更忖道:“他兄弟四人俱都是残废之人,却将此间整理得如此整齐精致, 这却更是难得而又奇怪了!”只是他怕这些有关残废的话触着戚氏兄弟的痛处,是 以心中虽想,口中却未说出。 只见那巨人“大宝”果真拿了两副杯筷,又携来一壶好酒,走了过来,弯腰放 到地上,他身躯高大,举动并不十分蠢笨,弯腰起身之间,一如常人,柳鹤亭一笑 称谢,却听戚四奇已自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你我边吃边讲好了,陶姑娘的肚子 不是早已饿了吗?” 柳鹤亭一笑拿起杯筷,却见面前这一壶一杯一盏,莫不是十分精致之物,那筷 子更是翡翠所制,镶以银壳,便是大富人家,也难见如此精致的食具。 柳鹤亭不禁心中一动,暗暗付道:“这戚氏兄弟天生残废,哪里会有杯筷,但 这杯筷却偏偏又是这般精致,难道是他们专用以招待客人的吗?” 心念转动间,不禁大疑,只见“大宝”又自弯下腰来,替自己与陶纯纯满斟一 杯酒,却又在那碧王盆中,加了半盆。 “戚大器”大笑道:“来来!这‘珠穿凤足’却吃不得,但旁边那盆‘龙穿凤 翼’以及‘黄金烧鸡’,却是美物,乘着还有微温,请快吃些。” 柳鹤亭斜目望了陶纯纯一眼,只见她轻伸玉掌,挟起一块鸡肉,手掌银白如玉, 筷子碧翠欲滴,那块鸡肉,却是色如黄金,三色交映,当真是悦目已极,遂也伸出 筷子,往那盆“黄金烧鸡”挟去。 哪知―― 他筷子方自触着鸡肉,突地一声尖锐啸声,自上而下,划空而来,他一惊之下, 筷子不禁一顿,只听“嗖”地一声,一支黄翎黑杆的长箭自半空中落了下来,不偏 不倚地插在那“黄金烧鸡”之上,他呆了一呆,缩回筷子,却见这双翡翠筷子的包 头镶银,竟变得一片乌黑。 陶纯纯轻轻娇呼一声,戚氏兄弟面上笑容亦已顿停,这支长箭来得奇特,还不 说它,这里四面山壁,箭却由半空而落,竟不知来自何处,但来势之急,落后余势 不衰,箭翎犹在不住震颤,显见发箭之人,手劲之强,当可算得上万中选一的好手。 更令人惊异的是长箭方落,微微触着鸡肉的银筷,便已变得乌黑,这箭上之毒, 岂非是骇人听闻! 柳鹤亭目光一转,只见戚氏兄弟面面相觑,陶纯纯更是花容失色,一双秋波之 中,满是惊恐之意,呆呆地望着那支长箭,柳鹤亭剑眉皱处,健腕一翻,方自要拔 那支长箭,哪知肩头一紧,却被那巨人“大宝”按得动弹不得,一个粗哑低沉的声 音,自身后传来:“箭上剧毒,摸不得的!” 柳鹤亭不禁暗叹一声,忖道:“想不到此人看来如此蠢笨,却竟这般心细!” 口头一笑,意示赞许感激,“唰”地撕下一块白布,裹在箭杆黄翎之上,拔了过来。 定眼望去,只见这箭箭身特长,箭杆乌黑,隐泛黑光,箭镞却是紫红之色,杆 尾黄翎之上,一边写着“穿云”两个不经注目便难发觉的蝇头小字,另一边却写的 是“破月”二字。 柳鹤亭皱眉道:“穿云破月……穿云破月!”倏地站起身来,朗声道:“朋友 是谁?暗放冷箭何意?但请现身指教!” 语声清朗,中气充沛,一个字一个字地远远传送出去,余音袅袅,与空山流水、 林木微簌之声,相应不绝,但过了半晌,四下仍无加回音。 柳鹤亭皱眉道:“这支箭来得怎地如此奇怪……穿云破月,戚兄,陶姑娘,你 们可知道武林之中有什么人施用这种黄翎黑杆,翎上写着‘穿云破片的长箭么?” 陶纯纯眼帘一合,微微摇头,道:“我一直关在家里,哪里知道这些。” “戚大器”道:“兄弟也不知道。”突又哈哈大笑起来,道:“管他是谁,他 若是来的,我兄弟也敬他一盆‘特制美酒’,一块‘珠穿凤足’,让他尝尝滋味!” 语声一落,兄弟四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哪知―― 他兄弟四人笑声未绝,蓦然又“砰”地一声,划空而来。 这响声短促低沉,与方才箭杆破空尖锐之声绝不相同,陶纯纯、柳鹤亭、戚氏 兄弟齐地一惊,仰首望去,只见一条青碧临光,自头顶一闪而过,接着“啪”地一 声,对面那片如鹰山石之上,突地爆开一片青灿碧火,火光中竟又现出几个碧色的 字迹:“一鬼追魂,三神夺命!”字迹临光,一闪而没! 柳鹤亭变色道:“这又是什么花样?” “戚四奇”哈哈笑道:“一鬼三神,若来要命,我兄弟四人服侍一个,包管鬼 神都要遭殃!” 话声方落,突地又见一点黑影,缓缓飞来,飞到近前,才看出竟是一只碧羽鹦 鹉,在众人头上飞了一圈,居然吱吱叫道:“读书不成来学剑,骚人雅集震八方… …”鸟语啾调,乍听虽不似人语,但它一连叫了三遍。 柳鹤亭、陶纯纯、戚氏兄弟却已都将字音听得清清楚楚,陶纯纯“咯咯”一笑, 娇声道:“这只小鸟真有意思。” “戚三栖”大笑道:“老夫给你抓下来玩就是。”突地纵身一跃,跃起几达三 丈,白须飘动,仰天呼出一口劲气。 哪知这只碧羽鹦鹉却似已知人意, 低飞半圈, 竟突地冲天飞去,吱吱叫道: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说到最后一句,已自飞得踪影不见。 柳鹤亭只见“戚三栖”的身形,有如一片蓝天,飘飘落下,哈哈笑道:“我到 底不如小鸟,飞得没有它快――但是我说话却总比它说得高明些吧!” 柳鹤亭见这兄弟四人,包括陶纯纯在内,直到此刻仍在嘻嘻哈哈,将这一箭、 一火、一鸟突来的怪事,全都没有放在心上,不禁双眉微皱,暗忖道:“这些怪事, 断非无因而来,只是不知此事主使之人究竟是谁?这样做法,却又是为的什么,难 道他与我们其中一人有着仇恨?” 目光一转,扫过戚氏兄弟及陶纯纯面上:“但他们却又不似有着仇家的人呀!” 又忖道:“莫非是来找项煌的不成?” 他心念数转,还是猜测不出,目光一抬,却见那只碧毛鹦鹉,竟又缓缓飞来, 只是这次却飞得高高的,戚三栖大笑道:“你这小鬼又来了,你敢飞低些么?” 却听那鹦鹉吱吱的叫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叫声一起,突有一片雪白的字笺,自它口中飘飘落了下来,柳鹤亭轻轻一掠, 接在手中,那鹦鹉叫道:“小翠可怜,不要打我……”又自飞得无影无踪。 陶纯纯娇笑道:“这只小鸟真的有趣,这字条上写的是什么呀?” 柳鹤亭俯首望处,只见这字笺一片雪自,拿在手中,又轻又软,有如薄绢一般, 似是薛涛香笺一类的名纸。 笺上却写着: “黄翎夺命, 碧弹追魂,形踪已露,妄动丧身!”下面署名: “黄翎黑箭,一鬼三神,骚人雅集同上。”字作八分,铁划银钩,竟写得挺秀已极。 柳鹤亭皱眉大奇道:“这些人是谁?这算是什么?” 戚氏兄弟、陶纯纯一起凑过来看,“戚四奇”突地哈哈大笑起来,连声笑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柳鹤亭奇道:“你知道什么,难道你认得这些人么?” “戚四奇”笑道:“我些人我虽不认得,但我却知道他们此来,为的什么。” 陶纯纯秀目一张,失声问道:“为的什么?” 目光凝注,却见“戚四奇”突地白眉一皱,翻身倒在地上,贴地听了半晌,一 个悬空筋斗,鹅黄风衣四下飞舞,他己站了起来,连声道:“好厉害!好厉害!这 下怕不至少来了几百人,我只怕――” 语声未了,突地一阵巨吼,四下传来:“黄翎黑箭,穿云破月!”声如雷鸣, 也不知是多少人一起放声吼出,这一吼声方落,又是一阵吼声响起: “一鬼追魂,三神夺命!”紧接着又有不知多少人吼道:“骚人雅集,威震八 方!” 戚氏兄弟、柳鹤亭、陶纯纯对望一眼,耳根方自一静,哪知猛地又是一声狂吼: “吠!”。 这一声“吠”字,数百人一起发出,竟比方才的吼声还要响上数倍,柳鹤亭抬 头望去,只见四面山壁之上,突地一起现出数百个汉子来,其中有的穿着一身阴惨 的黑绿衣衫,有的一身白衣,有的却遍体纯黑,只有头上所包的黑中之上,插着一 根黄色羽毛,手中却都拿着长绳软梯钉钩一类的爬山用物,显见得是从后面翻山而 来,一个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但“呔”地一声过后,却俱都一声不响,或伏或 蹲地附在山壁顶头,也不下来。 柳鹤亭目光转处,心中虽然惊奇交集,却见戚氏兄弟四人,仍在眉开眼笑,生 像是全不在意,他既不知道这些人来自何处,更不知道这些人是因何而来,是以自 也不便发话,只觉身侧微微一暖,陶纯纯已依依靠了过来,轻声道:“我们不要管 别人的闲事好么?” 柳鹤亭双眉微皱,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心中却自暗忖:“这些人如是冲着戚 氏兄弟来的,我与他兄弟虽无深交,却又怎能不管此事?” 心念方动,突地一阵朗笑,自谷外传来,那只碧羽鹦鹉,也又自谷外飞来,吱 吱叫道:“读书不成来学剑,骚人雅集震八方……”飞到当头空间,柳鹤亭微拧身 形,“嗖”地掠过帐篷,只见朗笑声中,一群人缓缓自长桥那边走了过来。 柳鹤亭暗中一数,共是一十三人,却有两个是垂髫童子。 只见一个方中朱履、白色长衫的中年文士当先走来,朗声笑道:“想不到,想 不到,山行方疑无路,突地柳暗花明,竟是如此胜境。” 目光一转,有如闪电般在柳鹤亭身上一转:“阁下气宇不凡,难道就是此间主 人么?”微微一揖,昂首走来。 突地见到戚大器、陶纯纯,以及那巨人“大宝”自篷后转出,脚步一顿,目光 电闪,他身后一个高髻乌簪、瘦骨鳞峋,却穿着一件长仅及膝的墨绿衣衫,装束得 非道非俗的颀长老人, 越众而出, 阴恻恻一声冷笑,面上却一无表情,缓缓道: “此间主人是谁,但请出来答话!” 柳鹤亭目光一转,突觉身后衣袂牵动,陶纯纯娇声道:“你又不是这里主人, 站在前面干什么?” 那碧衫高髻的瘦长老人,两道阴森森的目光,立时闪电般射向戚大器,冷冷道: “那么阁下想必就是此间的主人了?” “戚大器”嘻嘻一笑,道:“我就是此间主人么?好极好极,做这种地方的主 人,也还不错!” 碧衫老人目光一凛,冷冷道:“老夫远道而来,并非是来说笑的。” “戚大器”依然眉开眼笑,哈哈笑道:“凡人都喜说笑,你不喜说笑,难道不 是人么?” 碧衫老人冷冷道:“正是!” 柳鹤亭不禁一愣,他再也想不到世上居然有人自己承认自己非人,却听“戚大 器”哈哈笑道:“你不是人,想必就是鬼了!” 碧衫老人目光不瞬,面色木然,嘴角微动,冷冷说道:“正是!” 柳鹤亭但觉心头一惊,此刻虽是光天化日,他虽也知道这碧衫老人不会是鬼, 但见了这碧衫老人的神态,却令人不由自主地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只见“戚大器” 突地大喊一声:“不得了!不得了!活鬼来了!快跑!快跑!”倏地一声,身形掠 到帐篷之后。 碧衫老人冷笑一声,阴恻恻地沉声道:“你若在我‘灵尸’谷鬼面前乱玩花样, 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声未了,却听大叫之声:“快跑,快跑!”又自篷后转出,他只觉眼前一花, 方才那灰袍自发的老人,此刻竟突地变成两个,自篷后奔出,口中不住大喊:“不 得了,快跑……”在帐篷前一转又奔入篷后。 众人方自一愣,灰袍老人又大喊着往篷后奔去,众人眼前一花,此人竟已变成 三个,亡命般转了又转,又奔入篷后。 这碧衫老人,江湖人称“灵尸”,他自己也取名叫做“谷鬼”,人家称他活鬼, 他非但不怒,反而沾沾自喜,当真是不喜为人,但愿做鬼,平生行事,一举一动, 都尽量做出阴恻恻、冷森森的样子,喜怒从不形于辞色,但此刻却仍不禁神色一变, 其余之人更是面面相觑,群相失色! 柳鹤亭心中暗笑,却又不禁暗惊!暗奇! 这些人先封退路,大举而来,计划周密,仿佛志在必得,但却连此间主人是谁, 都不知道,这当真是件怪事! 却见大呼大喊声中,戚氏兄弟四人一起自篷后奔出,突地呼喊之声一顿,他四 人竟在这“灵尸”谷鬼面前停了下来! “灵尸”谷鬼见这灰袍老人,瞬息之间,竟由一个变成四个,目光之中,不禁 也微微露出惊怖之色。 只见这灰袍老人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面前,面上既无笑容,亦不呼喊,竟变得 神色木然,面目凝重,庄容说道:“你们有神有鬼,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乃西天佛 祖,大慈大悲,大智大勇,大神大通,文殊菩萨座下阿难尊者,只因偶动凡心,被 滴人间,至今九百七十二年,还有二十八年,便要重返极乐,本尊者身外化身,具 诸多无上隆魔法力,呔――你这妖尸灵鬼,还不快快现形,磕头乞命,也许本尊者 念你修为不易,将你三魂七魄,留下一半,让你重投人世,否则你便要化虫化蚁, 万劫不复了!”他语声缓慢,一字一句,说得郑重非常,竟像是真的一样。 柳鹤亭心中暗笑,面上想笑,听到后来,再也忍不住,只有回转头去,但却又 忍不住回过头来,偷眼去望那”灵尸”谷鬼面上的表情。 只见他呆呆地愣了半晌,面色越发阴森寒冷,双掌微微一曲伸,满身骨节格格 作响,冷冷一笑,缓缓说道:“在我谷鬼面前说笑,莫非活得不耐烦了?”脚步移 动,向戚氏兄弟走去,身形步法,看似僵直呆木,缓慢已极,但一双利目之中碧光 闪闪,本已阴森丑怪的面目之上,竟又隐隐泛出碧光,再加上他那惨绿衣衫,当真 是只有三分像人,却有七分似鬼。 柳鹤亭确信这半鬼半人的怪物,必有一些奇特武功,见他此刻看来已将出手, 剑眉微剔,便待出手,但心念微微一动,便又倏然止步。 “戚二气”哈哈一笑,道:“你这妖尸灵鬼,莫非还要找本尊者斗法么?”眼 珠一转,与他兄弟四人,打了个眼色,竟也缓缓走出,只见这两人越来越近。 “灵尸”谷鬼面目更见阴森,身形也更呆木。 “戚二气”却笑得越发得意,几乎连眼泪鼻涕都一起笑了出来。 霎眼之间,两人身形,已走得相距不及一丈,柳鹤亭虽未出手,却已凝神而备, 陶纯纯依偎身侧,半带惊恐,半带娇羞。 突听“灵尸”谷鬼长啸一声,双臂一张,曲伸之间,两只瘦骨嶙峋、留着惨绿 长甲,有如鬼爪一般的手掌,便已闪电般向“戚大器”前胸、喉头要害之处抓去! 他身形呆木已极,但此番出招击掌,不但快如闪电,而且指尖长甲微微颤动, 竟似内家剑手掌中长剑所抖出的剑花。 数十年前,武林中有一成名剑客古三花,每一出手,剑尖必定抖出三朵剑花, 行走江湖数十年,就仗着这一手剑法,极少遇着敌人,当时武林中人暗中传语,竟 作谚道:“三花剑客,一剑三花,遇上眼花,头也开花!” 可见武林中人对这“三花剑客”剑法之推重! 但此刻“灵尸”谷鬼十只指甲,竟自一起颤动,生像是十支碧绿短剑,一起抖 出剑花, 同时向“戚二气” 身上击来,普通武林中人,遇着这等招式,纵不立即 “头晕眼花,脑袋开花”!只怕也无法招架。 哪知“戚二气”却仍自仰天狂笑,就像是没有看见这一招似的,眼见这“灵尸” 谷鬼的两只鬼爪,已堪堪击在他身上,他却笑得前仰后合,全身乱动,“灵尸”谷 鬼明明已要抓在他身上的两只鬼爪,却竟在他这大笑颤动之中,两爪同时落空! “灵尸”谷鬼纵然武功极奇,交手经验亦颇不少,但一生之中,几曾见过这般 奇异的身法,一抓落空,不禁微微一愣,哪知对方哈哈一笑,双腿突地无影无踪地 踢将出来!“灵尸”谷鬼竟是无法招架,厉啸一声,“唰”地后退一丈,方自避开 这一招两腿,但掌心却已惊出一掌冷汗! 无论是谁,脚上力道,总比手上要大上数倍,常人推门,久推不开,心急情躁, 大怒之下,必定会踢出一脚,却往往会将久推不开的门户应脚踢开,便是脚力大于 手力之理。 但武功中自古以来的绝顶高手, 却从未闻有以“腿法” 成名武林的,只有以 “拳法”、“掌法”或是兵刃招式,名传天下,这一来自是因为脚总不如手掌灵便, 再来却是因为无论是谁,踢出一脚以前,肩头必定会微微动一下,有如先跟别人打 了个招呼,通知别人自己要踢出一脚一样,对方只要武功不甚悬殊,焉有避不过这 一脚之理! 南派武功中的绝顶煞手“无影腿法”便是因为这一腿踢出之前,可以肩头不动, 让人防不胜防,但虽然如此,还是难免有一些先兆,骗得过一般武林豪客,却逃不 过一流内家高手的目光,是以擅长这种腿法的武家,纵然声外颇响,却永远无法与 中原一流高手一较短长。 而此刻这“戚二气”大笑之中,全身本就在不住颤动,这一脚踢将出来,就宛 如常人笑得开心,以致前仰后合,手舞足蹈时的情况一样,哪有一丝一毫先兆,众 人俱是见多识广的武林人物,但见了这般身法,却也不禁一起相顾失色! 柳鹤亭心中既是好笑,又觉敬佩,方才他想抓住“戚大器”的肩头之际,便已 领教过了这种离奇古怪的身法,是以他方才驻足不动,便也是因为想看看戚氏兄弟 怪异的武功! 只听“戚二气”哈哈笑道:“我还当你这妖尸灵鬼有多大神通,哪知如今老夫 这一手‘快活八式’仅只使出一式,你便已招架不住,哈哈,丢人呀丢人!丧气呀 丧气!我看你不如死了算了,还在这里现什么活丑?” “灵尸”谷鬼大惊之下,虽然避开这一脚,但心头此刻犹在突突而跳,四顾左 右山石之上,数百道目光,俱在望着自己,他虽被对方这种怪异身法所惊,但却又 怎会在自己这些门人弟子眼前丢人,目光一转,又自阴恻恻地冷笑一声,脚步一动, 竟又像方才一式一样地向“戚二气”走去! 他若是身法改变,还倒好些,他此番身法未变,柳鹤亭不禁暗中吃惊,知道他 必有成竹在胸,甚或有制胜之道,“戚氏兄弟”武功虽怪异,但也只能在人淬不及 防之下施展而已,别人若是已知道他们武功的身法,自便不会那般狼狈,何况他们 双臂已断,与人对敌,无论如何,也得吃亏极大,一念到此,柳鹤亭再不迟疑,清 叱一声:“且慢!” 身形微动之间,便已掠至“戚二气”身前,就在他叱声方自出口这刹那之间, “灵尸”谷鬼身后,已有人喝道:“谷兄且慢!” 一条白衣人影,一掠而出,掠至“灵尸”身前,这一来情况大变,本是“戚二 气”与谷鬼面面相对,此刻地变了柳鹤亭与这白衣人影面面相对了! 柳鹤亭定睛望去,只见这白衣人影,方中朱履,清癯颀长,正是方才当先踱过 桥来的那中年文士,只见他微微一笑,道:“兄台年纪轻轻,身法惊人,在下虽非 杜甫,却最怜才,依在下所见,兄台如与此事无关还是站远些好!” 柳鹤亭微笑抱拳道:“阁下好意,柳鹤亭心领,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可否见告?” 中年文士仰天一笑,朗声道:“兄台想必初出江湖,是以不识在下,在下便是 ‘五柳书生’陶如明,亦是‘花溪四如,骚人雅集’之长,不知兄台可曾听过么?” 柳鹤亭微微一愣,暗道:“此人名字起得好奇怪,想不到武林帮派竟会起一个 如此风雅的名字!” 却听“戚二气”又在身后哈哈笑道:“好酸呀好酸,好骚呀好骚!‘五柳先生’ 陶渊明难道是你的祖宗么?” 陶如明面色一沉,柳鹤亭连忙含笑道:“在下虽非此间主人,却不知兄台可否 将此番来意,告知在下,谁是谁非,自有公论,小弟不揣冒昧,却极愿为双方作调 人!” 陶如明微微一笑,方待答话,他身后却突地响起一阵狂笑之声,两条黑影,闪 电般掠将过来,二左一右,掠至柳鹤亭身前两侧,只见这两人,一人身躯矮胖,手 臂却特长,双手垂下,虽未过膝,却已离膝不远,另一人却是身躯高大,满面虬须, 一眼望去,有如天神猛将,凛凛生威! 这两人身材容貌虽然迥异,但装束打扮却是一模一样,遍体玄衣劲装,头系黑 中帅上黄羽,腰畔斜挂乌鳞箭壶,壶口微露黄翎黑箭,背后各各斜背一只巨弓,却 又是一黄一黑,黄的色如黄金,黑的有如玄玉,影映日光之下,不住闪闪生光。 那虬须大汉笑声有如洪钟巨振,说起话来,亦是字字锵然,朗声说道:“朋友 你这般说法,难道是想伸手架梁么?好极好极!我黑穿云倒要领教朋友你究竟是什 么惊人手段,敢来管我‘黄翎黑箭’的闲事!” 柳鹤亭剑眉微剔,冷冷道:“兄台如此说话,不嫌太莽撞了么?” 虬须大汉黑穿云哈哈笑道:“黑穿云从来只知顺我者生,挡我者死,这般对你 说话,已是客气得很了,你若以为但凭‘柳鹤亭’三字,便可架梁多事,江湖之中, 焉有我等的饭吃,哈哈,柳鹤亭,这名字我却从未听过!” 柳鹤亭面色一沉,正色道:“在下声名大小,与此事丝毫无关,因为在下并不 是凭武功架梁,而是以道理解怨,你等来此为着什么,找的是谁?总得说清楚,若 是这般不明不白地就莽撞动手,难道又能算得英雄好汉么?” “五柳书生”陶如明双眉微皱,缓缓道:“此话也有几分道理,兄台却――” 话声未了,黑穿云笑声突顿,侧首厉声道:“我等此来,是为的什么?岂有闲 情与这无知小子废话,陶兄还是少谈些道理的好!” 陶如明面容一变,冷冷道:‘既是如此,我‘花溪四如’暂且退步!” 黑穿云道:“正是,正是,陶兄还是一旁休息休息的好,说不定一会诗兴诵发, 做两首观什么大娘舞剑之类的名作出来,也好教兄弟们拜读!” 陶如明冷冷一笑,袍袖微拂,手掌轻轻向上一飞,本来一直在他头顶之上盘旋 不去的那只碧羽鹦鹉“小翠”,突又一声尖鸣,冲天而起,四面山石之上的白衣汉 子,立刻哄然一声,退后一步,陶如明缓缓走到另三个白衣文士身侧,四人低语几 句,俱都负手而立,冷眼旁观,不再答话。 “灵尸”谷鬼却又跨前数步,将柳鹤亭围在核心。 大敌临前,正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柳鹤亭不知对方武功如何,但以一敌三, 心中并无半分畏怯之意,只是听到戚氏兄弟在身后不住嘻嘻而笑,竟无半分上前相 助心意,心中不禁奇怪,但转念一想,又自恍然。 “是了,我方才想看看他兄弟的武功,此刻他兄弟想必亦是想看看我的武功了。” 转目一望,却见陶纯纯秋波凝注,却是随时有出手之意,心中不觉大为安慰,似乎 她不用出手,就只这一份情意,便已给了他极大助力勇气。 心念方转,忽听弓弦微响,原来就在这霎眼之间,这“黄翎黑箭”两人,已自 撤下背后长弓,一金一玄,耀眼生花,那矮胖汉子,面如满月,始终面带笑容,哪 知此刻突地一弓点来,堪堪点到柳鹤亭左“肩井”,方自喝道:“黄破月先来领教!” 不等他话声说完,黑穿云左手一拉弓弦,右手玄色长弓,突地弹出,“唆”地 一声,直点柳鹤亭右肩“肩井”大穴。 这两人长弓弓身极长,但此刻却用的“点穴撅”手法去点穴道,柳鹤亭知道这 两人既敢用这等外门兵刃,招式必定有独到之处,剑眉微轩,胸腹一吸,肩突地一 侧,右掌自黄金弓影中穿去,前击黄破月胸下,左掌却自协下后穿,五指箕张,急 抓黑穿云玄铁长弓之弓弦。 这一招两式,连削带打,时间部位,俱都拿捏得妙到毫巅。 黄翎黑箭,心头俱都一惊,黑穿云撤招变式,长弓一带回旋,却又当做“虎尾 长鞭”,横扫柳鹤亭背脊腰下。黄破月身形一拧,踏奇门,走偏锋,“涮”地亦是 一招击来,柳鹤亭一招之下,已知这两人联手对敌,配合己久,实有过人之处,武 林高手较技,本以单打独斗为主,未分胜负之下,旁人若来相助,当局人心中反而 不乐,有的纵然胜负已分,负方著是气节傲岸之人,也不愿第三者出来。 但此种情性,却也有例外之处。武林群豪之中,有的同门至友,或是姐妹兄弟, 专门练的联手对敌,对方一人,他们固然是两人齐上,但对方纵有多少人,他们却 也只是两人对敌。 这“黄翎黑箭”二人,乍一出手,便是联手齐攻,而且黑穿云右手握弓,黄破 月却用左手,刹那之间,只见一人左手弓,一人右手弓,施展起来,竟是暗合奇门 八卦,生灭消长,亏损盈虚,互相配合得一丝不漏,忽地黑穿云厉叱一声,长弓一 抖,闪电般向柳鹤亭当胸刺来,弓虽无刃,但这一弓点将下去,却也立刻便是穿胸 之祸。 就在这同一刹那之间,黄破月嘻嘻一笑,长弓“呼”地一挥;弓头颤动中,左 点右刺,虽仅一招,却有两式!封住柳鹤亭左右两路! 两人夹攻,竟将柳鹤亭前后左右,尽都包干弓影之中,这一招之犀利狠毒,配 合佳妙,已远非他两人起初动手时那一招可比,竟教柳鹤亭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他心中一惊,突地长啸一声,劈手一把抓住黑穿云掌中玄弓,奋起真力,向前一送, 黑穿云那般巨大的身形,竟站立不稳“蹬蹬蹬”向后连退三步,柳鹤亭借势向前一 窜,黄破月一招便也落空。 柳鹤亭手掌向后一夺,哪知黑穿云身形虽已不稳,但掌中玄弓,却仍不脱手, 脚步方定,突地马步一沉,吐气开声,运起满身劲力,心想夺回长弓,柳鹤亭剑眉 一扬,手掌一沉,弓头上挑,黑穿云只觉一股大力,自弓身传来,掌中长弓,险险 地把持不住,连忙用尽全力,往下去。 柳鹤亭扬眉一笑,手掌突地一扬,亦将弓头下压,黑穿云一惊之下,连忙又沉 力上挑,柳鹤亭冷笑喝道:“还不脱手!”手掌再次一沉。 只听“崩”地一声声响,这柄玄铁长弓,竟禁不住两人反来覆去的真力,中断 为二,黑穿云手中的半截玄弓,被这大力一激,再也把持不住,脱手直冲天上,那 碧羽鹦鹉吱地一叫:“小翠可怜……不要打我……”远远飞了开去,柳鹤亭手握半 截长弓,忽听背后风声击来,脚步微错,身躯半旋,一招“天星横曳”,以弓作剑, “涮”地向黄破月弓影之中点去。 黄破月本已被他这种神力所惊,呆了一呆,方自攻出一招,此刻柳鹤亭又是一 招连削带打地反击而来,他长弓一沉,方待变招,哪知柳鹤亭突地手腕一振,“当” 地一点,在弓脊之上,点了一下,黄破月方觉手腕一震,哪知柳鹤亭掌中断弓,竟 原式不动地削了下来,轻轻在他左臂“曲池”穴上一点,黄破月只觉臂上一阵酸麻, 长弓再也把持不住,“噗”的一声,掉落地上。 柳鹤亭只施出一招,而且原式不动,便将黄破月穴道点中,旁观群豪,不觉相 顾骇然,这原是霎眼间事,笔直冲天而上的半截断弓,此刻又直坠下来,柳鹤亭初 次出手,便败劲敌,不觉豪气顿生,仰天朗声一笑,掌中半截长弓,突也脱手飞出, 一道乌光,惊虹掣电般向空中落下的半截断弓迎去。 只听又是“铮”地一声响,两截断弓一起远远飞去,横飞数丈,势道方自渐衰, “噗”地一声,落在那道山涧之中,溅起一片水珠,却几乎溅在负手旁观的“花溪 四如”身上! 只听“戚二气”哈哈一阵大笑,拍掌道:“好极,好极,这一下叫花子没了蛇 弄,做官的丢了官印,我看你们的‘黄翎黑箭’,以后大概只能用手丢着玩玩了!” 陶纯纯又自悄悄走到柳鹤亭身侧,轻轻一笑,低声说道:“想不到那一招简简 单单的‘天星横曳’,到了你手上,竟有这么大的威力!” 柳鹤亭微微一笑,他不惯被人称赞,此刻竟然面颊微红,心中想说两句谦逊的 话,却不知该如何出! 哪知陶纯纯一笑又道:“可是刚刚我真替你捏一把汗,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危险!” 柳鹤亭微微一愣,道:“还好嘛!” 陶纯纯秋波一转,轻声笑道:“方才若是那黑穿云轻功比你稍强,甚或和你一 样,你虽然抓住他的长弓,却无法将他的身形冲退,那么你背后岂非被那黄破月点 上两个大窟窿!” 柳鹤亭心头一惊,却听陶纯纯又道:“假如他两人使的不是长弓,而是利刃, 你那一把抓上去,岂非连手指也要折断,唉!你武功虽好,只是……只是……”她 一连说了两句“只 是”,倏然住口。 柳鹤亭脱口问道:“只是什么?” 陶纯纯轻轻一笑道:“只是太大意了些!” 柳鹤亭也不知道她本来要说的是不是这句话,但细细体味她言中之意:“若黑 穿云劲力和我一样……他们使的著是利剑……”越想越觉心惊,呆呆地站了半晌, 却已出了一身冷汗。 他却不知道交手对敌,武功虽然重要,但临敌经验,却亦是制胜要素之一,他 武功虽高,怎奈方出江湖,根本未曾与人动手,临敌变招之间,有许多可以制敌的 机会稍纵即逝,却不是他这般未曾与人交手之人所能把握的。 一时之间,他心中翻来覆去,尽是在想该如何解破那一招之法。 却听“戚二气”大声笑道:“僵尸斗不过尊者,你们两个,又不是我小兄弟的 敌手,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 柳鹤亭心念一动,突地走到前面,向那边呆呆泞立、面如死灰的“黄翎黑箭” 两人长身一揖,抱拳朗声说道:“在下一时侥幸,胜了两位半招,两位一时失手, 心里也用不着难受,在下直到此刻为止,心里实无半分恃强架梁之意,只要两位将 此番来意说出,是非曲直一判,在下绝不插手!” 他一面说着,“花溪四如”一面不住点头,像是颇为赞佩。 哪知他话声一了,黑穿云突地冷冷道:“我兄弟既已败在你的手下,而且败得 的确口服心服,丝毫没有话说,若你我是在比武较技,我兄弟立刻一言不发,拍手 就走。”语声一顿,突地厉声道:“但我兄弟此来却为的要铲去你们这般伤天害理、 惨无人道的万恶之徒,什么武林规矩,都用不着用在你们身上。”身形突地横掠丈 余,扬臂大呼道:“兄弟们张弓搭箭!” 山石以上的数百个汉子,哄然而应,声震四谷! 柳鹤亭变色喝道:“且慢!你说谁是万恶狂徒?” “灵尸” 谷鬼阴森森一声冷笑道: “我谷鬼虽然心狠手辣,但比起你们这些 ‘乌衣神魔’来,还差得远,你们终日藏头露尾,今日被我们寻出巢穴,还有什么 话说?” 柳鹤亭大奇喝道,“谁是‘乌衣神魔’?你在说些什么?” 心念突地一动,“入云龙”金四在那荒郊野店向他发泄满腹牢骚时所说的话, 突地又在他心中一闪而过:“……柳兄,你可知道那‘乌衣神魔’的名声?你当然 不会知道,可是武林之中,却无一人听了这四字不全身发抖的,连名满天下的‘一 剑震河朔’马俊超那种人物,都死在这班来无影去无踪的魔头手里……江湖中人, 有谁知道这些‘乌衣神魔’的来历,却又有谁不惧怕他们那身出神入化的武功,这 些人就好像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俱是杀人不眨眼,无恶不作的恶徒……” 柳鹤亭心头不禁一跳,暗道:“难道此地便是这些‘乌衣神魔’的巢穴,难道 这‘戚氏兄弟’四人,便是杀人不眨眼、无恶不作的‘乌衣神魔’?” 不禁回首向戚氏兄弟望去,却见这兄弟四人,仍在嘻皮笑脸他说道:“乌衣神 魔?什么妖魔鬼怪的,在本尊者面前,统统不灵!” “黑穿云”厉声喝道:“大爷们不远千里而来,为的是除好去恶,谁来与你这 残废说话!”大喝一声:“一!” 柳鹤亭抬头望处,只见四面山石以上数百条汉子,此刻有的弯开铁弓,搭起长 箭,有的各捧着一方黑铁匣子,似是要对付付的“诸葛神弩”,知道就在这刹那之 间,等到黑穿云发令完毕,便立刻万箭齐下,那时自己武功再高,却也不能将这些 武家克星、长程大箭一一避开。 转念之间,却听“黑穿云”又自大喝一声:“二!” 拧腰错步, 往山涧之旁“花溪四如” 立身之处退去,嘴唇微动,方待说出: “三!” “三”字还未出口,柳鹤亭突地清啸一声,身形有如展翅神雕一般,飞掠而起, 双臂带风,笔直向“黑穿云’扑去。 “黑穿去”惊弓之鸟,知道这少年一身武功,招式奇妙,深不可测,不知是何 门何派门下,见他身形扑来,更是大惊,大喝道:“并肩子还不一起动手!” 喝声未了,清啸声中,柳鹤亭已自有如苍鹰攫兔,飞扑而下,十指箕张,临头 向“黑穿云”抓来。 “黑穿云”沉腰坐马,“呼呼”向上劈出两掌,“黄破月”大喝一声,如飞掠 来,“灵尸”谷鬼阴恻恻冷笑一声,扬手击出三点碧光,山石之上那些汉子,箭在 弦上,却不知该发还是不发! 只见柳鹤亭身躯凌空,竟能拧身变招、腕时伸缩之间,“黑穿云”只觉肩头一 麻,全身劲力顿消,大惊喝道:“三!” 但此刻柳鹤亭脚尖一点地,竟又将他凌空提起,高举过顶,大喝一声:“谁敢 发箭!”数百枝弦上之箭,果然没有一枝敢以射下! 柳鹤亭喝道:“此事其中,必有误会,若不讲明,谁也不得妄动!”转向戚氏 兄弟:“戚兄,此刻已非玩笑之时,还请四位说明,此间究竟是什么地方,你们是 否与‘乌衣神魔’有关?” “戚大器”哈哈一笑,道:“江湖中事,一团乌糟,老夫们从来就未曾问过这 些事情,‘乌衣神魔’是什么东西,老夫们更是从来未曾听过!” 柳鹤亭心念动处,暗中付道:“他们行事特异,武功亦高,但这些武林豪客, 却无一人知道他们姓名来历,看来他们不问武林中事,确是真话!” 只听“戚二气”接口笑道:“这地方是被我们误打误撞地寻得来的,老实说, 这里的主人是谁,我们也不知道!” “灵尸”谷鬼冷笑一声道:“这些话你方才怎的不说清楚?”五柳书生陶如明 接口道: “你这番话若早说出来, 岂非少却许多事故!”“戚三栖”哈哈笑道: ‘少却了事故,老夫们不是没有玩的了么?” “那怎么可以! ” 柳鹤亭心中,又觉好气,又觉好笑,只得忍着性子问道: “戚兄们到此谷中来的时候,此间可就是一无人踪了么?” “戚四奇”点头笑道:“我们来的时候,这里已无人踪,但洞里灶上却炖着足 够数十人吃的菜看,我们吃了一点,也吃不完,后来我们遇着了你,又正好遇着那 么多饿鬼,就将这些菜热了一热,拿来逗那小子,只是这些菜是谁做的?做给谁吃 的?这些人为什么来不及吃,就都走得无影无踪,倒的确有点奇怪!” 柳鹤亭双眉微皱,沉吟半晌,朗声道:“此问想必曾是‘乌衣神魔’巢穴,但 却早已闻风走了,此中真相,各位此刻想必亦能了解,毋庸在下多口” 语声微顿,将“黑穿云”放了下来,手掌微捏,解了他的穴道,“黑穿云”在 地上一连两个翻身,挺身站起,柳鹤亭却已躬身抱拳道:“黑大侠请恕在下无礼, 实不得已,若是黑大侠心中犹存不忿,但请黑大侠出手相惩,在下绝不还手。” 黑穿云双拳竖握,横眉怒目,大喝道:“真的?’一个箭步,窜了过去,劈面 一拳,向柳鹤亭打去,只见柳鹤亭含笑而立,动也不动,黑穿云突地长叹一声,半 途收回拳势,叹道:‘兄台当真是大仁大义,人所不及,只怪我兄弟鲁莽,未曾细 查真相:唉……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竟教那班恶贼跑了!” “灵尸”谷鬼阴阴一笑,立在远处道:“黑兄也未免太过轻信人言了,就凭他 们所说的话,谁知真假?” 柳鹤亭变色道:“要怎的阁下才能相信?” “灵尸”谷鬼冷冷笑道:“要我相信,大非易事,宁可冤枉了一万个好人,却 不能放走一个恶贼!”突地大喝一声:“幽灵诸鬼,还不发弩,更待何时!” 喝声方落,突地“宗宗”之声,连珠而起,数百道乌光,各带一缕尖风,自四 面岩石之上飞射而下,注向谷中戚氏兄弟、陶纯纯、柳鹤亭立身之处,黑穿云此刻 身形也还立在柳鹤亭身前,见状大惊呼道:“谷兄,你这是做什么?” 哪知突地一阵强劲绝伦、从来未有的劲风,带着一片乌云,临空飞来,那数百 道强弓硬弩,被这片劲风乌云一卷,俱都四散飞落: “戚大器”哈哈笑道:“就是你们这点破铜烂铁,又怎能奈得了我兄弟之何!” 柳鹤亭、陶纯纯原本俱在大奇,这片强风乌云,怎地来的如此奇怪,定睛一看, 方见原来是那巨人“大宝”,双手紧握帐篷,不住飞旋而舞,他神力惊人,这方厚 重的帐篷,竟被他扬起,但见风声呼呼,群弩乱飞! 黑穿云惊愤交集,大骂道:“好个谷鬼,竟连我也一起卖了!”目光动处,忽 地瞥见自己足旁,便是黄破月方才跌落地上的黄金长弓,双目一张,俯身拾起,微 伸舌尖在拇指上一舐唾沫,拔出一根“黄翎黑箭”,弯弓搭箭,大骂道:“欢迎, 欢迎,你只管射来便是!”原来就在这刹那之间,“一鬼三神”同时动手,竟将黄 破月亦自制住,挡在自己身前。 黑穿云一惊一愣,手腕一软,只听“灵尸”谷鬼“露露”怪笑道:“我这诸葛 神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看你这大蠢怪物,能将帐篷舞到几时!”黑穿云仰首大 喝道:“黄翎黑箭兄弟,还不快将那班幽灵鬼物制死!” “灵尸”谷鬼怪笑道:“谁敢动手,难道你们不要黄老二的命了么?”话声方 了,只所“铮”地一声弦响;一道尖风,笔直自头顶落下。 原来黑穿云武功虽不甚高,但箭法却当真有百步穿杨,神鬼莫测之能,这一箭 虽是射向天上,但转头落下之时,却仍不偏不倚地射向谷鬼头顶正中之处! 箭翎划风,箭势惊人!“灵尸”谷鬼大惊之下,拼命向左拧身,只觉尖风一缕, “唰”地自身侧掠过,“噗”地在身侧插入地下,箭杆竟已人土一半,不禁暗捏一 把冷汗,哈哈狞笑道:“难道你真的不怕黄老二死无葬身之地?” 黑穿云大喝道:“他死了你还想活吗?” “灵尸”谷鬼阴恻恻一声冷笑,瞑目道:“你不妨试上一试!” 黑穿云冷“哼”一声,又自伸出拇指,舌头一舐唾沫,又自拔出一枝长箭,柳 鹤亭心中不禁暗叹道: “这般江湖中人, 当真是只求达到目的,从来不计手段, ‘一鬼三神’与‘黄翎黑箭’本是同心而来,此刻却竟已反脸成仇,而这黑穿云此 刻竟只求伤敌,连自己兄弟生死都可置之不顾,岂非更是可叹!” 只见黑穿云左手弯弓,右手搭箭,引满待发,“灵尸”谷鬼仍在“露露”怪笑! 笑声越来越见尖锐刺耳,黑穿云引着的弓弦,却越来越弱,柳鹤亭侧目望去, 只见他手掌渐渐颤抖,牙关渐渐咬紧,面颊之下,肌肉栗栗凸起,额角之上,汗珠 涔涔而落,突地右手三指一松,弦上长箭,离弦而出! 柳鹤亭暗叹一声,悄然合上眼帘,不忍见到即将发生的手足相残惨剧,他知道 黑穿云这一箭射出,“灵尸”谷鬼必将黄破月用作箭盾,血肉之躯,怎挡得过这般 足以开山裂石的强弓长箭?岂非立刻便是鲜血横飞之祸! 哪知黑穿云这一箭射出,不及三尺,便无力地落了下去,“灵尸”谷鬼的狞笑 之声越发得意,柳鹤亭张开眼来,只见黑穿云一声长叹,突地奋力抛去手中长弓, 大喝着道:‘我和你拼了!”纵身向谷鬼扑去! 柳鹤亭心头一懔,闪电般拔出背后斜插的长萧,随手一抖,舞起一片光华,身 形一闪,一把拉住黑穿云的衣襟,只听“当当”数声清响,由四面山巅射下的铁箭, 遇着这片玉萧光影,齐地反激而上,柳鹤亭拧腰错步,一掠而回,沉声道:“留得 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黑兄,你这是做什么?” 目光微转,却见黑穿云肩头、背后一片血红,在这刹那之间,他竟己身中两枝 长箭,赤红的鲜血,将他黑缎衣裳浸染成一片丑恶的深紫之色,柳鹤亭剑眉一轩, 闪电般伸出食中二指,连接两挟,挟出黑穿云肩头、背后的两枝长箭,黑穿云面容 一阵痉挛,目光却感激地向柳鹤亭投以一瞥,嘶声道:“些须微伤,不妨事的!” 柳鹤亭微微一笑,心中暗地赞叹,这黑穿云真无愧是条铁汉,要知道柳鹤亭虽 然风流调傥,不拘小节,但却极具至性,黑穿云那一箭若是真的不顾他兄弟生死, 逞而射出,他便是死了,柳鹤亭也不会为他惋惜,但此刻柳鹤亭见他极怒之下,虽 不惜以自己性命相搏,却始终不肯射出那足以危害他兄弟性命的一箭,心中不禁大 起相惜之心,手腕一反,掌中长萧,已自点他“肩灵”、“玉曲”两处穴道,一面 微笑道:“小弟此刻先为黑兄止血,再――” 突地一声大喝:“随我后退!”喝声有如九霄霹雳、旱地沉雷,凌空传下。 柳鹤亭毋庸回顾,便已知道那巨人“大宝”所发,反手插回长萧,一抄黑穿云 肋下,只听“呼呼”之声,帐幕带风;缓缓向山壁洞窟那边退去,本已疏落的箭势, 此时又有如狂风骤雨般射下。 “灵尸”谷鬼“露露”怪笑道:“就是你们躲进山洞,难道你们还能躲上一年 么?”突地挥手大喝:“珍惜弓箭,静等瓮中捉鳖!” 柳鹤亭冷笑一声,本想反口相讥,但又觉不值,脚步缓缓后退,突听戚氏兄弟 大喊道:”小宝――驴子,我的小宝驴子呢?”柳鹤亭心念动处,目光微转,只见 方才饮酒的那片山石,酒菜仍在,帐幕扯起,亦自现出里面的一些泥烬锅盏,但除 此外,不但那辆驴车及戚氏兄弟的爱犬“小宝”已在混乱之中走得不知去向,就连 方才烂醉如泥、被巨人“大宝”抬走的项煌,此刻亦自踪影不见! 只听戚氏兄弟喊过声后,那翠羽鹦鹉又自吱吱叫道:“小宝――驴子――小宝 驴子!” “吱”地一声,自陶如明肩头飞起,见到疏疏落落射下的长箭,又“吱”地一 声,飞了回去:“小翠可怜……不要打我……” 柳鹤亭皱眉忖道:“禽兽之智,虽然远远低于人类,但其趋吉避凶之能,却是 与生俱来, 何况那头“驴子” 与“小宝”,俱非凡兽,必已早就避开,倒是那位 “东宫太子”项煌,烂醉如泥,不省人事,极为可虑! 只见戚氏兄弟大叫大嚷地退入山洞,柳鹤亭却仍在担心着项煌的安危,突地一 只纤纤玉手,轻轻搭到他手腕上;一阵甜香,飘飘渺渺,随风而来,一个娇柔甜蜜 的声音依依说道:“我们也进去吧!” 柳鹤亭茫然走入山洞,只觉腕问一阵温香,垂下头去,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腕, 陶纯纯轻轻一笑,柔声道:“你在担心项煌的安危,是么?” 柳鹤亭抬起头来,望着她温柔的眼波,良久,方自点了点头。 陶纯纯轻笑又道:“刚刚他喝得烂醉的时候,就被那巨人抬到驴车上去了!” 柳鹤亭长长透了口气!低声问道:“那辆驴车呢?” 陶纯纯“噗嗤”一笑,轻轻一掠鬓问乱发,柔声又道:“驴车早已跑进了山洞, 人家才不用你担心呢?” 柳鹤亭面颊一红,一时之间,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少女看来如此天真, 如此娇柔,但遇事却又如此镇静,她始终无言,却将身侧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似 乎世间的一切事,都逃不过她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眼波! 风声顿寂,巨人“大宝”也已弓身入洞,弓身站在柳鹤亭面前,柳鹤亭愣了半 晌,方自歉然一笑,让开道路,原来他直到此刻,还站在洞口,连黑穿云何时走入 洞后坐下的都不知道。 他转身走入,却见戚氏兄弟一个挨着一个,贴壁而立,嘴里似乎还在喃喃地低 声吟道:“小宝……” 柳鹤亭暗叹一声,至此方知这兄弟四人虽然滑稽突梯,玩世不恭,但却俱是深 情之人,四个白发而又残废的老人,忧愁地站在暗黑的山洞里,惯有的嘻笑,此刻 已全部无影无踪,却只不过为了一只狗和驴子而已,多情的人,永远无法经常掩饰 自己的情感,因为多情人隐藏情感,远远要比无情人隐藏冷酷困难得多。 一时之间,柳鹤亭心中又启百感众生,缓缓走到戚氏兄弟身前,想说几句安慰 的话,突听一阵清脆的铃声自洞内传出。 戚氏兄弟齐地一声欢呼,只见“叮铃”声中,驴车缓缓走出,驴背之上,“汪 汪”一声,竟稳稳地蹲伏着那只雪白的小犬,就像是它在驾着辆驴车一样,又自” 汪汪”一声,跳了下来,唆地跳到“戚大器”怀里。 那忧郁的老人,立时又眉开眼笑地笑了起来,洞中也立时充满了他们欢乐的笑 声,柳鹤亭眼帘微眨,转过头去,陶纯纯向他轻轻笑道:“你担心的人,不是就在 那辆车上吗?” 柳鹤亭微微一笑,却见黑穿云瞑目盘膝坐在地上,这满洞笑声,似乎没有一丝 一缕能传入他的耳鼓! 这山洞不但极为深遂,而且越到后面,越见宽阔,十数丈后,洞势一曲,渐渐 隐入柳鹤亭目力之外,却听陶纯纯又自笑道:“这里面像是别有洞天,你想不想进 去看看?” 柳鹤亭垂目望了望黑穿云一眼,目光再回到她身上,又转回洞外,在这满洞的 欢笑声中,他越发不忍见到黑穿云的痛苦与忧郁,突然,他觉得很羡慕戚氏兄弟, 因为他们的情感,竟是如此单纯、直率! 他愣了半晌,方自想起自己还未回答陶纯纯的话,突地’嗖嗖”数声,自洞外 击来,他大惊转身,铁掌挥动,掌风虎虎,当头射入的两枝鸳箭,被他铁掌一挥, 斜射而出,“铮”地一声,弹到两边山石上! 接着又是三前并排射来,柳鹤亭铁掌再挥,反腕一抄,抄住一枝弩箭,却将另 两枝弩箭挥退,手腕一抖,乌光点点,便又将第六、七两校弩箭点落地上! 只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自后传来,巨人”大宝”腰身半曲,双手箕张,分持帐 篷两角,大步走来,走到洞口,将帐篷往洞口一盖,“噗噗”几响,数枝弯箭,都 射到帐篷上,洞内顿时越发黝暗、巨人“大宝”回身一笑,缓缓走入洞后。 又是一连串“噗噗”之声,有如雨打芭蕉,柳鹤亭方自暗中赞叹这巨人心思的 灵巧,却听陶纯纯幽幽一叹,沉声道:“这一下真的糟了!唉,来不及了――来不 及了――”柳鹤亭不禁一愣,奇道:“什么事糟了?” 语声未了,又是“噗噗”数声,陶纯纯摇首轻叹道:“这洞中本无引火之物, 这么一来一唉!” 柳鹤亭心头一懔,转目望去,就在这霎眼之间,洞口帐篷,已是一片通红,只 听“灵尸”谷鬼的露露怪笑之声,自洞外传来:“烧呀,烧呀,看你们躲到几时!” 柳鹤亭剑眉一轩,却见“戚大器”手拍白犬,缓步而来,大笑道:“年吧烧吧! 看你们烧到几时!”柳鹤亭暗叹一声,只怪兄弟四人直到此时此刻,还有心情笑得 出来,哪知陶纯纯亦自轻笑道:“这洞里是不是地方极大!” “戚大器”哈哈笑道:“正是,正是,陶姑娘当真聪明得很,这洞里地方之大, 嘿嘿,就算他们烧上一年,也未必能烧得到底,反正他们也不敢冲进来,我们也就 更犯不着冲出去。” 他虽然滑稽突梯,言语多不及义,此话却说得中肯已极,要知道方才柳鹤亭等 人之所以未在巨人“大宝”的掩护之下冲上前去,一来固是因为对方人多,自己人 寡,交手之下,胜负难料,再者却因为自己与这班人本无仇怨,纠纷全出误会,如 果交手硬拼,岂非甚是不值,是以“戚大器”所用这“犯不着”三字,正是用得恰 当已极! 柳鹤亭凝注洞前火势,心道:“你兄弟若是早将事情说明,此刻哪有这般麻烦。” 目光闪电般向“戚大器”一转,但见他鹤发童颜,满脸纯真之色,不禁暗叹一 声,将口边的后忍住,他生性本就宽豁平和,只觉任何责备他人之言,都难以出口, 默然转身,走到黑穿云面前,恭身一揖,缓缓道:“黑兄伤势,可觉好些了吗?唉! 只可惜小弟身上未备刀创之药,再过半个时辰,等黑兄创口凝固,小弟便为兄台解 开穴道,此刻还是先请到洞内静养为是。”缓缓俯下头去,查看他肩头伤势。 哪知黑穿云突地冷“哼”一声道:“在下伤势不妨事的,不劳阁下费心!”语 意虽然客客气气,语气却是冰冰冷冷,柳鹤亭微微一愣,退后半步,只见黑穿云双 脚一挺,长身而起,缓缓道:“在下既已被阁下所掳,一切行事,但凭阁下吩咐, 阁下要叫我到洞内去,在下这就去了!”目光低垂,望也不望柳鹤亭一眼,缓步向 洞内走去。 柳鹤亭面壁而立,只见山壁平滑如镜,洞前的火光,映出一个发愣的影子,久 久都不知动弹一下,他真诚待人,此番善意被人当做恶意,心中但觉委屈难言,缓 缓合上眼帘,吐出一口长气,再次睁开眼睛来,山壁上却已多了一条纯白的影子! 他微微闻到那飘渺发香,他也依稀看得到那剪水双瞳,洞前的火势愈大,这一 双眼波就更加明亮,他想转身,又想回头,但却只是默默垂下目光,只听陶纯纯轻 轻说道:“你心里觉得难受吗?” 他嘴唇掀动一下,嘴角微微一扬,算做微笑,缓缓回答:“还好……有一些!” 陶纯纯秋波一转,轻轻又道:“你若是对别人坏些,是不是就不会时常生出这 种难受了呢?” 柳鹤亭愣了一愣,抬起头来,思索良久,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话,默默转身, 只见她娇靥如花,眼波如水,秀发披肩,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纯洁娇美的神态,不 自觉缓缓抬起手掌,但半途却又缓缓放下,长叹一声,说道:“我们也该到洞里去 了吧!”目光转处,才知道此刻洞中除了自己两人之外,已别无他人,急忙回身, 匆匆走了几步,但脚步越走越缓,只觉自己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问着自己:“你若 是对别人坏些,是不是就不会时常生出这种难受呢?” 这问题问得次数越多,他就越发不知回答,他无法了解怎地回答如此简单的一 个问题,竟会这般困难,于是他顿住脚步,回首道:“你问我的话,我不会回答!” 语声一顿,目光中突地闪过一丝光芒:“也许以后我会知道它的答案,到那时 我再告诉你吧!” 陶纯纯的一只纤纤玉手,始终停留在她鬓边如云的秀发上,似乎也在思索着什 么,前行两步,秋波微转,嫣然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停下脚 步,站到柳鹤亭身侧,柳眉轻颦,仰首缓缓道:“这世界上有许多善人,有许多恶 人,有许多恶人向善,也有许多善人变恶,更有许多善善恶恶,时善时恶,你说他 们是不是就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呢?” 柳鹤亭脚步移动,垂首走了数步,嘴角突地泛起淡淡一丝笑容,回首道:“有 些问题的答案,并非一定要亲自傲过才会知道的,看看别人的榜样,也就知道了, 你说是么?” 陶纯纯嫣然一笑,垂下玉手,若是柳鹤亭能够了解女子的心意,常会在无意之 中从一只玉手的动作上表露,那么他就可以发觉,隐藏在她平静的面容后的心境是 多么紊乱。 火势越大,“灵尸”谷鬼路路笑声,仍不时由洞外传来,洞口两侧的山壁,已 被烟火熏得一片黝黑。 柳鹤亭缓步而行,不时回首,却不知是在察看洞口火势,抑或是在端详陶纯纯 的娇靥。 陶纯纯莲步细碎,默默垂首,也不知是在想着心事,抑或是不敢接触柳鹤亭那 一双满含深情的目光! 只见洞势向左一曲,光线越发黝暗,洞内隐隐有戚氏兄弟开心地笑声传来,与 洞外“灵尸”谷鬼阴森、冷酷的笑声相合,在这黝暗的古洞里、闪动的火花中,听 到这般笑声,让人几不知自己的遭遇,究竟是真?是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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